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娘摇头说:“这船不稳,我们坐在龙骨架子间才没有乱滚,你站起来就会跌倒了。我没事……那个……已经过去了……你放开吧……”可却没有把四皇子推开:这阴湿寒冷的底舱里,相互抱在一起,能感到安全些。

可惜,虽然两个人都想多抱一会儿,舱口就传来了沈汶的声音:“婉娘姐姐,蒋公子,你们在吗?还好吗?”

苏婉娘抬头大喊:“在!我们都很好,没受伤。”

沈汶说:“好啦,我看到你们了。”

四皇子瞪大眼睛,什么也看不到,小声对苏婉娘说:“她怎么能看得到?”

沈汶耳力尖,说道:“当然啦!你还抱着她呢!”

苏婉娘嘤咛一声,把四皇子推开了。沈汶说:“你们等着,我去找绳子。”

张允铮说:“我去吧。刚才过来时,我摸到那边墙壁上挂着绳索。我知道在哪里,并不远,但愿还没有被冲走。”

沈汶摇头:“要去一起去。”就与张允铮又拉了手,去取绳索。

底舱里,四皇子小声说:“他们走了,再抱会儿?”

苏婉娘哧地笑,小声说:“他们马上就会回来的。”

四皇子有些不信地说:“她肯定没看见,瞎蒙的。”

苏婉娘笑着说:“她肯定是看见了,我们小姐很了不起的。”她刚刚与四皇子经历了一场惊吓,觉得格外信赖他。

沈汶和张允铮在过山车一般的舱道里又摸了回去,张允铮摸到了固定在舱壁上的绳索,还好,没有从墙上被颠落下来。他摘下了一圈绳子,又与沈汶回到底舱口,将绳子顺了下去,沈汶轻身跳了下来,先抓了苏婉娘的手,把她拉起来,苏婉娘自然还拉着四皇子。

船一会儿上一会儿下,沈汶自己也不稳,在水里来回晃悠,好不容易把苏婉娘扶到绳索下,让苏婉娘握了绳子。张允铮横躺在甲板上,用肩膀和脚固定了自己的身体,再用力把人拉了上去。就这样,底舱的人一个个地爬了上来。沈汶上来后,把掀翻的底舱舱门关了。

四个人精疲力竭,都先坐在漆黑的舱道尽头缓缓劲儿,身体随着船体的剧烈碰撞舱壁。

过了半天,浪涛声里,张允铮大声说:“我们还是该往上边走,万一翻船了,也能出去。”

沈汶摇头:“这么大的风浪,就是出去了,又能如何?!”

张允铮喊着说:“这是什么话?!一定要坚持到最后!不能就这么放弃了!”

沈汶只好同意了。这次,大家都紧握了绳子,沈汶在前面引路,拉着苏婉娘,后面跟着四皇子,张允铮断后。一串人在一会儿倾斜一会儿震颤的舱板上跌跌撞撞地往上走,一直走到了上层的舱板下,在楼梯旁边拉着扶手坐了。

外面的风浪排山倒海般打在船上,船板来回倾斜,几个人死拉着扶手才没有被甩开。涛声间,能隐约听到洪二的叫骂声和其他水手的零星喊声,“……放下帆……”“……卡住了……”间或一两声虚弱的狗叫。

张允铮指了指舱板,大喊道:“我去看看!”

沈汶点头说:“一起走!”

张允铮经过方才的经历,也不想把沈汶留在后面。万一船沉了,两个人死在一起也好过分别离世,就点了下头,喊道:“真有事,你要等着我!”

沈汶点头。

张允铮又大声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沈汶又使劲点头:“当然明白,我得等着你。”

她知道张允铮在说到那边也要一起。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并没有感到忧虑,也许因为在边关已经把计划与两个兄长和季文昭商量过了,若是自己走了,他们该能支持住。自己这次回来,就是没有完成全部,也真的尽力了。如果实在不行,她还可以再回来,这次有张允铮陪伴着自己……

张允铮好像知道沈汶在想什么,大声说:“肯定用不了一千年的!我没那么笨!”

浪涛的颠簸中,沈汶噗地笑了。张允铮奋力推开舱门,一股海水猛地灌进来,张允铮和沈汶低头顶着外面如注的暴雨爬出了舱口,沈汶盖了舱板,方才的大块天光消失,舱道里又变得漆黑一片。

苏婉娘惊慌地看沈汶竟然跟着张允铮出去了,身边就剩下了四皇子。她心中一阵紧缩,忍不住又哭了。四皇子的脑海里还回味着舱底的情景,并不感到惊慌。在黑暗,他拉了苏婉娘的手坐在了苏婉娘身边,两个人一起随着船体的起伏来回摇晃。苏婉娘不哭了。

张允铮和沈汶到了甲板上,夜幕中,滔天巨浪,木船像是片木屑般上下漂浮,毫无任何自主的力量。洪二在舵盘处指着上空嘶哑着声音喊:“放下帆!……放下帆……”有人哭叫着:“放不下来……”

张允铮抬头,发现一面侧帆没有落下。船颠簸得太厉害,一个水手趴在横着的桅杆上,一动不动。

张允铮和沈汶在冲刷着甲板的海浪里,向桅杆处半爬半走,到了桅杆下,张允铮攀着桅杆上的把手往上爬,沈汶跟在他的脚后。

沈汶轻功过人,可是臂力不济,张允铮爬上一段,就回身伸手,把沈汶拉上来。

船体本来就颠簸起伏,桅杆上更摇摆得厉害,能把人狠狠地甩出去。张允铮爬得越来越慢,每上一步,都特别小心。他有时对沈汶打手势,让她不要跟着了,可是沈汶一直在后面。

终于,他们到了那个横卧在水平的桅杆上的水手附近。那个水手勉强伸出一只手,指着上方一处大喊:“那里!那里!绳结卡住了!”

张允铮凝目看,在风帆的中部,一处绳结正夹在了其他绳索间。如果没有风浪,那个水手站在横桅上也许能摘开。可是现在如此动荡,他站都站不稳,根本无法去处理。

沈汶扯了下张允铮的衣服,张允铮把她拉了上来,两个人同抱着桅杆。张允铮向沈汶示意绳结所在,对着沈汶耳边喊:“我去试试,你在这里等我!”

沈汶摇头,对着张允铮喊回去:“抱紧我!”

张允铮一愣:竟然有这样的好事?!忙伸手连同桅杆把沈汶抱住。

沈汶闭上了眼睛。

风浪骇人,可沈汶却放松了身心。张允铮手中觉得沈汶身体一沉,吓得忙死命紧紧搂住沈汶。这时哪里还有什么浪漫情怀?先别被甩下桅杆要紧!

暴雨中,张允铮见沈汶双眼紧闭,知道她正在集中精神,怕她走火入魔,大气都不敢出。

这是沈汶重生以来所面临的最大的考验。若是不放下风帆,船体必然受强风吹打,如果桅杆断了,帆落了,也就是罢了,可如果桅杆不断,船早晚得被吹翻。沈汶强迫自己平静,她感觉得到张允铮强有力的手臂,钢铁般环绕着她的后背,她不必恐惧……

她“看到”了周围巨大的能量,激荡盘旋。她寻找到那处绳索,集中意识力,一次次地把绳结往缺口处推……不知多久,那个绳结终于滑出了缝隙,轰然一声,侧帆垂落,原来剧烈摇晃的船,似乎平稳了些。

甲板上的人们一通大喊,沈汶虚脱了一样,困得想马上睡觉。她睁眼看了下张允铮,无力地说:“我要歇会儿。”

张允铮双臂已经酸了,可是说道:“好!你放心吧。”他不敢放松一点,僵硬地继续拥抱着沈汶。忽然,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一生:他们会一直这样,风雨同舟,相依相伴……

张允铮觉得自己真是太幸运了!找了这么个能干的媳妇,能和自己一起折腾。若是个闺中女子,该多没意思。……

沈汶缓过气来,才对张允铮点了头。张允铮也不敢让她单独下去,拉了沈汶一只手,带着她一步步地下了桅杆,到了甲板上,扶着沈汶找了个犄角坐下,自己挡在沈汶外面。

帆都落下了,洪二信心大增!现在就看他的了。他掌着舵,调整着方向,总让船垂直于海浪,尽力不让风浪从侧面击打船壁,减少被打翻的危险。持续的紧张已经让他近乎疯狂,大浪一个个打在他头上,可并不能浇灭他的狂妄斗志:“你打不过我!我是天生的舵手!我是最厉害的!我比我爹强!你别想看我的笑话……”

已经疲惫绝望的水手们也被洪二的疯狂影响,拉绳子的拉绳子,排水的排水,连轴转地忙碌。

张允铮和沈汶并肩坐在风浪里,听着洪二哑了声音的叫嚣,张允铮忽然笑起来,沈汶也笑了,两个人笑在一处。

天空不再是黑色的,变成了灰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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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允铭其实完全可以在正月里回到京城,但是平远侯知道逢年过节,是人们回家探亲的日子,皇帝肯定派人严加监视,好逮住自己这个儿子,就让人传信给张允铭,让他在正月间绝对不许出现在京城附近。所以张允铭过了年才离开了南方深山,慢慢地偷偷往北走,不仅正月没有到京城,一直到闰三月时才晃悠到了京城外。

就如平远侯所猜测的,他的确是想回到京城见见五公主。

五公主出家的消息,隔了许久才传到了南方,张允铭一听说,就打算回京。他那时给了五公主一颗莲子,就算是把五公主聘为日后的妻子了。现在五公主那边出家了,一个弱女子为了他如此以命相搏,他作为一个男子汉,要是没有些表示,也太没有担当了。

只是到了京城外,可不能直接就去见五公主,怎么也得先见见长辈,这样才有个礼数。所以,张允铭被平远侯的人接到李氏的一个庄子里,就先等着父亲安排,没有自由行动。

作者有话要说:

☆、靠岸

风暴就如当初临时一样,突然就过去了。几乎在一刻钟之间,风浪小了,乌云挪开,明亮的阳光从云层里射下,隆隆声远去。

洪二瘫坐在了地上,哈哈狂笑起来,“我赢啦!赢啦!”然后又哭了两声,可马上又接着笑。水手们也累得坐在了甲板上,有人哭有人笑。

张允铮嘿嘿了两声,回头看沈汶,沈汶也带着笑,头发贴着脸,脸颊有些陷落,眼底泛出黑晕。张允铮觉得有些难过,问道:“你想吃点什么?”

沈汶说:“我想吃点儿甜的。”她竭力集中意识力,突破了往日的局限,脑力消耗甚重,现在只觉得要虚脱了一样。

这是在船上,哪里有甜的?沈汶叹气道:“算了,船上肯定没有的。”

张允铮皱着眉:“我给你画几个梅子行吗?”

沈汶一下笑了,两个人对看了一眼,很甜蜜蜜的感觉。沈汶浑身透湿,张允铮的眼光难以遏制地要往下走。沈汶也察觉了,脸红,忙起身说:“我去睡会儿。”

张允铮忙说:“你不会傻到穿湿衣服睡觉吧?”

沈汶更加窘迫,一甩手说:“你管我呢!”趁着周围的人都在忙乱,快步走了。

张允铮觉得这话一向是自己才说,怎么两个人的角色对调了?他带着股邪火站起,向还在傻笑的洪二走去,质问道:“你爹呢?!”

洪二哑着嗓子嘎嘎笑:“没我爹!就是我!”

张允铮竖眉:“什么?!当初周掌柜说的是你爹洪老舵掌船!”

洪二还是无赖地笑:“我爹拉肚子,根本下不了床!你想让他掌舵?”

张允铮愤怒:“那我们就不用你们的船了!”

洪二翻白眼:“那怎么行?那些粮食我们都收了,不想还给你们了!”

张允铮握起拳头,洪二大叫:“你还要怎样?!我出师了!看见没有?!我过了风暴!我最能耐!”

张允铮握着拳在空中晃了晃说:“我怎么这么想把你一拳打海里去呢?”

洪二下三白眼道:“打了我谁给你掌舵?我现在是大爷了,懂吗?得对我很尊重。要叫洪舵手!”说完他哈哈大笑,根本搂不住得意。

旁边一个水手过来指张允铮:“这位公子上了桅杆,那绳结就滑落了,你说是不是挺邪性的?”

洪二马上正眼看张允铮:“哎呀!你这么有运气呀!日后经常来我的船吧!我给你打折!”

张允铮骂道:“谁还想坐你的船!骗子加傻子!帆放不下来,把桅杆砍了不就成了?!”

洪二瞪大眼睛:“那怎么行?!这是我们家最大的一条船了,是我爷爷那辈造的,据说用的木头特别好。别说那大风大浪中水滑,落不了斧子,要是真的砍了,就是我们回去了,我爹还不把我一条胳膊砍了?”

张允铮说:“人命关天你懂不懂?!小气鬼!砍了我给你钱重新造一艘。”

洪二摇手:“不是那回事!是面子!懂吗?!真正的舵手,不仅要过风暴,还要过得完整无缺!特别潇洒轻松……”

张允铮呸一声:“你还潇洒轻松?!你憋屈得跟孙子一样了!”

洪二嘿嘿笑:“那不是因为这才第一次吗?下次我不就有经验了?肯定潇洒轻松……”

张允铮怒:“你还想要下一次?!我们现在到哪里了?”

洪二瞪眼:“我怎么知道?!”见张允铮又举拳,洪二马上说:“不管在哪儿,只要往西边走肯定就能回去是不是?你们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好好玩玩呗,别瞎操心了!”

张允铮还想再吵,身后一声哭叫:“公子啊!可吓死人了!”被撞得鼻青脸肿的玉兰和另一个脸色蜡黄的大汉腿脚不利落地走过来,玉兰抱了张允铮的胳膊哭着说:“公子啊!可怎么好?!我们怎么办?!……”

洪二幸灾乐祸地笑了,学着玉兰的声音说:“就是呀!可怎么办?可怎么办呀?”旁边的水手们也起哄。张允铮皱眉一推玉兰:“你怎么跟丁香似的了?瞧你这出息!还不如个女孩子!”沈汶多棒!想到沈汶,张允铮回头问洪二:“你有糖吗?”

洪二仰头大笑,水手们也跟着闹腾了:“就是呀!赶快拿糖哄哄吧,哭坏了可怎么办?”“要糖?以为这是家宅后院吗?”……连旁边的黄狗也哑着嗓子叫了两声。

张允铮有些讪讪,“没有就直说呗!”拉着玉兰说:“走!去睡觉!夜里有人嚷嚷,真吵!弄得我没睡好……”走开了。

洪二歪头想了想张允铮的话,一拍脑袋道:“这才有气派呀!日后我也得这么说!”

船体的起伏渐渐平缓,头顶上的舱板缝隙泻下了光亮,知道风暴过去了,玉兰他们随时会出来。四皇子松开了苏婉娘的手。苏婉娘低着头,扶着栏杆站起来,她坐的时间长了,腿有些麻,晃悠了一下,四皇子又伸手扶了下她。两个人在黑暗里抱也抱了亲也亲了,可是现在,苏婉娘脸红得不敢看四皇子,手扶着舱板,走回了自己的舱中。

看着苏婉娘进去了,四皇子起身推开顶上的舱门,晨光大泄而下,海风清冷。他衣服湿透,打了个寒战。但是他还是走上了甲板。他打量周围,见甲板上一片狼藉。他迈步走向船头,在他身后,沈汶快步进了船舱,不久,船尾处,张允铮开始和洪二在争吵……

四皇子到了船舷,只见清晨的天空湛蓝如洗,大海浩淼无边,海风带着水汽让他瑟瑟发抖。他深深地出了口气,觉得自己脱胎换骨,再世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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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和霖与周掌柜到了土地庙里虔诚地跪拜了,然后就在小镇里开了一天义诊,周掌柜和洪老舵设了粥棚。洪老舵把原来为这趟航行收的粮食全施了粥。

隔日,施和霖就与周掌柜告别,要赶往见面的地点。周掌柜把他往京城送信的下一站李氏商站的地址告诉了施和霖,让施和霖给捎封信,当然也顺便装了一马车货物。

施和霖心急如焚,可是不能对周掌柜明言那些人物的关键,只能忧心忡忡地领着人赶路。中途到李氏的站点,卸了货交了信,十天后到了约定的海边小镇。他们住入最大的客栈,一连几天,从早到晚去码头等,自然没有等到洪二的船。更让他们心惊的是,人们说海上有过风暴,码头上天天有渔民的家属们前来大哭,对着大海烧香礼拜。

施和霖真是吓得胆都裂了,张允铮的手下人立刻说要赶快通过李氏的站点告诉平远侯这个情况。施和霖也觉得只能这么做。他明白这一次旅行的保密,不能回边关去找人,也不能对镇北侯府的人说,严氏书院那边又离得太远,现在真的就靠平远侯了。

他写了封信,把这次航行的前后情形讲了一遍,又说了自己的所在,然后让人回他们路过的那个李氏站点送信,自己则带着人马还是守在这个小城,毕竟这是他们说过要碰面的地方,万一洪二的船在别处落了锚,张允铮他们还是要找到这里的。

李氏的站点,其实也是平远侯收集信息的口子。李氏的人管的是经商运货,不明底细,平远侯派去的人可是早就得了指令:有关张家远房二公子的事要及时上报,不得有误。这时接了信,听说是有关张家公子的,就猜测可能出事了,觉得非同小可,忙标了火急,站站传递,将消息报给京城平远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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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入春,平远侯心情很好。

他接到了从边境传来的消息,说张允铮他们到了边境,去了北戎也平安地回来了。平远侯后知后觉地怕了一会儿,可知道他们没事就只暗骂了句“不知死活的小崽子”。按照路上站点的消息说,张允铮他们离开边境地区,要往海边走,内陆大旱,但是沿海天气湿润,旱灾相对不那么严重,而且李氏的站点也多,张允铮该能比较顺利地回来。

另外一件喜事,是张允铭到了京城外。这个儿子走了一年半了,李氏想念得很,现在回来,能让李氏高兴高兴。

平远侯不敢马上告诉李氏,先暗地里布置人左右观察了一段时间,确保那边没有人监视了,才对李氏说了这个消息,李氏果然激动得抹泪,连声说:“大郎!大郎!我的儿……”可又忧虑起来,对平远侯唠叨着:“这不会有事吧?不会吧?……”

平远侯安慰李氏道:“他在外边一个庄子里,我在那边周围十里都放了人。你借着出城烧香之类的话头去见他,但是多变几次日子,先到别处去看看。我就不出去了,你跟他说我都挺好的。”

李氏激动得马上就布置出城的事宜,为了保险,按照平远侯嘱咐的,一次次地说出游,又一次次地变卦,反复了七八次。然后终于出去了一次,到城外的霄云观里烧了香就回府,跟着她的眼线们什么都没有看到。

张允锦听说母亲要出城烧香,就一直等着李氏告诉她时间,过去李氏出去烧香都是会带着她的,也算是一场出游呢。可是左等右等也没等到李氏的话头,只看着李氏来回改主意,然后见李氏出去了,也没带她。她心中觉得古怪,李氏回来后,又张罗要出去,说拜了道观,还要拜佛才行。不几日张允锦听说次日夫人又要出府了,就过来见李氏。一进门,就见小弟张允钊正猴在李氏身上央求:“娘,带我去呀!上次说带我,可是没去,这次我要去!”

张允锦忙借着这个话头说:“娘是要出城烧香吗?我也想跟着娘去呢。”

李氏眼光回避着两个孩子,说道:“现在世道不太平,你们两个孩子都还小,别在外面走动。”

张允锦说:“我前些时候还去看了五公主姐姐,也没出什么事。这是京城旁边,能有什么大事?”

李氏心说就是在京城旁边才不安全,微皱了眉头说:“你们都在家,小孩子大姑娘的,还是不要出去。”

张允钊不服气地说:“我可不是小孩子了!我现在身体可棒了!看我给你们打一路拳!”说着就跳到了地上,嘿嘿呀呀地打起拳来,李氏忍不住笑,嘴里说:“真是厉害呀!我儿长大了……”可想到自己长大的两个儿子,有家不能归,眼睛湿润,抽出手帕蘸了下眼角。

张允锦见小弟打个拳就把母亲打哭了,心知母亲肯定是想起了大哥。她对张家父子干的事一无所知,但是那场刺杀可是经历过的,在那种情况下张允铭都没有回来,这其中肯定有事。只是她一个闺中的女子,什么也帮不上忙,只能默默地待在院子里。看到母亲抑郁,就更要陪着李氏出城了,低声说:“母亲,还是我陪着母亲出城吧?别人家都是夫人带着女儿出去拜庙,娘一个人出去显得有些个别呢。”

李氏心里一跳,捏着绢子想了想,说道:“让我问问你爹,可是小郎肯定是不能出去的,得和你爹留在这里。”

正打拳的张允钊停了手,叫道:“这太不公平了!我打得这么卖力,都出汗了!还不让我去?我要去找爹!”说完就往外跑,李氏着急地喊:“你这孩子,头上有汗可别这么出去!”已经晚了,张允钊没影儿了。

李氏叹气:“没一个让我省心的。”

张允锦一笑,依着李氏说:“看娘说的,我不很好吗?什么事都没给娘添麻烦……”

李氏连连点头:“锦儿是个乖孩子……”

张允锦马上说:“那就说定了,我和娘一起去!”

李氏苦笑:“你这孩子!”

张允钊自然被平远侯断然回绝,气得跑去找谷公公抱怨。谷公公知道平远侯怎么也不会让自己的小儿子离开府中的重重保护,只能说是因为张允钊武功不够好,张允钊就更勤于习武,可惜他年纪已经大了些,怎么也不可能练到沈强那种水平。当然,谷公公是不告诉他这个的。

次日,李氏和张允锦分别上了马车在众多家丁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地出城拜庙,到早就安排好的一处庙宇中进了香,然后也不休息就离开了。可与李氏上次出城不同的是,回城前,李氏经过了几个庄子,接见管事。中间的一个田庄中,李氏支开张允锦,说要单独谈事。不多时,张允铭一身农人打扮,随着管事进了门。

李氏一见如此朴素的大儿子,想起过去在京城时,张允铭穿锦着绸,现在这种情形,不知受了多少苦,就哭得哽咽,也不敢出声,双肩剧烈颤抖,管事忙退了出去。

张允铭上前见礼,眼中也有泪,低声说:“母亲莫要如此悲伤,孩儿都很好。”

李氏起身抱了比自己高大的儿子的肩膀,使劲在泪水中睁眼,仔细看张允铭的面容,见张允铭虽然黑了些,可气色健康,才微放了心,忙说道:“你不该回来的。你爹说就不来看你了,你赶快回南方去吧!”

张允铭不接话,笑着问道:“母亲可好?”

李氏连连点头:“好好,就是担心你们两个逆子!”

张允铭笑了:“我真是没事,南方很安全。”

李氏见到了大儿子,就开始挂念另外一个,叹息道:“不知他如何了。”

张允铭知道张允铮要陪着沈汶去边关,这么长时间也该有点儿消息,就说:“我还是该去见见父亲。”

李氏吓得忙说:“还是不要回城了!你可别让我担心。”……

正说话间,听门外张允锦对守卫着的人说:“我想见见我的母亲。”

李氏马上看看张允铭,张允铭想张允锦也大了,该懂事了,毕竟是兄妹,也想见见,就向李氏点了下头。李氏出声说:“让小姐进来吧。”

张允锦进来,一见一身农装的兄长,也流泪,边行礼边呜咽。

张允铭也还了礼,低声说:“妹妹不必难受,我只是为了行事方便。”

张允锦和张允铭交谈了几句,李氏就催促了:“我们不能停留太久,免得让人起疑,该回去了。”她拉着张允铭的手叮嘱道:“说一千道一万,你一定要注意身子,别伤着别累着,要小心哪!赶快回南方吧!”

张允铭连连点头,张允锦也过来行礼,临走时小声说:“五公主姐姐出家了,你知道吗?”

张允铭点了下头,张允锦又要哭,小声道:“我去看她,她天天画莲花,画了好多了。”张允铭又点了头。

李氏说:“我们一直为道观给着供奉,不会让她受委屈的。”说完瞪了了张允锦一眼,不喜欢她说这些,以免张允铭流连不去,会有危险。

张允铭对李氏说:“多劳母亲费心了。”这话中已经把五公主当成了他的人。

李氏并不知道整个事情的全貌,只觉张允铭太过自信,可也不好打击他,只能又说了几句车轱辘话,才告别了张允铭。

李氏和张允锦这边又去了几个庄子,一路无事地回了城。那边张允铭终于把见父母这个礼数尽了,马上就带着两三个人骑马出庄,前往早就问清楚的五公主所在道观。

五公主本来已经准备入睡了,临睡前打坐,以静尘心。可惜今夜注定了她与仙道无缘,她坐了一会儿,就听见窗户上有细微的声响。五公主一惊,睁开眼睛仔细听,不多时,就听见窗户上又一声沙沙响,像是风声,但肯定不是。

内心中有一个她自己都不敢正视的想法,五公主有些发抖,她下了床。披上了外衣,开了卧室的门。外屋中已经躺下的侍女又起身,五公主说:“我有些气闷,只在门外站站。”

她慢慢地打开门,已经是春末夏初,黑夜的凉气并不寒冷,可她却更加颤抖。她等着眼睛适应了黑暗,开始扫视院落。在墙边有一个黑影动了一下,五公主差点叫出声,等到看清从阴影里走出来的是张允铭,五公主眼中一热,泪流脸颊,急忙用手去擦。

她知道张允铭来见她是冒着生命危险,父皇就等着平远侯这个儿子回来好对平远侯府下手,五公主忙做手势,让张允铭离开。

张允铭这一年多就是在南方山里制造这个时代最先进的弓弩、床弩和其他武器,外加操练流民。他来之前,宋夫子告诉他那个张允铮给的锻造合金的配方试出来了。只需在箭头铁刃上镀一层,就能让刀刃箭头格外锋利……

如果不是他父亲和他都根本没有当皇帝的心思,他们起兵都可以。张允铭相信他们一定能胜,而且,就是三皇子上位了,他也绝对不会放松警惕,一定会像父亲一样留后手。所以他的心境与看不到未来的女子们愁苦的心境完全不一样。他今天见到的女的都是一见他的面就哭,想到此,月光下,他的脸上不禁浮出淡淡的笑意。虽然张允铭只穿着紧身的黑衣,这笑容却如他满身华服,手持纸扇时一样迷人。

五公主不敢出任何声响,只能咬着牙,使劲把涌上喉头的哭泣声咽下去。

屋里的侍女起身走来,说道:“我可以陪着道姑去外面走走。”

五公主摇头,看着外面说道:“我很好,你莫担心。”

侍女有些惊讶五公主回答得这么郑重其事,刚要再开口,却见五公主退了一步回到了屋中,双手将门关了,低头转身走回内室,一边低声说:“我不想出去了,想睡了。”

侍女也就不再说什么,等五公主进了内室,自己又躺下。

五公主吹熄了内室的灯,坐在床上流着眼泪看着方才发出声响的灰暗的窗户,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痛。忽然糊着纱布的窗户上有一只影子闪现,仔细看,竟然是一只手。这只手做出各种动物样子,一会儿是个鹿头,一会儿是个兔子,一会儿是个蝴蝶……五公主哭了,呜呜咽咽,再也无法克制,侍女在外面问道:“道姑怎么了?”

五公主哭着回答:“没……没什么……你……你快去睡觉吧!快去!”侍女觉得五公主正值年华,竟然出家了,也应该有时悲怀难遣,听她有哭腔,就没有再问什么。

那只手消失了,然后是一片安静。

五公主等了半天,沙沙声没有再响起,她躺倒看着窗户,直到入睡。

张允铭根本没有回见到李氏的庄子,按照原来的安排,夜里就到另一个庄子里过了夜。又过了一日,就启程南归。

他不敢直着南下,迂回着道路,向南走了二十几天,到了一个站点时,终于接到了平远侯让人给他传的一个口信。

口信只一句话,用了只有父子两个人明白的编号,让他去他所在位置的东北边的一个李氏站点。

张允铭不明所以,但是父亲这么指示,肯定是有事,急忙转头向北,前往地点。

到了那个站点,竟然发现父亲的一个得力管家正在等着他,张允铭心中一沉,问道:“出了什么事?”

管家将左右的人都遣开,才低声说:“主人说,二公子失踪了。”

张允铭瞪大眼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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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掌柜的信只说张允铮他们上了船,那是个短途,但是舵手不行。这封信是经过李氏的站点投送的,虽然早,可是比施和霖后来的急信到得还晚。

等到李氏得了信,急匆匆地去找平远侯,平远侯早就知道了全部,并派人给张允铭的沿途传信,让人去等待张允铭了。张允铮在外面的身份是远房的子侄,他怕别人不会把这事看得那么要紧,就让张允铭亲自去找。二儿子是自己的心头肉,大儿子此时最可靠。

李氏问平远侯:“我得了消息,他出海了,现在回来了吗?”李氏知道平远侯到处有信点。

平远侯不敢看李氏的眼睛,扶着李氏的胳膊让她坐下:“你先莫要着急……”

李氏立刻急了:“他没回来?!”马上开哭……

平远侯忙说:“夫人莫哭莫哭,我已让人传书给你所有沿海的商点,如果允铮去找他们,赶快传信回来。”

李氏哭着说:“你再发几遍,免得他们不放心上。……我的儿啊……在大海里呀……”

平远侯安慰说:“也许是到了别处的海岸,我们不知道。”

李氏问:“他们有几个人?”

平远侯含糊着:“该是三男……五个人。”

李氏正在火急中,没注意到平远侯话里的意思,又追问:“有车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