之后,卫昇招来了谢安平:“把其他人都放了,给些安抚,让她们各自回去休养,不得滋事。”

谢安平:“是。那钟氏作何处置?”

卫昇摊开书信哗哗书写,头也不抬:“让她回自己宫里,身边伺候的人你先审,审完了直接杖毙。不许人伺候她,但也别让她寻死,给朕留着她的命!”他把书信封号烙上印记,交给谢安平,“尽快交到纪玄微手中,让他带二十万大军去东南待命,另外留二十万驻守边关,严防胡越。”

卫昇接着又写圣旨:“把监察御史喊来,凉州中正收受贿赂卖官鬻爵,这桩桩件件都给朕在明日早朝公之于众!”

“还有温澄海,让他联合寒门子弟上一篇万人书,弹劾钟太傅结党营私!”

“…”

谢安平看着卫昇大展拳脚的样子,忽然失了平素天不怕地不怕的胆气,想起家中怀孕的美人猫,他有些犹豫:“皇上,这是不是太快了?”

刚清洗完后宫又要肃清前朝,接二连三的大动作彰显了卫昇的雷厉风行,但欲速而不达,谢安平怕引起时局动荡。

卫昇冷冷说道:“朕还嫌太慢!最多一个月,务必给朕端了钟家,片甲不留!”

渐渐就入春了,积雪融化新绿抽芽,孟棋楠养了大半月的身子,也渐渐能活蹦乱跳了。

现在是霜白和浅绿伺候孟棋楠,这日风和日丽,霜白给她挽了发,道:“今儿个天气好,也没甚风,娘娘出去晒晒太阳吧。”

孟棋楠看着卫昇差人送来的一匣子鲜花,挑挑拣拣翻出朵白玉兰来:“戴这朵儿。你以为我不想出去呢,还不是苏扶桑说这些时日吹不得风,不让我出去。”

霜白扑哧一笑:“苏太医昨儿个正给奴婢说呢,看娘娘您最近茶饭不思的,估摸是闷坏了,所以让奴婢陪着您出去走走。别走太远累着就成。”

孟棋楠捧着胸口陶醉:“扶桑花好体贴好温柔好善解人意…本宫好喜欢他!”

霜白脸都吓白了:“娘娘!”

“怕什么?”孟棋楠努努嘴,“就算当着皇上我也敢这么说,我就喜欢苏扶桑!”

“咳!”

门口软帘一飞,一身明黄的卫昇走了进来。他装作没有听见刚才的话,走近了时脸上挂着本来很吃醋但不得不勉强堆笑的脸,放柔声音问道:“爱妃在干什么?”

孟棋楠没好气翻他白眼,不屑看他:“你没长眼睛啊,我在簪花。”

看她鬓边是白色的玉兰,卫昇见状觉得不好,伸手想拈下来:“太素了…”

“就这朵。”孟棋楠按住他的手,略略垂眸,“花哨的不好,就要素的。”

卫昇这才发现她衣裳也穿得素,里衣雪白,只是外头罩了件茶白褙子,而且连多余的首饰没戴,只有发髻插了支珍珠钗。

他一怔,迟疑道:“今天是…”

“七七。”孟棋楠扶了扶鬓角,轻描淡写道:“没出生的孩子,甚至还没成形,不能大张旗鼓地做法事,我也只好这般祭一祭他了。”

卫昇鼻子有点酸:“朕…叫三清殿的法师诵经为他超度。”

孟棋楠断然拒绝:“免了。死后折腾这些有什么意思,他又看不到听不到,若让太后晓得,她老人家还不病得更重了?你若有心,去菩萨前上柱香,求菩萨保佑他早些投胎去户好人家,别再回我这儿来就好。”

虽然她还跟他说话,可一言一字就像锋利的锥子,狠狠扎在他心头。

卫昇一脸愧疚:“两日前收到消息,东南兵变,纪玄微已经在剿灭叛党了,棋楠,朕很快就能为你报仇雪恨。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孟棋楠不置可否,没搭理他这句话。

说实话,她压根儿不介意德妃的生死,也不在乎钟家的灭亡。从她昏倒在雪地里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这一场她一定会赢。在这里她没有权势可以利用,但她拿捏住了人性的弱点,利用卫昇的愧疚,借他的手大肆清洗后宫。

她孟棋楠总是赢家,是宫里屹立不倒的常胜将军。可是这一次她赢了并不觉得高兴,因为她失去太多了,亲近的人喜欢的人,并不期盼又意外而至的孩儿…统统失去。苏扶桑说得对,她确实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最终两败俱伤。

这里不是楚国,她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女皇,这里什么也没有,这里不适合她。失去权势的帝王,永远不是真正的帝王。孟棋楠如梦初醒。

“棋楠,在想什么?”

孟棋楠的神游天外被卫昇打断,她抬眉露出一抹浅笑:“表叔公,我想出去散心。”

第七四章 悲壮

卫昇环住她,下巴抵在她肩头:“好啊,等再暖和些,朕带你去翠寒园。”

“表叔公说话算话!”

孟棋楠跳起来揪他耳朵:“最晚下个月就去,听见没?”

“嘶嘶…轻点儿,耳朵都要被你扯掉了。”卫昇呲牙咧嘴,捧起她的脸揉了揉,“朕尽量,再怎么也得等东南的事解决了,没有后顾之忧,你想去哪儿朕都依你。”

孟棋楠嘴巴嘟成一团:“那我想去东海,天长水阔浩瀚无疆,肯定比太液池好玩儿多了。”

卫昇俯首啄了一口:“听你的。走吧,朕陪你去花园子里转转。”

孟棋楠一脚踩上凳子,叉腰昂头:“你背我!”

卫昇背着她走出屋子,宫人和侍卫早就在安盛的叮嘱下转过身去,不敢看。孟棋楠甩着手吆喝:“驾驾——跑快点。”

小狐狸你把朕当畜生使唤吗!

卫昇黑着一张脸,咬牙切齿还不能发火:“朕忽然想起上一回,你死皮赖脸的哭着喊着骗朕背你,其实当时心里面特得意吧?”

“谁叫你伤了我的心!”孟棋楠言辞凿凿,“明知道扶桑花儿不喜欢女人,你还故意派他给我瞧病,引我上当…害我难过死了!就是要让你做牛做马,才能让我消气。”

“小狐狸你不讲道理,伤你心的是苏扶桑,不是朕。”

“就是你就是你…你是始作俑者罪魁祸首,坏事都是你干的,就是你!”

卫昇:“…”跟女人没法儿讲理。

春风回暖,燕尾裁柳。花园里冬季的肃杀荡然无存,新移栽过来的树嫩绿满枝头,有些还结起了花骨朵。

卫昇在一株青柳旁把孟棋楠放下,直起腰微微喘了口气。

“吁…”

孟棋楠拿眼瞭他,很是不满:“才背一小会儿就累了,不中用。”

卫昇厚颜无耻地龇牙笑:“朕的中用不是体现在这种方面的,再说朕中用与否你难道不清楚?”说罢扯下一枝柳条把玩。

…表叔公您真的不是下流的市井无赖吗!

孟棋楠没好气瞪他一眼:“流氓!”

“朕的意思是朕作为天子治国爱民,还算不错罢。”卫昇低眉浅浅地笑,手指灵活翻动,不一会儿把细软柳条编成一个圈儿。

孟棋楠鄙夷:“表叔公你都几岁了,还玩儿这种小孩子过家家的东西。”

卫昇不理她,俯身捋了几朵花,点缀在柳条环上,然后往孟棋楠脑袋上套。

“我不戴,土了吧唧的!”孟棋楠摇头晃脑不肯戴,卫昇却坚持地把柳枝套上她头顶。

“小狐狸。”

卫昇忽然郑重其事地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仰头恳求:“做朕的皇后。”

孟棋楠准备去扯柳枝的手停在半空中。她怔怔看着他。

卫昇目光坚定:“朕要你当晋国的皇后,朕此生唯一的皇后。”

孟棋楠抿住唇不置可否,许久都没有开口,卫昇便这么一直蹲着等她答复。

“混蛋!”冷不丁孟棋楠推了他一把,气呼呼指着头上说,“拿个破草环子就要我当皇后,你骗三岁小姑娘呢?凤冠凤印呢!”

卫昇摔在地上,又赶紧爬了起来,笑道:“只要你答应,朕立马去禀明太后,择吉日举行封后大典,凤冠凤印届时一并奉上。”

孟棋楠斜眼看他,似乎有些不信。

“你不说话朕当你默许了。”卫昇牵起她的手背亲吻,笑眯眯问:“你高不高兴?是不是乐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表叔公你自作多情了。

孟棋楠把手抽回来,哼道:“有什么好高兴的,皇后就是个鸡头头,管着一群你家的疯母鸡,搞不好还要染上鸡瘟,我才不稀罕。”

卫昇出言诱惑:“可是当皇后就有处置她们的权力,你不喜欢她们,随你关也好杀也好,总之任你发落。”

孟棋楠将信将疑:“你不心痛?”

卫昇微笑:“你瞧朕是那悲天悯人的性子吗?你只要做得干净利落,让人拿不到把柄就成了。不过就算被人知道也没关系,朕会帮你杀人灭口的。”

“…凶残、无情。”孟棋楠嗤之以鼻,脸颊却微微发烫。

好比烽火戏诸侯,就算天下人骂尽了周幽王,可褒姒心中定是欢喜的罢?

可她还是一跺脚就跑开了。

“呸!当皇后算什么,有本事你让我当皇帝!”

卫昇觉得小狐狸的心思真是难以琢磨啊。皇后看不上,居然想当皇太女?这个…委实太让他为难了。

立后这茬孟棋楠没表态,卫昇却在暗地里做准备了,只待钟家余孽处置干净,便要举行封后大典。这股风声也走漏了出去,朝野上下皆有耳闻,但似乎没什么人提出发对意见。

直到纪玄微剿灭东南叛将,班师回朝。

这日早朝,卫昇觉得立后的事还是要给大臣知会一声,便道:“后位虚悬已久,诸位爱卿,朕准备…”

谁知此时,兵部王尚书忽然出列,道:“启奏陛下,臣以为纪贵妃出自名门,德行贤淑,是为皇后之佳选。”

卫昇还没来得及说话,却又有几个大臣出言附和,定睛一看皆是朝中较有分量的老臣。

“纪氏门著勋耀,对晋国跟陛下忠心耿耿,纪贵妃德才兼备,其父战死沙场,其兄当年力挫西越,为大晋立下汗马功劳。皇上,念在纪家满门忠烈的份上,臣恳请册封贵妃为我大晋的皇后!唯有纪氏女,堪当此重任!”

“贵妃已是四妃之首,再封皇后理所当然。”

“…”

卫昇心中一沉,脸色立马阴沉下来,他没有发作,道:“温澄海,你以为如何?”

温澄海是他一手提拔的寒门子弟,最忠于他,却也道:“微臣以为纪贵妃确实是皇后的合适人选。”

好一群“忠臣”,此时居然沆瀣一气摆他一道!

卫昇冷冷道:“诸位爱卿真是令朕刮目相看,想当初朕要纳纪氏女入后宫,尔等是怎么劝阻的?不少人还因此挨了廷杖,看来伤好了就不记得这茬,今日又异口同声请封纪氏女为后,从古至今,这般出尔反尔的小人当真少见!”

偌大朝堂鸦雀无声。

须臾,温澄海站出来,劝道:“陛下,之前的劝阻是因为贵妃娘娘身份特殊,为陛下名声着想,臣等不得不劝。但如今皇后之位关系天下苍生,臣等也是为了大晋社稷着想,故斗胆请愿。纪将军不日班师回朝,此次东南之行他再立功绩,若此时册封贵妃娘娘为后,不仅对纪家是封赏,而且也是天下百姓的众望所归。”

好一个众望所归。

卫昇明白温澄海的意思。对于纪玄微这样的国之栋梁,他只能尽力笼络安抚,此次平乱幸得有他,才让东南叛将还未举事便被一网打尽。前朝后宫从来息息相关,纪家功绩显赫,纪家的女儿也要显赫,所以现在说封后,后位就必须是纪婉兰的。

卫昇默了片刻,挥挥手道:“此事以后再议,退朝。”

散朝之后,卫昇秘密召来了谢安平。这种时候,唯有谢小侯这个胸不怀天下、襟只装私利的奸诈之徒能给他出主意了。

谢安平一听来龙去脉,便道:“依微臣看此事不一定是纪家在背后捣鬼。纪贵妃对您是什么情感不用臣多说,而纪将军还因入宫的事一怒之下跟她断了来往,可见并不想她当皇后。但朝臣们也有他们的顾虑,他们是希望陛下您借此来稳住纪将军,胡越未除,国家正是用人之际,纪将军这般的将才一定要留住。但武将拥兵自重,太放任自流也不行,所以必须大大的封赏,得让天下人都觉得陛下您器重他、也待他好,这人一旦被名望所束缚了,也就不敢太放肆。”

卫昇皱起眉头:“朕追封纪老将军为一等忠烈公,再封纪玄微为勇义候,纪氏女也依旧是贵妃,朕再赐她封号兰,但当皇后不行,朕已经允诺了棋楠。”

“皇上,现在您的态度不是问题,问题是天下人的态度。您为了贤妃娘娘清理后宫,已经让人落下口实,现在又要在风口浪尖立她为后,怕是更会为她树敌。她的出生、德行、作为…样样都会成为别人攻击她的把柄,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个时候推她上位,只有百害而无一利!”谢小侯陈清利害,劝道:“干脆把这件事放一放,等过两年贤妃娘娘诞下皇子,届时再名正言顺封她为后。”

卫昇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心头烦闷:“朕不想等,谁知道两年之间又会发生多少变故…棋楠跟朕已经很生分了,她心里头埋怨朕,朕很想补偿她。”

谢安平微微一叹,暗自庆幸好在自己没这烦恼,只得再劝:“小不忍则乱大谋,请陛下三思。”

“行了,你跪安罢。”卫昇撵走谢安平,撑着头百般思量,心中万般纠缠。

立后的事搁置下来,卫昇再没当着孟棋楠的面提起这茬,孟棋楠也不问。反正她是不稀罕当劳什子皇后的。

皇后还不是依附着皇帝才存在的。寡人不要依附别人,寡人喜欢自由自在没人管,要么就当皇帝指点江山,要么宁愿浪迹天涯。

一日晌午刚过,她去花园子里溜达晒太阳,遇上两名宫人提着硕大的木头盒子,匆匆从小路穿过。盒子里不知装了什么东西,淌水似的,滴滴答答地掉在草丛里。

“站住。”孟棋楠喊住人,问道:“拿的什么?”

“小的参见贤妃娘娘。”两个宫人行礼,跪地回话:“回娘娘的话,小的们是去居月殿给钟氏女送饭,因为有些迟了,故而想着抄小路赶时间。不成想打扰了娘娘,请娘娘恕罪。”

孟棋楠抬手:“平身吧,没什么打不打扰的,路就在这儿,谁想走都可以。”她看了眼大得反常的盒子,纳闷道:“装了什么饭菜?一股子腥味儿…汤水都洒出来了你们不知道?”

宫人下意识把盒子往身后藏了藏,笑容僵硬:“没什么…寻常吃食,皇上有旨,要留着钟氏女的命,所以每日参汤补品都没断过,可能是今儿的乌鸡没有炖熟,所以有些腥气。小的这就走,小人告退。”

表叔公有这么好心?

孟棋楠一想不对,喝道:“站住!”她走过去要掀盒子,“里面到底是什么?给本宫打开!”

宫人吓得噗通跪倒,死命抱住盒子:“不能开!真的不能开…娘娘您饶了小的,要是被皇上知道,小人的脑袋就保不住了,娘娘开恩呐!”

孟棋楠这才收回了手,居高临下命令:“那你说实话,里面装的什么?”

“是、是…是太傅的人头…”

血滴沿着盒底缝隙落下,掉在孟棋楠脚畔。她愣愣看着近在咫尺的鲜红,嘴唇一张一合:“皇上让你们送的?”

宫人怯怯答道:“是。每天都送,而且要跟着饭菜一起送,让钟氏女看着盒子里的东西…吃饭。”

孟棋楠问:“她不吃会怎样?”

“不能不吃,撬开嘴也要塞下去,灌参汤吊着她的命…”

孟棋楠摇摇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落得生不如死的下场…你俩听着,送三尺白绫给她,让她自我了断,如果皇上怪罪下来,就说是我的意思。”

两个宫人面面相觑:“娘娘…”

孟棋楠拂袖,道:“她这样活着也没意思,本宫也不觉得畅快,你们就当做善事了,去吧,送她一程。”

打发走了宫人,孟棋楠心里有些发堵,她兀自叹息一声,正欲离开园子。

“贤妃。”

有人喊她,声音冷冷淡淡的。孟棋楠抬头一看,是纪婉兰。

纪婉兰看样子也是出来闲逛的,她走近问:“你怎么一个人?刚才跟你说话的人呢?”

孟棋楠道:“那两个是给钟氏送饭的人…唉,不说了。我准备回宫,你要去哪儿?”

纪婉兰道:“我也正好要回去。一起去我那里喝杯茶罢?”

孟棋楠鲜少见她主动邀约,颇有些受宠若惊,怔了怔才点头:“好。”

紫兰殿里还是老样子,空气中弥漫着佛香味儿,院子里摆满了一盆盆素馨。

孟棋楠拿指尖拨弄了一下花枝:“结骨朵了呢,快开花啦!”

“是啊,又到该开花的时节了…”纪婉兰微微含笑,递过来杯清茶,“你身子好了么?”

孟棋楠接过,道:“好了,现在爬树都没问题!”

纪婉兰抿唇,模样活泼不少:“听起来是好了。不过我就算好着身子,也不会爬树。”

孟棋楠托腮娇笑:“你是淑女我是野猫儿,那怎么一样!”

纪婉兰也掩嘴:“上京城遍地淑女,野猫儿却不常见,所以还是当野猫比当淑女好,可对?”

“哈哈…”孟棋楠大笑:“我怎么没发现你也挺皮的呢?诶,要不我教你爬树吧?”

纪婉兰连连摆手:“不了,我这把老骨头要摔下来,三五月都起不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