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明安公主问自己的随身侍从,侍从答道:“快要子时了。”

外头的风雪呼呼吹着,似乎可以一直冷到心里去。不知道为何,谢长武的心里突然越发的不安起来。看着黑漆漆的夜空,心跳的极快,仿佛察觉到危险来临本能的想要逃避一般。他试探的看向明安公主,问:“不如公主殿下先回去,若是有了消息,臣第二日再告诉公主殿下。”

“你当本宫耍着好玩吗?”明安公主勃然大怒:“本宫都已经亲自来了,你现在叫本宫回去,谢长武,本宫随时可以让你掉脑袋!”

明安公主如此跋扈凶悍,谢长武也只得苦笑一声,不再说话,却听得外头似乎有人的脚步声。明安公主面色一喜,道:“来了!”

二人走到船头去看,便见已经结了冰的湖面上,蓦地出现了一行黑衣人,这些黑衣人皆是从头裹到脚,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看不清楚样貌。明安公主面色稍缓,道:“倒是做的挺隐蔽。”随即目光又在这数十个人中间一扫,眉头一皱:“沈妙人呢?”

这些黑衣人皆是男子身材,并未瞧见有沈妙的踪影。明安公主不悦的回头看谢长武:“谢长朝是怎么回事?”

谢长武在看见这十来个黑衣人的时候便本能的觉得脊背发凉,这十来个人看起来都绝非善类,更何况谢长武压根儿就没在这群人中见到谢长朝。

谢长武想要逃,可是这冰天雪地里,万礼湖的湖面都结冰了,冰面上一走便是打滑,何况湖面颇大,连个遮挡的东西都没有,逃生谈何容易?见明安公主不悦,谢长武大着胆子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十来个黑衣人俱是没有说话,只是朝他们越走越近。明安公主终于意识到了不对,问谢长武:“他们不是谢长朝的人?”

谢长武心里着慌,不知如何回答明安公主的问题,只得到:“不曾见到三弟!”

明安公主道:“大胆,见了本宫还不跪下!”

那些人却都像是聋了一般,还在靠近,明安公主身边的侍从拔刀而起,冲进黑衣人中就要保护明安公主与众人厮杀。明安公主总算是看明白了,黑衣人们来者不善,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看向湖面外头,道:“暗卫呢?暗卫去哪里了?”

明安公主被人背进来的时候,不想被人听到同谢家兄弟的对话,因此只带了一人,可其他人也并未离开,只是离画舫还有一段距离,可眼下这么大的动静,早就应该听到赶来救援了,为何一点人声都没有?

同明安公主一样慌乱的还有谢长武,他今日亦不是一人前来的,安插的有一些手下在其余两艘船舫之中,为的就是防止中途出什么变故。可为何到了现在,却什么动静都没有,人呢?

明安公主唯一的这个侍卫很快就被黑衣人随手抛在了一边,却在微弱的火折子下,喉间血迹喷涌,竟是被一刀致命。

万礼湖面上的湖风携卷着风雪扑面而来,将人的脸割得如同刀子一般,可即便如此,明安公主和谢长武的额头上还是渗出了大滴大滴的冷汗。

“你们是谁?”明安公主强自压抑着心中的恐惧,道:“本宫是大秦的公主,现在离开,本宫既往不咎,饶你们一条狗命,若是不走,日后别怪太子哥哥怪罪下来!”

谢长武一时不知道该害怕还是该大骂明安公主蠢货,明安公主竟然将自己的名讳就这么说了出来。不过转念一想,今日之事明显就是个陷阱,对方怕是早已知道了明安公主的身份,否则明安公主接到的那封信也就说不清了。

可是此时他们又能如何?谢长武心道,总不能在这里大声呼救,眼下能不能被人听到且不说,便是真的被人发现,他一个明齐的臣子,和秦国公主半夜三更来万礼湖,浑身上下都是嘴也说不清了。

进退维谷,谢长武反倒冷静下来。他看着对方,冷笑道:“谋害一国公主,这个罪名可是不轻。阁下若是不怕死的话,大可以一试。尝尝被人追杀到天涯海角,如丧家之犬一般惶惶不可终日是什么感觉。”

有谢长武说话,明安公主心中稍稍安慰,她虽然也怕,可到底仗着一国公主身份旁人不敢拿她如何。就道:“不错,本宫这样的身份,不是你们这些人能碰的起的。今日你们要是敢动本宫,来日秦国皇室定会将你们挫骨扬灰!”

“是吗?”黑衣人群中,忽然突兀响起了一个男声。

那声音低沉带着几分沙哑,却仿佛冬日里温好的美酒般甘醇,让人觉得极为动听悦耳。明安公主和谢长武看去,便见黑衣人中,有一个人往前走了出来。

因着都是黑衣人,方才他们也未曾看清楚。眼下倒觉得这黑衣人和旁人有些不一样,在微弱的火折子映照下,此人的身量明显更高更挺拔一些,便是和这些黑衣人一样的装束,亦是掩饰不了骨子里的贵气逼人,仿佛一眼就能同别人辨别出来似的。

“你是谁?”明安公主怒道:“你难道不知道本宫是谁吗?本宫乃大秦的公主,本宫一声令下,就能让你们这群人全都掉了脑袋!”

闻言,那黑衣人顿了顿,却是轻轻笑起来。即便是蒙着布巾看不到对方的脸,分明他的笑声也是愉悦的,可谢长武和明安公主却似乎能隔着这布巾瞧见对方面上的嘲讽。

明安公主面色涨得通红,她还从未被人这般不放在眼里过。可是心底又有一些疑惑,总觉得这人的声音似曾相识,似乎在哪里听过一般,怎么也想不起来。她问:“你笑什么?”

“笑你不自量力。”

“你!”明安公主大怒。

“区区秦国公主,算得了什么?”那人声音好听,话说的却恶劣:“死了,照样白骨一堆。”

“大胆!”明安公主喝道。

“本王就是大胆,你又如何?”那人不紧不慢道。

本王?明安公主一愣,电光石火间突然想到了另一人,那人亦是如此让人着迷的声音,她抬眼看去,蒙着面巾看不到人脸,露在外头的一双眼睛却是如桃花酿一般醉人,仿佛眼中都是含情的笑意,可认真去看,又尽是冷漠。

“你是…睿王殿下!”明安公主失声叫道。

睿王殿下?谢长武猛地朝黑衣人看去,他也觉得这黑衣人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可万万没想到竟然是大凉的睿王殿下。

黑衣人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看在二人眼中便是默认的意思。谢长武犹豫了一下,问:“睿王殿下来这里,所为何事?”

便是谢长武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为什么睿王会出现在这里,要知道睿王和他可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和明安公主似乎也没什么往来,那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想干什么?

明安公主自从认出了面前人是睿王之后,方才的恐惧倒是尽数消散,转眼尽是柔情,轻声道:“睿王殿下深夜来此,所为何事呢?”

谢长武觉得明安公主是真的蠢,对方既然都杀了他们二人带来的护卫,显然便不是过来叙旧的。况且这个睿王给人的感觉极为危险,谢长武心中有些发颤。

睿王没有理会明安公主,反是看向谢长武,道:“你似乎有话要问本王?”

谢长武勉强笑道:“敢问殿下,可曾见过我三弟?”

那封信是谢长朝的字迹,来人却是睿王,莫非谢长朝落入了睿王手中?谢长朝和睿王又有什么过节?

黑衣人一笑:“见过。”

谢长武瞪大眼睛:“他…”

“被我杀了。”

此话一出,明安公主和谢长武齐齐一愣,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顿了许久,谢长武才问:“睿王殿下为何要杀我三弟?”

“他惹了不该惹的人。”

惹了不该惹的人?谢长武心中狐疑,谁,莫非是沈妙吗?谢长朝如今得罪的人便只有沈妙了。可睿王又为何要替沈妙出头,睿王和沈家私下里有什么交情?谢长武觉得自己仿佛窥见了一个惊天秘密的冰山一角,却因为看不到全貌而将自己的脑子搅得乱成一团。

“睿王殿下前来,不知所为何事?”明安公主被对方杀了谢长朝一事激的终于清醒过来,似乎终于觉察到这夜色笼罩下的危险,她试探的开口,心却开始剧烈的跳动起来。

那人的声音柔和如风,却又像是万礼湖上自长空落下的冰雪,看着美丽,却令人发寒。他道:“这样好的美景,做埋骨之地不是很好?”

谢长武道:“你为何要这么做?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不能放过我们?”明知道对方动了杀心,自己却没有退路,谢长武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恐惧,大呼出声。

“无冤无仇?”对方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道:“你未免太过健忘了。”

“谢长武,这么多年,你和你愚蠢的弟弟一样不知长进。”他道。

谢长武觉得这话有些熟悉,紧接着,他就看到那黑衣人慢慢的扯下脸上蒙着的面巾来。

即使是极其微弱的火折子光芒,都不能将这人的光彩掩盖。长眉入鬓,鼻若悬胆,薄唇如往常一般带着嘲讽的笑意,一双桃花眼却好似隔了漫长的时光看过来,分明是极温和的笑意,却带着淡淡的轻蔑。

那是谢长武终其一生的噩梦。

“谢景行!”

明安公主正沉迷于这男子勾魂夺魄的容色之中,想着睿王面具下的脸果真如传言一般惊人,却被谢长朝这一声打断了思索。

谢景行?那不是临安侯府,两年前战死沙场,令人扼腕叹息的谢家嫡子吗?

“难为你还记得我。”谢景行微微一笑,那原本俊美的笑容看在谢长朝的眼中却分外可怕。他转身就要逃跑,那是从骨子里带出来的本能,就像猎物遇到危险后下意识的反应,脑中不会思考这可不可以。

他的身子被人按住了,嘴巴亦是被人堵住,全身上下都动弹不得。和他同样遭遇的还有明安公主。

画舫在万礼湖的中央,深夜子时,街道上空无一人,便是远处亮着灯火的酒楼,也被笙歌曼舞淹没了这微妙的动静,就像是投了一块石子在潭水里,连水花都激不起来一朵,便慢慢的沉没下去。

谢长朝和明安公主被黑衣人们按着,眼睁睁的看着那为首之人转身走出了画舫。

即便是在冰面上,他亦是走的风姿盎然,而他的声音隔着万礼湖上漫天的大雪,如冬日的寒冰一般叫人凉到心里。

“游戏结束了。”

沈妙自梦中惊醒。

不知为何,今夜睡得竟是有几分烦躁,到了此刻,干脆便是醒了过来。外头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想来正是深夜好眠时。

她揉了揉额心,觉得脑袋有些生疼,却是无论如何都再也睡不着了。屋中的炉火烧的很旺,她却觉得胸中有些生闷,想了想,干脆从一边拿过外裳随意披着,走到窗前将窗户打开,想要散一散心中的闷气。

窗户被打开,窗前的大树树影婆娑,外头还在下雪,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下来,有的吹到屋里去,沈妙伸出一只手,看那雪花在掌心渐渐融化。

不知为何,竟然生出了几分孤独。

在这样的夜里,无心睡眠,独自一人披衣看雪,实在是有几分造作。可是她的脑子里却又不由自主的想到前生的一些事情,譬如婉瑜,譬如傅明,便觉得藏匿在心里刻意被掩盖的旧时伤痕隐隐作痛起来。

一小朵花从天上坠落下来,恰好落在沈妙摊开的掌心里。沈妙一愣,借着树上挂着的风灯笼看的清楚,并非是什么雪花,而是一朵嫣红的海棠。

这季节,哪里会有什么海棠?这树也不是长海棠的啊?

沈妙下意识的抬头看去,便见那树影绰绰中,正躺着一人,双手支在脑后,如少年人一般惬意。见她看来,便微微低头,自上而下俯视沈妙,眉目英俊,笑的玩世不恭,挑眉道:“发什么呆?”

沈妙:“你在这里做什么?”

谢景行好端端的没事跑别人家院子树上睡觉,大凉的睿王这爱好似乎也过于令人称奇。

“睡不着。”那人叹了口气,忽而从树上掠下,落到沈妙面前,隔着窗,一人在窗外,一人在窗里。他朝沈妙掌心努了努嘴:“折了支花,过来送你,又怕你睡着了,所以在树上等你醒来。”

胡言乱语,沈妙白了他一眼,却见这人虽是笑意盈盈,今日却看起来不似往日精神。

心里一动,不知为何,沈妙便脱口而出:“进来吧,屋里有剩的点心。”

------题外话------

谢哥哥一生气就去杀人灭口,好坏 ̄ω ̄

加油!妹子在朝你招手!

第一百四十八章 索吻

冬夜里,茶是冷的,点心也是冷的,那高傲英俊的青年却并未有半分嫌弃。

即便只是普通的吃东西的模样,亦是优雅的仿佛一幅画般动人。沈妙将桌上的灯芯微微拨了拨,注意到谢景行身上的衣裳上似乎都带着寒气,仿佛是从外头刚回来,就道:“你一直在这里?”

谢景行不会一直在沈宅的树上挂着,想来方才也是随口一说,沈妙才不相信堂堂睿王整日就这么无所事事。

谢景行不甚在意的一笑:“你不是让我杀了明安公主吗?”

沈妙一愣,看向谢景行,试探的问道:“你杀了她?”

“何止。”

沈妙不说话了。谢景行的手段,其实说起来,她是领教过的。两年前谢景行还是临安侯府的小侯爷时,花灯节上对付那些莫名出现的蒙面人,他便是一个活口不留屠戮干净。两年后在临安侯府密室里,对谢长朝下手亦是干净利落。其实在某些时候,沈妙以为,谢景行是具备一个帝王应该具有的某些品质。可谢景行和傅修宜分明又是不同的人,大概是因为,傅修宜可以为了皇位逢场作戏,一忍多年,可是谢景行,却会嚣张的直接刀刃相见吧。

或许这就是大凉皇朝骨子里的骄傲。

沈妙想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大凉天高地远与她何干,再看谢景行,忽而又觉得眼下这样有些奇怪,什么时候,沈妙自己也将自己与谢景行归为一起,还真的当谢景行是盟友了不成?

她问:“你把她怎么了?”谢景行会如何对付明安公主?沈妙的心里其实有一点期待,这种期待带着一点点恶意,深处后宫太久,沈妙并非见不得血的纯善女子,况且面对明安公主这种心狠手辣之人,沈妙更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怜悯。

“就这么期待?”谢景行好笑的看着她,懒洋洋道:“明日你就知道了。”

沈妙思索谢景行这话的意思,竟是明安公主死的会颇为热闹么?她问:“那谢长武呢?”

谢景行连明安公主都下了手,更没道理放过谢长武才是。

果然,只听谢景行道:“杀了。”

“你就不怕临安侯知道此事会伤心?”沈妙看着他问。

屋里燃烧的炉火正盛,谢景行端起茶盏来抿了一口,薄唇被茶水浸润过更显得有些绯红,然而他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道:“临安侯府的家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分明是一句凉薄的话,沈妙却从这青年满不在乎的笑容里看出了几分自嘲,她心里微微一动。

从对谢家兄弟下手开始,谢景行也就真正的撅弃了临安侯府的所有联系。因为若是有一日谢鼎追查到他的下落,就算是谢鼎原先对谢景行无甚敌意,却因为谢家兄弟的死,终生都不会释怀。父子成仇,虽然不是亲生父子,可谢景行真的有他表面上那般无心,还是只是将所有的情绪,好的坏的,都掩藏在那双总是盈满笑意的双眸之中?

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说的秘密,谢景行的心思,沈妙更无从得知。这个漫天大雪的冬日寒夜里,谢景行跑到沈宅外头的树上乘凉,真的只是折个花送人,还是也和她一样,不过是在夜里无梦,便借着漫天大雪让那些不算愉快的想法清醒沉淀。

如此说来,他们二人倒还真的有几分肖似的地方。

沈妙忽而看谢景行就有些顺眼了。

谢景行瞥见她的目光,微怔,随即道:“你那是什么眼神?同情我?”

沈妙笑笑:“我尚且自顾不暇,有什么资格同情别人?更何况是睿王殿下这样只手遮天的人了。”沈妙说的带着几分调侃,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发现,这话里竟是有几分岔开话头,让谢景行心头缓和一些的意思。

谢景行挑眉看了沈妙一眼,忽然双手支在桌子上,凑近沈妙,含笑道:“你不用妄自菲薄,跟了我的盟友,高人一等的资格还是有的。”冬夜里,他的声音似乎刻意压低,带了微微的热意,缓声道:“当然,如果是跟了我的女人,那就什么资格都有了。”

他的眉眼生的极为漂亮,便是前生沈妙在宫里见过无数的美人,却也没见过生的这样好看的人。并非是皮相上的好看,而是仿佛风流优雅都刻入骨髓深入灵魂,一举一动皆是让人沉迷,仿佛在冬日里也能层层叠叠绽放开的春花,让人觉得既冷还热,而他仔细盯着人的时候,会让对方倏尔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是被认真对待的。

他的眸光落在沈妙的唇上,微微侧首,笑意一闪即逝,慢慢低下头。

灯下的影子几乎是以缠绵的姿态交织在一起,男子高大女子娇小,倒也是好一幅花好月圆图。

沈妙心中微微一滞,一把将谢景行推开,大约是觉得自己的动作显得太为突兀反而不自然,便又掩饰的端起面前的凉茶喝了一口,却忘记这茶方才才被谢景行喝过,她轻咳两声,转头不看对方的脸,自己的脸上却慢慢的开始发烫了。

谢景行冷不防被沈妙推得差点摔倒,倒在椅子上蹲了一顿,抬首就瞧见沈妙手忙脚乱的端茶来喝,方才的不悦一扫而光,突然就觉得有些好笑。

他懒洋洋道:“喂。”

沈妙不看他,低头看着地上的影子。谢景行眼中笑意更浓,故意调侃道:“你还会害羞啊?”

沈妙猛地抬起头,怒视着他。

然而即便是这怒视,大约也是因着这屋里微暖的光而显得软绵绵的,反而更让人心动。她眉眼小巧可爱,然而平日里却是与外表截然不同的大气端庄,鲜少有小女儿情态的时候,此刻三分尴尬七羞恼,白皙的脸蛋上似是喝醉了酒一般撒上淡淡嫣红,更是别有情态。忽而就让人想起两年前那个冬夜,她穿着中衣披散着长发,站在窗前醉意朦胧,却要指指点点看烟花的豪情。这么一想,唇齿间似乎都生出了梅花酿的清冽香气。

谢景行勾唇笑道:“沈妙。”

“什么事?”沈妙憋着一肚子气,对于谢景行,若是他来硬的,或是耍些计谋手段,沈妙都能坦然以对。偏偏谢景行对她仿佛就像逗小姑娘般,十分恶劣,反倒让沈妙不知如何应对。前生她在宫里,人前对她恭维顺从,人后对她指指点点,可从头到尾,她接触的人都是恪守宫规礼仪的古板人,如谢景行这样嚣张又行事毫无章法的,她从未遇过。仿佛所有的对策在对方不按理出牌的套路下,全部失去了作用。

“你喝的是我的茶杯。”谢景行提醒。

沈妙下意识的低头一看,随即尴尬简直想抬脚走人,她突然觉得,今日夜里鬼使神差的让谢景行进屋,实在是她做的最大的一个错误!

“害羞了?”谢景行似乎极为喜欢看她尴尬的模样,继续凑近道。

“天色不早了,”沈妙正色道:“你还不走?”

谢景行不说话,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他的目光犀利又深邃,常人简直招架不住,沈妙强作镇定的与他对视。片刻后,谢景行站起身道:“罢了,你既然害羞,我也就不打扰你了。”他说的暧昧让人浮想联翩,却没见沈妙瞬间僵硬的脸。

他走到窗边,沈妙跟着站起来,谢景行打开窗户,外头的寒风便顺着窗口掠了进来,沈妙打了个寒颤。

“外面冷,不用送了。”谢景行道:“多谢收留,茶很好喝,点心不错。”他身影一闪,却是已经到了窗外的院子里。

沈妙走过去打算将窗门掩上,却见漫天风雪里,那艳骨英姿的紫袍青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般的回头,笑的温和。

“对了,害羞的时候也挺可爱。”

沈妙“砰”的一声甩上窗户。

她就不该心软的!这人忒讨厌!

沈妙将窗户掩上后,又坐回屋里的床榻上,看那床头的油灯,微弱的几乎就要熄灭了。然而她的眼睛却异常明亮,亮晶晶的,好似上好的珠玉宝石,在暗夜里发出熠熠光泽。

她想,若是在前生,谢景行这般举动就该称得上是犯上了,她大可以喊一声放肆然后让人将他拖出去斩了,然而今生却也被逗得全无法子。

可是为什么会尴尬?

在灯火摇曳间,那人微微俯下头,几乎可以看得清他每一根长长睫毛,他的眼神比月色还要动人令人迷醉,他的唇薄而微凉…

沈妙一个激灵,蓦地回过神来,揉了揉自己的额心,想来大约是这些日子太累了,所以便也魔怔了,如谢景行生的那般好看的人,女人都会被吸引,就如同小倌馆里的头牌一般。她这样安抚自己,却安抚不了有些异样的心跳,待躺在床上的时候,却不晓得,自己的唇角也在不知不觉里,微微翘起了。

定京的冬日格外寒冷,住在天子脚下的百姓,即便只是平头百姓,都大约是与有荣焉,自觉与寻常外城的人不同,都要讲究几分优越的。更莫说是达官贵人们了。因此但凡是冬日,人们都要起的晚些,除了街上要早早起来摆摊的小贩们,普通人都愿意在屋里多暖和些时候出门。

昨儿个下了一夜的大雪,外头更是冷极,好在今日一早雪便停了,因此大伙儿还是愿意出门的。等稍稍更晚了些的时候,街道上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万礼湖在这么下了整整一夜雪后,湖面已然全部冻结成坚硬的冰,寻常有垂钓的老翁眼下都不肯来了,不为别的,这么坚硬的冰,便是凿洞都很困难,还是等天暖些时候再来吧。

万礼湖虽然少了垂钓的老翁们,却多了一群戏耍的顽童。湖面亮晶晶的,孩童们喜爱穿着硬底的靴子,或是寻一个木头片,在冰面上追逐嬉闹。这些玩闹的孩童大半都是街道上商铺小贩家的儿女,母亲责骂他们这样会弄脏新做的夹袄,也怕中途冰面忽然碎掉,可孩童们正是贪玩的年纪,哪里会乖乖听从母亲的话,照样是三五个小伙伴偷偷拿了木头片去万礼湖玩。

今日也是一样。

几个五六岁模样的孩童抱着木头片往万礼湖中央走去,湖面上滑的很,几个孩子只得小心翼翼的走,滑到了不要紧,若是冰面将新做的衣裳打湿了弄脏了,回头必然少不了母亲一番责骂,因此俱是走的格外缓慢。

好容易走到万礼湖快到中央的位置,几个孩子将手里的木头片放下,便是坐在木头片上,一人在后头推,从湖面中央往外头推,便觉得戏耍的格外欢快。一名穿花袄的垂髫小姑娘抱着木头片又往后头走了走,大约是想走的更远些,却忽然蓦地停下脚步。

“阿春,你站那儿干嘛呢?”年纪稍大些的男孩见妹妹站在前面发呆,不由得上前问道。

“哥哥,”叫阿春的小姑娘指了指前面:“那个冰雕做的好奇怪啊。”

…。

城南处有精致的酒楼,自然也有一些普通的商铺,这些商铺的主人大半都是有些积蓄,尚且称得上是小富,却又租不起大酒楼的店面的普通民家。不过即便是这样,因着城南这样得天独厚的位置环境,一般的商铺做的还是颇为热闹的。

平日里商铺们的掌柜或是老板娘们各忙各的,不忙的时候,也总是喜欢坐在一处闲谈喝茶。而今日大约是有些早了,客人们来的不多,几个相邻商铺的掌柜们便聚在门前说话。

正说着这天气是一日日越发冷了,却见几个孩童不约而同的往这头跑来,个个都是气喘吁吁地。这几个孩子正是这一带商铺小贩们的儿女,平日里也都玩在一处。卖胭脂的女掌柜定睛一看,猛地柳眉倒竖,怒道:“东子,你又带阿春去万礼湖了是不?我昨儿个给阿春做的新棉袄,现在全都湿了,你皮痒了是不是?”

正说着,却见身边的几个掌柜也都纷纷教训起自家的儿女来,只因这一群孩子眼下都是乱七八糟的模样,衣裳破了湿了,浑身上下都乱糟糟的,有的甚至还丢了一只鞋子,倒好似在哪里匆匆忙忙跑回来似的。

正还想说几句话,那叫东子的男孩却“哇”的一声哭了,只道:“万礼湖…万礼湖有人…”

众人一听,先是一愣,有个中年布衣男子道:“坏了,该不会是哪家娃娃掉水里了吧?”

万礼湖常年都有戏水的孩童溺亡的事情,冬日里要少些,可也并非没有。就曾有孩子在冰面上玩耍的时候冰面崩裂,掉进水里身亡的事情。此话一出,众人都变了脸色,卖胭脂的女掌柜是个古道热肠的性子,就急的跺了跺脚:“那还等什么,先去看看吧,都是街坊邻居的,谁家的娃娃落水了不着急,走,去看看!”

众人一听,皆是附和,便都跟着那女掌柜往万礼湖面上跑去。

待到了万礼湖时却惊呆了,只见冬日平时除了贪玩的孩童会来,冷冷清清的万礼湖边上已经围了不少人,更多的人竟然是往湖中心走去。

“这…不是落水了吧。”女掌柜喃喃道。

若是出了什么事故,有些人会上去帮忙,有些人会看热闹,但是却也不至于这么多人一同往湖中心走去。尤其是往湖中心走的人中,竟然有许多都是衣饰华丽的富贵子弟,这就有些不同寻常了。倒不是说富贵人家不好,只是这世道本就个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富贵子弟对寻常百姓的事淡漠不理是常事,眼下…定京何时多了这么多古道热肠的人?

此刻,万礼湖上亦有人往湖中心走去,蔡霖浑身上下都冷的打哆嗦,虽然穿的已经极为厚重,外头还罩着毛披风,可是湖面上历来就比地上冷得多,尤其是脚下的冰块儿寒气便是隔着靴子直往脚底下钻,便是让蔡霖这样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都有些招架不住了。

“这湖面上到底有什么?”蔡霖问平日与他一同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怎么大清早的就都让人往这头看。”

一大早,蔡霖找到平日里与自己玩在一处的公子哥儿们,本来打算今日去赌坊里玩玩,谁知道朋友却说万礼湖有大动静,非要拉他一起来看。

“其实我也不知道。”那人道:“不过我听下人说了有什么,就拉你一同来看了。嘿嘿,”他凑近蔡霖,低声道:“平日里咱们只在戏文和书里听说艳尸,今日就能看见货真价实的艳尸了。”

“尸体?”蔡霖吓了一跳,连忙道:“我不去了。”他虽平日里也喜欢些猎奇的东西,却也都是嘴上说的热闹,到底骨子里还是有些胆小的。便是从前有小霸王之称,也在两年前被沈妙在校验台上灭了性子,如今倒是显得安分了些。

那朋友却不依不饶,道:“都走到这里来了,就去看看,就看一眼,你怕什么?”

蔡霖最是看不得人激,当即就道:“我哪里怕?现在就跟你去看!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值得你这般激动。”

他们二人本就已经走了大半截的路,眼下离湖中央也很近,待走到最中央的时候,外头已经围了不少人在那里指指点点。朋友拽着蔡霖将人群拨开,挤到最前面,指着中间的东西道:“快看快看,就是这个!”

蔡霖跟着抬眼往上看去。

定京城的冬日冷,尤其是近来更是如此。但凡是在院子外头放上一桶水,第二日一看,不消说了,铁定是结成一桶冰的。而只要是沾了水的东西,譬如树枝屋檐之类,经过一夜后,也必然会挂上冰凌。

而万礼湖的中央,便是三个站立着的“冰雕”。

说是冰雕,其实并不准确,那三个人形的冰块中,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透明的冰面里,人的清晰模样,也正是如此,便让人可以清楚的明白,这并非是什么能工巧匠精心雕琢的东西,而是真正的,三个活生生的人,或者说是,活生生被冻死,以死前形态结冰成为冰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