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张允铭像是在说服他自己般缓缓地说:“现在除去太子也不行。若是只除掉他一人,无法将他的根基毁去,三皇子还没有建立起自己的势力,吕氏庞大的官僚人络,明里暗里给太子出过主意的幕僚们,日后怎么会全心辅佐三皇子?肯定会使劲给他下绊。皇帝还能有别的皇子,不能保证三皇子最后能上位。而且,拿掉了太子,皇帝还在,情形比现在也好不了多少。万一事有泄露,引起皇上的注意,追查出我们两府来,也是灭顶之灾……好吧,就听你的吧。”

张允铮问:“什么听她的?听她的什么?”

张允铭仔细听了听外面,沈汶也闭眼感觉了一下周围,张允铭才低声说:“你没听方才她提到了皇帝?”

张允铮明白沈汶是想连皇帝都一起换了,他天生叛逆,没觉得这有多么大逆不道,就说:“那样倒是挺彻底的。”

沈汶低声道:“这事可得一步步地来。不能明白地去做,若是引起混乱,对百姓有害、让日后北戎入侵更加容易不说,以我父亲的忠君之想,就算我谋划成功,他弄不好要么自杀谢罪,要么大义灭亲。”

张允铭问:“那你准备如何?”

沈汶说:“必须小心谋划,不能匆忙。我要皇位交替名正言顺,还得确保上位者是三皇子。”

张允铭小声问:“你能做到吗?”

沈汶说:“有你们家的支持,我就能。”

张允铭缓缓地点头。

张允铮哼道:“她又要钱!”

被张允铮说中,沈汶辩解道:“不要说得这么直白好不好?我们要自保呀,那么多人的命呢,金钱神马的,都是浮云!”

张允铭苦笑:“你真冠冕堂皇。”

沈汶理所当然地说:“当然了!你们什么时候去买粮食?”

张允铭说:“一个多月以后吧,先去我外祖家,说服我外祖也买入粮食。收了夏粮和秋粮再回来,怎么也得十一月了。”他看了看外面,说道:“我们走吧。”

张允铮对张允铭说:“你先走,我还要问她几句话。”

张允铭现在心情烦乱,反正两个人以前也谈过话,就对沈汶说道:“我们十天后再在这里聚一次,我们离京之前最后见一下。”

沈汶点头同意了,张允铭先离开,自己想单独走走,好好想想沈汶说的事情。

等张允铭走了,张允铮才严肃地问沈汶:“在那个前世,你干了什么?”

沈汶眨眼:“没……没干什么呀……”她在叙述中没有说出自己的事,这两个人都不是家人,那么丢脸的事,她不想说。

张允铮愤怒:“骗子!你不想告诉我,就说明你有愧!”

沈汶马上生气了:“谁骗你了!关于你的事,你在天眼中没看到吗?后面你没有看是因为你自己想醒来的!”

张允铮说:“你别混淆是非,我是在说你没有告诉我你自己的事!”

沈汶扭脸:“我的事我干嘛要告诉你?”

张允铮气急败坏:“当然要告诉!我的事你都知道了,你必须要告诉我!”

沈汶撇嘴:“不告诉!”

张允铮:“告诉!”

沈汶:“不!”

张允铮:“快说!”

沈汶耍赖:“我不想说!”

张允铮犯起轴来:“你必须说!不然我就给你捣乱!”

沈汶的细眼睛瞪圆了:“你敢!你想怎么捣乱?!坏了我的事,你家也活不了!”

张允铮皱眉想了想,说道:“那我就去抓好多好多老鼠蟑螂还有菜花蛇,往你们府里放!好多好多!让它们往你床上爬!然后我还去抓好多蜈蚣蜘蛛,扔到你的衣服上……”

沈汶浑身发麻,骂道:“你这个小混球!简直是个小流氓!”

张允铮半抬下巴:“快告诉我!不然我现在就去抓!那菜花蛇可肥了!特别喜欢女孩子的脂粉,能钻……”

沈汶气得挥手:“讨厌!你真讨厌!是个混蛋!”

张允铮竖眉:“快点说!”

沈汶知道张允铮是个能使劲纠缠不择手段的家伙,只好恹恹地说:“有什么可说的?我前世嫁给了太子的东宫官宦,他们以我的名义献出了我父兄通敌的证据,然后就把我勒死了。你高兴了吗!?”

张允铮用极为轻蔑的眼光看沈汶:“你怎么会那么笨!”

沈汶正是在最脆弱的时刻,眼睛立刻有了眼泪,叫道:“我笨怎么啦?!我只是一个养在闺中的女子,成亲时不过十六岁,死时十七岁半!我知道什么?!你也好不到哪儿去!折腾来折腾去,不也没有报了仇?!至少我等了千年!我弄懂了一切,我回来了!不然的话,你现在还在院子里当你的张大小姐呢!”

见沈汶含泪,张允铮心里觉得有点理亏,可听到最后,又火了:“可见你当年有多么蠢!不然你怎么一千年都放不下?!”

沈汶知道张允铮说的是实情,可气愤张允铮的毒舌,跳脚说:“那是当年!我现在比你聪明得多!你是个笨头笨脑的木头!混球!”

张允铮反唇相讥:“我可没看出你聪明了多少!就是只爱吃爱喝的猪!手胖得像个猪蹄。”

沈汶气愤之极:“你的脑袋长得像个猪头!混蛋!大坏蛋!我再也不理你了!我只和你哥说话了!”说着就往外走。

张允铮说:“我就知道我哥同意了以后,你有钱了,就不用和我虚与委蛇了!小骗子!”

沈汶跺脚:“你哥就是比你懂事!你这个犯浑的臭小子!”可她也知道张允铮说对了——张允铭同意了,她就不用再对张允铮撒娇耍赖了,该怎么骂就怎么骂吧!

张允铮更不会道歉了,跟着沈汶边走边说:“小势利眼,就认识钱!”他对沈汶一见面就向他要钱,印象极坏。

沈汶临出院子,回头对张允铮说:“你是个就知道欺负人的小恶霸!坏小孩!我恨你!别跟着我!”

张允铮不甘示弱,低声说:“你是个小骗子!谁理你!”

两个人对着冷哼了一声,沈汶飞跑,没影儿了。

张允铮气闷地回了侯府,怎么都不舒服,就拉了几个小厮打了一架,把三四个人打得像跳蚤一样蹦来蹦去,哇哇乱叫,折腾了半宿,才睡了。

沈汶也郁闷地回到屋里,没怎么与苏婉娘说话就躺下了。她心里有些乱。

她其实并没有记恨张允铮。那些是沈汶多少次骂自己的话,现在被张允铮说出来,虽然有些尖锐,但从沈汶的角度看却是实情,她不能计较真话。

沈汶有些困惑的是,自己怎么就跟张允铮这么过不去?

她曾经千年飘荡,放不下恨怨和负疚。可说到成熟,她就如一个十七岁的少女,读了整整一个图书馆的书,掌握了所有的理论和知识,可在情感的体验上,她有的还只是前世和今世的生活。

前世,她自闭而偏持,追求那些所谓的文雅规矩,日子过得压抑而无聊。她唯一一次稍有情感的选择,就给自己找了个日后勒死了她的丈夫。死后,她明白自己是那么幼稚无知,对政局和阴谋毫无所觉,还被别人利用去害了自己的亲人。这一世,她不想那么愚蠢地活着,她要好好地保护失而复得的亲情,可也要小心地策划她要干的事情。她让自己像个乖孩子一样长大,在暗处步步布局,从来没有过轻松和不羁。

她想了半天,不得不承认:虽然张允铮说话不遮掩,有时能让人恨死,可他却能把她拉入幼稚的泥潭,片刻间忘记所有的成熟,摸爬滚打成了个泥人。这让她感到她心中还有一个地方是个孩子,还在长大,而不是真的成了一个历世千年的女鬼,已经腐朽如随时能灰飞烟灭的干尸。她明白了为何老人要和孩子在一起,会像孩子一样说笑——那样能让人感到活力和新鲜。她放纵了自己,让自己被张允铮激得胡言乱语,真的如一个平常小姑娘那样生气和愤怒,体会一下她错过的生活,这不该有问题吧?……沈汶在朦胧睡去时自问,自然没有得到答案。

一觉醒来,沈汶就把前夜的争吵忘到了脑后。一起床,苏婉娘就笑着进来,小声对她说:“小黑皮昨天在院子挖了个大坑,大小姐以为他还会回去玩儿,就没让人填上,结果钱嫲嫲半夜走路就踩进去了,把脚崴了,肿得像个大馒头。”

沈汶半张嘴:“有这么巧的事?”

苏婉娘点头说:“要不人说有报应这么回事呢!这次小黑皮的事,钱嫲嫲也跑不了,我原来还说那些人都死了,偏她没事,让她躲过去了,你看?她不就倒了霉了吗?”

沈汶脑子里有什么念头,可她还没细想,就没了,只能感慨道:“看来我那弟弟真是运气好,大难不死不说,害他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苏婉娘说:“当然了,小黑皮那个样子,日后就是个武将呢。武将怎么能没有煞气?老人说了,这是命里带来的,平常人可是没有的。”

沈汶找到了自己消失的思绪:沈强难道就是人们所说的煞星?她皱了眉说:“有空把那个家伙带来,我得给他好好启启蒙,来点儿诗书礼仪之类的。”

苏婉娘捂嘴笑:“你说什么呀!小黑皮那个样子还学什么诗书礼仪?”

沈汶叹气:“他要是真的像你说的,胎里带了煞气,不陶冶一下,那日后可就是个杀人无度的人了。”

苏婉娘说:“他肯定是要上战场的,可不就是要杀人吗?你别讲什么诗书礼仪了,好好对他是正经。我父亲说过,仁者无敌,能克制他的肯定是只有仁爱之心。”

沈汶一时怔忪,问道:“仁者无敌,那战胜邪恶的人,是不是应该用仁义之道而不是以暴制暴呢?”

苏婉娘知道她在想什么,小声说:“若是你有时间,肯定可以试试的。但是如果只有几年,就怕还没教化完,就让对方把自己杀了。”

沈汶一下笑了:“那我可不能冒这个险。”

苏婉娘也叹气:“是呀,那些有时间讲仁义道德的,没有几个是被刀架在脖子上的。”

沈汶说:“当然了,没人该被任意宰割,杀人者应该死在刀下!”

苏婉娘被沈汶语气中的愤恨吓了一跳,头一次觉得这个平素哼哼唧唧装弱的小姐,其实也是命带了煞的。

四皇子自从去年冬狩后就没有见过苏婉娘,他在观弈阁与人下棋时,总想起那次在这里给了苏婉娘玉佩,想起苏婉娘震撼了他心灵的笑。他有时经常在人群中巡视,知道不可能见到苏婉娘,可是能看到变化的人流,总比在宫里待着要好。就好比些许微缈希望,也远胜过毫无指望……

四皇子正握着茶杯坐在临窗的桌边,带了些惆怅地看着窗外春阳下行走的人们,心中羡慕他们能这么生龙活虎地在大街上阔步,不必假装腿瘸,不必担心有人窥探,不必不敢去看自己喜欢的女孩子……

“蒋公子,你不出去踏……游春?” 啰嗦伙计给四皇子添茶时顺嘴唠叨一句。“踏”字要用腿,四皇子腿脚不便,说“游春”是不是就很体贴?啰嗦伙计很为自己的细心而自豪。

四皇子在这里久了,可他不喜欢大家叫他“四皇子”,他还是在用“蒋公子”的称呼。如果有谁大庭广众下喊声“四皇子”,四皇子能愣装没听见,若是被追着不放,就说句“我不认识你”。

四皇子还正想着该怎么回答才即能不显得自己自怨自艾,又不能让人觉出自己很孤芳自赏……就听啰嗦伙计继续念叨着:“你知道镇北侯府的人要去城外香叶寺去踏……赏春,他们还邀请了三皇子,平远侯,叶家,好像还有别人,我记不清了,话说你怎么不和他们一起去?”

四皇子心跳起来,越来越快,只能勉强镇定地说:“嗯……我想想吧。”

啰嗦伙计一边抹桌子一边说:“还想什么呀?就一起去呗,大家一起玩,多高兴。我真羡慕死那些人了,到了郊外,看看风景,还听个曲儿,神仙般的日子呀!”

四皇子在心中哀叹:那也得有人来邀请我啊!

啰嗦伙计根本不理四皇子是否给反馈,接着说:“诶,你说,我这么天天给人擦桌子上茶,这下辈子是不是就能修着个皇子……别……公子当当?”

四皇子深叹,懒得理啰嗦伙计。啰嗦伙计眼瞄着有人进来,忙高喊着奔过去,四皇子也起身,示意丁内侍扶着自己,早早地回宫了。

后面的两天,四皇子让丁内侍安排了人盯着三皇子的行动,他一出来或者进去,自己赶快出门,看能不能“偶遇”一下。

因为宫中皇子没几个,就不圈养在一起,而是分着住在阁院里,不能称为宫,但彼此的距离并不远。

听说很久以前,还有给皇子的学校,皇子们可以一起上学,可皇后想让大皇子单独学习,就让各个皇子自聘先生。四皇子原来由母亲督促着启蒙、读书,学习骑射,可自从摔断了腿接着母亲去世后,就不再续聘先生和教习,自己闷在深宅院落里不出来。现在终于又开始活动,可皇后被废前从来没有提过再请先生,皇上也没闲心来管这事,四皇子就被荒废着,处于自学阶段。

三皇子在陈贵妃在世时,自然有先生教文、谷公公督着习武,陈贵妃一死,先生就请辞了,谷公公也回了皇帝身边。三皇子撒了野,四书五经也不背了,文章也不写了,字也不练了,总去镇北侯府与那几个公子骑马。四皇子怀疑三皇子已经根本不读书了,比自己还破罐破摔。

四皇子挑着三皇子出院子门的时候往外溜达,前两次没碰上,可第三次正好碰上了昂首阔步地走回来的三皇子。

四皇子忙行了一礼,叫道:“三皇兄。”

三皇子停步,也赶快还礼。

这个四皇弟自从那次在镇北侯府的丫鬟家里给自己点出了母亲中毒的症状后,就没有与自己太接近。三皇子也被母丧、指婚、刺杀等一系列的事情弄得头晕脑胀,没有时间去关注四皇子。现在虽然群臣还在和皇上较劲,皇后被废的可能性还是很大,三皇子心情大好,见到四皇弟,就觉得自己对这位残废的弟弟失于爱护,心中有些歉疚。

他问四皇子道:“四皇弟最近如何?身体可好?”

四皇子忙说:“多谢皇兄过问,我很好。现在正值春光,皇兄不出去走走?”

三皇子马上说:“哦,四月四,我要和沈二公子他们去城外香叶寺转转。”

四皇子眨了下眼睛,带了些想往地看着三皇子,那眼神是四皇子向时常来问自己是不是能和他下一盘棋的包官人借鉴的。

三皇子立刻就输了:“四皇弟如果想去,可与我一同前往。”

四皇子赶紧行礼道:“多谢三皇兄。”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就告别了,四皇子嘴角噙笑回了自己的宫院。而三皇子都回到屋子里了,才明白四皇子截着他就是为了让他邀请四皇子去春游。三皇子笑了:“这老四,有什么事直说不就得了?万一我猜不到可怎么办?”

丁内侍也在小声问四皇子:“万一三皇子不说邀请怎么办?”

四皇子坦然地说:“陈贵妃特别照顾别人的心情,又懂礼貌,三皇子是她的儿子,怎么也差不到哪儿去,自然会邀请我的。他要是忘了,我会再次相遇,问同样的问题,直到他请我和他同去。”

丁内侍心说过去怎么没发现自己的主子能这么厚脸皮。

亲蚕大典将至,群臣还是反对皇上废后的决定,有人要求皇后就要被废除,也该主持下亲蚕大典,毕竟,废后诏书还没有经过礼部而正式颁布天下。

太子听到这些大臣们的呼声,看到皇帝有些含糊其辞起来,认为母后还是有望保住皇后之位。后宫需要一个皇后,国家的重要典礼等,都需要皇后。他就准备到冷宫去见母亲,想让母亲去向父陪个不是,也许皇帝能收回废后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定计

下朝后,太子到了皇宫群落里靠北的一片房屋。这里冬日正迎北风,阳光稀少,真的是“冷”宫。还好现在已经是春天,风和日暖,应该还住得下去。

静妃贾氏的院子虽然小,但还算齐整,门前侍候的宫人们看着也算精神。太子这是第二次来。头一次来问安,静妃心情不好,说了几句就让他走了。太子知道自己其实该天天来,可他一想到要来见母亲,就感到心中恐惧。贾氏为他顶了罪,皇帝书房中,她看向自己的那种轻蔑,深深地扎在了他的心里。太子相信如果他真的有一个兄弟,母亲会毫不犹豫地放弃自己。

这种负疚感和自卑让太子感到疲惫不堪。今天,因为有了可以让母亲复位的希望,他才又鼓起了勇气来见贾氏。

进门时,太子沉着脸,对向着自己行礼的宫人们说:“你们都最好小心伺候!不然的话……”他没有再往下说什么,有能力做到的人不必用话来威胁。

众宫人忙齐声说:“奴婢们不敢。”

“这几天有人来探问本宫的母妃吗?”太子特意点出了贾氏与自己的联系,显示贾氏的不凡身份,以防这帮势利小人看不起贾氏。

一个宫女恭敬地说:“四公主殿下天天来,只是每每哭泣,让静妃娘娘很疲惫。”

太子想起自己那个只会哭着发脾气的妹妹也心烦,就嗯了声,进了贾氏寝殿的门。

天还未到傍晚,贾氏已经半躺在床上了。太子觉得母亲卸去妆粉的脸色格外黄,甚至有种黑色。他惊觉母亲真的已经容颜老去,再无青春的美丽。

太子低声说:“孩儿给母亲请安了。”

贾氏头正疼,胃也隐隐作痛,半张了下眼睛,无力道:“皇儿来了,有什么事?”

太子尽量用高兴的语气说:“母亲,近日朝廷上反对父皇废后的谈议甚众,父皇似乎也有缓和之意。亲蚕大典日近,母亲若是能向父皇说几句好话……”

贾氏眉头皱起,两眉间的竖纹像一条黑线。她闭着眼睛,没说话。

太子等了一会儿,又说:“母亲,一国不可无母,放眼后宫,有谁有母亲这样的才能和手段?母亲……”

贾氏微微地摇了下头,出了口气说:“我现在不想这些了。”

太子不可置信地看贾氏:“母亲,您不想复位了?”

贾氏不耐地说:“我现在只想能好好睡一觉,头不疼,胃不疼就行,真没心力再去干什么了。”

太子看着贾氏颧骨凸起的脸,担心地问:“母亲若是身体不舒,没有请御医看看吗?”

贾氏哼一声:“我当皇后时他们都看不出什么,现在就更看不出什么了。”

太子带了怒气:“他们竟敢慢待母亲吗?我去找他们说说!”

贾氏叹气道:“也不见得是慢待,一群庸医!每次说来说去,就是那么几句话,什么邪从湿化,郁阻脾胃,湿阻中焦,都是空话,开什么药都没有用!”

太子问:“孩儿可以从宫外找几个郎中……”

贾氏打断道:“找谁?谁可靠?这么多年,有多少人想让我死,买通个郎中不最是方便?”

太子踌躇着,贾氏又睁了下眼,无力地说:“能为你做的,我都做了……”

太子一下子跪下:“母亲,孩儿不孝!”

贾氏没再睁眼:“你好好照顾下你的妹妹,给她寻个好人家……”

太子忙说:“我已经让人散出风去,要平远侯的长公子。”

贾氏眉头皱得更深了些,闭着眼睛说:“平远侯,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你莫要看他闲置在京城,娶了商家女,什么都不管了。当年他十五岁时,就曾一个人带了十余人夜袭敌营,斩杀了敌将六人,烧了对方的粮草。那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而且,比镇北侯有心眼。你打他家的主意,还不如找个宽厚平常的人家。”

太子心中不喜他每每做了什么,母亲总是不赞成,低声说:“可是妹妹喜欢。”

贾氏不耐烦地说:“你妹妹懂什么?她只看着那些表面的,我现在护不住你们了,你给她找个仁厚的夫君,日后也能对她好些。她毕竟,是破了相,脾气又急。”

太子还固执地说:“那个张大公子,中了秀才,算是个书生,在京城也很有名……”

贾氏本来忍着头痛胃疼对太子谆谆教导,可太子却不听,她一时肝火暴起,睁眼怒骂道:“蠢货!说多少遍你也想不明白!有那样的老子,那儿子能是个善茬?!平远侯亲手杀的人比你这辈子认识的都多,他给自己找了个绝色有钱的夫人,你觉得他会让他儿子娶个破了相的公主?他天天见了还得行礼?!你妹妹落在那府里,能活多久?你能天天去看着?去!在文官里找,最好是我兄长家里的,至少,他们看在我的面子上,能善待你妹妹几分!”

太子忙应着:“好,母亲,我这就去找。”可心里很不同意——那样的话,妹妹的婚事对自己就没有什么用处了。况且,现在风声都放出去了,听说张大公子都躲起来不见人了,若是再变了,岂不是便宜了那个张允铭?反正贾氏躺在这里,大概也没什么心思打听自己的行动,太子决定就暂时不变。

贾氏发了火,就又闭了眼,嗯了下:“我累了,你回去吧。”

太子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没有说服贾氏去对皇帝说好话,忙再次问:“母亲,您真不能去对父皇……”

贾氏疲惫地说:“我实在懒得动弹了,什么亲蚕什么拜祖宗,我都不想去了。你安排下人,吃的东西做得软烂些,让我多休息,平时别让人打扰我。”她还真不是在撒谎,这些天来,她的日渐剧烈的头疼消磨掉了她所有的精力,而胃疼让每日的饮食成为痛苦而不再是享受。日子里的每一分钟都在疼痛中显得漫长,她连说话都觉得胸中难受,更别说起身走动。她现在只想要一夜好眠,一日肚饱而无绞痛。

太子再次诺诺地答应,他知道母亲这意思是让他找人来保护她,别让人过来害她。她的确不想动了,看来贾氏是真病了。

太子从贾氏那里告辞出来,忙让人把当值的四个御医都叫到了自己的议事厅,问他们有关贾氏的病症。

御医们异口同声:贾氏是中焦虚寒,表现的症状就是面色苍白,胃疼绵绵,喜温喜按,不思饮食。

太子听着症状也对,就说了些让他们好好用心,不能耽误贾氏的病症之类的话。御医们一一答应,退了出来。

众御医们在宫里不敢说什么,回到了御医院落里,才低声交谈了几句,可没有一个人说出他们心里都明白的事情:贾氏中毒了。

是慢性的毒,一点一滴地侵蚀着她的五脏六腑。就是现在不再下毒,御医们用多少解毒的药,也不能恢复她的脏器了。她只不过是在慢慢地死去,多则三年,少则一年半载。

御医们以前在其他嫔妃身上都诊出过这种中毒现象,不过更加急性些,症状更强烈,没有贾氏这般起于末微,让他们好久都没有弄明白是什么病,可等他们确诊时,对脏腑的损伤已然势成。看来这次,是贾氏的报应了。

这几个人合作多年,早有默契。贾氏若是病死了,就该属于人生老病死的一个自然结局。尤其现在她都不是皇后了,“气滞中枢”,“肝气郁结”之类的话,要多少有多少。这世上多少人郁郁寡欢而亡,废后活得不久,实在是太正常了。

可如果指出贾氏是中毒,首先,他们这几个人,一个也活不了——中毒?多长时间了?至少有一到两年了,怎么现在才发现?同谋!贾氏就是废后,他儿子还是太子!得,别说自己的性命,看看人说不是太子就是皇后犯下的镇北侯府中的血案,就知道自己家中老小的性命都保不住了!更不要说如果追查起来,宫里又得死多少人。所以这几个御医,过去被贾氏逼着不能给别人诊出中毒,现在就没给贾氏诊出中毒。开的药里,只开了平常排毒滋阴的药物,也没有用珍贵有效的解毒之药,怕明眼人看出来。几个人心中只盼着贾氏早点死,人入土为安,这事儿能赶快过去。

皇帝在书房随手翻弄着奏折,他知道太子往冷宫去看贾氏了,就让人跟着去打听一下结果。

他的确有缓和的意思,皇后主持了后宫这么多年,猛地被送到了冷宫,后宫里许多事情就有些混乱。先不说亲蚕大典就没人了,原来被提上来分管后宫事物的两个妃子,还没有生过皇子,身份上就压不住其他的嫔妃,这些天就总有些妃子在见他的时候哼唧着说酸话,还打量着他听不出来。听孙公公说,这段日子里宫中丢东西的,赌博的,偷偷出宫的,行贿夹带的,比比皆是。他身为皇帝,难道要去管这些小事?

他那天虽然气愤贾氏的无礼和放肆,但是作为一个君王,他会从用人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他不拘泥那些道德准则的约束,甚至不会完全听凭自己的喜恶来决定对人的取舍。他能容忍他仇恨的老镇北侯的后代袭爵,继续镇守北疆,也能容忍手段酷烈的贾氏给他一个稳定的后宫。更何况,贾氏从他是太子时就在一起,与他有极深的渊源。他们可以说是一种人——能不择手段地去实现自己的目的。

当初的许多事——原本会被立为太子的皇兄的死,父皇在皇兄死后迅速地过世。养大自己的父皇的皇后,成为皇太后不久就去陪先皇了……有人说皇宫风水不好,皇帝不长命,死的人也太多……其中真正的缘由,天下大概只有贾氏和自己知道。贾氏那时帮了不少忙,不然她的孩子也不会被立为太子。他没有除去贾氏,是因为贾氏与他配合得很好,许多他不方便去做的事,贾氏会替他去出面。而贾氏想要自己的儿子当太子,自然绝对不会泄露任何事情,以免失去他的信任。

皇帝觉得自己对贾氏算是非常好了。本来,皇帝自觉正在春秋鼎盛之时,根本不想立什么储君。立了太子,就是顾念着对贾氏的承诺。自古储君就是立嫡立长,其他的皇子们,他压根没想过立成储君。连那个聪颖异常的二皇子,就是活下来了,皇帝也不会让他起什么可以争储的心。他深觉贾氏是妇人之见,就知道瞎折腾。

皇帝认为个人才能、为人宽厚之类的,都不是当皇帝的重要指标。否则皇帝也不会对以前那些人说自己的皇兄“有学识”“为人好”“可立为太子”之类的话不以为然,甚至出手不让其成为现实。前朝有皇帝十五年不理朝政,还有的一生荒淫平庸,也都坐稳了江山。那么多大臣是干什么吃的?历代政务的积累保证了大部分事情都可循旧例,何必要皇帝躬亲?皇帝认为,为帝者最重要的能力,就是通过利用各种人和平衡各方势力,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事实证明,自己成功了,该是比皇兄更适合为帝。

他一旦上位,就要保证自己的权力不被挑衅,连亲生儿子也不行!这个位子是自己的,谁若是敢在他有生之年动什么念头,那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最理想的情况,是该在自己临咽气的前一刻再立太子。

由此可见,他立了贾氏的儿子为太子,是多么看得起她!他并不在意太子没有表现出多少所谓治国的才华,他在意的是太子是否对自己的绝对服从。但愿这次被贬冷宫,能让贾氏和太子都清醒一下,明白她欠了自己多少,明白谁才是能做决定的人,别总想着在自己背后捣鬼。

皇帝心想,若是贾氏这次痛哭流涕地请求他宽恕自己,再说上一堆好话,自己借着大臣们的反对下个坡,收回废后的成命也是可能的。就算自己念在旧情上,放过她这次。想来这之后,贾氏应该对自己感恩戴德,不会再惹自己生气了,更加兢兢业业地为自己管理后宫。自己已经抬进来了几个年轻的女子,若是再怀了皇子,就跟她打个招呼,如果出事,就会真的废了她!……

皇帝正想着,去打听的太监回来,对皇帝说:“陛下,太子去劝说贾氏来向陛下说几句好话……”

皇帝对太子的有眼力很满意,拉了长声道:“贾氏如何说?”该是马上打扮起来要来见自己了吧?

太监低声说:“贾氏拒绝了,说是自己不舒服,只想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想干了。”

皇帝马上怒了,眉头皱起,太监忙把该说的话说完:“贾氏还让太子给四公主找个宽厚的人家,太子说已经放出了风去,给四公主定下了平远侯的大公子……”

“胡闹!”皇帝呵斥道:“他以为他是谁?!这事只有朕能做主!他算什么?以为他母亲还是皇后吗?!”皇帝不知道,当初太子做出这个决定时,皇后还在位。太子只想着用四公主去惩罚张允铭,他没多想皇帝是否会同意。他以为只要安抚好了妹妹,日后妹妹在皇后面前一请求,皇后自然就同意了,这事情不就定了?毕竟,四公主的婚事要由皇后来决定。

太监忙说:“贾氏也说不好,说平远侯杀过人,不是个好相与的。”

皇帝一挥手,让那个太监退下后,才对过来给他倒茶的孙公公说:“他也太心急了,还没笼络着几个人,就想给别人下绊子。”

孙公公小心地低声说:“也许是因为平远侯家很富裕。”

皇帝冷笑:“你别替他说话!那个四公主,给谁谁成仇!他要把她给平远侯,不就是因为那个张大公子和老三在冬狩时一起走的?”

孙公公出汗:“皇上圣明,太子,还年轻……”

皇帝正为贾氏的事生气,拍了下书案道:“都是那个女人给教坏了!总以为只有自己最聪明,能耍弄别人。她瞎了眼!她也不看看她是和谁玩心眼?朕还怕她端架子?!她是谁?皇后非她不可了吗……”皇帝咳嗽起来

孙公公一边给皇帝捶背,一边说:“陛下息怒,也许,贾静妃真的生病了。”

皇帝缓过气来,愤恨地说:“她会生病?我还不知道她?这些年来,她的那份贪心像火炭一样,一向把她烧得精力旺旺的。那年封后时,她一连五日夜没睡,照样精神抖擞。她才生了四公主几天,就起床操办满月。现在能有什么病?竟连她最想要的皇后都不当了?!不过是个借口,想让朕难堪,亲自去请她,做梦!她以为她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得让人哄着?明天朕就下废后诏,不用管那些群臣胡诌……”

孙公公有种感觉:皇帝变得喜怒无常了,失去了以往的冷静,表现得有些冲动暴躁。他偷偷打量皇帝的侧脸,见皇帝的肤色似乎发暗,不像过去那样,泛出良好保养的光泽。孙公子心里一紧,决定要把皇帝的膳食好好查查。

果然,次日,皇帝就正式下了废后的诏书,这次不仅说了贾氏性喜奢侈不尚节俭等话,还说她身有恶疾,已然不适为后。这下,众臣就再也没法说什么,恶疾,就是说不出口的病患,这在平常家里都够得上七出了,更别说是皇家。皇帝竟然连这么毒的借口都说出来了,可见废后已是必然。不久,礼部向外颁布了诏书,皇后贾氏正式被废。

这段时间,镇北侯府忙成了一团。一是为沈坚的六月初一的婚事忙碌不堪,一是为四月初的春游发帖子请人,一是为沈玮抓周,一是要为柳氏的生产做准备。

沈玮的抓周最容易,比当初沈强的抓周平淡多了。沈玮是个正常的一岁孩子,又软又轻,一被抱上床,坐在那里,马上拾起了一杆笔,站在床下的沈强啊啊大叫,想往床上爬,大概是为了帮助这个他经常欺负的侄子去选些兵器,可被杨氏死死按住,不让他上床。沈强只能把口水都流到了床沿处,“啊啊”叫得屋顶都掉灰了。沈玮没有被沈强干扰到,就又拿起了一本书来,打开了,把脸埋到了书页间,在大家哄笑中,老夫人将书拿开,沈玮就又拿起了一块墨,往嘴里放,一旁的柳氏忙拦了下来。好像沈玮怕还表达得不够明显,又费力地去拿一块砚台,沈坚笑着对杨氏说:“娘,这回您高兴了吧?他肯定是想学文了。”

杨氏眼睛又湿了:沈玮是长房长孙,日后镇北侯的嫡传人,他怎么能学文?倚着床站着的柳氏也黯然地叹了口气。

等到沈玮抓完了周,被杨氏抱起来,沈强终于挣脱了束缚,飞速地四脚爬上了床,眨眼见就把一床东西间的木头枪之类的挑出来了,觉得真是捡了便宜,抱在胳膊里叫着跑出去了。沈玮也对沈强跑出去的方向挣扎,杨氏只好把他放下来,他蹒跚着追着沈强去了。

杨氏看着两个孩子的背影,低声叹息道:“这两个,怎么不换换?”

老夫人现在看开了:一帮孩子不知道在折腾什么,学文学武不见得就是现在能定的。她对杨氏说道:“你也别提前就抱怨了,看以后吧,这世道,谁知道日后是什么样子?”

杨氏觉得老夫人现在有些怪,不跟自己吵架了,可说话神乎乎的,人老了就都这样了吗?

到了三月底,柳氏临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