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馄饨得了,老头盛了一碗,撒上葱花,端给张允铮,看见他的脸色吓了一跳:“这孩子!这是什么脸色?是嫌时间长了?我跟你说,不煮熟了可不行……”

张允铮端了馄饨转身就走,到了沈汶面前,几乎将碗照着沈汶头上扣下去——她让自己受了这么半天煎熬,可是面对着沈汶放出光芒的小弯眼睛,还是把馄饨碗没好气地放在沈汶面前的破桌子上,瞥见沈汶放在桌子上的手,圆滚滚的手背关节上竟然有还有几个深窝,不禁低声恶狠狠地骂道:“猪!”

沈汶经常被沈湘这么骂,头脑自动忽略,见了馄饨碗,就看也不看张允铮了,笑着拿了勺子,小心翼翼地舀起馄饨来,一边吹一边很神情陶醉地准备享受这第一顿夜宵。

张允铮低声骂道:“小骗子!”实在看不惯沈汶这种馋兮兮的样子,连招呼也不打就离开了。走出一段路,他回头看,那个桌子旁的矮小身影,头也不抬地吃得正香,看样子早就忘了他。什么一起吃夜宵?就是骗着自己给他买馄饨!

沈汶吃了几个馄饨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她原来饿了,见了吃的就忘了张允铮是不是也会一起吃,一转眼,张允铮就没人了!不吃拉倒!沈汶决定继续享受美食,不为那个小混球分心,她还得赶快回府呢。

沈汶吃完馄饨,少见地心满意足,回到自己住的地方,越窗而入时,坐在床上的苏婉娘才松了口气。低声说:“你去了这么久!”

沈汶一边脱衣服一边小声说:“我不想吵醒你呀!就是出去看看。”

苏婉娘起身过来嘀咕着:“我宁愿你告诉我,不然日后我连真正能睡觉时也睡不踏实了,总得看看你是不是还在床上。你的夜行衣就放我枕头里吧。”她凑近沈汶来拿夜行衣,忽然说:“一股葱味儿?你在外面吃了东西?!”

沈汶吭哧着:“就吃了……一碗馄饨……”

苏婉娘推了沈汶一把:“我这里提心吊胆地等在黑地里,你竟然在外面吃馄饨?!你这个小没良心的!”苏婉娘觉得自己提前进入了母亲境界,老了十岁有余。

沈汶忙赔笑:“婉娘姐姐,我不是不知道你醒了吗?若是知道你在等着,我是绝对不会吃的!真的真的!”

苏婉娘气不消地说:“谁信你?!……你吃了东西还刷不刷牙了?”

沈汶打哈欠:“当然不了,就一次,应该没关系吧?”

苏婉娘哼声:“小懒猪!”

沈汶嘟囔:“怎么都叫我猪?”

苏婉娘问:“你说什么?”

沈汶赶快笑着催苏婉娘:“说婉娘姐姐辛苦了,快睡吧!”

苏婉娘把沈汶的夜行衣藏入了自己的枕头,以确定沈汶不能再背着她自己溜出去了,两个人睡了。

张允铮气呼呼地回了家,一进院子门就大声说:“给我弄碗馄饨!三鲜的!”那个没见识的小骗子!自己府里的馄饨是下等吃食,但还是高汤为底,馅儿里有虾有肉,不知道比街上的讲究多少倍!

等馄饨上来了,张允铮仔仔细细地品尝了,深觉比沈汶享受到了更多的美味,恨不能现在就告诉她,气死她!

他吃了刚要去洗漱,张允铭打着哈欠进来了,抱怨说:“爹让我近些日子盯着你,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以后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得事先跟我打个招呼,不然我还得等着你。咱们再过一个月就要离京了,你能不能消停消停?”

张允铮吃了馄饨后,腹中暖和,情绪好了些,但因为习惯上对家人从来没什么好脸色,就还是没好气地说:“你少管我……”可马上想起了沈汶要的东西,只好放缓了些口气说:“我去镇北侯府外等着那个小骗子去了,想问问她事情的前因后果,还有许多具体的细节。”

张允铭难得见张允铮好好说话,忙振作了些精神,问道:“她说了什么?”

张允铮又气愤起来:“她说要买个院子,要偏僻点儿的,屋子大,院子大的,她好有地方说话。还说让我们这次南下,要找好多工匠,付重金让他们去北方,她有机关,需要这些人构建。她让你给她二哥一万两银子,因为她二哥也要找匠人。”

张允铭忍着笑问:“就这些,还有别的吗?”

张允铮含怒地说:“然后她说请我吃夜宵,可竟然让我出钱给她买的馄饨,说她没带钱!才两文钱她都不花!这个小气鬼!”

张允铭哈哈笑起来:“你怎么才给她买了碗馄饨?应该送她良田千亩呀!反正已经亏本了,就大方些呗。”

张允铮气得脸红:“那个小骗子!我一看她那副阴谋诡计的样子就讨厌!跟你一样!”

张允铭拍手笑:“这才是有主意的人,哪儿像你,木头脑袋!”

张允铮立眉:“你想打架?!”

张允铭继续笑:“她说的这些也是有道理,怎么都得有个秘密的地方,不能什么事都在外面商量,我去买宅子,可是她讲那些事情的时候,我也得去听听。”

张允铮有些不乐意,他虽然和沈汶吵得厉害,可因为他开了片刻天眼,那些事情真实而虚幻,这世上,大概只有沈汶能理解他,而他也知道沈汶的秘密,两个人之间有种无法与外人言说的同谋感。

张允铭斜眼看他:“又想马儿跑得快,又想马儿不吃草?我给你帮忙了,你怎么能不让我去听?”

张允铮暗暗在心里记下了张允铭讨价还价的方法,决定下回沈汶再让他干什么,他也得加上件自己想要干的事情,这样才公平!虽然他还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

张允铮黑着脸说:“去就去呗,反正你们都喜欢糊弄人!”

张允铭点头说:“还真是这么回事!谁能想到那个小胖鸭这么多年来一直知道你是男的?她还几次假惺惺地问起你,当时肯定是冷眼看着我撒谎!这只小胖鸭!真是可恨哪!”

张允铮听见张允铭骂沈汶,心中本来应该高兴,可却恶狠狠地说道:“你活该!总得有个人知道你是个骗子!”

张允铭挑眉看张允铮:“人说女生外向,怎么你也……”

张允铮最恨别人说起他跟女的有任何关系,挥拳打向张允铭:“我打死你这个骗子……”

张允铭早就跳起来,跑向门外:“我可得睡觉了!我能睡个好觉,不像有的人,什么都没有问到不说,还赔出去几万两银子去,哦,外加两文馄饨钱……”人远了。

张允铮没打到张允铭,狠狠地挥了几十下拳头,才洗漱睡了。他也睡了一个很好的觉,肯定是因为吃了碗馄饨。

过了几天,朝中爆炸性的消息才传遍了京城:皇帝要废了皇后?!

相比之下,五皇子没了这个消息,就没有得到太多反响。

群臣纷纷上书反对:皇后无明显的错误,如何能说废就废了?一国岂可无国母?首先,这月底的亲蚕之典,就没人主持了!

皇帝总不能说是皇后亲口承认了去杀镇北侯的第四子,涉嫌弄死了五皇子,还毫无悔意,自己才决定废后的,问起缘由,就咬定是皇后性喜奢侈,凡诸服饰,锦缎满绣不说,还均缀依珠玉,无益暴殄,毫不知惜……(是顺治帝废后的话)

群臣愕然:这皇后穿金戴银的是有错了?那自家的那些命妇贵女可怎么办?这明显是借口啊!

太子也不敢公然为母亲在朝堂上辩护,唯恐激怒了皇帝。只对皇帝所说的种种言必称是。

所以,在群臣的眼中,就成了皇帝莫名其妙地废了皇后,再看看太子在朝堂上低声下气的样子,都猜测这是皇帝对太子的又一记狠狠敲打。

皇帝立了太子这么多年,虽然带着太子聆听朝政,但也从来没有让太子独立领过什么重大差事。现在又做出了废后这么巨大的一个举措,其中的意义非常明显:皇帝有可能换太子呀!那么下一个人选会是谁?没别人了呀!四皇子瘸了,五皇子死了!就剩下了一个人——三皇子!

突然间,皇宫里三皇子所居的院落热闹起来了。受人之托的太监宫女们纷纷前来传递各种礼物或者邀请帖。

其实,大家的意思也不是就转而押三皇子会成为太子,进而登基。只是万一万一,未来有换皇子这种可能,自家绝对不能给三皇子留下个对他不友好的印象。当然,也不能明着得罪太子,所以送个礼物,请三皇子一起参加个诗会、酒会、踏青之类的活动,最不惹眼。聚会中人多了,谁知道是谁请的三皇子?况且,来向三皇子示好的人也肯定不少,自家的行动就不会被人挑拣出来……

三皇子面对着一桌子的请柬,又喜又悲。喜的是皇后要是倒了,自己就少了一个对头。日后出宫的行动,乃至婚姻,大概都多了些自由。悲的是母亲陈贵妃没有熬到这一天,已经死在了冬末。

他没有像四皇子那样深究这其中的关节,想到什么阴谋之类的,只是觉得皇后多行不义必自毙,害死了那么多人,最后总是要轮到自己身上的。

发够了呆,三皇子没有从那堆请柬中选什么帖子,反而是让人给镇北侯府的沈坚送了一封信,问他们有没有出去踏青的计划,他想随他们一起去。

镇北侯府里,杨氏把仆人们都支下去了,只和老夫人在一起,讨论这个突发事件。

杨氏小声问:“娘,你说,这废后的事,是不是与刺杀强儿不成接着灭口这件事有关呀?”

老夫人慢慢点头道:“看样子像,这是说,那些事是皇后让人干的?”

杨氏坚决地点头说:“肯定是呀!您想想,皇后原来就下毒不成,听说这次冬狩,四公主又破了相,皇后也算在汶儿身上了,因此就想给咱们府点颜色。这个狠毒的妇人,竟然挑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下手!活该被废!”

老夫人有些不肯定,但看看杨氏那坚信不疑的样子,也勉强点头了。

杨氏松了口气说:“这下就没人来害我的儿了……”

老夫人忙说:“再让他们轮着看段日子吧,别马上又把强儿撒出去。”

杨氏也有些一朝经蛇咬十年怕井绳的阴影,就说:“那就还让他们每天轮着看强儿。”

外面有脚步声,杨氏刚皱眉要说什么,却听到沈坚在门外说:“母亲,是我。”

杨氏说道:“进来吧。”

老夫人看着进来的沈坚有些发憷:这个孩子一出手,一计借刀杀人,就死了那么多人!她自然做梦也想不到真的出主意的是那个有事没事就撒娇的乖乖女。

沈坚拿着一封帖子,向老夫人和母亲行礼,说道:“三皇子从宫里的让人送的,问咱们府有没有踏青的事,他想带着五公主来。”

杨氏不敢拿主意,就看老夫人。老夫人皱着眉,沈坚开口说:“过去,大哥会带着我们几个四月四去香叶寺……”

杨氏说:“那年你们回来时,路上出了麻烦,我就说你们别出城了,现在怎么又提起来了?”那次有什么农人拦车,青楼女子认人之类的烦心事,之后,杨氏就再也不让他们去那里踏青了。

沈坚说:“这次,我们可以多邀几家人,比如平远侯府,还可以让他们带着朋友一起来。大家在城门聚了,一起去就是了。”反正正想见着张允铭呢,借这个机会大大方方地见面吧。

老夫人说:“我记得香叶寺不大吧?只有几间斋房,这么多人怎么住得下?”

沈坚说:“我们当日去当日回来,上次大哥带着我们快傍晚了才离开,天黑时也到了家了。”

过去杨氏总能马上就做决定,可现在,她却觉得自己越来越拿不定主意了:不让孩子们去吧,三皇子明显想与侯府的儿子一起去踏青。侯府不去,这不是不给三皇子面子吗?三皇子与几个孩子这么交好,别说侯府本来就有踏青的地点儿,就是没有,这时不也该马上找一个,带着三皇子去?可如果去,真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冬狩上有对着三皇子的刺杀,自己府里才刚刚发生了对小儿子的谋害,这若是孩子们全出去,碰上个埋伏什么的,不都一锅儿端了?

老夫人明显也知道这些顾虑,皱着眉不说话。

沈坚说:“祖母,母亲,莫要担心。宫里刚刚出了事,皇上要废后,大臣们还在劝阻。想来现在大家都想息事宁人,不会再出什么意外。而且,我会多带人。”

也就是说太子正忙,不会有心思下手。侯府的卫队跟着,一般的刺客根本无法得手。

老夫人知道沈坚的厉害,终于同意了,说道:“人也不能因为听见狼叫就不种地了,该玩儿还是得玩,你们就去吧……”

话没说完,门外冲进来一个小黑球。沈强流着口水,浑身是土,进门就往老夫人身上爬。老夫人也不嫌弃,拿出手绢给沈强擦脸,笑着说:“强儿这是又去哪里淘气去了?”

跟着进来的沈湘说:“都是在小妹那里玩沙子玩的,非要到院子里挖土,弄了一个大坑。”

沈坚也笑了,行礼就要走,杨氏说:“强儿可要留下。”

沈坚说:“四弟最近和我在习武场上玩得很好。我把以前教过小妹的那套拳法教给他了,他一学就会,比小妹当初……”可马上想到沈汶那时肯定是在装相,忙停住。

杨氏说:“他毕竟还太小。”

沈坚说:“所以他会最高兴。”

杨氏还是犹豫,老夫人又多管闲事地说:“好啦,到时候看吧,若是强儿闹着要去,就让他去。要是他不闹,就让他留下。是不是?强儿?到时候可别闹呀!”沈强啊啊大叫,口水急流。

沈湘问:“去哪里?”

沈坚笑着说:“去春游。”

沈湘跳起来:“太好了!”

沈坚说:“还有别的家,三皇子,平远侯他们。”

沈湘的脸突然通红,过来拉沈强说:“走,我们出去玩,别闷屋里了。”把沈强硬从老夫人膝上拖了下来,扯着他跑了。

沈坚笑着道别,出门去找沈汶。

沈汶知道了废后和五皇子死了,又打坐了一个晚上。

她心中很慌——情形与前世不同了!前世皇后根本没有被废,五皇子也没有死。

她已经失去了对局势的掌控吗?历史上许多有预见和先知的人,最后都并没有实现自己的目标,比如诸葛孔明,比如法国的圣女贞德……他们一开始都以神机妙算横空出世,占领了主动,可随着事态的变化,他们失去了对大局的控制,有的出师未捷,有的下场悲惨。

沈汶觉得她现在宛如驾着一叶小舟,已经无法按照自己原定的计划航行了,只能在湍急河流里随波而下。她唯一感到安全的,就是她还没有在外面暴露出来,她依然是个躲在暗处的谋算者,还没有人针对她进行攻击。

沈坚到了小院,进屋对刚刚睡了懒觉起来的沈汶说:“我们要去春游了,小妹可是能出府?”

苏婉娘出门招呼茶水,看着门窗。

沈坚低声说了计划,沈汶忙说:“既然这样,就要邀请叶大公子他们一家。叶大公子看来与三皇子一直交厚,和张大公子也有交情,该是个八面玲珑的人。”

沈坚说:“他一直是个游荡京城的纨绔子弟,到处与人称兄道弟,和我都喝了几次酒。他父亲叶中书的官衔只是个虚衔,可叶中书与许多文官是简老夫子的同门弟子,也算知名。”

沈汶多少有些失望,看来这不是个重要人物。但是现在也不能太挑剔,只能说:“敢和三皇子搭交情的人都算是有些胆量的,他曾经陪着三皇子去看万花舞,那时三皇子身边的另一个人是谷公公。”

沈坚点头道:“这么说来,他还真不是个简单的人了。去看万花舞明着是玩乐,可却是与三皇子拉关系的最好时间……”他突然皱眉看沈汶:“你怎么知道这些?”

沈汶眼光回避:“这个,你知道,我有时会出去看看……”

沈坚知道沈汶轻功过人,可还是忍不住教训道:“不管怎么说,你还是个小姑娘,不能让人发现夜里自己出去,这样有损闺誉!日后……”哗啦哗啦,长篇大论。

沈汶低眉顺眼地听着,心里计算着与张允铮约好的五天之期马上就到了,不知道自己要的小院子买下来了没有?看二哥这个态度,自己夜里出去见外男的事儿,可真不能露出任何马脚。

沈坚好好地说了沈汶一通,见沈汶老实地听讲,才离开了。根本不知道这天夜里沈汶就出侯府赴约去了,为避免被他发现,还特意绕开了他的院子。

作者有话要说:

☆、坦白 (抓虫)

沈汶出了侯府,还没走出多远,就听旁边嘶嘶响,张允铮冒了出来,低声问:“你怎么来得这么晚?我都等半天了。”

沈汶问:“我们说好时间了吗?我还可以来得更晚些。”

张允铮皱眉:“你娘没教你说对不起吗?”

沈汶反驳:“你娘没教你别跟女孩子吵架吗?”

张允铮撇嘴:“你又不是平常的女孩子。女孩子有这个钟点出来的吗?”

沈汶马上说:“你娘没教你别跟女鬼吵架吗?”

张允铮一激灵,可一看沈汶才到自己前胸的小个子,拉下面巾露出的弯弯眼,就没了恐惧感,说道:“我可没见过这么肥的女鬼。”

沈汶又吐出舌头,张允铮厌恶地皱眉:“别吐了!一点也不吓人!好像你要吃馄饨似的。”

沈汶摆手:“讨厌!提馄饨,你再去买!”

张允铮道:“你想得美!才从府里出来,就想吃?!你一天要吃多少顿?”

沈汶回答:“跟你在一起很无趣!那你买院子了吗?”

张允铮哼声道:“听听,买买买!你这个掉钱眼里的小鬼!就惦记着院子!”说完,转身就走,沈汶跟着他穿街过巷,到了一处陈旧的院落。翻墙进去,里面荒草凄凄,还有半死不活的树木,残破的荷塘。再往里面,是两进房子,窗子里黑洞洞的。

张允铮带着沈汶到了屋子前面,沈汶停下脚步,说道:“你哥帮着买的?”

张允铮说:“当然了。”

沈汶感叹道:“张大公子那个人最可敬了!文武双全不说,还特潇洒倜傥、做人周全……”

张允铭从屋里冲出来,用力呼吸,拿了手中的扇子使劲扇了半天。沈汶笑,张允铭对沈汶说:“你真知道怎么恶心人。”

沈汶翻眼睛:“谁让你躲在里面想吓唬人来着?”

张允铮觉得两个人格外不顺眼,斥责道:“笑什么笑!进屋去!”

三个人进了屋子,等到眼睛适应了黑暗,张允铭示意了下简陋的桌椅,让沈汶坐了,自己也摸黑坐下。张允铮一脚踏在椅子上,站在黑暗里。

张允铭说:“这是我用我娘那边一个亲戚的人名义买的,正等着到衙门里过户。我只是这两天过来稍微收拾了下,让你过来有个坐的地方。等地契办好了,才能带人来打扫。这里周围是几个富裕的人家的大宅子,平常街上人少……”

沈汶问:“那怎么这么破旧?”

张允铭笑着说:“是因为有人说这里闹鬼。”

沈汶哦了一下。张允铭颤着声音问:“你不怕鬼吧?”

张允铮冷哼——她就是鬼,你还吓唬她?

沈汶嘻嘻笑:“鬼有什么可怕的?就是个魂儿,有没了结的心愿,留在了这里。顶多搬个东西弄出个响声,害不到人。”

张允铭在黑暗里看沈汶:“你怎么知道?莫不是……你——是——鬼——?”他被沈汶蒙骗了,总想看沈汶出个丑,好找回点场子。

沈汶也正经起来,悄声说:“你别说,我——真——是——”

张允铭心中莫名一颤,背生寒意……

张允铮不耐烦地出声打断:“你们有完没完!快说正事!”

张允铭咳嗽了一下,问道:“听人说皇帝废后是与镇北侯府发生的血案有关?”

沈汶点头说:“有人要害我的四弟,我们抓了人送了官,结果那些人和家人都被灭了口,一共一百六十多人,事情闹大了,肯定要传到皇上那里。”

张允铭问:“该是太子吧?”

沈汶说:“我也觉得是。可最后却是废了皇后。”

张允铭一摆手说:“当然是替太子顶罪了。”

沈汶疑惑道:“其实,就是真的太子要下手杀我的弟弟,又没杀成,皇帝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你看前面皇后下毒,四公主推我出去,不都不了了之吗?这次和前几次有什么不同?皇后用得着出面顶罪,还被废了后位?”

张允铭思索着,“难道是皇帝看太子不顺眼了?借着这个茬儿要狠狠办他,可皇后知道了,去拦着,结果惹怒了皇帝?”

张允铮打断道:“管他呢!反正现在皇后可能要被废掉了!这不是好事吗?”

张允铭首肯:“是好事,太子就少了嫡子的背景。”他看向沈汶:“哦,我弟说你都知道,你得把这事情从头到尾好好说说。”

沈汶叹气:“我看到的,是前世,现在,又出现了许多变数。”

张允铭屈尊纡贵般地说:“无妨啦,先讲讲你见到的。”他的母亲李氏就是个迷信了道士预言,把自己的儿子关起来的人,张允铭对这些什么未卜先知之类的奇谈怪论有接受的基因。

沈汶就细细讲起了前世北戎怎么进犯,沈家军怎么灭亡,自己的两个兄长怎么战死,平远侯怎么请战,张允铭先锋,三皇子沈卓和沈湘随行,平远侯怎么战死,太子诬陷三皇子勾结北戎沈张两府通敌,张允铭三皇子和沈卓怎么死在御林军的箭雨下,然后是抄杀两府,张允铮怎么杀出来,行刺太子未遂,国土沦陷,都城南迁,张允铮后来怎么争斗了二十年,最后怎么惨死的……

黑夜深沉,屋子里沈汶的低语如鬼魅的吟哦。当初张允铮只寥寥数语,就让张允铭感受到了危险。而现在,沈汶讲述了一个漫长的故事,一个个场景,一个个人物,一桩桩血泪往事……张允铭听得毛骨悚然,张允铮则热血沸腾,牙齿咬得咯咯响。

沈汶讲完,院落里,风声瑟瑟,明明是初春,却似寒秋。

良久,张允铭对张允铮说:“弟弟,苦了你了。”

沈汶惊讶张允铭首先想到的是安慰张允铮,可接着一想才明白了——张允铮此时不是那个杀红了眼的孤勇之士,还只是一个十六岁被父母圈养着的少年,哪里见过什么世面?毫无人际交往的经验,真的像张允铭说的那样纯真而良善,难怪张允铭那么纵容张允铮欺负自己。

过去,沈汶想结识张允铮是因为想见到那个前世百折不挠的斗士,可现在沈汶才体会到张允铮在前世的经历是多么残忍:一日间,一个从来没有经历过世事的青年人被抛到了漩涡中心,一直爱护着他的亲人们全都惨死,他要承受多么巨大痛苦和多么深重的愧恨,同时立刻要拿起刀剑,与太子展开博杀……

沈汶突然不想见到那个张允铮了,她希望张允铮此世,就这样纯良地长大,是个被宠爱的弟弟,坏脾气的男孩,永远不用体会那些锥心之痛,永远不会长成那个疯狂的复仇暴徒……

张允铮结巴着说:“哥……我没用……最后也没能报仇。”

张允铭叹气:“其实,你只要好好活着就好,谁也没有希望你去报仇。”

张允铮说:“可是,我要报仇!”

沈汶点头说:“我也选择复仇。所以我已经针对他们是所作所为安排了对策。只是……”沈汶担忧地说:“我一动作,事情就开始发生变化。前世,我弟弟根本没有生出来,陈贵妃最近才死,谷公公已经死了,皇后并没有被废,五皇子还活着……现在,冬狩时太子没有得手,可却有人谋害我的小弟弟,接着皇后被废了……我已经不知道事情会往哪个方向发展了,我担心我的策略会有偏差,万一后面的情形不同前世了,我预备的对策就都没用了。”

张允铭既然知道沈汶能够未卜先知,就觉得她有对策也是应该的。他没有像沈坚那样怀疑沈汶的智力,由于沈汶这些年把他都蒙蔽了,他认为沈汶是那种天纵奇才,很有机心。

张允铭并不纠结沈汶的安排是否能与太子抗衡,而是沉思沈汶所说的变化。他仔细想了想后说:“大局不会变,还会像前世一样。”

沈汶马上问:“为什么?”

张允铭说:“前世,太子因为忌惮三皇子而要除去镇北侯,你看看,现在的情形可有不同?”

沈汶说:“现在的情形,比前世更不利太子,他应该更想这么干!”

张允铭点头说:“而且,北戎方面,也没有什么人去改变现状。”

张允铮握拳说:“那我们就该先下手为强,除掉太子!”

沈汶撇嘴:“除掉了太子,北戎就不进兵了?”

张允铭却赞同张允铮:“就是进兵,这边没有了太子的掣肘,也更好对付,应该可以抵挡住他们。”

沈汶笑了一声,在黑暗里听来格外阴沉,她轻轻地说:“我的目的,不是抵挡住北戎,不让其进犯。”

张允铭皱眉问道:“那你是什么目的?”

沈汶小声说:“我的目的,是罪有所惩!”

张允铮说道:“你上次就是这么说的!你看看你们府的血案,如果真的是太子做的,他手上已经有了人命!杀了他,就是罪有所惩了!你别再推三推四的了!”

沈汶轻叹了一声:“可我很贪心呢。”

张允铭问道:“你贪什么心?”

沈汶说道:“杀了太子,就报仇了?那知道他下了毒手而不予追究的皇帝,给他出谋划策的幕僚,没有坚持正义的朝臣们,那些杀了你母亲和你小弟弟的军士,射死了你、三皇子和我三哥的那些皇帝精兵,逼死了我一门女眷的御林军,杀了我父兄、逼死我的姐姐、屠杀了二十万沈家军的北戎五十万大军,他们就都没事了?”

张允铭终于听懂了沈汶的意思,一时浑身发冷,目瞪口呆地看沈汶。

张允铮不甚明白,问张允铭道:“她到底要干什么?”

张允铭缓缓地解释道:“她要血流成河。”

沈汶的黑衣像是与夜色融为一体,她看着窗外自言自语道:“是的,我想让他们还像前世那样选择恶行,可是这次,他们就是选择了自己该得的惩罚!”

重生以来,这是她头一次坦白自己的目的,毫无掩饰,无所顾忌。她不只是自己的家人保护人,她虽然坚持着自己的底线,可也是来重新分配人间生死的使者。她是来报复的。

张允铭被这个宏大的计划震住,皱眉思考。张允铮却马上接受了沈汶的见解,说道:“这是应该的!我天眼看到的,就是还没有发生,但是也已经发生了!他们都不该得了好去!”

张允铭慢慢地说:“你是想要让事情还如从前一样发生,不是杀了太子,而是由着他,引带出后面的人和事,然后予以痛击。你真不是个好人哪!好人会阻止这些事情发生,挽救人们不落入深渊。”

沈汶小声嘟囔:“谁说我是个好人来着?”

张允铮翻眼睛说:“她当然不是个好人!”她是个鬼呀!上次,他还以为沈汶善良,不伤无辜。可是他没有明白沈汶所说“有罪必惩”是什么意思。现在他头一次窥视到了沈汶的意图,比他的刺杀一人要血腥何止千万倍!就是能够杀掉一个太子,她也不会动手的。因为她要以太子为由头,连根拔起所有的关联,再全部消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