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妙道:“走吧。”

赤焰道长却道:“你们既是赶着时间走,倒是不必走来时的那条路。与你指一条近路吧。”他带着几人兜兜转转,到了一方,赫然出现一望无际的田园,在这些纵横交错的田园中,却有一条清晰可见的小路。

奔月曾说,那对姐弟走的路有田地,有小路,眼下倒是与眼前的不谋而合,想来当初那对姐弟走的并非是沈妙他们来时的那一处路,而是这一条。

赤焰道:“你们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就能走到出口去。”又看向沈妙,笑道:“贫道曾与夫人说过,夫人会有一劫数。”

沈妙平静的看着他:“道长是想说,现在那劫数要出现了吗?”

“劫数乃应天命而生,天机不可泄露。”道士神秘兮兮的一笑:“不过,过不了多久,贫道与夫人还会再见面的。到时候,希望夫人也能如昨夜一般,拔干净红袖草上的虫,到那时,劫数才有解还的生机。”

他这话说的不阴不阳,不清不楚,其他人都听得一头雾水,沈妙也不甚清楚明白。只是眼下却没有太多的事情在这里逗留,如果没出错的话,加上离开的时候,和在这里呆了的一夜,今日已经是第六日了。那归元丸最好也不过撑十日,况且老太医所言,谢景行的毒已经开始蔓延,左不过七日左右就会有危险。眼下实在是没有逗留的时间。

同赤焰道过别,沈妙几人就走上了田间的那一处小路。这小路果真是如赤焰道长所说,比前日里他们走的树林要轻松多了。

等要上马车的时候,茴香还是忍不住道:“夫人,那道士究竟让您做了什么,昨日夜里又发生了什么事?”她瞧着沈妙一身狼狈的模样,怎么也不相信什么事都没发生。

沈妙道:“没什么事,先回去要紧。”率先上了马车,见沈妙不愿多谈,茴香几个虽然心中狐疑,却也无奈的紧,加之谢景行的伤势确实不能拖延,便也快马加鞭的回去了。

马车上,罗潭问沈妙:“小表妹,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呢?”在罗潭看来,为了谢景行沈妙吃了这么大的苦头,无论如何都是令人感动的,便是寻常人家的夫妻,能为对方做到这一步,一个千金小姐屈尊下跪的做药农,一做就是一整夜,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沈妙吃了苦却不告诉别人,反倒是藏着掖着,这又有什么好处?

“做这些又不是拿出去给人炫耀的。”沈妙道:“况且传了出去,反倒折损睿亲王府的脸面。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也不要告诉旁人。”

罗潭问:“睿亲王也不能知道么?”

沈妙点头。

罗潭道:“我知道了。”又对沈妙道:“你先休息会儿吧,来来去去,等到了陇邺也就是明日的事了。你昨儿个晚上忙了一夜,都未曾休息,眼下看着憔悴的紧。就算我要帮你瞒着,你这模样却是瞒不了人的。”

沈妙点点头,就靠着马车背后闭了眼睛。昨日忙了一整夜,她眼下的确是又困又乏,几乎是濒临边缘了,倒也没有必要支撑,几乎合上眼立刻就睡了过去,便是马车颠簸也不顾了。

这一夜睡得却是很短暂了,似乎根本没睡多久,沈妙便被人摇醒,睁眼一看,却是八角看着她道:“夫人,罗小姐,回府了。”

罗潭也方醒过来,二人跳下马车,竟然已经是第二日清晨,太阳都已经高悬了。沈妙揉了揉额心,待看到睿亲王府的大门竟然无人把手,心中就是一凉。

亲王府一向戒备森然,而把手的护卫更是从墨羽军里调出来的人,平日里严苛的很,这会儿连人都不在,莫非是…出事了?

罗潭也瞧见了,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却又怕惹得沈妙伤心,一句话都不敢说。还是莫擎道:“夫人,先进去看看吧。”

从阳几个都是谢景行的手下,自然也是面露担忧。等走到亲王府里时,却见里头人空落落的,心中越发狐疑,也越发不安,沈妙步子走的急,没提防差点撞到一人身上,那人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沈妙却是愣住:“夫人,您回来了!”

这人却是唐叔。

唐叔衣裳看着狼狈的很,倒不复往日精明的模样,沈妙急忙问:“发生什么事了?府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夫人,您怎么现在才回来,主子命悬一线的消息不知怎么的被传了出去,这些日子好些人都在明里暗里试探,府里要帮着隐瞒,朝廷那头的人又来打转,真是乱成一团。季夫人来打听了几次您的行踪,还有皇上那头…”

罗潭道:“小表妹也是在忙着帮妹夫找那救命的高人了,说起来我们已经拿到…”

“对了!”唐叔一拍脑袋:“忘记告诉您个好消息,主子醒了!”

沈妙和罗潭一同愣住,沈妙问:“醒了?”

“是啊!”唐叔道:“夫人有所不知,夫人走了的当晚,主子的伤口突然裂开,毒性怎么也收不住,宫里头的太医都说,那归元丸都保不住主子的命了。将高公子也找过来,高公子也没有办法,都说过不了两日,主子眼看着就不好了。”唐叔这一波三折的,直说的人心都掉了起来。罗潭是个急性子,忍不住问:“然后呢?”

“然后主子快要不行了的消息传了出去,不知怎么的,街头巷尾都传开了。季夫人心里着急,眼看着都已经全陇邺都知道了,索性在外头贴了一张榜,请求路过医者谁能治好主子的病,必会重金酬谢。恰好就有人揭了这张榜,请进来,给了主子一颗药草,高公子将药草炼成药丸给主子用了,主子伤口便渐渐的好了起来,今儿凌晨的时候还醒了一回。高公子和宫里的太医都看过,主子的伤势已经在渐渐复原,毒也解了。”

唐叔一口气说完,顿了一顿,又感叹道:“都说主子命不该绝,当初两年前旁人也说主子不行,主子偏挺了过来。如今又是如此,实在是上天厚德,也是先皇后娘娘在天上保佑着主子。”

沈妙听闻谢景行毒已经解了,这回才是真的松了口气。八角几个也拍着胸口,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回肚子里。

罗潭瞧着沈妙,心想沈妙好不容易才从那苛刻的怪道士手里求得了这棵药材,如今那药材却是派不上用场,谁让那个路过的人没什么事偏去揭这张榜。可是转念一想,到底那人还是治好了谢景行,便又觉得人家也没什么不对。只是看着沈妙有些暗暗不值,觉得沈妙白做了这么多了。

唐叔又道:“主子刚醒来的时候还问起过夫人,问夫人去哪儿了?夫人不许老奴随意将此事说出去,这些日子夫人又迟迟不归,老奴怕出事,也怕主子心里胡思乱想反倒让伤势加重,便隐瞒了下来。”

沈妙道:“你做的很好。”她并不想让旁人知道她去找赤焰一事,一来是怕被别人钻了空子,二来,人若是对某件事情做的太过伤心,这件事就会成为这个人明显的弱点。如果有一日别人想要对付沈妙,那只需要在谢景行身上下手就行了。沈妙并不想过早的暴露自己的弱点。

而且谢景行会如何看待她这样有些莽撞的行为,沈妙也并不敢肯定。只想着等过些日子谢景行的伤势好些,再去同他一一说明。

“我先去看看他吧。”沈妙道。

“夫人。”唐叔阻止她,道:“主子才服了高公子煎下的药,这会儿已经休息了。夫人去反倒是不好。”

沈妙沉吟,又看向唐叔:“府门口为何连把手的人都没有,这样乱?看着也没多少人,这是怎么回事?”

唐叔惭愧的笑道:“这些日子出事太多了,老奴竟然忘了将此事告知夫人。虽然主子得救了的事情如今全陇邺都知道了,也知道主子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最后还是安然无恙,可是季夫人和季少爷却怎么也放心不下,这几日一直都在府里住着。老奴也瞒着他们夫人的去处,只说夫人去寻大夫帮忙了。倒是那救了主子一命的人,也算是主子的恩然,老奴就将他们安置在府中,今日主子醒了,季夫人他们也去看了。那恩人如今就在府里大厅里坐在,季夫人和季少爷他们都在大厅里,说是要好好酬谢人家。不过恩人却不是贪慕权势之人,之前想送他们万贯金银都不要。”

“那他要什么?”罗潭问:“不是揭了榜么?若不是为了求得东西,为何又要揭榜?”

唐叔看向罗潭,笑道:“老奴心里也疑惑着,季夫人问过恩人,恩人说当日偶然路过,恰好见着这张榜,想起恩人自祖上传下来一株灵草,是可以解百毒的。想着这药草能救人一条性命,也没多想,就揭了榜来到咱们府上。”

罗潭耸耸肩:“那倒是高风亮节,我可做不到这般,祖上传下来的东西,到底要好好掂量掂量,去救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实在需要气魄。”

唐叔也笑:“的确如此。”然后看着沈妙道:“季夫人也正因此事头疼,老奴也拿不定主意,不过既然夫人回来了就好了,夫人来瞧瞧,究竟要赠他们什么才好。”

“既然是救命恩人,我便先去见上一面吧。”沈妙垂眸:“现在是在正厅么?”

“正是。”唐叔道:“老奴正要过去,正好,夫人也一道过去吧。”

沈妙点头,罗潭也赶紧跟上。

一路上,唐叔却又似突然想起来一般,道:“说起来,那两位恩人似乎也是刚到陇邺来,对陇邺都不甚熟悉,说是来寻亲来着,季夫人想着,过些日子就替他们二人张罗一下,咱们亲王府也可出一份力,若是能在外张贴一些告知也是好的。”

“两位恩人?”沈妙问:“怎么有两位?”

“那是一对姐弟。”唐叔笑着道:“年纪大约也就和夫人差不多的,生的也是很出挑的。季夫人古道热肠,还想着说为那对姐弟介绍些青年才俊、大家闺秀。看着也很懂事,来咱们府上几日,都和府里的下人们处的挺好了。”

睿亲王府的下人们都是谢景行墨羽军里调教出来的人,便有的不是墨羽军的人,也俱是一些心智坚定的。沈妙来亲王府这几日也看着,这些人行事都有自己的规章,难为谢景行那样目无规矩,行事散漫的人,却调教出了一批对待自己严苛的近乎自虐的手下。

而与这些人处的挺好,却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就算是再古道热肠,人与人之间,都会有一个基本的警惕和界限,尤其是睿亲王府的人。不知道是不是沈妙的直觉,总觉得这对“恩人”倒是有些不简单。

罗潭好奇:“这样说来,这对姐弟倒是极好的人了。”

“大约是吧。”唐叔笑道:“不管怎么说,能救了主子一命,对亲王府来说,都会终生是座上宾了。”

正说着,已经走到了正厅门口,方一踏进门,便见着屋中央坐着季夫人和大人三。季大人正侧头和季夫人说着什么话,瞧见唐叔身后跟着的沈妙,季夫人“蹭”的一下站起来,快步走上前来道:“娇娘,你可算回来了!”

厅里还有一些夫人,却是沈妙没见过的生人。沈妙有些疑惑的看着季夫人,季夫人注意到她的目光,就低声道:“这些是来看望景行的夫人…白日里不好打发回去,只得让她们在这里坐着了。”

沈妙了然,谢景行在陇邺的地位实在微妙,他的生死,关乎着朝廷中许多人的生死和利益。而要看他是不是真的死了,那些个朝臣不好出面,却好让自己的夫人打着来安慰季夫人的名头过来看人的,安慰是名,眼见着谢景行的伤势是真。谢景行今儿早上醒了,估计这些夫人就是特意赶来一睹真假的。

季夫人道:“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唐管家说你去寻大夫了,可怎么也找不到你,差点连这帮人都没应付过去。你可算回来了。”话末了,又带了小小埋怨:“景行还没醒,我知你心急所以去找大夫,可无论如何,都该陪伴在夫君身边。今儿一早他醒了,没瞧着你可失望了。你如今身份不是官家小姐,而是睿亲王府的王妃,做事且想一想前因后果,许多双眼睛盯着哪。”

话虽不怎么中听,沈妙却晓得季夫人是在为她着想。况且于情于理,与季夫人有血缘关系的都是谢景行而不是她沈妙,在没有说明原因之前,她这不辞而别的行为的确是瞧着很过分,很不近人情,因此,沈妙倒也没有因着季夫人这番指责的话觉得委屈。

季夫人才低低的与沈妙说完,厅中的一位妇人却是看着沈妙笑道:“亲王妃可算出了来,这几日咱们来探病,却是没有瞧见亲王妃的。想着亲王妃是不是因为亲王殿下卧病在床而伤心欲绝,所以才闭门不出,心中担忧得紧,还怕会不会出什么事,眼下见着亲王妃没事,我们也就放心了。”

这话明里暗里却都是在说沈妙这个睿亲王妃当得实在算不得称职,身为王妃,自己的夫君重伤在床,自己连个面都不露,既没有守在病床边,却也没有出来见客,行踪诡谲便罢了,还实在是冷情,没心没肺。

季夫人面色就有些不好看,沈妙微微一笑,不咸不淡的侧身对那夫人道:“家中混乱,劳夫人牵挂了。”言外之意就是,我自己府上的事情,就不劳您这个外人牵挂。

沈妙这人自来就是遇强则强,对付谢景行那种深不可测的人要服软,对个没甚么头脑的女人却不必想的太多,因此话语也就格外讽刺。直刺得那夫人哑口无言。

可她这么一侧身,自己的模样却清晰地暴露于众人面前,只听得另一个夫人惊叫道:“睿亲王妃,您这是怎么啦?衣裳怎么弄得脏兮兮的,莫不是摔了一跤?”接着又猛地捂住了鼻子,露出一副极其难受的模样。

季夫人和季大人一愣,唐叔也一愣,厅中众人的目光“唰”的一下全都集中在沈妙身上,这才发现,沈妙的衣裳上沾满了泥土和灰尘,实在是脏污不堪,仔细去看,头发似乎也有些乱,虽然已经整理过,总觉得有些狼狈。而浑身散发出若有若无的异味,却像是…却像是肥料的味道了。

那些个夫人本就对睿亲王妃这个外乡人不怎么喜欢,这下子有了话头,立刻就七嘴八舌的说开了,说沈妙是不是心中焦急所以行事有了差池,或是突然摔了一跤什么的。

罗潭在背后听得火冒三丈,只有她是晓得沈妙这一身狼狈究竟是怎么得来的,偏偏沈妙又警告过她,此事不能说出去。

唐叔有些诧异,他见到沈妙,一心记挂着正事,却忽略了沈妙的模样。并且沈妙自来都是端庄高贵的,穿着也是一丝不苟,何曾有过眼下这般不在乎外表的时候。季夫人面上更是涌出了几分难堪,沈妙是她的侄媳妇,说沈妙不是,无异于在狠狠的打她的脸。

一片窃窃私语中,沈妙的神情反倒是最淡然的,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这些夫人本就排外,未曾将她看做是自己人,对于有心挑剔的人,就算今日她穿的再如何贵重,那些人也不会对她有一丝改观。因此,她狼狈的模样落在众人眼中,她也并不觉得会多难堪。

总归日后又不会是坐在一起喝茶的关系。

季夫人正想说几句话打圆场,突然听见自外厅传来男子的笑声,道:“李兄实在是高才,这九连环我解不开,你却短短半柱香都不到就解开了,除了我三哥,还没人比你这动作更快呢。”

正是季羽书的声音。

紧接着,另一个声音响起,似乎是年轻男子的声音,十分的清澈,却似乎又有几分低哑,合在一起,便显得有些特别。那人道:“季兄弟承让,在下万万不敢与亲王殿下相提并论。”

沈妙心中一动,不由自主的,一颗心突然紧紧的揪成一团,那清澈低哑的声音十分熟悉,可是她却想不起来到底是谁,然而灵魂却在这一刻都颤抖了,她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袖子很长,只露出指尖,然而那白嫩的,因着昨夜忙碌了一夜而显出几道血痕的指尖,此刻在猛烈的颤抖着。

下一刻,季羽书的声音响起:“莫要这样说,等我三哥醒了,定要你们二人比试一番,三哥最喜欢聪明之人,你若去了,三哥一定很欣赏。”

那正厅的帘子被人一掀,从里头走出两个人来,季羽书走在最前面,突然瞧见沈妙,便是一愣,随即又不顾诸位夫人在场,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问:“嫂嫂!”又低声道:“你回来了!这些日子你不在,我问铁衣也不肯告诉我,究竟去哪里了?”

沈妙却是没有回答他的话,目光死死的盯着紧跟着季羽书走在后头的人。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子,大约不过是二十出头的模样,五官生的十分平淡,平淡的让人觉得也瞧不出什么特点,然而却莫名的吸引目光,只因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聪明人”的气息,他穿着松香色的长袍,青布靴,一双眼睛仿佛夏日的日头,热烈微醺,却又带着一种隐隐的狂热。

沈妙身子一歪,险些倒了下去,罗潭眼疾手快的在身后扶了她的腰一把,还以为她是前天夜里太累这会儿支持不住了。

季夫人见她看着那年轻人,就道:“这位就是救了景行的恩人之一,李公子。”

年轻男子对着沈妙行礼,笑道:“在下…”

“李恪!”

沈妙在心里千万个呐喊,她永远也忘不了这个名字,永远也忘不了这双看似热烈纯稚的眼睛!这个在短短几年间成长为傅修宜左膀右臂,几乎可以与裴琅分庭抗礼的臣子,这个楣夫人的生身兄弟,李恪!

她怎么也没想到,那漫长的一生过去后,在今生她竟还能与面前的男人再见,却是在这陌生的国土,在她的府邸,在一屋子的人面前,李恪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了她面前。

她的脸色蓦地发白,一边是理智提醒着自己在这些夫人面前不能做出奇怪的举动,一边却凶狠的盯着李恪,恨不得冲上去将这个人撕成碎片,喝他的血吃他的肉!

楣夫人兄弟,她前生之所以到最后惨烈如斯,都是败这对姐弟所赐。楣夫人夺得傅修宜真心,李恪鸡犬升天顺势提拔。李恪给傅修宜鞍前马后,楣夫人背靠大树好乘凉,更加得宠。姐弟二人互相依靠各自升迁,楣夫人想法子嫁出婉瑜,李恪就想法子废掉太子,楣夫人害沈家大房满门抄斩,李恪却和二房三房的沈贵沈万交情颇深。

这一场恶缘,前世今生都逃不掉!可是沈妙怎么也没想到,却是在这里,以谢景行恩人自居的他!

她突然想起了唐叔说的“那是一对姐弟”。

沈妙凶狠的目光让季夫人一瞬间都有些发怔,她问:“娇娘…”

“不是有两位恩人么?”沈妙微微一笑,缓缓移开目光,语气里是连自己都没察觉出来的诡谲,她道:“还有一位在哪里?”

“方才丫鬟倒了茶水在她身上,我让她去换了身衣裳过来,娇娘的衣裳不少,这府里没有旁的女人衣裳,拿丫鬟的不好,我便拿了娇娘的衣裳应付。”季夫人道。

正说着,却见季羽书看着门外道:“来了。”

那女子芙蓉面,杨柳腰,模样顶顶赛天仙。一身轻薄小衫,缓缓而来。正午的太阳因着她掀开帘子而进来,愈发的显得这姑娘美貌绝伦,她轻盈浅笑,光彩夺目,恍惚隔了一生一世,沈妙临死前看见的光鲜。

沈妙站在屋中,衣裳蓬乱而狼狈,脸色苍白,盯着那女子的模样如饿狼,如猛虎,如在心口伺机而动潜伏不安的毒蛇野兽。

那个人穿着她的衣服,来到她的府邸,救了她的夫君,耀武扬威的,出现在她面前。

前生的宿敌,今生的死仇,恶缘剪不断理还乱,再一次被推到了命运边缘。

“楣娘见过王妃娘娘。”女子道。

楣娘?

不,你不是楣娘,你是…明齐帝君傅修宜的心头血,新太子傅明的母妃。

也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楣夫人。

第二百零七章 相见

季夫人笑着道:“这位姑娘便是拿出那药草来的李楣姑娘。”

沈妙死死盯着她。

楣夫人之所以能在后宫之中得宠那么多年,一个傅盛也得以站稳新太子之位,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哪个是省油的灯,傅修宜偏独宠她一个,她便不是普通的女人能对付的了的。比她美貌的没有她聪明,比她聪明的却没有她美貌,该进的时候进,该退的时候退,明明满腹心机算计到底,却总给人一种率性而为的感觉。骄狂却又谨守着自己的分寸,有美貌,却又懂得自己何时才是最美的姿态。后宫中的妃嫔曾经背地里议论,若是她想,这天下的男人,没有哪个不会臣服在她的裙下。

就譬如此刻,她在这个时候进来,穿着沈妙的衣裳,便是那只是一件端庄的,甚至有几分保守的衣裳,也被她穿的活色生香,自然而然的,衬托的沈妙更加狼狈。

楣夫人有一双极其妩媚的眼睛,像是午后初睡醒的猫儿,带着漫不经心的慵懒。沈妙盯着她的目光太过异样,让她也忍不住看了沈妙一眼,颇为讶异的,却又恰到好处的在一个不会失礼的点上。

她这点子讶异却被离得最近的季夫人和季羽书捕捉到了,二人同时看向沈妙,但见沈妙的眼神,皆是一怔。可是下一秒,沈妙低了低头,再抬起头来是,却又换了一副微笑神情,仿佛那些皆是错觉一般。

“是个齐整人儿。”沈妙轻声道。

唐叔也忍不住皱了皱眉,沈妙这话说的,倒像是宫里、不,那些宅门里的正室看初进门的妾室那般挑剔和轻蔑一般。可沈妙并不是一个会无理取闹的人,连那卢婉儿的事情都没放在心上,又怎么会敏感到和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拈酸吃醋?

罗潭却在心里感叹,之前唐叔说那一对姐弟生的也是很出挑的,她见了李恪还觉得不以为然,觉得顶多就算的上看得过眼,待看见这李楣才晓得出挑是什么感觉。罗潭一直觉得在认识的女子中,最为独特的就是沈妙了,撇开容貌不谈,沈妙骨子里的端庄大气,是任何女子都要羡慕不来的美丽。这李楣却是截然不同的感觉,如果说沈妙是盛开的大朵大朵的繁盛牡丹,花中之王,这女子便是罂粟,有着极强的诱惑,妩媚,艳丽,还有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仿佛邪恶般的美貌。

沈妙道:“李姑娘是大凉人么?”

“正是。”李楣又诧异的看了一眼沈妙,笑了:“只是刚来陇邺。”

“李姑娘和李兄弟是钦州人。”季夫人笑道:“初来乍到陇邺,就在城门口揭了榜,救了景行一条性命。”

“初来乍到就揭了榜?”沈妙似笑非笑的看着李楣:“这应当是说殿下好运呢?还是说李姑娘好运?”

这下子,屋中人几乎都能听出沈妙的敌意了。李楣也怔住,李恪上前一步,笑着冲沈妙作了个揖:“既然亲王殿下也无碍,在下和姐姐也就先走一步,这些日子在府里多有叨扰,得罪了。”

这李恪的话不卑不亢,倒像是听了沈妙的话,因着自尊心而一时愤概做出的行为。季夫人愣了愣,都来不及问沈妙究竟是怎么回事,下意识的就要揽住李恪和李楣,道:“说什么叨扰,你救了景行的命,怎么还能说得罪了,论起来,我们还没有报答…。”

李楣却是笑着开口:“季夫人,之前便也与您说过了,来这儿揭榜,实在是因为偶然,当时也没有想太多。这药草是来解毒救人命的,我们姐弟二人没有用它,拿着也是白白拿着,能救人的东西,自然是要拿来救人。这只能算是这药草和亲王殿下有缘,其余的,却不能多说了。”

厅中其他夫人听着又是一阵啧啧称奇,模样长得漂亮,性子又好,难得大方又不贪慕权势。瞧着的确是很不错的人,反观沈妙,莫名其妙上来就刁难人家,太没有做睿亲王妃的气度了。

李楣又看向沈妙,语带歉意的道:“只是这身衣裳,方才民女弄脏了衣裳,才穿了王妃的衣裳,还请王妃不要介意,民女洗干净了,一定会亲自还给王妃,不会有一丝穿过的痕迹。”

沈妙定定的看着她。

沈妙见过楣夫人的时候,那是她从秦国回到明齐后了,宫中多了许多嫔妃是她早已料到的事实,但是诞下儿子的,却只有楣夫人一个。起初她不相信傅修宜那样冷峻的性子能对一个女人有多宠爱,后来亲眼见到了,却是不得不承认。

楣夫人深得傅修宜宠爱,所以一开始面对沈妙的时候,就从来没有低过头,便是低头,也是假意的、敷衍的、让人没有一丝快乐的低头。就算沈妙作为皇后,在后宫之中,似乎楣夫人也要高于她一头,就像傅盛永远比傅明得宠。

而眼下,那一位总是轻轻抬着下巴,风情万种的,看着她充满嘲笑的女人却以一个谦卑的姿态,自称“民女”,称她为“王妃”。

世界何其之大,大到人的一生都可以重来两次,世界何其之小,小到过了两世,居然还可以再遇到前生的仇人。

李楣见沈妙没有回答,有些赧然,微笑着就要拉着李恪走,季夫人想要劝住,可是睿亲王府到底是沈妙才是主母,她是没有理由越过沈妙拿主意的。

“慢着。”沈妙突然开口。

李恪和李楣一愣,二人转过头来,却见沈妙笑的温和如水,她道:“既然救了殿下一命,就是整个睿亲王府的恩人。两位这就离开,岂不是要让睿亲王府被人戳脊梁骨,说是性子凉薄?”

“这怎么能说是王府性子凉薄呢。”李楣摇头,笑道:“这是我们的主意。”

“总得等殿下好全了再走吧。”沈妙微微一笑:“不然,半途而废的事情,亲王府可承担不起。”

这话中的意思却是有些怀疑在里面,如果那株传说中的传下来的药草其实是假的,过几日谢景行又旧病复发,到时候上哪儿找人去?

季夫人和季羽书有些尴尬,沈妙也不是咄咄逼人的人,怎么就面对这对姐弟如此严苛呢?人家是救命恩人,再如何总归也不能用这种态度,就算心里有猜疑,也没必要说出来。

可是沈妙却知道,这姐弟二人也许不会因为亲王府的感谢而留下,却一定会因为亲王府的怀疑而停留。

因为他们的人生,就是做尽了坏事都要留下一个美名,不容许自己有一个污点的人,怎么能平白无故的任人泼上一盆脏水在身上呢?

果然,此话一出,李恪便面露愤概之意,他道:“放心,我们一定会在这里,亲眼目睹亲王殿下好起来的!”

沈妙微笑:“那便好,亲王府欠你们这样一份‘恩情’,若是不留下来,我们怎好‘报答’呢。”

她一会儿怀疑,一会儿又说报答,这样模棱两可的态度倒是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了。李楣若有所思的瞧着她,沈妙注意到她的目光,便又笑道:“我还有些事情,便不在此奉陪各位了。”又对季夫人道:“姨母替我找带着各位夫人便好。”作势要走,忽而又想起了什么,在李楣面前停下脚步,笑道:“这衣裳我看着也是怪衬你的,倒像是本就是为你做的一般,既然合身,也不必脱下来还我,就当是我送你便是。”

沈妙说的是送衣服,到又不像是送衣服,仿佛是在恩赐个什么东西一般,饶是唐叔自来圆滑,今日都被沈妙莫名的举动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直到沈妙走后,才看向罗潭。

罗潭吐了吐舌头:“别问我,我也不知道。”转身也跟着走了。

季夫人有些惭愧的看着李楣和李恪:“王妃这些日子都操心着亲王的病情,大约是有些敏感,还望你们二人多多担待一些。”

“拳拳之心,自然可以了解。”李楣微笑。

“那我们先到里头说罢。”季夫人笑道。

季羽书也看向李恪,犹豫了一下,道:“李兄,请。”

沈妙回到屋里,惊蛰谷雨看见她回来,先是惊喜的迎了上去,道:“夫人,您可算回来了!这些日子奴婢们都焦心急了,只怕您有什么不好。”

待看清楚沈妙一身狼狈,二人又不约而同的愣住,惊蛰问:“夫人…。这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受什么委屈了?”

沈妙衣裳脏污蓬乱,而且神情难看的出奇,仔细看去,似乎还有几分失魂落魄之感,倒像是受了什么巨大的打击。

还是谷雨机灵,道:“夫人,奴婢先去给您放些水,您先洗洗身子,再喝碗热粥,左右殿下已经无事了,您休息好了之后,再慢慢的想事情也不迟。”又拉了惊蛰,去给沈妙放热水去了。

热水放好后,沈妙打发走两人,自己坐在木桶里,那水温温热热正好,这会儿沈妙却觉得凉如冰雪。

楣夫人怎么会出现在大凉呢?又怎么会阴差阳错的成了谢景行的救命恩人?她忍得千辛万苦才没有在乍见楣夫人一面之下就将她杀了,也是因为这是睿亲王府,她根本无法解释自己的举动。

可是再怎么忍,今日她有些异样的模样还是落在了众人眼中,旁人会怎么想她,都不得而知。只怕这些人这会儿都在心中猜疑,她是善妒还是怎么的,可是沈妙更想要弄清楚,楣夫人怎么会来大凉?

前生沈妙去秦国做人质,回来的时候楣夫人已经进宫了。听闻说楣夫人是傅修宜东征途中遇到的臣子女儿,可如今傅修宜尚未东征,自然是无法遇到楣夫人的,而楣夫人眼下却到了大凉。

难道前生楣夫人也到了大凉?按照这个时间来算,楣夫人还未遇见傅修宜,就已经提前遇到了谢景行?

那楣夫人最后为什么又会成为傅修宜的宠妃,为什么会到了明齐…莫非,这也是谢景行的意思么?沈妙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前生她和谢景行是没有相遇的,更没有随着谢景行来到陇邺。谢景行也没有来到明齐的朝贡宴,沈妙是傅修宜的妻子,而谢景行在陇邺也如现在一般昏迷不醒,路过的楣夫人姐弟救了他,接下来他们至少应当不是敌对的关系…那如果楣夫人本来就是大凉人,最后却成了明齐皇帝的宠妃,莫非,她也是探子么?

就像谢景行明明是大凉的亲王,却在明齐的定京里成为临安侯府的小侯爷一样。楣夫人难道是大凉派过去的探子?

可这样的话,楣夫人也没必要为傅修宜生下傅盛,最后还立傅盛做了太子。

她的眉头越蹙越紧,然而比起来,最让她觉得可怕的,就是前生楣夫人和谢景行究竟是不是盟友的关系。如果前生楣夫人是大凉皇室派去明齐的人,不管怎么说,沈妙最后落得的这个下场,都和大凉皇室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永远没法挽回的傅明和婉瑜,那她和谢景行之间又该如何自处?

兀自想的出神,沈妙竟是连木桶里的水什么时候冷了都不知道。还是惊蛰心里放不下,过来敲门唤她,沈妙才景行,再一摸水,便也冷得出奇了。她擦干净身体,披上衣服出去,一眼去先瞧见了罗潭。

罗潭凑上前来问:“小表妹,你是不是不喜欢那个李楣?”

沈妙道:“为何这么说?”

“你对人一向很客气的。可是对这个李楣却很奇怪,就像当初对常在青一样。”罗潭想了想:“那常在青最后可不是什么好人,莫非这李楣也不是?说起来,总觉得比起常在青,你对这个李楣看起来更不怎么喜欢。”

沈妙一边拿干帕子绞着头发,一边淡淡道:“若我说她是坏人,你信么?”

“她真的是坏人啊?”罗潭一愣:“可是瞧着怎么也不像啊。”

沈妙摇了摇头,不管她说什么,再没有证据前,一切都是白搭。她道:“你回去吧?”

罗潭怔住:“你不去看看妹夫么?”

沈妙顿了顿,道:“今日累得很,想早些睡了。”

“好吧。”罗潭点了点头:“这几日你也奔波的够久,人都瘦了一大圈儿,不如好好休息,我也不打扰你了。”想了想,又道:“若是你觉得那李楣有什么不对,也可以跟我说,这大凉里,就只有咱们骨子里还有相同的血啦。”

等罗潭走后,沈妙便冷了脸色,对惊蛰道:“把莫擎给我叫过来。”

她鲜少有这般郑重其事的时候,尤其是今日,竟还带着淡淡杀气,直让惊蛰和谷雨都不敢多问一句,二话不说就出门去寻人了。

莫擎很快就走了进来,沈妙让人把屋门关紧,在没有旁人的情况下,问莫擎:“那对姐弟如今住在府里什么地方?”

莫擎还以为沈妙有什么要事要吩咐他,闻言稍稍一怔,就道:“住在偏院一处空了的屋子里。”

“你替我杀了他们。”沈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