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如今算来,这一年,太子应该还没有纳了白氏,但是白家做生意的不择手段已经崭露头角。这运货的六辆车方才看,有两辆是空的了。大致都是卖给了这山下装修店面的商铺。

只是别的商铺要么是贪图料钱便宜,买下来装饰一番店面再转手卖出去,既然不自用,自然不顾及材质好坏。要么是东家不在,手下办事的伙计与白家的伙计勾结,赚取中间的回扣。

而崔家夫妻却是不同,自己辛苦赚来的血汗钱岂可白白打了水漂,那烂木头怎么用来修缮房梁?当下就是不依。

“二爷,码头开往江东历山的船要起锚了,再不去运货,可就来不及了,那边还等着您清点呢。”

“死婆子,还敢拽我?一会我要往京郊码头运货,哪里有功夫与你纠缠?”那领头的男子听了这话,伸腿便要去踹。

就在这时,琼娘高喝一声:“这木头我们要了,可是有一点,以后你们白家商号可别后悔来求着我!”

第26章

听了琼娘这话。崔家夫妇连同一旁早就气愤不已的崔传宝全都发了急。这几日为了装修店铺, 所有的糕饼生意都停歇了。而且皇山下的生意还未开张, 手里总是要留些余钱的。刘氏恨不得一个钱掰三瓣花。

这些烂木头根本不堪用,若是用它上梁,迟早得屋塌梁断,岂不是要再另外花钱买木头?

那位被称为二爷一看琼娘, 这娇弱可欺的模样,倒是怜人, 不禁眼睛一亮,当下嘿嘿笑道:“还是这位小娘爽快, 只是这话叫人听得糊涂,我收了银子, 你家收了货物, 有什么可后悔的?”

琼娘微微笑道:“我买下来, 是因为得留着凭证,去官府告你们白家木行以次充好,将烂芯子的木头买给皇山之下的店铺……”

那位二爷也算是风里来雨里去的老油条, 被煎炸得良心全成了渣滓,这等昧心的买卖也不是第一次做,哪里会轻易被唬住?

他嘴角一撇,只满不在乎冷笑道:“小娘可知衙门口冲着哪开?尽管去告!我们白家商号可不怕跟你们这些刁民上衙门对峙。你情我愿的买卖, 我又没强逼着你家买木头,是你们自己眼拙, 贪图便宜买了木头, 却付完钱反悔, 从我的手里抢银子!待我去了衙门还要告你爹娘想要抢劫呢!”

可崔忠一向老实不经事,觉得平头百姓人家,见官几多麻烦,若是被白家木行反诬成了抢劫,他和妻子不得全被抓进去吗?左右官府是不怕事儿大,就等着下面人拿钱疏通的,当下便拉拉刘氏的衣袖,示意她去和稀泥,大不了认倒霉买下这批木头。

可琼娘却并没有被他这话吓住,只泰然道:“此乃皇山,将来往来于此的都是达官贵人,一根木头砸下来,不是王孙也是贵女。这次拼得告了你,留下案底罪证,这大片的店铺,但凡以后哪一家屋梁塌陷压死了贵人,都可以追查到你们白家以次充好,卖烂木头给人上房梁的亏心事。”

琼娘的话并不是危言耸听。前世里在皇山寺庙开山迎香客二年后,的确发生了一家香火店屋梁塌陷,压死香客的事情。

那被压死的香客,乃是三朝元老秦大人家的独子,此事一出,秦大人悲怆得立时一病不起。皇帝震怒,下令彻查此事。

虽然民间有人影传是白家商号的木头问题,然而这木头买来时,并无人留存证据证明此乃白家木行的木头,便是死无对证。

而彼时白家已经靠上了当朝太子,暗中上下运作一番,又打着太子心细慈悲,体恤民情的名号,自掏腰包将皇山周遭的店铺房梁俱换了个遍,湮灭证据的同时,让那太子刘熙赢得了爱民如子的美名。

可怜那家香火店的老板,却遭逢横祸,被砍头偿命不说,全家老小俱被发配充军。

就是因为知此前情,她便要买下这些木头,告官留证。

虽然大约是告不成的,可是告官前,她会敲锣打鼓,广告乡民,叫上这十几家店铺的东家主人一起前往。官家就算收了钱,维护了白家,也不敢行事太张扬,左右是两边收了钱,和稀泥后,不了了之,但绝不敢撤了这案子的记录文案。

如果因为她的大肆张扬,能让周遭店铺的东家们警醒,自己先主动换了房梁最好,自己也算是花银子救了几条鲜活的性命。

但若有人执迷不悟,舍不得钱银不肯换梁,有了案底便好办了。到时候万一发生意外,人证物证俱在,那白家洗脱不清干系,想借着太子的名义去换其它房梁湮灭证据,只怕太子也会明哲保身,高高挂起吧?

她此番得以重生,胳膊上陡然出现的佛家万字印记也许是提醒着她,做人当积攒福报,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些可以的善事,也算是答谢上苍许她重活一回。

此话一出,那二爷先是迟疑了一下,见这小娘言辞凿凿,有理有据,可不是一般的乡野粗妇,糊弄不得,于是不耐烦道:“一家子的胡搅蛮缠,卖你们木头,我算是倒霉了!算了,你们既然不要,那便退了你们银子,木头我运走,懒得跟你们这些个穷酸搅合!”

“慢着!只怕你们要运走的不光是这些木头吧?”琼娘接着开口道,“这周遭的木头若不运走,我们家的木头便不退!”

那位二爷原先看琼娘娇弱,原以为是个好说话的。哪曾想,这全家里最胡搅蛮缠的原来就是这位小娘。当下没了怜香惜玉之心,只一挥手便要耍横打人。

可惜琼娘早就算计着他忍不住犯横。他们一家子固然打不过,但是琅王的侍卫就在坡下不远处。

虽然要跟琅王算银子赎身,但是此时自己还是琅王府里的厨娘。狐假虎威的威风还是可以抖一抖。依着那琅王现在对着自己的热乎劲,还有他向来的横行乡里的做派,打残这几个奸商,绝对不在话下。

可是还没等她扯嗓子喊人,一个身影先直直地冲过来挡在了琼娘的身前。

“有我在,休想欺负弱小女子!”那人直着胸脯维护在了琼娘的身前。

琼娘定睛一看——坏菜了,原来是前世的冤家尚云天!

原来那日闹市马车撞人后,尚云天感激不已,千方百计打听到了琼娘兄妹的家宅,谁知前去拜访时,听闻崔家夫妻道,那琼娘为了抵偿碰坏马车的费用钱,已经入了别馆当厨娘,这么一听,尚云天更是自责不已。加之芙蓉镇先前有关琼娘清白的风言风语,都让他日夜寝食难安。

当下决定,大丈夫在世,当有担当。既然小娘子被众口铄金,污了清白名声,再难觅得好人家。那么他便一力承担,来不及禀明母亲,先自上门提亲。

于是,他寻了同乡的举人为保,主动寻到了崔家夫妇表明了自己的身家清白,同时提出了愿娶琼娘为妻。

那刘氏听清了缘由后,对这尚云天上下打量了一番,便有些中意。这书生虽然家境清贫些,但身有功名,是个斯文读书人,他日若是金榜高中前途无量。而且这书生仪表堂堂,看上去容貌不俗,正配她家琼娘的品貌。

所谓“士农工商”,她崔家身为最下等的商户,若能寻一个读书人当女婿,那可真是改天换日,琼娘的孩子也算是洗脱了商户的贱命,有了个体面的爹爹。

这么一想,刘氏是越看越满意。只是女儿一直在别馆帮佣,不曾回家。待得哪天她歇工返家时,便让两个小儿女相看一下,女儿若点头,便应了这门亲事。

这几日,崔家忙着张罗着店铺的事宜。那尚云天想着崔传宝有腿伤,便搬迁至皇山下的一处农户住下,读书温习备考之余,也三五不时的前来帮忙,这么相处下来,刘氏和崔忠都拿他当半个女婿看待了。

而今日,他照例前来,正好看见有人欲对琼娘行凶,当下心里一急,挺身而出,英雄救美!

那二爷看一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冲了上来,嘿嘿怪笑:“你又是哪一个?”

尚云天方才从坡下走来时便听见琼娘的侃侃而谈,心内对于她生出了几多的佩服,虽然是个小乡的女子,可是谈吐辩才当真不俗,他尚云天何德何能觅此娇妻?就算拼了性命,也绝不叫人伤她分毫!

想着这几日崔家夫妇的默许,尚云天有了底气,更为了自己出师有名,当下开口道:“这小娘子乃是在下未过门的妻子,我乃洪武三年的举人,功名在身,你若敢碰我分毫,便要吃了官司!”

他这话不假。大沅朝注重文生,凡是考取了功名的,不论秀才举人,去县府官衙不必磕头,平头百姓更不可拳脚相向,有辱斯文。

那二爷一听,倒是收起了拳脚,可是眉眼一使,却招呼身后的伙计冲了过来,架起了尚云天,将他拽到了一边。

既然打不得,便挪个位置。他今日真是倒霉,撞上这么一户硬货。既然如此,木头更得收回,禀明白家的东家,免得留有后患。

再则,那小娘白嫩得紧,一会拉扯间,少不得要吃些她的豆腐,看看那纤腰肥臀,是否嫩滑爽手。

这么想着,他那双长了黑毛的大手,便伸向了琼娘……

可惜,那手只伸了一半,就听见咔嚓一声,手骨就被利落地折断了。

那二爷猝不及防,疼得翻着眼白大口骂妈:“哎呦呦,哎呦呦,哪来的瘟生?还不赶快放手!”

琼娘先是被突然冲出来的尚云天吓了一跳,再抬眼一看,觉得那位二爷不认那真神,此时拧着他的胳膊,想要把整个胳膊扯下来的主儿,可不是什么瘟生,而是正宗的瘟神!

不过这位爷的大掌虽然拧着奸商的胳膊,那双眼却狠狠地来回巡视着琼娘和书生尚云天,那满眼的愤恨妒意,俨然是堵住了被窝,捉奸在床的丈夫苦主。

第27章

其实琅王在一旁隐秘观战已经有段时间了。早在小厨娘偷偷上了山坡时, 他挥散了一干手下也跟着上了去。

山坡两旁多乔木灌丛, 将他高大的身子遮掩得密实, 借着枝丫缝隙,倒是将小厨娘舌战奸商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别看那小娘在他面前总是低眉敛目,好似淑女做派, 其实细细品之, 全是假装出来的端淑。现在离了他的身边, 这般咄咄逼人, 眉眼飞扬才是这小娘的本色。

琼王看着看着,便品出了趣味。只是觉得小娘眼角轻扬, 倨傲着下巴侃侃而谈的样子可人,叫人越看越错不开眼。

这般女子虽则出身卑微, 但是当配得上他楚忘山……这么一来, 便想着站在一旁, 再静静欣赏一会佳人的灼灼辩才。

没想到这小娘居然说得那奸商哑口无言, 恼羞成怒。眼看着要吃亏了,琅王便要冲出去来个英雄救美, 待得回去后,管得叫小娘还债,且主动献上香腮红唇好好厮磨一番。

只没有想到,不知从哪里冒出个半路截胡的!

弱鸡似的身板,张嘴便说自己是琼娘的未婚夫婿。而那崔家夫妇也不见反驳的样子。

琼王刚想出言申斥, 突然想到琼娘先前说过, 家里已经准备她说亲的事情, 竟然样样都吻合上了。

原来这小娘并不是诳他!一早就规划了前程!

认清了这一事实后,琅王心内好似吞了火球一般,是又烧灼又觉得噎得喘不上气儿。

而那奸商正好当了他出气的木桩,便上去一把折断了那厮的手爪。

那位二爷疼得哇哇乱叫,几个架着尚云天的伙计一看掌柜的吃了亏,再顾不得手里的书生,只冲将了过去,想要去打那行凶的暴徒。

可是刚往前冲了几步,几个虎背熊腰的侍卫抽出雪白的佩刀,一下子从山坡下冒了出来,跟虎狼出山一般将他们几个纷纷制伏在了地上。

几个行商的伙计都是出入过高门贵府的,待定睛打量琅王,一身的富贵 ,满脸的肃杀,加之跟着数十个豪奴凶仆,一看便是他们这等子人招惹不起的贵人,当下便是有些瑟瑟发抖。

尚云天虽则经历了马车撞人之事,但是因为当时王爷坐在马车里没有露面,他并不识得。只挣脱了束缚,连忙上前躬身施礼道:“敢问这位义士尊姓大名?小生谢过尊驾出手相救,免了在下未婚妻的无妄之灾。”

他这不谢还好,只“未婚妻”三个字噎得江东王又是心气不顺,当下连看都未看他一眼,只坐在了侍卫们搬过来的椅子上,斜眼瞪着琼娘。

琼娘也觉得尚云天好生莫名其妙,怎么白日里随口认亲?

可是此时琅王就在身边,她还不好反驳,索性便只先默认,甩掉了瘟神,再料理尚云天这瘟生。想到这,她便抬头冲着尚云天勉强一笑,福了福礼。

见琼娘并未反驳,反而跟那书生眉来眼去,楚邪只觉得那吞下的火球,在腹内炸开一般。

若是沙场上倒也简单,左右一个穿心箭,定死那书生,让这小妇成了新寡。

可是现在身在皇城,他虽有心招揽恶名,但也做不出屠戮平头百姓的暴虐之事。这般一忍,心火更旺,心内想出千万条法子叫那小妇痛不欲生。

可恶语涌到嘴边,才发觉师出无名,虽则与那小妇偷偷有些手脚,但是未过名堂,他跟那书生一比较,竟然成了见不得光的那个!

毕竟当东家的再怎么霸道,也管不得活契小厨娘的婚丧嫁娶。

脸色流转了一圈,琅王心内有了定夺,那表情才慢慢恢复了平静。只拿眼挑着琼娘,示意着她向爹娘介绍自己的身份。待琼娘说,这位便是江东琅王时,崔忠与刘氏都是大吃一惊,然后一脸紧张拘谨地行拜礼。

琅王示意崔氏夫妇免礼,径自问那位二爷:“你这烂了芯子的木头,还要运到江东历县?是哪个跟你定的货物?用来作甚?价钱几何?”

白家的这个倒霉掌柜听得琅王的名号,心内就是一颤,她心知这买卖乃是在江东地界,主家吩咐不可张扬,偏偏撞到了江东王的面前,顿时有些棘手。

待听琅王问起历县的这单子买卖时,二爷更是目光闪烁,捧着胳膊道:“小的这批货物因为库房漏水,淹了木材,生怕东家埋怨,这才急着降了些许银两贱卖,至于历县的那位客官,小的也不认识,只是接了定钱,照约定送到码头而已。”

琼娘在一旁听着,其实方才白家掌柜的说起历县时,她心内便有些恍惚,总觉得历县好像是跟什么往事有关。

待得琅王开口问起这事情时,她便一下子全想起来了。

是呀,她怎么忘了这茬子的往事?

当年,她新嫁,江东历县水闸迸裂,滔滔洪水湮没了整个下游的村庄。

事后调查,竟然是水闸大门的铁索吊轴断裂,以至于铁索松脱,没有紧住闸门,加之那一年雨水较多,终酿成这样的惨祸。

如果没记错,惨祸发生时,是她新婚的第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