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允铭见沈坚和沈卓看自己的眼神里多了层意思,其实很想跟着沈坚他们去游玩,可又不放心张允铮一个人和四皇子在一起,怕这个愣头愣脑的弟弟说出什么泄密的话来,就让平远侯府的人带些茶点和自己也过去。

到了树荫下,丁内侍让人支起了小桌子,摆放了棋盘棋罐,在地上铺了厚厚的毡垫,扶了四皇子盘腿坐了。张允铮没有什么社交经验,见丁内侍在四皇子对面也铺了厚垫,自然地就坐下,根本没客套,直接就拿了棋子与四皇子猜子。

四皇子还没见过与自己这样直来直去什么废话也没有的人,一时很轻松,与张允铮下起棋来。

张允铭在一边看着,想到这个弟弟原来一直被关在家里,只有自己陪着他下棋,现在终于能出来和别人对弈了,心中喜悦,也有些酸楚。

平远侯府一向讲究,旁边的人支起了小泥炉,开始烧水备茶,还有丫鬟过来,给几个人一一上了擦脸的手巾。

张允铭看了一会儿,就忍不住指点张允铮的棋步,张允铮一点面子也不给他,立眉道:“我要自己下!你要是想下,就和他单独对局!”

四皇子心中惊讶这个不知道哪里来的远房兄弟对平远侯的长子真是不客气,而且,跟张允铭说话可是一点都不结巴,简直是反客为主,该算是窝里横。他见张允铭一脸郁闷,心中同情,就笑着说:“张大公子一边闲着无事,不如也开一局,我一人可以同时与你下。”

张允铭从来没下赢过四皇子,这时还谦虚了一下:“这样,对殿下很不公……”

四皇子微笑:“若是你能胜我,自然不公……”这话是说他根本胜不了。

张允铭脸皮再厚,这时也撑不住了,回头说道:“再支一桌,我陪殿下练练手。”

四皇子笑着说:“别殿下殿下的,多见外,就还是蒋公子吧,像我们认识时那样称呼。”

张允铭记起自己怎么被沈卓暗算,对人说:“去请沈三公子来,说我们在这里大战蒋公子,让他来助助阵。”

张允铭在四皇子身边新支的小桌边坐了,和四皇子开始对弈。

因是出来春游,没那么严密的男女大防。大家下车一起向皇子和公主见礼,并没有男女分开。在随后的纷乱相互打招呼行礼中,才逐渐分了男女。沈卓伸着脖子往平远侯张家的群体里看,张允锦规矩刻板的姿容在人群间一闪而过,她都没有看到自己,那个张允铮却对自己怒目而视。

沈卓甚为遗憾,马上跑到一边,折了一尺长短的一根树枝插在了头发上,立刻达到了鹤立鸡群的效果。然后沈卓就继续与其他人行礼,被人笑着问他在干什么,他就说自己是为了应景这春游,大家都笑。不久,女孩子那边也对这边指指点点,张允锦看过来,自然见沈卓遥遥地对她咧嘴笑,张允锦咬着牙,低声说:“哗众取宠!”可还是忍不住笑了。

沈卓见状,又去找了朵野芍药插在了鬓边,可还没容他再多表演,就有人来对他说,张大公子有请。

沈卓气闷,知道张允铭这又是在阻挠自己,但现在与平远侯有合作关系了,只能背了手,板着脸来到了下棋的地方。

张允铭一见沈卓脑袋上又插树枝又插花的样子,就暗自庆幸自己把沈卓叫来了,不然沈卓肯定是要去祸害自己的妹妹,脸上却笑着说:“沈三公子一向自诩高手,可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沈卓见他们两个对四皇子,就打抱不平地说:“你们在欺负人吧?”

张允铮正埋头和四皇子在激烈对弈中,一时开不了口,张允铭说:“我们是勉强支撑呀,等着看你大显身手呢。”

沈卓到旁边看了片刻,就发现张允铮和张允铭都明显打不过四皇子,摇头道:“我原来还以为你在谦虚呢,可看来你们是真的不行啊!”

张允铭斜眼看沈卓:“沈三公子也可支一盘。”让他把你也一块儿料理了吧!

沈卓开始摩拳擦掌,虽然从来没胜过四皇子,但也许不会像张允铭输得那么惨。所以见四皇子对他笑着一点头,就也支上了桌子,和四皇子下起棋来了。

四皇子自己离开了,叶大公子,沈坚等青年就围拢在三皇子身边。沈坚笑着说:“到了这里,还是该去登高一望的。”

三皇子马上同意:“那我们就去登山吧!”

一群人乌泱泱地就往不远处的山坡上走去。一开始,还是大群人一起走,可慢慢地,人群就变成了一条长线,最后,走在前面的,就剩下了平常有武功健步如飞的沈坚和三皇子,还有个一边抱怨他们走得太快可却没有被落下的叶大公子。

女眷这边,各家的女孩子们相互介绍,也是一片熙攘。五公主拉了张允锦和沈湘,先是抹了通眼泪,然后就相偕在往林间走去,一路走,一路低声聊天。她们三个在冬狩时一起逃命,这种交情比其他人都深得多。

庞大的帷帐撑起来,锦缎铺地,女孩子们有的戴了帷帽,到四周果林内游览,有的在树荫下坐了,谈笑甚欢。

沈汶因为“大病初愈”不能太活泛,就找了个有太阳的地方,众目睽睽下虚弱地坐在躺椅上晒太阳,其实是补觉,夏紫在一边伺候着。

苏婉娘却没有和沈汶在一起,她正跟着沈强渐渐地离开了女孩子们的圈子。

沈强平时就起得早,这天早上就像知道他们要出来玩一样,院子里一有动静就起床大闹起来,杨氏只得同意沈坚带了他出府。到了马车上,他却睡着了,一路睡到了香叶寺,等到他们都卸了车,支好了帷幕,人们都玩了好一阵,时近中午,他才醒来。被人服侍着吃了饭喝了水,精力格外旺盛起来。

这是沈强头一次到了野外,他快疯了。在女孩子们的圈子里,跑来跑去,简直像撒欢儿的小狗一样,谁的话也不听了。因为平时只有苏婉娘还能管住他一二,所以沈汶就让苏婉娘去专门看着沈强,苏婉娘一来,丫鬟婆子们见了,都乐得撒手,到一边歇着去了。

苏婉娘追着沈强在草地上来回跑,满头大汗,好容易用一个彩球把沈强诱惑过来,一把抓了沈强的手,牵着他,带他离开了让他兴奋的人群中央,到了不远处的看月亭。

沈强见是个亭子,就里里外外地看,扒石头,剥漆皮,好好地安静了会儿。

苏婉娘终于能坐下来歇会儿。她看着这亭子,比上次她来时更显残破。她想起三年前在这里与季文昭的相见,恍如隔世。那时她才十岁出头,虽然她现在也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女,可在她心中,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再也不是那个糊里糊涂的孩子。

沈强缓过了劲儿,拿了彩球狠狠地一踢,彩球飞出老远,他尖叫着跑了,苏婉娘只能赶快站起来去追他。

与四皇子对弈的三个人中,张允铭和沈卓已经投子认输,张允铭输得多些,让沈卓很得意。只有张允铮死死纠缠,怎么也不认输。明明大局已定,可他就是在那里负隅顽抗,几次死里逃生,一次次地反扑。

四皇子在心中暗暗惊讶,这个与自己一般大小,看着不谙世故,还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少年怎么能如此坚韧不拔。就凭这股心劲儿,日后何事不成?四皇子看着张允铮认真专注的面容,竟然很喜欢这个有些粗鲁的少年。

张允铭倒一点都不惊讶,弟弟就是这样,平时与自己对弈,也许是舍不得自己走,也许是不喜欢自己赢,每次他都要死缠烂打,玩命般争夺每个眼,拼到最后一息。

沈卓已经看出四皇子必胜,没有耐心看张允铮的垂死挣扎,就起身说要去监督午餐的安排,一会儿踏青的人们回来,是要吃喝的。张允铭见女眷那边已经立起了帷帐,知道沈卓不会轻易能过去,就放沈卓走了。

终于,张允铮下了最后一子,长出了一口气说:“我下完了。”

四皇子甚至有些感动,说道:“张二公子这份坚毅实在让人钦佩。”

张允铮愣愣地说:“哪里有什么坚毅?就是要下好每一步呀。”

四皇子点头说:“正该如此。我平时常会在观弈阁下棋,你有时间就去与我对弈吧。”如果季文昭是四皇子邀棋的第一人话,张允铮算是第二个。

张允铮点头可又摇头说:“额……我马上就去南方了,等我回来,肯定常去找你下棋……”

两个人正说着,余光里一道七彩的光芒飞来,席地而坐的三人同时看去,只见一个七彩的球从空中落到了他们左近的草坪上,一个黑乎乎的小男孩咧着嘴,挂着晶莹的口水,正飞速跑过来,后面一个女孩子气喘吁吁地追着。

作者有话要说:

☆、献言

四皇子的心砰砰地大跳起来,那个女孩子正是苏婉娘。这么长时间没见,她长得越来越美了。四皇子马上看张允铭和张允铮,张允铭正看着那个男孩子对张允铮说:“那个姑娘我认识,是沈二小姐身边的,那这个孩子该是他们家最小的公子了。他才多大就这么到处跑?他们家真敢放手,小弟都快八岁了,娘这次都不让他出来呢……”

张允铮一听是沈家小公子,想起沈汶提到过太子要谋害她的小弟,立刻对这小黑孩心生好感,招手说:“过来,小黑豆!”看来他好像没注意到后面的女孩子,四皇子松口气。

沈强一扭脸,见有人搭理他,立刻呲着小白牙,张着手跑过来,人没到大家就已经看出他前胸的围嘴已经被口水打得透湿。

张允铭刚笑着说:“这么湿,天下雨了吗?”沈强就一鼓作气一头冲到了他的怀里,把张允铭冲得向后仰去,急忙用手肘支着地,才没倒在地上。张允铭叫了一声,刚要抬手去抓沈强,沈强飞速地从他身上爬起来,四脚并用,扑到了四皇子身上,扳着四皇子的肩头,把嘴抬到了四皇子的脸前,就在四皇子没有反应过来的惊愕中,大大地亲了四皇子一口,为四皇子留下了半脸口水。

刚刚赶到的苏婉娘大口喘气弯腰,蹲下来,一边笑一边道歉,过去一手抓着沈强的一只胳膊,想把他从四皇子的身上拉下来,一手下意识地从怀中抽出手帕,顺手往四皇子脸上一擦,为他擦去了沈强的口水。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四皇子脸还没来得及红,沈强已经从四皇子身上下来,挣脱了苏婉娘的手,向他还没有征服的目标——张允铮——进攻。张允铮看到其他两个人的遭遇已经有了准备,在沈强扑上来时,一把握了他的腋下,把他抱起放到了肩头,从地上站了起来。

沈强猛地长高了,激动得啊啊大叫起来。张允铮就把沈强又举起,让他分腿坐在了自己脖子上,两手握着沈强的腿,之字形大步跑动起来。沈强抱着张允铮的头,高兴得尖声叫得更响。

张允铭知道张允铮孩子心性,怕他把沈强摔了,赶紧也起身,跟着过去一个劲儿地说:“你小心点!”

在四皇子身边的苏婉娘正要跟过去,四皇子轻声说:“张大公子是个谨慎的人,不会让小孩子出事的,你可以歇歇。”

苏婉娘扭脸对四皇子一笑:“没事儿,跟着他跑还能强身呢。”

她刚刚跑着过来,身体散发着少女特有的体香,吐气如兰,脸色白里透红,眼神清亮得映出了四皇子的面容,四皇子脸红了,半垂眼,小声问:“你近来好吗?”

苏婉娘却突然想起了沈汶昨日让她给沈坚传的话——让三皇子有机会建议皇帝今夏买入粮食以防谷贱伤农,就又回到四皇子身边,双膝跪坐了歇息着,低声说:“若是你有机会,就向三皇子说一声,去年大熟,今年又是个丰年,谷价低廉,农人工本无收。可丰年不可能连续,应该买入谷物,助农而备灾年,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四皇子低声问:“这可是你主人之意?”

苏婉娘看向四皇子的眼光一闪,四皇子忙说:“若是你主人不信我,你也不必说。只需向他致敬,说我佩服他的棋艺。”

苏婉娘心里一松,知道四皇子并没有猜出是沈汶,一定是像季文昭一样,以为自己的主人是个男子。她对着四皇子微笑,低声说:“我的主人算出明年会一连大旱四年接着大涝,可公子不必言明这些,我只想让公子知道,公子如果让三皇子提出此议,应不会有错。”

面对着苏婉娘的笑容,四皇子头脑中思绪乱飞:他喜欢苏婉娘还是叫他公子,让他记起他们当初相遇时的样子……镇北侯府一定藏了个谁也不知道的高人,指使又傻又笨的二小姐和她的丫鬟来办事……苏婉娘不会和那个高人有什么吧?这么绝色的女子,聪明又警觉,谁能不喜欢?……

四皇子痴痴地看着苏婉娘,苏婉娘被盯得脸微红,垂目轻咳了一下。四皇子猛地觉醒,自己也脸红了,忙低头说:“你放心,我会去对三皇兄说的。”

苏婉娘嗯了声,就要起身去追走得远了的张允铮他们,临走对四皇子说:“你别坐得时间太长了,春天要多走动,去那边看看吧,花开得可好了。”

四皇子忙说:“你等等!”

苏婉娘已经半站起来,听见四皇子的话又蹲坐下来,等着四皇子说话,四皇子的脸红红的,从袖子里拿出了那支玉簪,递向苏婉娘。

苏婉娘再迟钝,现在也明白了,脸又红了,想起自己当初劝沈湘的话,此时竟然落到了自己身上!四皇子就是表面还是残废着,可也是个皇子。日后会有正妃侧妃。自己是个丫鬟,自然当不了正妃,难道去当侧妃?那不是妾吗?父亲给自己的家训是什么?她对与别人共享丈夫的婚姻也实在没兴趣,就低头小声说:“不……我不能要。”

这下,四皇子的脖子都红了,他的手伸着,低声说:“你还记得三年前你是在这里见到我的吗?那时,你把我撞……伤了……”

苏婉娘这才惊觉方才在看月亭时,光想起了季文昭,根本没想起自己也是三年前在香叶寺头一次遇到了四皇子,那个看到自己落泪的好心的少年……她心中觉得自己对不起四皇子,方才都没想起他来,听到他的话,忙抬头问:“真的?”

四皇子红着脸点头说:“我回去疼了好几天呢,还为你担心,不知你会不会有麻烦……”

苏婉娘抿嘴微笑,又低下头,四皇子将簪子又送向前:“你拿着吧,算是……算是对我的赔礼。”

苏婉娘扑哧笑了,抬头看四皇子,眼睛里面亮晶晶的,四皇子一阵恍惚,可苏婉娘却敛去了笑容,用教育苏传雅的口吻说:“你好好留着,肯定又是你娘留下来的吧?日后你要给你的王妃,不能随便地送人。”

四皇子固执地说:“我可不是随便送……”而且,我想让你当王妃。

苏婉娘板了脸说:“我父教导我,我们苏家,男不为仆,女不为妾。公子贵为皇子,日后的姻缘必是要门当户对。我只是一个侯府的丫鬟,于情于理,都不该与公子有任何瓜葛。”说完行了一礼,就要走,四皇子原来红润的脸色,变得苍白,苏婉娘一眼看到了,心生恻隐,叹气道:“我们是无缘之人。你别往那边去想,就不会很难受。”

四皇子看苏婉娘,眉头微皱着,紧握了玉簪说:“这是给你的,我替你留着。芸芸众生中,只有你在此地把我撞了,你我怎是无缘?”

苏婉娘无奈地对四皇子摇了下头,行礼就要走开,四皇子接着说:“我就往那边去想!还会很难受很难受!”

苏婉娘又笑了,回头说:“你真可以和我弟弟成好朋友了,都知道怎么耍赖。”她明眸善睐,语气轻快,说完就转身向沈强他们追去。她夜里在等着沈汶时就做瑜伽,练得的腰肢柔曼如草,步履轻盈似飘。四皇子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胸中像是被小刀一下下地割着,疼得可以忍受,却是那么深,毫无痊愈的可能。

苏婉娘终于追上了骞着沈强左转右跑的张允铮,拍着手,把沈强从张允铮的肩上接了下来,对张允铮谢了,拉了沈强往围帐中走。

张允铮望着苏婉娘的方向,想看她是往何处去,也许缝隙里能看见那个就知道骗钱的小女鬼所处的位置。她那么可恨,见了面一定还和她吵架!

张允铭见张允铮眼神追着苏婉娘,以为他看见了好看的女孩子就挪不开眼睛,忙劝道:“她虽然长得好看,你也不能这么盯着人家看。”

张允铮回神,不解地问:“她长得好看吗?”

张允铭点头说:“的确很好看,当称绝色了。那个沈二小姐把她放在身边,明显是为了转移人们对自己的注意力。”张允铭再次感到被沈汶骗得好苦,心中忿然,虽然他自己也是个天天骗人的人。

张允铮摇头道:“我没发现。”那个小女鬼圆圆的脸,眼睛细长,笑的时候弯弯的,嘴唇像花瓣一样……真难看!张允铮冷酷地说:“女的没有好看的!”

张允铭一把揽了张允铮的肩膀,把他拖着转了个圈儿,边走边说道:“这个,我得跟你说说,娶妻娶德,娶妾娶色……”

张允铮不耐烦地说:“你别管我!你去跟娘说她没有色,你看她饶不饶你!”

张允铭一拍张允铮:“不听话了?谁带你出来玩的?”

张允铮反手拍回去:“想打架?!”张允铭跳开,两人一拍我一下,我打你一下,在草地林间追跑起来。

四皇子怔怔地看着那两兄弟犯浑,突然对默默地站在身后装虚无的丁内侍说:“你扶我起来,我得到处走走。”

丁内侍见四皇子终于说话了,才暗暗松口气。方才,他以为四皇子会窒息。

四皇子瘸着腿,大模大样地在草地上走了好久,还采了一大捧花,让丁内侍抱着,完全没有了难受的样子。

四皇子想的是,方才那个张二公子与自己下棋,明明没有了任何取胜的可能,可还是步步死磕,非要下到最后一刻。他和自己一般年纪,就有这样认真的心。苏婉娘不过没接自己的簪子,这算什么?一步棋而已,也许被提了几个眼去,但是这一局才开始,谁说就没有了胜算呢?四皇子深觉大受张允铮的启发,马上恢复了心态不说,还比以前更乐观了。

小山峰顶,沈坚,三皇子和叶大公子终于登到了最高处,站在一起,眺望着远处京城的一片云烟,其他的公子哥儿们三三两两地落在了后面。

春末夏初,田野葱绿,几处繁花依旧。阳光开始热人,大家脸上都是汗津津的。山顶凉风袭来,格外清爽。

沈坚遥指着遥远的民居间泛着金黄的所在,笑着对三皇子说:“看,那该就是皇宫,你的家。”

三皇子冷笑:“家?大牢还差不多。”

沈坚吓一跳,忙前后左右看看,又警惕地看叶大公子。

三皇子对沈坚说:“叶大公子和我认识许久了,他没事。”

叶大公子是他们这里年纪最大的,叹气摇头说:“你这脾气怎么就不能改改?”

三皇子撇嘴:“改什么?再改,我就成个妇人了。”

沈坚一下笑了:“你可别小看妇人,妇人也有了不起的。”他想到了沈汶,小小年纪,就把他们都玩得团团转。

三皇子叹气:“我竟然连个妇人都不如了?”

叶大公子往他上臂处打了一拳:“你今天是怎么了?登高望远,本该心情舒畅,你却牢骚满腹起来。”

三皇子摇头:“就是觉得在这里待着真没意思,不知我何时能封地出京。”

沈坚想起沈汶说的梦,日后三皇子也没得到封地,带着援军北上失败,撤回来时与自己的三弟和张大公子一起被皇帝的精兵射死,一时心中怒火骤起,脸色阴沉下来。

叶大公子奇怪,看了看沈坚,这位沈二公子可是一向的好脾气,总是笑眯眯的,怎么突然不高兴了。

沈坚似是无意地问道:“你是否曾经想过,皇上一直不给你封地怎么办?”

三皇子郁闷地沉默了会儿,突然对沈坚说:“我能给你们家当女婿吗?”

叶大公子绷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沈坚也不由得苦笑了。三皇子不高兴地看他们。

沈坚笑过,见三皇子严肃的样子,想到他可能是认真的,拍了下他的肩膀说:“咱们两个认识多久了?我定是肯的。只是,这可不是我们能说了算的。”他比三皇子大半年多,年纪相似,平时很谈得来。

三皇子终于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问:“你觉得……你父亲会肯吗?”

沈坚叹气,他今年十八岁了,对朝政大局有了理解,也知道自己父亲的原则。父亲只想好好守住边境,绝不会想涉入争储之类的纠纷中的。可惜,父亲就是不想,现在也为时已晚,太子是不会放过他们家的了。沈坚也更加明白沈汶不告诉父亲的原因:若是父亲不信她,抱着忠君之念,不愿反抗皇帝指定的储君,那他们连一丝活路都没有了。

“我父亲总是要听皇上的,你的婚事,得皇上做主。”沈坚郑重地对三皇子说。

旁边的叶大公子给沈坚一肘:“你们家肯定没戏,皇上怎么会给他指个重兵在握的老丈人?要是我家还差不多,至少是个文臣。话说,我家也有几个好看的姊妹……”

三皇子转眼看着远方,固执地说:“可我只想做镇北侯的女婿。”这是母亲的遗命,这也是他的愿望。

沈坚和叶大公子相互看了一眼,然后同时警惕地看周围,叶大公子靠近三皇子,小声说:“这可不是能随便说的!”

三皇子没回头看他,只说道:“你们是我的朋友,连你们都不能说,那我还有朋友吗?”

叶大公子叹气:“好吧,只能对我们说,别人就不能说了!从小我就告诉你说话前要好好想想,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越来越回去了?!”

三皇子深叹:“我现在明白我母妃的话了——这么多年了,真没劲透了!说句话也得想三遍,随时要看人的眼色,能憋死个人。有时我真想走得远远的,远远的,再也不用回来了。”

沈坚暗自发愁:三皇子明显是想回避宫中的斗争,不像是心中有意帝位的人。这点,日后得跟沈汶提一下。

叶大公子宽慰道:“你生在了皇家,就得这么小心,认命吧。”

沈坚也笑着说:“咱们还都年轻,谁知道未来?你别急。”

叶大公子忽然扭脸看沈坚,低声严厉地说:“你就不用我教了吧?!这种能让人乱想的话,最好少说为妙!”

沈坚一推叶大公子:“这不是让他高兴高兴吗?又不是对别人。你别嚼舌头就是了。”

三皇子深叹了一声,对沈坚说道:“我想都不愿想什么是未来,也不愿想我能做什么。这些不已经命定了吗?若是我不离开,无非是让他杀了我,或者让我像他那样也去谋害手足。你们认识了我这么久,告诉我,我是哪种人?”

沈坚担心的再次得到了证实——三皇子并不想与太子搏杀!沈坚想起沈汶说的结局里,三皇子就是有了兵权,也没有逼宫,没有杀太子,反而是真的北上抗敌去了。他有些郁闷地说:“我知道你是重情义的人,可是如果你不做什么,没命了可怎么办?冬狩中,那事做得都那么明显了。”

三皇子说:“实话跟你说,我有时觉得死了也挺好的。只是男子汉大丈夫,死前不干些顶天立地的事,总有些遗憾。可要是让我跟他那样似的,天天掰着手指算计着怎么害人,我宁可死了吧。”

叶大公子摇头:“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这么自暴自弃!别人还没杀了你呢,你自己就想死了。你活着来这世间一趟,肯定是有上天给你的责任和目的的,是要完成了才对得起自己这条命……”

沈坚噗地笑,给叶大公子一拳:“你还说我?!你听听,你在教唆什么?”

叶大公子挑眉:“我是从处世为人的角度提醒他别胡思乱想,不像你,语义含糊!”

沈坚说:“我怎么含糊了?就是让他耐心等待封王呗。”

叶大公子眯眼,“是那‘谁知道未来’之语。”太子应该登基为帝,这样的未来难道有人不知道的地方吗?

沈坚笑着说:“那不就是我顺口一说吗?”

三皇子回身对沈坚说:“你说的我喜欢听。”

叶大公子反推沈坚:“你听听!你给他个错误的盼头,未来会怎么样?你敢说吗?”

沈坚笑着说:“日后怎么样,我可不敢说,但今年这天气风调雨顺,我倒是敢说肯定又是个大熟之年。”

叶大公子啧声:“你别顾左右而言他!”

沈坚压低声:“大熟而谷贱,谷贱而伤农,三皇子应该向皇上建议在市面上用金银买入谷米,以抬市价。”

叶大公子真的严肃起来了:“你这是在建言?”

沈坚笑眯眯的样子:“我家一介武臣,哪有建言?你帮着润色呗。”

三皇子问:“为何要向父皇提此议?大熟岂非好事?”

叶大公子皱眉解释道:“如果谷价太贱,农人一年的收成换不来多少钱,那岂不是血本无归?若是原来有借贷,就可能破家失地。”

沈坚又说:“而且,哪有连年丰年而不荒年的?万一后面是几年荒年,多储谷米也可备饥荒。”

叶大公子说:“这些年朝廷的税粮已然足盈各地粮仓,再买谷粮,实在多余。”

沈坚说道:“就是三皇子提了,皇上不去做也没有什么。日后真的有饥荒之年,多少粮食都有坐吃山空的时候,大家就会想起他曾有过此议。”

叶大公子思索着对三皇子说:“那我帮着想想词儿,你找时机说一下吧。”

三皇子一副没兴趣的样子:“我现在很少见到父皇,若是他要见我,我就提一下,不然,我也懒得去求见。”

叶大公子拍了下三皇子的肩头:“你要振作!才十八岁,怎么就这么意气消沉?有机会要去表现一下,就像你以前那样。”

三皇子微摇头:“我母妃在时,我那么干能让她高兴。现在,她不在了,我什么都不想做了,只想去骑骑马什么的。”

沈坚叹气:“你去露个脸,也许皇上就能想起来给你个封地什么的呢?”这不是在哄小孩吗?

三皇子果然有了些兴致:“真的?”

沈坚违心地点头:“真的。”当然不可能。

“好吧。”三皇子勉强地说,一点也不上心。

沈坚在心里咆哮:怎么办?!这位意气消沉,如何能去跟太子斗?

叶大公子明显也看出了这一点,说道:“你辞了先生,表面懒散,这是应该的。可暗地里,你可不能放弃读书,别荒废了学业。我过去给你的书单子,你都读了吗?”

三皇子摇头说:“我真的不想读什么了。每次看那些文字,我都觉得他们在胡说八道!什么仁义道德,什么修身养性,看看那些历史,不就是谁有权,谁就能杀人?谁有兵,谁就得了天下?好人有几个有好报的?真没劲!我实在懒得读那些没用的东西!”

沈坚皱着眉,与叶大公子对视了一下,叶大公子也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你母妃过世,让你伤心了……”

三皇子摇头说:“不是伤心,是没劲儿了,看什么都没劲!”

沈坚自然不知道后世称这种心境为幻灭感,这种情绪为忧郁症,只知道三皇子现在是玩世不恭加上胸无大志,他小声安慰道:“这种感觉肯定会过去的,你再忍忍。”

叶大公子说:“这就是为何人们要守孝三年,皆因父母过世,人们伤心忒甚,实在无力政务。你母亲过世还没有三年,你自然是难受的,等过了这段时间,就会好些。”

三皇子望着远方,心不在焉地说:“好吧,就再等等。”

后面的公子们还有一些仆人陆续到了,都来到了他们周围,对着远处大发感慨,有的还引用了古诗词,说了些“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类的俗话。知道他们的话最后都会被传到太子耳朵里,沈坚和叶大公子一句话都不说,三皇子情绪明显不高,不久就转身下山。

他们从山上下来,下面的人们已经摆了长席。一排泥炉用炭火煮了茶,远处,各府的几个厨师正做着午餐主菜。

众人见他们登山归来,就张罗开宴。主人们纷纷洗漱,各家仆人往席上摆了带来的点心冷食。三皇子坐了首席,四皇子和叶大公子坐了副座,沈坚坐了席对面的正位。

三皇子见大家都坐了,说了句开席,众人行了下礼,就开始传酒传菜。许多人为了早点出府,吃得很早,加上远足登山,已经饥肠辘辘。现在见美酒吃食满席,自然胃口大开,席上气氛很热闹。

沈坚让人把沈强也接过来了,说不能让他在女孩子堆里长大,也得和男人们在一起。沈强自从坐在了张允铮的肩膀上后,就觉得那是个好地方,见人就往人家肩上爬。大家都不让他骑到脖子上,就把他递给下一个。沈强就被人轮流抱来抱去,高兴得到处流口水。

三皇子知道这是镇北侯的第四个公子,自然也是很喜欢,把沈强从别人手里接过来,让沈强站在自己的大腿上。沈强一站稳了,就高抬了一腿,要往他肩膀上骑。三皇子大笑,把沈强像褡裢一样往肩膀上一搭,沈强大头朝下,兴奋得尖声叫,两条腿在空中玩命乱踢。三皇子再把沈强顺回来,沈强满脸通红,眼睛亮得吓人,扑上去就要亲三皇子,三皇子一边笑着躲闪,一边长臂一伸,把沈强传给了四皇子。

四皇子没有三皇子那样的臂力,接过沈强后,就被沈强大力一抱,再次成功地爬上了四皇子的脸,亲了他一脸口水,四皇子想起苏婉娘当时用手帕给自己擦了脸,脸就红了,让众人一阵调笑。

沈强的小黑眼睛直直地看着四皇子,四皇子把他抱到脸前,小声问:“你不是什么都懂吧?”

沈强眉飞色舞地高声“啊啊”叫起来,像只大鹦鹉,更多的口水淌下来,把新换的围嘴又全打湿了。

一袭帷帐隔着,女眷那边也开席了,只是比这边要安静许多。五公主坐了主位,沈湘和张允锦陪坐在两边,女孩子们吃得小心而文雅,席上只有偶尔的碗碟之声,很是安静。

春日郊外,山林里,鸟鸣悠悠。草丛间,蜂蝶飞舞。在这种充满野趣的地方,人们的兴致格外好,这顿饭吃了有一个时辰,有人醉有人笑,有人高声谈吐,有人取了带的笛箫吹唱。

远远的山坡上,站着两个人,一个老道士,一个也穿了道服的孩子。老道士眯着眼睛遥望着这群欢乐的人,旁边小孩子问道:“师傅,我们怎么不过去?”

老道士叹息:“我现在才明白为何卦象要求一定要在那个时辰离开,就是为了现在能看到这个场面。”

小孩看了远处那一大片锦绣团簇之地:“那些人很好看?”

老道士捻须摇头:“潜龙在渊,煞星相照,其间又夹杂众多文武之星,实是难得一见的盛况。”

小孩张大嘴:“我怎么什么都没看见呀!”

老道士道:“那边五彩云瘴夹杂着黑紫之气,还有一道淡青之光直冲云霄,此乃逆天夺命之气!此人提携煞星临世,以助真龙。难怪我十几年前算的都不准了——这该是个年少之人,岁不过十二才对。自其出世,乾坤颠倒。”

小孩使劲睁眼:“没比我大几岁呀!人怎么能逆天呢?”

老道士感慨道:“逆天之人得天地间恨怨之气,能逆行千万年。这种人心智乖张,善恶莫辨,不可预料。为达其目的,可翻天覆地,也可力挽狂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