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又对沈湘说:“你请那府里的小姐们,记住两个小姐都要请,大小姐来不来是她的事,可我们这边得有礼数。”又吩咐人说:“若是那府里回了帖,你们那天要多做些点心小食招待客人,替汶儿回礼。”大家再次笑了。

老夫人对站在沈汶身后的苏婉娘说:“你可看着你们小姐,别让她把那些过了日子的果子什么的给了客人。”苏婉娘笑着应了。

沈汶哀叹道:“我都白留着了?”一副难过的样子,大家又笑。

回到院子里,沈汶小声对苏婉娘说:“快把这两天积攒的果子点心都给你的娘和弟弟送去,别等着坏了。”

苏婉娘也低声说:“原来小姐这两天使劲拿这些东西就是为了见张六小姐?”

沈汶悄声回答:“也不是,是为了给我们去观弈阁找借口。”苏婉娘似有所悟。

她包了东西,沈汶又持意让她拿了五两银子,就出了侯府,去了一街之外的小院落。一进门,她的小弟弟就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苏婉娘的腿。正月里不能哭,苏婉娘忍了半天才忍下了眼泪,她笑着把手里的小包递给弟弟:“快打开,小姐给的,好多点心和果子。”

小弟弟高兴地接过来,跑到桌边打开,叹了一声,拿起来一个跑到床边递给正要坐起来的潘氏。苏婉娘上去扶起母亲,勉强笑着违心地说:“娘看起来好多了。”

潘氏坐稳,接过了点心,笑着对小男孩说:“你也快去吃一个吧。”小男孩马上跑到桌子边,坐下拿起一个点心,慢慢地吃起来。

潘氏悄悄把点心放回苏婉娘的手中,小声说:“我现在吃不下。年前,府里何嫲嫲的侄女天天过来,帮着收拾屋子,买年货。我要给银子,她说何嫲嫲已经付了。”

苏婉娘想起过年前沈汶让她给乳娘何氏额外的银子,想来是这个意思。她与沈汶几乎片刻不离,但沈汶还是能找到背着她的机会去托付何氏,怕当面让她难堪,可见沈汶的用心。她一时感激,说道:“何嫲嫲是……”她把“是小姐的乳母,应该是小姐吩咐的。”咽下,改口道:“是个好心的人。”

她在府里这几个月已经看清了沈汶的为人:明明是心机莫测的人,却要在面上表现得毫无心机,蠢笨不堪。虽然有时还觉得一切都不过是沈汶的臆想,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她还要小心地维持沈汶的表象,不能辜负了沈汶对她的信任和恩情。

想到沈汶说过有关她父亲的话,苏婉娘放低声音问道:“娘,父亲在出事前,有没有和您说过什么?”

潘氏脸色一变,先微侧脸看了下正在吃点心的小男孩,然后低眼,拉了苏婉娘的手说:“哪里说了什么?他从不和我一个妇道人家谈公事。”

苏婉娘手下一紧,刚要再问,潘氏抬眼看苏婉娘说:“你好好在侯府,我能撑一天就是一天,若是我哪天去了……”

苏婉娘打断道:“娘,别说这样的话!

潘氏继续说下去:“你就把你弟弟带入府中,别在意苏家的什么家训,人活着才是最要紧的。他们家不来养活你弟弟,你就得给他找个活路。如果那府里要个书僮什么的,就让你弟弟去吧。”

苏婉娘摇头说:“娘,你肯定会好好的,我挣的钱够养活你们了。我还给您雇了个妇人,过了年就能天天来帮衬一下。”

潘氏叹气道:“雇个人来,那要多少钱哪。”

苏婉娘忙说:“没有多少,我的月银足够了。小姐……”她再次改口:“小姐让我管着钱,要紧的时候也能接济一下。“

潘氏立刻瞪了眼睛,聚集了气力厉声说:“你可不能贪她的钱!你父亲守着金银,可从来没有……”她停下,捂着嘴咳了起来。

苏婉娘忙给她抚胸,一个劲儿地说:“娘,你说什么呀,我不会做坏事的,真要用钱了,也是借……”

潘氏咳着说:“借……也不成!会落人口实……你不能……我宁愿死了 ……”

苏婉娘使劲点头:“不借,不借……”

小男孩跑过来,也帮着给潘氏拍背,一边说:“不借!我也能挣钱……”

苏婉娘含泪笑着斥道:“什么挣钱?!一边去!好好习字,我可是要看你功课的!”

小男孩摆手道:“早做了,字都会写了。”

潘氏边咳边推苏婉娘:“你去……教他字,我歇歇……”说完闭眼躺下了,不再看苏婉娘。

苏婉娘给母亲盖了被子,到一边看了弟弟的功课,又教了他几个字,可心里却反复想着她娘方才的几句话:说到父亲的事时,娘不看自己。讲到钱,娘的意思是说父亲没有贪过钱。难道她娘知道她父亲是冤枉的?只是不想告诉自己?让弟弟进府是不是也是为了保护他的意思?……

“姐姐,你在想什么?”她的弟弟摇着苏婉娘的胳膊,苏婉娘一笑:“没什么,胡思乱想。”她现在有些理解沈汶为何要找自己了,有的话需要找人谈谈,不然只在心里捉摸实在太累。

夜里,苏婉娘把事情讲了,又告诉了沈汶自己的疑问,沈汶想到苏婉娘的母亲前世死了,苏婉娘作为一个青楼女子,线索必然有限,可最后她还是查到了太子身上,很可能她的父亲或者母亲留下了线索。沈汶小声说:“你注意点儿,你母亲可能知道些什么,但是你和弟弟都还小,她大约还不想告诉你们。”

苏婉娘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握拳,沈汶把手放在苏婉娘的手上说:“你别急,一年之内,季文昭应该能查出来是怎么回事,那时去问你娘,你娘就该告诉你了。”

苏婉娘问:“你肯定季文昭会去查?”

沈汶点头:“当然。”苏婉娘不语,沈汶笑了:“你至少比上次好些,我第一次说让他来见我,你都不相信。”

苏婉娘不好意思:“小姐……”

沈汶笑着说:“叫妹妹更有用……”两个人嬉笑后,沈汶打坐,苏婉娘睡了。

正月初八早上,沈毅带着弟弟们在前门外迎了平远侯的大公子张允铭,又让马车进了前院,沈湘和沈汶迎接张允锦。张允锦下了车,众人一起去见了杨氏,过了礼。

出了正厅,几个女孩子走在前面,沈汶问张允锦:“你的大姐姐病着不能来,可她年过得怎么样?吃年夜饭放鞭炮了吗?”

张允锦摇头说:“她病得出不来院子,我父母去看了她。”看来连张允锦都没有去看那个“大小姐”。

沈湘叹气道:“她可真可怜。”

沈汶说:“我们家给你们准备了许多点心,你临走时可要给她带些。”

沈卓从后面几步凑过来说:“你没听见吗?人病得都出不了门了,怎么能随便吃点心?万一吃坏了怎么办?”

沈汶心说怎么可能吃坏,只有不够吃才对。可表面惆怅道:“好可惜。”

沈卓趁机对着张允锦说:“我妹妹从年底就开始存点心要给你了,可是你别担心,我祖母说了,小妹存的那些日子太久了,今天给你们的都是新做的。”

张允锦半低了头笑着说:“多谢了。”

沈卓马上说:“没什么,我们到你府上吃了许多,哦,我们那天离开你们家,就去了桂香园,买了好多点心,其中……”

走在后面的张允铭见状,大声说:“今日好不容易见到你们了,得好好与你们下几盘棋。三弟,过来吧,我可不想落下你。”

沈卓回头说:“我不想下棋,让大哥和二哥陪你。”

张允铭上前来一把拉住了沈卓说:“三弟别这么谦虚,上次我就看出你棋路很有灵性,这次我们再下几盘。要知道博弈乃是兵家必知之技呀。”

沈卓苦着脸,眼睁睁地看着张允锦和沈湘沈汶说着话走远了。

几个女孩子到了沈湘的院子里,丫鬟们上了点心小食,张允锦让自己的丫鬟端上来食盒,打开却是一格格的蜜饯果脯。沈汶欢呼了一声,沈湘忙招呼丫鬟上热水,大家洗了手,张允锦和沈湘开始谈论些这几个月干了什么,偶尔用小勺吃口东西,可沈汶根本不说话,只一个个地品尝张允锦带来的蜜饯果脯,说话时只是把蜜饯递给身后的苏婉娘,让她尝尝,帮着自己记住这个味道,日后好去街上买。

张允锦笑着问沈湘:“你妹妹这么喜欢吃这些零食?”

沈湘看一眼沈汶说:“她何止吃零食,吃什么都香!你没看我祖母,吃饭时如果没有我妹妹在一边,就说没有胃口,偏要看着她津津有味地吃饭才好。”

张允锦捂嘴笑:“这倒是好养活。”

沈湘也笑:“我娘可高兴了,总说这几个孩子里最不让她操心的就是我妹妹,爱吃爱睡,还那么软的脾气,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不像我,总惹她生气……”

沈汶低头把一个蜜饯放在嘴里,杨氏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些,杨氏是个粗线条的妇人,大声说话,爱叉腰挥手……

张允锦说:“我也看出来,你们兄妹都喜欢她。”

沈湘哼一声:“她最小,还总爱哭,我们几个不都得护着她些?”

沈汶尽量把眼泪憋回去,前世,她自己封闭了与亲人的交流,总看大家不顺眼。失去后才知道这些人在自己心里的份量。现在,她就在他们中间,有时还觉得不够近。她愿意竭尽全力让他们幸福,绝不让任何人伤害他们。

她们聊了半天,又把沈湘收藏的小玩意找出来,各种小巧的泥人兵勇车马,可以列队组合,三个人评价把玩了一番。

一个多时辰后,门外有人说张大公子要小姐过去,说该回府了。他们出了门,到前面与男孩子们会合,沈汶见沈卓情绪低落,天真地问:“三哥下棋下得好吗?”

沈卓一转脸不理沈汶,沈湘笑着说:“看着像是输了。”

沈卓皱着眉说:“我才刚学不久!”

沈坚笑着说:“的确,三弟,有空我与你多下几次。”

张允铭也文雅地微笑说:“是呀,三公子有天赋,才不可量,日后我们见了,还要好好切磋。”

沈卓脸色尴尬,不再理张允铭,对张允锦堆起笑容,问道:“六妹妹玩得可好?”

张允锦微笑着点头。

沈卓马上眼睛放光,对张允锦笑:“上次我们谈到兵书,我找到了……”

张允铭轻咳了一下,对沈毅说:“时间不早了,多谢相邀,我们就此告辞了。”

沈毅与他客气了两句,张允铭看着张允锦上了马车,就告别而去了。

沈卓没找到机会和张允锦说话,有些闷闷不乐,对沈毅和沈坚说:“我去书房。”说完,自己走了。

沈毅看沈坚,沈坚笑着说:“肯定去找有关博弈的书去了。”两个人相对一笑,然后和沈湘沈汶告别走了。

然后,沈湘要去练练功,沈汶则回自己的院子。路上,苏婉娘小声说:“小姐肯定找到借口了。”

沈汶微笑点头。前世,她只知道沈卓在十几岁时突然喜欢上了围棋,总拉着大哥和二哥一起下,下得越来越好。现在她才明白了原因:张允铭一定是在围棋上把沈卓打得大败,激起了沈卓的好胜心。既然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后面就好说了。

她对苏婉娘说:“我们去看灯的时候,你得了我的提醒,就这样说……”

苏婉娘点头,暗暗记下。

现在就等着元宵节那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

☆、府会

正月十五的下午,苏婉娘在为要去长乐侯府灯会的沈汶梳妆打扮。不是往好看了去装扮,而是……

“把两个脸蛋上涂上圆圆的红胭脂,颜色要深红,很浓重。……两眉中间那个点要画得大些,像个铜币。……头发上插大朵的花,就像过年那样……”

苏婉娘叹了口气,看看周围没有人,小声说:“小姐也不要把自己弄得这么……”蠢!

沈汶也小声说:“对人的第一印象很重要,成功的第一印象可以给对方留下难以改变的看法。其实每个人都很固执,如果想改变已经形成的看法,要有多次的失望或者惊讶才行。”

苏婉娘皱眉想:“你是说你要把自己这个糟糕的印象留给对方,以后对方就不容易改变对你的看法了,就能犯许多错误?”

沈汶笑着:“我就知道婉娘姐姐最懂得我。”

苏婉娘翻白眼:你这是夸我呢还是夸自己呢?

长乐侯府是皇后的娘家,杨氏和老夫人商量了,觉得还是别让长子沈毅陪着去,以免显得太正式,有结交的意思,沈坚快十五岁了,陪着去一个女孩子家的灯会有为自己挑老婆的嫌疑,就让十二岁的沈卓带了侯府的卫队随女儿们去。其他府里的女孩子如果没有兄弟,管事和嫲嫲也能领着人送,侯府既然有三个儿子,一个跟着去就行了。

沈汶出了院子,见沈湘正往这边走来。十岁的沈湘穿了深红色带雪白翻毛的斜襟窄袖袄,几乎至膝,下面是鹿皮靴子,浓黑的头发上只简单地插了支镶了红珊瑚的发簪,显得飒爽精神。而站在她面前的穿了大红色厚厚的棉袍加同样颜色及至脚面长裙的沈汶,就显得臃肿而笨拙。加上脸画得都是红圈圈,更让人哭笑不得。

沈湘看了苏婉娘一眼,苏婉娘红了脸,低头喃喃地说:“小姐想要这身衣服……”

沈汶笑着拉沈湘的手说:“是呀,姐姐看看,好看不好看?”她扭动了几下身体。

沈湘看着沈汶胖乎乎上下桶一样的身材,加上脸上开心的笑,像个圆乎乎的宝宝,忽然觉得沈汶很可爱。

沈湘毅然地握了沈汶的手说:“是,很好看!妹妹可爱,穿什么都好看!”

两个人手拉着手去杨氏那里道别,进门就看见老夫人也在。苏婉娘还担心她们会对沈汶的装束说什么,可老夫人笑着说:“汶儿好喜性的穿戴,这才是过年的样子!真讨人喜欢!”马上把沈汶叫了过去,又掐脸蛋又捏胳膊地揉搓开了。

苏婉娘暗出了一口气,老年人的看法可真不一样。

杨氏见状马上说:“湘儿穿得也漂亮,衬得眼睛都是亮的。”

沈湘带了些矜持地微笑着说:“谢谢母亲夸我。”比还窝在老夫人怀里卖萌的沈汶有风度多了,她现在长大了,不与沈汶一般见识。

说了几句话,沈卓也进来请安,他穿了湛蓝的棉袍,因为要骑马,还有披风和护膝。

杨氏叮嘱了几句,就对沈卓说:“你带着妹妹们去,如果散的早的话,就去看看灯,可也别往远了走,亥时正可要回来。”这是说晚上十点前归府。

沈卓应道:“母亲放心吧,我带了五十多个人呢,还有老关也跟着我去,不会有事的。”

老关是护卫队的老领头了,说是老关,其实也就三十四五。沈汶知道这个老关在侯府覆灭时,曾带着大哥的两个儿子出逃,却没有逃出京城,与两个孩童一起被杀。

杨氏点头,孩子们行礼告辞,沈卓带头,沈湘示意沈汶过来,拉了沈汶手跟着沈卓出了门。

沈汶听着心里计算着:冬日太阳落山得早,下午五点多天就黑了。她们到长乐侯府大约该是在四点多,正是傍晚。小姐们趁着余晖写几句诗词什么的,就该点灯让人猜谜了。在那府里待上两个小时足够了,七点前告辞出来,晚上九点来钟肯定到家了。只是如果大皇子想见自己,他不来时,肯定有人拖住她们不让她们走。可自己得去观弈阁,一定不能在长乐侯府多耽搁。但愿大皇子来的不要太晚才好。

他们一行人到了长乐侯府。一般来说,封侯的多是有军功或者杰出的政绩,但长乐侯贾庆封侯主要因为他的妹妹贾氏是当今的皇后。

当初贾氏容貌出众,艳丽夺人,皇帝被封为太子时,她是侧妃。太子妃怀孕后,她也怀孕,只不过太子妃生下了个女儿,她生的是儿子。长子还没有周岁,太子就登基了。当时就有传言说这个儿子给皇帝带来了好运,贾氏也因此深得皇帝宠爱,她生下的儿子成了大皇子,她后来又生下了四公主。

太子妃成为皇后之后,就一直没有再孕,女儿又出了天花死了,不久皇后也病故了。贾氏在先皇后病故后被封为后,其兄长也被封为长乐侯。当然皇帝也有梅妃、蒋妃,云妃和圣宠不衰至今的陈妃。近年来,皇帝几乎不再光顾皇后的殿所,但是这些都不能贬低贾皇后的地位,皇后手腕高强,维系着后宫的稳定。虽然皇后的家族并不强大,但其他有了皇子的嫔妃,也不是出自名门望族。

皇上的子息并不茂盛。

皇后生的长公主死于天花后,二公主和三公主都没有活过周岁,只有贾皇后所生的四公主和陈贵妃所生的五公主都还好。

五个皇子中一个死了,一个还是个幼童。四皇子自从腿残后,就深居简出,除了皇帝诏唤,很少露面。健康的就剩下了大皇子和三皇子。皇上有些偏爱长相英俊锋芒毕露的三皇子,但对给自己带来过好运的大儿子也并不冷淡。大皇子这些年已经开始接触政事,为皇上料理简单的朝务,做事四平八稳,没有纰漏,皇上经常表示很满意。

长乐侯贾庆今年四十二岁,有两个嫡子一个嫡女,还有八个庶生的儿女,长子二十五岁,已经有了儿女,可算是子孙成群。长媳魏氏在府门前迎接着各府的女眷和儿女,左右逢迎,长袖善舞。按常理,沈卓才十二岁,可以跟着沈湘她们进院子里观灯。可是他们一进府,沈湘和沈汶刚被长乐侯府的一个庶女引着往里面去,沈卓就被长乐侯的十七岁的幼子邀去书房少坐品茶,显得格外正式。

沈卓被张允铭几次在棋盘上杀得落花流水,心中愤懑,这些日子狠狠地恶补了一通博弈的书籍后,就总想着和谁试试手。反正他对游园猜谜没兴趣,就拉着这个比自己年长的少年下棋。

这个贾家孩子的差事本来就是把沈卓和沈湘沈汶他们分开,何乐而不为?沈卓虽是初学,没打过张允锦,可他聪明异常,长乐侯的幼子也没在这方面花多少功夫,两个人半斤八两,坐下来就没动过位子,一直下到了院子里来人告急的时刻。

沈汶见沈卓被别人领走,就知道自己猜测的不错,大约不久沈湘也会被支开。她拉着沈湘的手,一副不能离开沈湘的紧张样子。

院子已经挂满了各色灯笼,有些下面缀着灯谜。虽然天色还有些落日的余光,大厅里面已经掌了灯。

大条案上摆放着碟碟果子点心,另有大书案,备了纸砚笔墨,还有一条条的红纸,表示小姐们可以随性赋诗作词,还可以写个灯谜。厅中衣香鬓影,满是女孩子的嬉笑声。

沈湘带着沈汶进门,里面的人一开始没注意到,间或到来的女眷络绎不穷。等到随同她们的女孩子向其他人解释这是镇北侯府的大小姐和二小姐时,周围的声音就小了片刻,众多女子的目光都看过来,大约是想看看这两个名声不好的女孩子。

沈湘昂头挺胸,根本不在意谁在看她。她天天习武弄剑,最近喜欢上了长□□,想着哪天会去边关相助父亲,心里看不起这帮娇滴滴说话忸怩的女孩子,神情上就露出了些许傲气,完全符合了大家听闻的镇北侯府长女傲慢无礼的形象。沈汶则半张了嘴,直着眼睛,左看右看,被人们立刻和那个传言里又蠢又笨的二小姐对上了号。

厅中的女孩子们开始窃窃私语:“这就是那个……”“真的呀……”沈湘听力过人,十分不耐,周围看了看,也不想写什么诗词,就要拉着沈汶离开,嘴里说:“这里真闷,我们去园子里走走。”

沈汶指着长案说:“等等,我拿点吃的。”

沈湘脸上带着无奈的微笑,带着沈汶到了长案前。沈汶瞪大眼睛,伸手拿了两个油炸果子就要放在袖子里,后面苏婉娘笑着说:“小心油了衣服,给我拿着吧。”不由分说,从沈汶手里把果子拿过去了。沈湘和苏婉娘一同练武,待她如姐妹,道她只是爱护妹妹,没觉得什么。其他人却感到这个丫鬟对主人没有什么尊敬,怎么能当着众人的面这么管教主人呢?

沈汶像没注意到,笑着说:“那我再拿两个!”又去拿了两个糕点放到苏婉娘手里。

有女孩子冷笑着小声说:“跟饿鬼似的。”

有人讥笑着搭茬道:“镇北侯府里没吃的吗?”

沈湘听了,怒目瞪起,猛扭头回顾,看谁在说。一屋子的人淡淡地笑着,沈湘想说什么,但她可以在习武场上施展手脚,口舌上却不利落。

沈汶懵懵懂懂地抬头问道:“我听见有人说镇北侯府,她们在说什么?”童音响亮,一屋子人都安静了,想听沈湘怎么说,沈湘脸红了,可怎么也不能当着大家的面斥责沈汶。

苏婉娘温温柔柔地低声说:“哦,小姐,我没听清说镇北侯府什么,但是我听着倒是像有人不喜欢这府里的吃食,说谁吃就是饿鬼。”她声音虽然小,但是咬字清晰。一时,祸水东引,把饿鬼这个名字给了所有吃东西的人。

原来说怪话的人目瞪口呆:讥讽人家吃东西,可不是也是在说这府里的东西不好吃?

沈湘后面的春绿反应过来,大声说:“啊?!长乐侯府这是请的什么白眼狼,好吃好喝地供着,却有人拦着不让客人吃东西?”

陪着她们的长乐侯府的女孩子也脸红了,不等方才说话的人出来辩解,沈汶好奇地问苏婉娘:“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苏婉娘叹气道:“小姐是不知道,这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有的人在家里姥姥不疼娘不爱的,就喜欢到外面搬弄是非,引人注目。”谆谆教导的口气,一点儿都没有敌意,可这下,刚才想开口为自己澄清意思的人就站不出来了,谁是鸟?还要担个姥姥不疼娘不爱的名?

沈湘趁机拉沈汶说:“走吧,我可不想让你学坏!”扯了沈汶就往门外走,沈汶逆来顺受地被扯了出去,那个陪同的长乐侯府的女孩子也一起出来了。

屋里的方才说话的几个人被气得咬牙,见她们走了才“呸”道:“真没教养!”

“就是,丫鬟竟然接话头,一点规矩都没有!”

“那就是青楼出来的人。”

“难怪……”

沈湘等人走到院落中,正迎上了张允锦走过来,张允锦见了她们忙笑着过来,行了个礼问道:“姐姐们这是要去哪里?”

沈湘鄙夷地瞥了眼大厅,说道:“里面脂粉气太重,出来到园子里走走。”

张允锦抬袖掩唇笑:“姐姐乃女中丈夫,自然不耐平常女儿们,我跟你们一起去。”

长乐侯府的人笑着说:“那我们这就去园子里看灯吧。”带着几个人往园子去。

冬天日落后,天马上就黑了下来。花园里的树枝上挂满了各色的灯笼,下人们正忙着把一个个灯笼点亮。灯笼下的字条上是灯谜,长乐侯府的女孩子笑着介绍说:“如果猜出来了,就把条子取下来,再到大厅里去对对,猜得多的,有彩头呢。”

沈湘笑着对张允锦说:“我可不怎么会这些,看你的了。”

张允锦也谦虚着:“我也不行,随便玩玩呗,不用太认真。”

沈汶放开了沈湘的手说:“我要自己猜。”

沈湘笑着说:“好好,你自己猜。” 让苏婉娘跟着沈汶,她和张允锦两个人一边看灯一边猜,说笑着往前走。那个庶女领着她们走了一条宛转的小路,不久就把沈汶隔在了两个拐角后。

苏婉娘拉了沈汶的手说:“小姐莫急,慢慢猜。”

沈汶半天看一个,摇摇头,接着再看一个,又不知道,还是摇头。这么一步一步地走着,等到看不见沈湘她们时,就停在一棵大树下,枝干间挂了有二十多个小灯笼。沈汶一副目不暇接的样子,抬头左看右看,最后找到了一个,盯着看半天,嘴里念着:“四山纵横,两日……两日什么?” 同时,手里捏了苏婉娘几下,她听见了往这边来的脚步声,有几个人,步履有力,该是成年男子。

苏婉娘面带微笑,摆出很耐心的样子说:“稠缪。”

沈汶皱眉:“是什么意思呀?”

苏婉娘说:“应该是紧紧挨着的意思。”

沈汶点头,可还是疑惑着,继续念:“富由他起脚,累是他领头。”脸上似乎有些明白了,对苏婉娘说:“我想应该是……”手伸向那张灯谜,刚要扯下来……

耳边响起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这个这么好猜!是个‘田’字,我来拿了!”一只手伸过来,将沈汶刚要碰到的纸条扯了下来。这种动作很是无礼,一般人都会生气,可是沈汶却微笑着扭头说:“姐姐也知道了?姐姐真聪明。”

“也?”这就是说她不是唯一知道的人,即使是好话的那半句,也让人觉得不对劲:被一个傻乎乎的孩子夸奖有什么可骄傲的?

站到了沈汶附近的女孩子该有十多岁,长得格外美丽,黛青长眉,双眼皮的桃花眼,悬胆鼻,樱桃小嘴,只是一边腮下有一个黑色的绿豆大的痦子。就凭这颗痦子和她的装束,沈汶就知道这是皇后所生的四公主,比五公主大一岁。比自己该大两三岁,但并不准备表示自己知道对方的身份,只是感慨了下:难怪贾皇后当初能登上后位,看她的女儿就可知她当初的美丽。

这女孩子的神情带了丝蛮横,这位四公主的残暴宫外都有所闻。她平时性情暴躁,随意鞭打宫人。此时她听了沈汶的话,冷笑了一下,说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夸我?!”

沈汶脸上现出不解的表情,皱眉想了想,看着苏婉娘说:“婉娘姐姐,我说错话了吗?”

苏婉娘嘴角微提:“这位小姐不高兴,你当然说错话了。”言外之意:你不该说她聪明。

沈汶恍然地“哦”了一声,马上不再看四公主,拉着苏婉娘说:“我们快走吧!”一副不准备再搭理对方的意思。

见她们要离开,四公主喝道:“站住!见了皇室之人却不行礼,这么没有规矩,是谁家的?找打吗?!”

沈汶茫然地看着她,然后看苏婉娘,半张着嘴。苏婉娘垂着眼睛,小声说:“小姐,我是个丫鬟,她在和你说话,我就不好上前问话了。小姐得问问她是谁?如果是皇室的人,小姐要行个礼,不能失了礼数。”这话中说的是对方根本没有介绍自己,怎么能指望别人行礼?按理说公主的穿着和头饰都有特征,可沈汶这么小,看不出来也是可以原谅的。

沈汶再转了眼睛,看着四公主说:“我是镇北侯的幼女,请问你是谁?”语气格外客气,苏婉娘在沈汶旁边低声说:“小姐真是有礼貌,这样就对了,向对方介绍了自己,再等着她告诉你。”像是个知心大姐姐在告诉小妹妹该怎么办,但这话里又指对方没有礼貌。

四公主自然听得出来,咬着牙说:“我是四公主,你行礼吧!”

沈汶看了她片刻,不确定地扭脸,慢吞吞地问苏婉娘:“她说她是四公主,我该行礼吗?”“说”字咬得很重,这意思是对方看着不像四公主,四公主气得脸红了。

苏婉娘皱眉了,也小声地说:“我也没见过。”

沈汶看着四公主狰狞的脸,一副担心的样子:“会不会是这位姐姐生气了,来和我开玩笑,想诳我行个礼?”

苏婉娘低声说:“我是新来,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要不,我喊一声,找个侯府的人过来吧?”说完,就抬头大声喊道:“有人没有?来人呀!”

她清亮的声音一下子传开,走远了的沈湘立刻回身往这边急步而来,到了园子里的其他女孩子听见了动静,也往这边走来。

沈汶和苏婉娘周围马上拥上了几个人,四公主厉声道:“你如此无礼,给我掌嘴!”

沈汶还是一副无知的样子说:“为何掌嘴?我娘都没说过要掌我的嘴。”

苏婉娘也是一副焦灼的样子:“小姐,这可怎么好?如果她打了你,我可怎么向夫人交代?怎么向大公子他们交代?如果让侯爷知道了,可怎么好?”一句话,完全点出了后患:如果四公主打了沈汶,镇北侯府能善罢甘休吗?

四公主看着越来越近的人们,气得说:“你见了我不行礼,难道不该打?!”

沈汶带了些殷切的神情看着四公主,半天没说话。旁边的人都已经近了,四公主喝道:“你发什么呆?!”

沈汶眨眼:“我在想你像不像公主。”还是不认为她是公主?

围上来的人中有侯府的人大声说:“这是四公主!哦,还有大皇子!”听到的人都纷纷行礼。

沈汶带了惊讶说:“你真的是公主?”竟然还不相信?

四公主刚要发作,沈汶说:“我给五公主姐姐行过礼呢!你看看,是不是这样?”说完,极为笨拙地行了一礼。大家看着都觉得她很用心,但动作做出来显得蠢得要命,扭曲得难看,一点都不恭敬。而且这话说的,倒像是在重复她给五公主行过的礼,而不是在给四公主行礼。

沈湘到了,匆匆行了礼,一把拉起了沈汶的一只手,微笑着看四公主:“我是镇北侯的长女,这是我的妹妹,四公主有事?”沈湘习武,身才高挑笔直,虽然比四公主小些,却比她还高些,在气势上一点不让四公主。

四公主冷哼道:“你的妹妹见到我不行礼,该掌嘴!”

沈湘闻言眼睛一瞪,锐利的目光让四公主一愣,沈汶却摇着沈湘的手抢着说:“可是我不知道她是四公主呀。她来抢了我看的灯谜,说我是什么东西,然后就让我行礼,从来没有说她是四公主呀!我还以为她是因为我说她聪明而生气了,要骗我给她行礼呢。”周围听的人都忙低头,以免看向四公主的目光里泄露了心思。

四公主盯着沈汶,恶狠狠地说:“你竟敢污蔑我?!”

沈湘把沈汶往身后拉,可沈汶迎着四公主的目光清脆地说:“什么叫污蔑呀?我说你聪明,你说我说错了。我就没再说什么了呀……”完全是孩子话,可这简直是在骂四公主,说她聪明竟然是错了。旁边的人都不敢说话,怕四公主就要发火。

四公主果然气得脸红,刚要开口,沈汶突然往她身前凑了一步,瞪大眼睛压低了些声音说:“你脸上没擦干净,有个大黑点……”一副好心好意的样子。

四公主最恨人说起她脸上的黑痣,平时有人看一眼她都要找茬整那人,可今天沈汶竟然当众说出来。四公主暴怒间扬起手猛地向沈汶挥来,嘴里说:“你好大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