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湘怎么可能让她碰到沈汶,拉着沈汶一退,就让开了。沈湘忍住笑,把沈汶拉到了身后,向四公主说道:“我家小妹年幼无知,请公主不要与她一般见识。”

四公主气得发抖,又要动手。可一见沈湘一手随意放在身前的样子,想到人们说镇北侯的长女习武,就不敢自己动手,如果让别人来,对方也是勋贵之女,怎么也不会容下人动手的。她正气闷中,沈汶身后的苏婉娘带了责备的口吻对沈汶说:“小姐怎么能随便说人家长脸上的东西?”

沈汶带了哭腔回答:“我原来以为是苍蝇,想替她赶赶。后来见它不飞走,才以为是脏东西。谁知道是长在脸上的,我从来没见过谁脸上有这东西……”这不还是在骂四公主吗?这孩子是不怕死呀。只见沈汶再接再厉,拉了拉沈湘说:“我给她赔礼吧,说日后再不说她脸上的大黑点了行不行?”

还“大”黑点?!四公主大叫一声,要扑过来,被旁边的大皇子拉住了。大皇子从阴影里显出身来,微笑着说:“四妹不要生气,那只是个孩子,她懂什么,不过是胡说八道罢了。”

沈汶看着各色纸灯环映下的大皇子,脸上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前世,她曾旁观过众多冤魂在他临死时到他的身边看他如何结束生命。那时他虽然才不过五十来岁,但因多年荒淫而病痛缠身,日夜无眠。每当他在极端的疲惫中要入睡时,他的意识会松懈下来,就能看到那些在他身边环绕的灵魂,他每每惊得醒来。

那些灵魂对他满怀着仇恨,一次次搅扰他,问询他为何干下那等丧心病狂的事,不仅让那么多无辜的人丧命,还断送了大好江山。等到他脱离了肉体,他的灵魂挣脱了众多怨灵的围绕,却滞留在了一个需重新体会此世经历的空间,要体会他给别人带去的苦痛或者快乐。到最后,所有欠下的债,他都要用自己感受到的相同的痛或乐一一还了。

见到他这样的结局,众多怨灵都完成了未尽的心愿,轻松地离开了,只有沈汶继续留了下来。

她笑着看着大皇子,心中想对他说:其实追求皇位并没有什么,你忌惮你自己的兄弟与我家联盟也是可以理解的。每人都有自己的渴望,有人想要钱,有人想要成名,有人想要当皇帝……这些都是人之常情。只是你不该运用邪恶的手段,不该那么肆无忌惮地用别人的生命和鲜血为自己铺路……其实,就是你这么做了,也没什么,毕竟你要在死后偿还一切。只是你不该无视卑微的灵魂,因为你不知道,表面懦弱无能的人,可能有一个执拗狭隘的灵魂。这个灵魂,因为无法放弃此世而流连了千年,直到有一天,她回到了阳间——那就是我。

我今日一旦归来,你今生所有的努力都将白费。你不必等到死后才会面对幻灭,你的有生之年,就会看到你的下场。可以不夸张地说,我是今生你的劫。这怎么能不让我倍感愉快?

大皇子早就在一边观察了苏婉娘,这女孩子的刘海垂到了眉毛以下,就剩下半边脸,可看着还是很好看,难怪被青楼选中。又仔细看了沈汶红红的脸蛋,从心底不喜,有种想把这个带着愚蠢笑容的脸拍扁的冲动。

知道周围的人都看着自己,大皇子带着平静的表情,居高临下地看着沈湘身后的沈汶说:“你知道错了吗?”认错了,这事就是沈汶的不是,如果不认错,连大皇子都开口了说她错了,就不就是以下犯上了吗?

沈湘皱眉,可沈汶一点怕的样子都没有,笑着问大皇子:“叔叔,请您告诉我,我哪里错了?我一定改。”

叔叔?!大皇子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他才过十八岁,刚叫了四公主“四妹”,他如果成叔叔了,难道他像是和四公主隔代的人?而且,让他说说沈汶怎么错了,这不是给他挖了个坑吗?他说的情况如果不是事实,那就是偏袒自己的妹妹,如果是事实,四公主还真不占着理儿。大皇子盯着沈汶,不相信一个七岁的孩子会给自己下这样的套子。

沈汶迎着大皇子的目光,忽然有些对眼儿,带着惊讶的口吻说:“叔叔,我发现,你的鼻孔,正在变大……”周围被惊得倒抽一口冷气:这孩子不仅骂四公主,连大皇子都敢说啊,真是吃了狼心豹胆!

沈湘差点笑出来,忙低了头,拉了沈汶一行礼说:“吾妹实在年幼,母亲叮嘱我们要及早回府,请容我们告退。”

四公主气得叫道:“不许她们走!”

沈湘昂头道:“请问公主为何不让我们走?”

四公主说道:“你妹妹出言不逊!”

沈湘问:“请问如何出言不逊了?”

四公主跳着脚说:“她说我脸上有黑点,说我皇兄鼻孔大!”周围的人实在忍不住了,扑哧扑哧地笑出来。

沈湘尽量绷了脸说:“公主也说了这些话,又当如何?”

大皇子拉了四公主一下,对沈湘说道:“小孩子说话,的确没有挡头。你们该请个教养嫲嫲好好教教你的妹妹礼仪。”

沈湘点头应“是”,沈汶探头出来说:“我有个教养嫲嫲,是秦嫲嫲,她可好了,从来不打我。”从此,秦氏的名头就毁了。

大皇子终于失去了冷静,看着沈汶训斥道:“你言语粗俗,可见管教不够!”

沈汶眨了下眼睛,只需稍微开启那积攒了千年的惆怅悲怆,马上就泪如泉涌。沈湘一见,赶快从袖子里摸手帕,可沈汶已经“哇”地大声哭起来。

见识过沈汶的哭功,她身后的苏婉娘,沈湘的丫鬟春绿也都掏手帕,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左近的人们面面相觑,觉得她们有些大惊小怪的。

沈汶哭得悲切万分,哭声凄惨中还夹杂着自言自语:“我不知道我错在哪儿了……那个姐姐过来抢了我的灯谜,我没说她不礼貌呀……她说自己是公主,我没说公主可不是这样的,五公主姐姐多好呀……我没说那个叔叔牙有些黄呀……呜……我也没说那个叔叔的眼睛看着很吓人……呜……我没说我闻到那个姐姐嘴里有臭味……为什么说我……”

大皇子和四公主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暗,旁边听的人们不敢笑,只能纷纷侧脸:这叫“没说”,这叫没少说!

沈湘苏婉娘几个轮流上阵,给沈汶擦眼泪擦鼻涕,一个个手帕换掉,沈汶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

沈卓正在棋局中,就听有脚步急匆匆地走来,他还没来得及抬头,就听到有人说:“大小姐和二小姐在院子里和大皇子四公主……”沈卓一下子起身,立眉道:“怎么回事?”

来人结结巴巴地说:“好像是四公主抢了二小姐的灯谜,然后两个人说话不对劲,大小姐过去了,大皇子也站了出来,也不清楚怎么回事……”

沈卓对身边的小厮说:“去跟老关说把车子准备好,府门处等着我们。”然后对还愣在桌子边的长乐侯小儿子说:“快给我带路!”

沈汶已经哭湿了五条手帕,还用自己的袖子把脸都涂花了。沈卓大步走过来,看了看还在痛哭的沈汶,心中已然生怒,但表面冷静,向脸色不善的大皇子和四公主行了礼,然后说道:“我是镇北侯三子沈卓,舍幼妹年方七岁,幼稚无知。如有要事,请告知于我,我若不能解决,就回府呈报母亲,若母亲也不能,还可报与父亲得知。请大皇子和四公主高抬贵手,莫诘难一个垂髫小童!”

这话说的!指明大皇子和四公主在欺负一个小孩子。有什么事不能跟大人讲,却要把一个孩子为难成这个样子?

大皇子焦躁挥了下手,勉强笑着说:“只是小孩子之间的玩笑,你妹妹太当真了。”说完,拉着四公主转身走了。这边沈湘拉了沈汶的手,也牵着她走。沈卓前面带路,沈汶几乎是闭着眼睛,一路哭一路走地穿过长乐侯府。

人们纷纷避开,谁也不敢和她们搭讪:这个幼女简直是闯祸精,大皇子日后肯定成为太子,她就这么替镇北侯府得罪人!

沈卓匆忙地向长乐侯府的人告了辞,到府门处,镇北侯的车驾已经都在等着了。

心地早就坏啦坏啦的沈汶到了府门处,临上车前对着沈卓哭道:“三哥……对不起……”

沈卓叹气:“也没什么啦,下回……别理他们就是了。”

沈汶摇头说:“是那个姐姐来和我说话的……”

沈卓皱眉:四公主来找麻烦,难道皇家对镇北侯府有不利之心了?回去得跟大哥他们说说。

沈湘也说道:“我是该与妹妹在一起的。”

沈汶终于止住了哭,眨着肿眼睛说:“姐姐是与张家姐姐在一起的,张家姐姐怎么样了?我没来得及向她告别呢。”

沈卓的耳朵竖了些,想到既然张允锦来了,不知道张允铭来没来?他周围看看,也没见有人过来。也许是怕麻烦不敢过来了,这个不仗义的家伙,沈卓对张允铭早就心生不满,这下更看不惯了。

沈湘回头看看,说道:“现在不能回去找她了。她说这之后要看灯呢,也许我们到灯市去看看,能碰上她。”

沈卓高兴了一下,接着迟疑了:“出了这样的事,我们还是马上回府吧。”

沈汶马上说:“可我也想看灯!”

沈卓看着沈汶:“你哭成这样还想看灯?”

沈汶说:“可我已经哭过了呀,可以看灯了。”

沈卓看着沈汶满脸红红的胭脂,可是含着笑的肿眼睛,不解地摇头。

沈湘笑着说:“你知道她,哭了就哭了。大过年的,让她高兴高兴,我们看看灯吧。”

沈卓点头了,派了一个人先回府,把这里的冲突向夫人汇报一下,再告诉杨氏他们再多一个时辰就能回去,然后带着马队护送着两辆马车前往城中央的灯市。

作者有话要说:好长!周一更下一章。

☆、灯市

大皇子可根本没有心绪再看灯,直接回了府。到了书房中,听人说沈家兄妹竟然去看灯了,一时更生起气来:那个熊孩子闹也闹了,哭也哭了,竟然还能接着去看灯,她是没心没肺还是有意和自己捣乱?

见他皱眉沉思,一个幕僚问道:“殿下觉得那个幼女是怎么回事?”

大皇子只觉一阵深深的厌恶从胸中涌起,想起沈汶那一句句明明是孩子气可处处让四公主和他丢了面子的话语,气得哼道:“一个蠢货!让人散出言论去,说她毫无教养,这么小年纪就如同泼妇般,看她日后还怎么嫁人!”

人们很容易讨厌让自己丢了脸的人,这种讨厌也会激起内心的抵制:把对方贬得一无是处。这就引导着人犯下另一个错误:低估自己的敌人。

大皇子今晚带着一向脾气暴躁的四公主去,就是去给沈汶找麻烦的。他想看看沈汶的反应。在他的预见里,沈汶可能保持住镇定,从容应付或者惊慌失措,被四公主狠狠地羞辱,丢尽脸面。但他没有预料到沈汶能撕破了脸,大哭大闹起来。毕竟,一般权贵之家七岁的女童都有了礼仪教养,当着外人面时,连哭都不能出声,笑都要掩唇,哪里会像沈汶那样无羞无耻,连清誉都不要了。

也有一个瞬间,他曾想到,也许沈汶是有意地装傻骂他和四公主,可马上就否定了。有哪个聪明人会干这样的傻事?!他是大皇子,得罪了他对镇北侯有什么好处?但凡有些微头脑的人,都会和他保持礼貌。沈汶才几岁?她若真的聪明,岂能干这样的蠢事?她哪里有这个胆子?!

如果沈汶真的小心翼翼地冷静应付,他还会猜忌沈汶有心计,可现在他想起沈汶那一身大红的臃肿,猴屁股一样的脸,就认定了沈汶是个愚蠢的、被惯坏了的、没家教的孩子,把别的想法都抛开了。

他哪里想得到沈汶根本不顾忌自己的名声,她知道如果北戎入犯,多少女孩子会被玷污而死,有个好名声管什么用?她这次归来,承载了千年的等待,连命都可以不要,何止可以不要名声?她能保持住底线已经不容易了。

幕僚思考了片刻,说道:“殿下当着众人训斥了那个丫头,日后这事必然传到镇北侯耳中,他又会如何看待殿下?”

大皇子哼笑了一下:“父皇最不喜镇北侯,当年老镇北侯曾经与那姓柳的老头号称什么‘忘年交’,而姓柳的公开对皇伯赞不绝口,老镇北侯又几次说什么‘北疆有沈家军就能保无忧’,这不是威胁吗?如果没有沈家军,北疆就有忧了?父皇那时就怀疑皇伯与镇北侯有瓜葛。皇伯死了,父皇继位,老镇北侯才不再做声。现在镇北侯又给他儿子娶柳氏,父皇都说他‘不知趣’。我给镇北侯下个脸子,父皇只有高兴的,没有不高兴的。”

幕僚放低声音:“可镇北侯手握重兵,万一……”

大皇子扯了一下嘴:“他们那种人总把什么‘忠君报国’挂嘴上,犯上作乱是肯定不敢的,顶多倚兵自重,想对朝政指手画脚。他的儿子们和三弟走得近,大概又想玩老镇北侯的那套把戏。想得美!”他语气轻松,可幕僚心中却是一寒。

沈卓一行人到了灯市,就让几个人随着自己跟着沈湘和沈汶步行,其他人在灯市外的街口等着。

沈汶下了马车,只见满目华灯:街道两旁的门户上都挂了彩灯,沿街还有长长的竹竿或者绳子,上面也挂着灯。各色灯笼,争奇斗艳,不禁高兴得说:“真太好看了!比方才长乐侯府的好看多了!三哥,你说是不是?你喜欢那府里的?还是这街上的?”

沈卓自然说:“我方才与人下棋来着,没怎么看那院子里的灯。”

沈汶瞪大眼睛问:“三哥可是赢了?”

沈卓带了些骄傲说:“各有胜负吧。”接着又说了一句:“他比我大四五岁呢。”

沈汶拍手说:“哇,三哥真厉害,日后可以打败所有的人了!”

沈卓马上正色道:“可不能这么说,我只是读了几本书,勉强应付罢了,哪里能打败所有人?能打败……”他把张允铭的名字咽下去。

沈汶像没注意到他只说了半句话,继续激动地说:“三哥只读了几本书就这么厉害了,那再读几本就行了,我们府里有那么多的书呢!”

沈卓笑着说:“得是博弈的书才行,咱们府里也没有多少。”

沈汶瞪了眼睛说:“那我们去买呀!婉娘姐姐,该去哪里买下棋的书?”

苏婉娘一笑,按照两个人早定下的话语说:“小姐你看,那边的观弈阁就是个下棋的地方,也许里面有下棋的书卖呢。”

沈汶摇着她的手说:“那你去看看吧,如果有我们就都过去给三哥挑挑。现在,我们先得在这里找找张家姐姐。”

苏婉娘低头应了一声,对沈湘说:“大小姐,我去去就来。”

沈湘说:“带上个人跟着你,我们就在这附近。”

苏婉娘说:“不用了,就几步路,我就去看一眼。护卫不多,还是留在小姐身边吧。”

沈卓也想去看看,但听到沈汶说要在这里找张允锦,就怕错过了,就对苏婉娘说:“有什么事喊一声就行。”

苏婉娘点头,快步走向观弈阁。

到了观弈阁前,见里面灯火通明,苏婉娘走进去,对着一个年轻的伙计行了礼,笑着问:“能不能见一下贵东主或者管家?”

她容貌清丽,言行有礼,让人喜欢。那个伙计马上说:“请姑娘这边来吧。”把她带到了一个小偏间中。苏婉娘就等了片刻,门帘一撩,一个胖胖的中年人进来,笑着问:“小娘子找我何事?”

苏婉娘行了一礼,问道:“可是包官人?”

包官人笑着点了头,苏婉娘从袖中拿出小包打开,展开那副白绢上的棋局,递给包官人。包官人接过来,一看就不错眼了,半晌后,惊叹道:“这是季文昭出的局吗?我根本走不出十步……八步啊!季文昭,国手啊!”

苏婉娘忙说道:“我家主人请包官人帮一个忙。”

包官人不抬眼地问:“何事?”

苏婉娘说:“请官人将此局悬于壁上,容众人观赏捉摸。”

包官人连连点头说:“当然当然!此局必然精妙,非一人之力能解。”

苏婉娘又笑着递过一把扇子和一封信,说道:“若是哪日季文昭先生亲来,问起此局,请官人将此两物传递给他。”

包官人终于抬头,更惊讶地说:“季文昭竟然会来?!那是国手啊!我之小小观弈阁何德何能……”可马上接了东西小心地放到怀里。

苏婉娘笑着打断,递上了五两银子说:“此事烦劳官人守密,我家主人不欲众人都知,请官人确定了季文昭身份后,再私下给他东西。些微银两,只是为了酬劳官人的麻烦。”当初沈汶说银子不能给的多了,反而会引人猜疑。五两正好,算是手续费。

包官人忙推辞道:“何须银两?!如此棋局一出,我茶楼必然来者甚众!其中盈利已是酬劳,请你家公子不必破费了!”又低头看棋局。

他自动将苏婉娘嘴里的主人想成了公子。苏婉娘也不纠正,把银子放在桌子上行礼道:“主人之命,我不敢违。官人之助,在此谢过了。”

包官人像是没听见,嘴里说着:“哪里哪里……”眼睛看着棋局,喃喃地说:“要是黑棋这么走……得在棋盘上摆摆才行……”

苏婉娘笑着离开了,临出门,见茶楼里没有什么卖书的架子,可茶楼门口处却有一个书摊,上面净是《弈理》《谈弈》之类的书,看来是专门面向到茶楼来下棋的棋士们的。苏婉娘匆匆离开,回到了沈汶她们看灯的地方。远远地就看见张允锦和沈湘正在说话:“……你们走了不久,我大哥就到了,正好出来。”

沈湘说:“我们一起看灯吧。”

沈汶对着苏婉娘说:“太好了,你回来了,正好一起走。”

沈卓脸上一片笑意,虽然张允铭正挡在他和张允锦之间。沈卓见到苏婉娘,脸上表情有些紧张,苏婉娘知道他不想让张允铭知道他在找博弈的书,低头一笑,随着沈汶跟着前面的沈湘和张允锦走了。

街道上人来人往,不乏有衣装富贵的男女。他们这一行人走在街上倒并不惹眼。在一团团温暖的明亮里,沈汶心情大好,拉了苏婉娘的手说:“婉娘姐姐,我好高兴啊!”

苏婉娘与沈汶相处了几个月,已经大概摸清沈汶真的和假的笑,现在见沈汶哭过的脸的笑容,知道她是真的高兴,心中有些发酸:自己没见这个七岁的女孩子有几次这么开心,她天天费劲心机地筹划,时常夜中出府,又是何必?有什么事不能告诉父母兄长去做的?她虽然对沈汶言听计从,但在心底还是存着疑问。她真有些等不及去见季文昭,去知道自己父亲的死因,看是不是像沈汶说的那样,是因人陷害。

她们正走着,迎面来了几个人,中间的少年衣衫格外华贵,银线绣出的吉祥云纹镶嵌了深蓝色锦缎做的衣服边缘,在灯光下隐隐发亮,他一步步地走过来,周身似有璀璨的光线缭绕。他眉清眼亮,面容极为俊秀,只是神情阴郁,眉头微蹙,嘴紧抿着,像是在生气。

他一眼横扫过来,前面正热烈聊天的沈湘和张允锦没有察觉,可沈汶却觉得那眼神明晃晃的,亮如刀刃,她惊讶一个只十来岁的少年能有这么清厉的眼神,又觉得他长得有些眼熟,不由得盯着那个少年与自己擦身而过。

那个少年带着鄙夷瞥了沈汶一眼,然后狠狠地撞在了沈汶身后和沈卓并肩走着的张允铭身上,把张允铭撞得后退了两步。那个少年扬了下脸:“抱歉了,这位公子。”语气傲慢无礼,不等张允铭开口,竟然就继续走了下去,头也不回。

他身后的几个人一个劲儿作揖,嘴里说着:“对不住,对不住了。”小跑着追着那个少年去了。

沈卓虽然对张允铭看不惯,但见他被撞,也不由得说:“你怎么样?要不要我过去跟他说几句?”帮平时看不上自己的人的感觉真好。

张允铭晃了晃肩膀,笑着说:“不妨事,我也没伤着。”

沈卓又回头看那个远去的少年,张允铭却说:“我们走了一条街了,家母说不能在灯市上久逛,我也该带舍妹回府了。”

沈卓皱眉看张允铭,心里希望方才那个人把张允铭撞倒在地才好。

张允铭对着沈卓一笑道:“可惜今日不能与三弟对弈,我们下次一定要好好切磋一下。”说完就上去与已经停步回头的张允锦说了几句话,张允锦看了沈湘一眼,面露不舍,可她行止规矩,马上就向沈家兄妹道别,正要离开,就听有人说:“这不是沈三公子吗?哦,张大公子也在,好巧。”街上一群人中站着便装打扮的三皇子和五公主。

沈汶上次见三皇子是去年春天的花会,相隔时间还不到一年,可三皇子长高了不止两三寸,看来男孩子在十三四岁真蹿个子。他今天虽然穿的是平民的服饰,但也是做工讲究,式样华丽,活脱脱一个正当青春的风流少年。

沈卓和张允铭忙走过去,带着女孩子们行了礼,三皇子笑着说:“别多礼了,大庭广众的。”

五公主也回了礼,她与沈湘和张允锦岁数相近,和她们说了几句话后,扭头笑着对沈汶说:“这位妹妹可还记得我?”

人说陈贵妃性情温柔甜美,她的女儿五公主想来在模仿她的作态。虽然看得出刻意,但毕竟比四公主的蛮横让人喜欢,沈汶也笑着说:“记得,姐姐给了我珠子,今天也有吗?”

沈湘笑着一拉沈汶:“小财迷。”

五公主却是笑着从腰带上解下了一个佩玉,玉下的络子缀了一颗明珠,递给沈汶说:“拿着吧,小妹妹喜欢就好。”皇室人物戴着的都是精贵之物,这块玉在夜晚的灯笼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沈汶看沈卓,三皇子笑着对沈卓说:“莫要客气,正月里送礼或是得了彩头,都是好兆头。”

沈卓点了下头,沈汶喜滋滋地接了,递给苏婉娘说:“好好替我收着,我回去再给这位姐姐做个香囊。”

沈湘笑:“你可千万别做,这大半年也没见你拿过针线,做出来说不定还比不上上次的。”大家都笑了:这买卖做的也太值了。

沈汶严肃地把小胖食指放在脸上,思索着说:“可怎么也得还了礼才好。”

五公主学着大人的样子大方地说:“小妹妹说什么呀,这是姐姐给的,哪里是什么礼?你下次见到我还记得我就行了。”虽然才是个九岁的女孩子,可已经会说漂亮话了。也许她这么做有母亲的教导,也许如此行事是为了结好镇北侯府,可沈汶是个气量小的人,心想为了她今日的这一颗珠子,日后就不让她嫁去北戎,把那个四公主嫁过去吧。

三皇子问沈卓道:“沈大公子和沈二公子呢?我和他们年前一起打了次狐狸,过年就没见着。”

沈卓说:“我今天送着妹妹们看灯会,他们两个也许自己出来看灯,也许在府里,我还真不知道。”

三皇子又问张允铭:“张大公子可有兴趣骑猎?月底我和沈家公子们还要去城外山里,可想一起去?”

张允铭文绉绉地笑着说:“多谢……”

三皇子说:“就叫我三公子吧。”

张允铭语气真诚地说:“多谢贵人相邀,可我的骑术拙劣,怕去了反添麻烦。”沈汶对着张允铭抿嘴笑:这个人撒谎不眨眼。他四岁骑马五岁射箭,只是平远侯从来不让他在人前展露,这样的掩饰真跟我有一比。

张允铭余光掠到沈汶的笑容有片刻恍惚,以为这个女孩子知道自己在说谎。好在三皇子明显没看穿,笑着说:“人们都说张大公子文章精彩,看来张大公子是要弃武从文了。”

张允铭忙笑着答道:“我本来也没什么武,家父总说武将之位到他这辈就算了,让我多读书,今年先去考个秀才。”沈汶知道张允铭这是在替他父亲递话呢。

三皇子郑重地点头说:“祝张大公子一路得中,日后也许是要在殿试上看到张大公子。”

张允铭谦虚道:“我哪里有那么高的才学,家父说能中了秀才就是我家烧了高香了。”大家应景地笑了,张允铭马上就又将原来的说辞拿出来,向众人告别,行礼后带着张允锦和仆人们走了。

张允锦一离开,沈卓也趁机告辞,说妹妹们不可久留。他虽然年少,也知道在这样的公共场所,还是不要与皇家的人过多交往。双方又行了礼,三皇子笑着说:“替我向老夫人和夫人问好。”沈卓忙谢了。

他们离开了三皇子一行人,张允铭兄妹也已经走远。沈卓的神情有些郁闷:那个张允铭就这么带着张允锦跑开了,竟然不等着我们。

苏婉娘这才对沈卓低声说:“那观弈阁外有卖有关博弈的书,还不少呢。”

沈卓对身后的中年护卫说:“老关,你听见了没有?等她们回了车上,你让人去给我买,每样都买一本,我就不信……哼!”

那个老关一副庄稼人的面孔,脸上有深深的皱纹,忙笑着应了。

他们回了府,自然去见杨氏道晚安。到了正厅,发现老夫人也在座,显然在等着她们。杨氏脸色严峻,对沈汶说:“你再把事情说一遍。”

沈汶马上露出可怜相,结巴着说:“我……我和婉娘姐姐正在看灯谜,那个,是那个……”眼泪就涌上了眼眶。老夫人又心软了:“汶儿过来,有事慢慢说,别怕。”

杨氏叹气,看向苏婉娘,苏婉娘行礼,说道:“我和小姐正看着灯谜,小姐马上就要猜出来了,那谜就被一人摘了去……”她口齿清晰,把事情来龙去脉好好地说了一遍。沈湘又把她到后发生的事补充了些,沈卓最后讲了他见到的情形。

杨氏听了皱眉头,问老夫人说:“母亲怎么看?”

老夫人扫了下周围,叹了口气:“不过是孩子间的玩笑,不要当真。”这就是反话了。

杨氏点了下头,知道不能在这里当着大家的面讨论这事,就对沈汶说:“你日后可得好好学学规矩了,怎么能这么当着旁人的面哭呢?”

沈汶眼泪流下来了,哭泣着说:“我什么也没做呀,干嘛说我管教不够?我明明是有过教养嫲嫲的……”

杨氏咬牙,竟然说自己的女儿没管教?!这话传出去,不是在打侯府的脸吗?自己的女儿日后怎么做人?老夫人也面露怒意,但拍了拍沈汶的背,没说什么。

杨氏强打起笑容,对沈汶说:“别哭了,也看了灯了,那些事就别想了,好好去睡觉吧。”

沈汶马上不哭了,抱了抱老夫人道了晚安,然后又跑来拉了杨氏的胳膊道了安。沈卓和沈湘都不屑这么撒娇,好好行了礼,三个孩子出去了。

杨氏却和老夫人继续留在了厅中,杨氏对旁边的人说:“去准备些夜宵,天晚了,大公子和二公子一会儿回来了,肯定会饿了。”

看身边的人都走开了,杨氏才低声问老夫人:“母亲,这是怎么了?就是婉娘那个丫头说话向着汶儿,但汶儿的性子咱们都知道,脑子慢,没事就知道哭,肯定不会主动惹麻烦的。四公主为何要找汶儿的茬儿?”她平时和老夫人较劲,可真的有为难的事了,不找老夫人,她又能找谁商量?

老夫人叹了口气,低声说:“把这事写信让侯爷知道,也别说什么,就把四公主和大皇子说汶儿的话写进去就成了。”然后起身,摇头道:“老啦!我先去歇了。”

杨氏躬身送走了老夫人,自己坐在位子上愣神儿。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想想大皇子的位置,怎么看都是会当太子的人。他如果对汶儿这么不客气,是不是说对镇北侯府不客气?那么他的态度,是不是皇帝的态度?……越想越心虚,可自己出身中下等武官之家,只为丈夫守在京中管家,既不能联系朝官,又不能进宫活动,能干什么?

有人报说大公子和二公子回来了,杨氏坐直了,等沈毅和沈坚一脸轻松地进来,杨氏看着他们还年轻的面孔,犹豫了一下,命人摆上了夜宵,看着两个孩子用了,问了问灯会的事,没有把这事告诉他们。反正沈卓会说给他们听的,让先他们过一个快乐的元宵节吧。

十五一过,这年就彻底过去了。杨氏自己亲自持笔,给镇北侯写了一封长信,里面有长乐侯府的事,灯市遇见三皇子的事,等等,让人送往北疆。

信送出的次日,这封信的抄件就摆在了大皇子的书案上。大皇子读了,只是笑笑。他喜事将近,心情很好。

沈汶的心情也很不错。她过了几日后夜里去了次观弈阁,看见自己画的那盘棋高挂在最大茶室的北墙上,周围的茶桌上都摆放着棋盘,虽然已经入夜,许多人还在那里对弈或者研讨。那个包官人笑眯眯地走在茶桌间,有时指着棋盘说几句自己的见解。虽然总被人嗤之以鼻,但他却毫不以为意。

沈汶回来告诉了苏婉娘,现在只用等着季文昭入京了。

作者有话要说:

☆、探府

三月春风正浓时,季文昭坐着马车进入了京城的南城门。他从马车的车窗向外观看,京城里街道宽大,人流不断,比江南他居住过的城市都热闹不少。可他脸上带了丝微笑,毫不把这繁华放在眼里:他是逢时而至的应运者,他将在这里开始一盘棋,一盘人生大棋,会涵盖此世万千民众,他是持掌乾坤的棋手,落子无输。

半月后,在京城好好地休整后的季文昭,昂首挺胸地踏入了观弈阁的大门。

就如沈汶干过的,他打听了几处供人设局的茶楼及其东主,发现观弈阁的包官人最是大度而热情,他的茶楼毫无门第之念,只要自称是棋手,无论什么样的背景或身世,只须少量银两,就能在茶楼摆设棋盘邀人对局,甚至自办擂台。季文昭知道“国手”之名会给自己带来许多方便,就准备见包官人,设一个“文昭台”,在下一个月内,名义是切磋,实际是挑战京城乃至附近城市的棋手。

他穿了件铅灰底色织了淡灰云纹的长衫,显得稳重而奢华,应该立刻得到人们的敬仰。他二十来岁,相貌上乘,正是意气风发之时,气质潇洒豁达,进门时,他期待人们该纷纷抬头看他才对。

可没人抬头。

一进门是个隔间,按理应是伙计前来搭讪客人的宽敞的地方,但现在满满地摆了茶桌,每个茶桌上都摆了棋盘,看来下棋的人很多,大家都忙着。

好吧,季文昭对自己说,这种氛围也很好,方要开口问询向他走过来的伙计哪位是东主包官人,就听有人大声说:“这季文昭真是欺人太甚!”

季文昭一愣,转目看去,一个中年人推盘而起,说道:“出这等艰深难解死活之局,就想贬低他人,抬高自己!”

另一桌人说道:“老兄也不能这么说,你看,我从众位这月余对此局的多种揣测中,得益匪浅,可以说季文昭此局开了一代先河,引人从难处着手,比平常对局更能让人进步。”

另一人道:“正是呀,你我平常下棋,不过争一时输赢,哪里有过真的死里求生之境?季文昭下棋求险不求稳,出如此死活之局,就看出他为人之凌厉,若是能解了,日后与他对局时,也有个准备。”……

季文昭听得莫名其妙,忙问到了身前的伙计:“他们所谈‘季文昭之局’是怎么回事?”

那个伙计打量了他一下,笑着说:“客人肯定是刚刚进京的,季国手的死活局已经在我们这儿挂了一个多月了,京城里的棋手都来看过了……”

季文昭更摸不到头脑:“什么?!季文昭的棋局就挂在你的茶楼?!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是季文昭呢!

伙计带了得意的神情:“当然挂在这茶楼里!这是外茶室,原来算是过道,季国手的棋局就挂在里面主茶厅的正墙上,里面早就坐满了人了,这才在外面都放了桌子……”

季文昭听了,越过伙计就往里面走,伙计在他身后喊:“客官,里面没座位了!”

季文昭不理,进了里间,这才是一个大厅,尽头正面的墙上,果然挂着一副棋盘。大厅里满是人,却并不喧嚣,大多人都是在静静地对弈,就是谈论也很小声。一个伙计小心地笑着低声说:“对不住,客官,这里满了,要不,您到偏厅或者外面?……”

季文昭摇摇头,指里面说:“我不喝茶,就想看看那盘棋。”

那个伙计马上点头说:“当然当然,我领您过去。您可不是唯一一个这么干的,我们这里每天都有人,就来看看棋局,可看了就走不了了,站半天,最后还要了桌子,在这儿边喝茶边下棋,还能结识许多棋友……”

季文昭懒得理这个啰里啰嗦的伙计,眼睛直盯着远处的那盘棋,走到近前一看,当时火起,脱口道:“这是什么烂字?!”

啰嗦伙计立刻辩驳道:“您怎么能计较这些细微末节呢?人家季国手是大才,天才!脑子都用在下棋那里了,哪里有时间练字?我小的时候就最烦练字了,一下午坐在那里,写不了几个,我特别理解他……”

季文昭恶狠狠地说:“你不理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