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抽着经书考问了一番大舅子的功课,琅王便悻悻出了崔家。

这次他可再沉稳不住,只挥手叫来了常进:“去!上崔记店铺打听一下!王妃究竟是去了哪里!”

琼娘其实倒没有远去。

在出嫁前,她在京郊靠近素心斋处,又买了一处宅院,连同宅院后大片的田地也一并买入,围拢在一处,修建成了占地颇广的庭院。

她有时来巡视食斋,也会抽空看看,指点下庭院遗漏不足的地方,再修修补补一下。

庭院的小桥水塘,长廊凉亭,是赶在入冬前就修建好的。而堂屋摆设也一早布置齐了,只让庭院的仆役定期打扫,开窗排放下漆味。

她当初置办这处产业,倒不是抱定了离家之心,而是前世里的婚姻中,委曲求全得实在是太过委屈。

每次与尚家的婆婆相处不来时,又不好回柳家,只能外出寻了茶室,包了雅间,在那躺椅上躺上半天便算是喘口气,休息一番了,待得天快黑时,又要若无其事地扮作笑脸,回去接受婆婆的冷嘲热讽。

那时的她便心内想着,若是能自己置办一处宅院,可以惬意的,可着自己心意地休憩,那该是多美!

只是那时,尚家困顿,她赚来的每一两银子都早早安排了用途,自然不能奢侈地置办放着落灰的宅院。

可是这一世,大不相同,她手里钱银不缺,当然可以任性对花销一下。

于是便买下了这处宅院,庭院的图纸是她自己描绘下的。就连卧房里的蓬账花纹都是自己亲自挑选的。

卧房里没有设高床,只用仿了汉式的托角牙子的低矮床榻,趴在床沿便能吃着托盘承装的果碟茶盏。

窗外是一簇开的正盛的红梅,抱着暖炉,就着梅影,闲适地看上一卷书,看乏了,起来抚琴一曲,不用操心八竿子打不着的堂妹的饮食起居,更不用热恋贴冷屁股费力不讨好,别提是有多惬意了!

不过相较于主子的乐不思蜀,翠玉倒甚是担忧,只笑声劝解道:“王妃,这般说走便走,万一王爷震怒,可如何是好?”

琼娘正往脸上敷着珍珠调和的人参花膏,闻听此言,眉眼不动,只岔开话题道:“灶上的虾仁蛋羹不要蒸得太老,五香的吊炉饼儿该出锅了,配上一碗玉柱鲜贝汤端上来吧。”

一旁叠衣服的喜鹊脆生生地应下,去给琼娘端吃食去了。

琼娘重新倒回到床榻上,倒是抽空想了想狼王府的情形。

府里没了自己,大约大家也是都找寻到了自己的自在。

琅王不必夹在妻子与妹妹之间左右为难,当可尽了做兄长的职责。那位何小姐满脸的相思,在没有王妃的府宅里,更得施展。她是知道这两人前世里情缘深厚的,倒也不必棒打鸳鸯,强作恶人。

既然各自寻得了圆满,她又何必自讨了没趣,回王府碍眼?

虽然这般洒脱,可是每当想起前世里何小姐依偎在楚邪身边的光景,她心里便是忍不住地冒酸意。

有时看书看得久了,心思便又飘忽着胡思乱想。这般下来,便是人颓唐了些,她干脆连铺子都不去了,只当给自己放了大假,好好的休息一番。

但整日这般看书,没得闹累了眼儿。琼娘便是琢磨着,若是能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恰好过几日有船要去南方进货,她倒不妨也跟船去一趟,再看看当地还有哪些可进的货色。

只是这边整装待发,那边将京城周遭的地皮子捋了一遍的琅王,也终于寻访到了此处。

这几日了无音讯的盘查,早就将琅王满心的怒气撩拨到了最高点。

这心绪起伏的涨涨落落,也只有他自己知,当初绝不轻饶这小妇的满腔怒火,也不知什么时候被满心的担忧取代。

京城虽然治安清明,担偶尔也有人牙子趁着街市闹乱时,朝着妇孺下手拐卖的。

那小妇只带了两个丫鬟出走,又是那般的容貌,若是被居心不良之人看上,强抢拐走可该如何是好?

这般心内烦忧,便是诸事都看不顺眼。

那楚依依初时听闻琼娘出走,心里还偷着乐,心道:无知商妇,竟然往七出的戒律上撞!这般闹性子回家,万一堂哥不接,岂不是回府无望?

不过这等机会,可要表姐好生把握,只待堂哥体味了表姐的柔情贤淑的性子,休了那商妇后,便可迎娶表姐入门。也不枉表姐对堂哥楚邪的一往情深,迟迟不肯出嫁。

是以琼娘走后的第三天,何若惜听闻琅王没有胃口吃晚饭,便亲自下厨熬煮细细的肉糜粥,配上自己做的小菜,亲自给琅王送到了书斋里。

一个寄住府里的远亲,又是该避嫌的女眷,却在夕阳西下时,端着托盘来给自己送餐。

琅王既不痴傻,又是个久历风月的,自然懂得这位何表妹眼角眉梢的含羞怯意。若是以前,何若惜的姿色上乘,也算可人心意,身段带着风流,又是这般上赶子的主动,倒是可以颠鸾倒凤一番。

可是现在,琅王想起,都是因为楚依依这个死丫头片子一番搅闹,他才口无遮拦,一时气急吼了琼娘。

现在自己可心疼爱的小娘,不知在哪里受冻挨饿,可是这何小姐,却趁着府里没有长辈女主人,便这般明晃晃地勾搭他,可是觉得他不是个挑食的?什么臭鱼烂虾都能往下吞咽?

更何况这何小姐竟然穿着跟琼娘相类的衣裙,更是叫他心内一阵的犯堵!

只大手一扬,他便掀翻了托盘,热粥洒了一地,将那何小姐骂哭哄撵了出去。

那楚依依见表姐被骂哭,还犹自不服气,找寻堂哥前来理论。

这下可算是正撞上熔炉喷薄,琅王干脆连楚依依一同痛骂了一顿,直将她撵回院子里,将女戒抄上百遍才可出去!

那楚依依心内委屈极了,一边握笔抄写,一边抽噎道:“嫂子更加不守女戒,为何只罚我,不罚她?”

琅王心内气闷:我他娘的倒是想罚!可是,也得先找到人啊!

琅王妃出走,说到底丢的都是他这做丈夫的脸,这找人也不好声张,这下花费了甚久的光景,才寻到了那处院子。

琅王骑在马上,离得老远便看到了那朱门亮瓦的光景,先前的担忧便是转成了万丈高的怒火:可真是长能耐了!竟然自己偷偷置办了宅园!这是要干嘛?不要爹娘丈夫,自立女户?还真是赚多了钱银,便要上天入地了!

第99章

等琅王策马来到了庭院门口,却看见门口有马车正在装运东西。

琅王看着运行李的翠玉一见琅王来了, 连忙跪下相迎。

琅王用马鞭指了指马车, 问道:“你的主子这又是要往哪去?”

翠玉不敢隐瞒,心里又替自家小姐着急, 只能道:“船行有一批货有些要紧,王妃担心着, 想要跟船看紧点……”

琅王怎么听不出翠玉话里的委婉之意?原来躲到京郊还不算,还想要躲到南边儿去!

当下虎着脸直入了院子。那小妇似乎新订了一整套的男装,儒衫、猎装一应俱全,她正兴致勃勃地站着镜前挨个穿试,全然不见自己想象中离家出走的凄苦。

琅王原以为自己待这小妇如放风筝, 任凭飞得再远,那线儿全在自己的手里。哪成想风筝一不小心便成精了, 竟然挣脱了绳线,化成飞鸟,这一扑棱翅膀,不知要飞到哪儿去了。

因为怕在船上诸多不便,琼娘新订了男装, 其中以那套猎装最为喜欢,

通身的玄色, 搭配暗金的纹理。自己束胸后搭上宽边牛皮的腰带, 别提有多飒爽英姿了!

琼娘看得喜欢, 便在镜前反复去照, 可是一转身的功夫, 镜子里映出个宽阔的胸膛。

她转身仰脖一看,琅王正紧蹙浓眉,薄唇紧抿立在她面前。

琼娘倒是不意外琅王能找寻到此处,只拘礼算作问安后,便静默地立着,等着琅王发难。

琅王心内暗恨,可是满心的怨怒却顶在喉咙处发泄不得。

看看这英姿飒爽的利落儿,自己只是稍微嗓门大点说了句“出去”,小妇人便毫不拖泥带水地出府去了,谁给她的胆子!

这一高一矮两个人便是互相对视,谁也不言语。可急坏了在一旁的翠玉和喜鹊。

看琅王手握皮鞭,怒目而立,下一刻似乎便要将鞭子抽打在王妃的身上。

倒是喜鹊急中生智,脆生生问道:“王爷一路赶来,可是没食午饭?烤窖里有刚烤出只整羊,您可要吃些?”

琅王冷漠地抬了抬下巴,示意着喜鹊去准备,又挥手将翠玉也赶到了屋外,然后便脱下自己的披风扔甩在一旁的屏风上,冲着琼娘道:“过来!”

琼娘依旧不愿过去。

狼王舒展了长腿,交叠到了一处,抱着双臂冷声道:“甭以为财大气粗就能横行天下,要不要本王现在下命令废了你崔记船行的通行碟牌?”

琼娘挑了挑淡眉,微微抿了抿嘴,慢慢走过去,待走到近处时,被琅王一把拽入怀中,几日没有抱在怀中的馨香身体一旦贴近,琅王只觉得整个人都是活了,可是那脸上却依然是冷清的寡淡道:“连个丫鬟都不如!只杵在那儿也不言语,自己离府难道还有理了?”

琼娘半低着头道:“自然是觉得没理,才无话可说,只等着王爷圣裁呢!”

英姿飒爽的半大小子,偏偏做出副委屈样,半咬着嘴唇的光景,竟是撩人无比。

若不是觉得现在吻住了她,便大失兴师问罪的立场,琅王真想衔住她狠狠地亲上一口。

可是心内意动,那嘴上的话也变软了几分锋芒。只申斥这她不言语便出府,若是遇到了歹人怎么办?

琅王这般言语,说得又是在理之话,琼娘自是不好反驳,只闭口静听着。

琅王说了一通,心内的郁气尽消了大半,就在这时,炙烤的羊肉也呈端了上来。

琼娘讲究饮食,所以这京郊自己受用的宅院,也是炊具齐全,这羊并不是用明火炙烤,而是在后院里挖了地窖,然后将厚肉的肥羊挂在窖壁上,然后合上窖盖,在窖口堆火高温烤熟。

这种西域传来的法子,可以将整只肥羊烤得外焦里嫩,鲜美无比。

琼娘烤了这只整羊原本是要犒劳船工的,如今却被琅王截胡,腌制入味的大块羊肉,用匕首切开,只吃得是酣畅淋漓。

这几日琼娘不在府里,吃什么都无味,如今逮到了人,嘴里也有了滋味,整支油汪汪的羊腿不一会的功夫,便下去了大半。

琼娘也不多言语,只一旁给琅王递花雕酒和盐瓶子。

饭桌气氛和敦,洋溢在一阵肉香里。待琅王酒足饭饱,便对琼娘道:“走,回府去吧。”

琼娘却只是笑了笑,扬声道:“翠玉,送王爷出府!”

楚邪起身的动作顿住了,只皱眉道:“什么意思?”

琼娘敛眉道:“王爷也知,当初琼娘是被柳家轰出去的。虽则柳家的做法本无可厚非。可是琼娘自那时便立誓,自己要长本事,要给自己赚出个栖身之地,再不可让人哄撵,全无招架斡旋之地。这府宅是琼娘自己买的,想坐哪便坐哪,想干什么便干什么。这些天住得自在,我便想再多停留几日。”

琅王被琼娘说得一滞,他自然知道琼娘当初的遭遇。一个十指未沾春水的千金小姐,却被养父母无情哄撵,连半点过渡的时间都不给,一时当街去买糕饼,其中的落差可想而知,这女子向来自尊心便比较着一般人强,他不是不知,当时也是气急了,才脱口而出让她“出去”一类的话。

想到这,琅王倒是真恨不得荏苒倒流,让他尽收回前言。

但大丈夫在世,岂可作向小妇人认罪状?

想到这,他冷声道:“你既然嫁给了本王,那王府自然就也是你的,什么时候要哄你走了?一时的口角,你却揪住不放,难道是要大兴文字狱,非要给本王定个哄撵发妻的罪责不成?”

琼娘敛眉道:“不是王爷说错,而是琼娘当时的气话覆水难收,想必三姑娘已经放入了心里。若是回去,整日同府相见,彼此都不自在,还不如我暂时住在府外,王爷若是想见,便来此处,不想见,便可回府休息,岂不是两全其美?”

琅王气得猛一拍桌子:“崔琼娘,你不要太过分!真当本王是个软脾气的?什么两全其美,这分明是拿本王当姘头,你见过哪个正经夫妻分睡两地?难道……是这些日子没有滋养你,便生了别的心思?”

他自从被查出中毒以来,听从郎中之言,一直禁忌了房中之事。虽则每日与琼娘同床,也不敢有太过火的举动,生怕自己一个情难自禁,再过毒给了琼娘。

这样一来,每次不过是亲昵搂在一处同被而眠,实则二人之间已经堪比皎洁的兄妹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