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汶想想也是,这个时代中国的航海业已经很发达,有着世界最先进的船只,运货的船能远达南中国海,想来沿着海岸线南下也不该有太大的风险,终于点头说:“好吧,那就……坐船吧……”

张允铮很高兴说服了沈汶,加快了些脚步,两个人走到那片渔船边,把十几只大小不一的船只一一看过,再转头往回走,沈汶指着其中的两条说:“这两条最大。”

张允铮在夜色里仔细辨认,其中一条有“洪”字旗,说道:“周掌柜说洪家的洪老舵是最好的舵手,这其中一条许是他家的。”

沈汶忙说:“如果是那样,就要找他们家。什么都比不上经验。”

张允铮看沈汶:“你没发现你一会儿一个主意?”

沈汶腻着声音:“这叫随时听取意见好不好?听了你的话还错了?”

张允铮咧嘴笑了:“当然没有错,我总是对的。”

沈汶笑着瞪了他一眼:“有这么说自己的吗?厚脸皮!”

张允铮哼一声:“这叫什么厚脸皮?真没见识!”

沈汶现在完全掌握了张允铮的说话规律,这种刺头的时刻往往是他想对她多说几句话,就顺着他说:“那你说什么才是厚脸皮?”

张允铮停下脚步,面对着沈汶。

海浪片片打在沙滩上,张允铮眼睛里反映着不远处船只上的零星灯火。

沈汶忽然有些心慌,微侧开了脸。

张允铮低声问:“你想知道吗?”

沈汶结巴着:“不……不想了……”

张允铮低声说:“可我想让你知道,怎么办?”他的声音有些哑。

沈汶咬了下嘴唇,好像明白张允铮要干什么,紧张得发抖,可又不想转身跑开,虽然她绝对能逃掉。

张允铮其实也局促不安,心头乱跳,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拉起了沈汶的手,然后拉着沈汶沿着海岸往回走。

沈汶暗暗地松了口气:她刚才以为张允铮要吻她,可同时她有些羞惭:她难道有些失望张允铮没有吻她吗?她看多了那些后世的开放,忘记了在这个时代,对女子的最大的尊重是在给予她婚姻的名分之后才有肌肤之亲,拉一下手已经是莫大的冒犯了,绝对是确定关系的标志。

两个人默默地走着,平时争论时的那些伶牙俐齿,现在都没了。等到快走回倒塌的城墙了,张允铮才放开了手,转身又一次看沈汶,沈汶觉得脸发烧,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张允铮也少见地拙嘴笨舌,两个默默地站了会儿,张允铮终于吭哧出来一句:“你及笄后,不会马上定亲吧?”他得等到二十二才成亲,还有三年呢。

沈汶小声说:“不会。”家里沈湘在那里顶着,自己肯定能赖掉。

张允铮嗯了一声,说道:“别犯傻!”

沈汶眨眼:“什么意思?我怎么犯傻?”

张允铮又露出那种傲慢的神色,说道:“就是错过我这样又英俊又有钱还心特别好的人!”

沈汶一下子笑了,张允铮立刻不满,“你笑什么?!我说的不对吗?!”

沈汶脸烧得要冒烟了,低头不敢看张允铮。张允铮却把脸凑到沈汶脸边,无耻地问道:“你怎么不回答我?!”

沈汶只好嘤嘤地低声说:“好吧,算你说的对……”

张允铮满意地直起腰说:“什么叫‘算’?就是!你能明白这点,还是有救的!听着,以后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先和我说一下。如果我不陪着你,不准去找别的男的,不要和他们商量……”

沈汶笑起来,抬头说:“我除了你们兄弟两个,哪里和别人商量过?”

张允铮鼻子出气:“算你还不太笨!记住,骗别人可以,但是别骗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沈汶笑着问:“那我现在在想什么?”

张允铮回答:“当然是在暗暗高兴啦!想我日后有这么一位夫君是多么幸运的事!我这辈子的命多好……”

沈汶扭着腰肢捂脸:“说什么呢!你这个厚脸皮!”

张允铮也觉得有些脸红,可他才不会承认!转身往城里走:“被我说中了吧!”

沈汶跺脚追着张允铮说:“什么中了?!”

张允铮头也不回地说:“那你在想什么?”

沈汶也在问自己:我在想什么?她是真心高兴的!……只是在自己内心的最深处,还有一丝理智:上次自己选错了人,完全看走了眼,这次虽然觉得肯定不会错了,是不是就能毫无戒备地投入?她悄悄对自己说,我可以爱,可如果他日后变心,我也绝对不要心碎,一定要能转身走开。她知道此时想这种事是对情感的亵渎,可是她怎么也无法摈弃那细语。好在这个时代的女子行事矜持,她的拘谨都能以害羞掩饰过去。她只希望张允铮不会发现她内心深处的防御,那样他会很生气。她可不想一个人过一生,和张允铮两个人在一起就是吵吵闹闹,也好过体会那萦绕了她千年的孤独……

次日早上,那个洪二果然来了院子,对周掌柜说:“我们四天后往南边去,停两三处。”他把几个地点说了,然后问:“你们要去哪里?”

周掌柜对他说:“你等等,我去问问。”自己到了客房找张允铮,说了这个情况,张允铮就去找沈汶,周掌柜这才意识到这行人马中拿主意的竟然是那个装扮成个小男孩的少女。

沈汶听了,在脑子里比较了这几个地方,为了保险起见,就选择了离此地最近的那个地点。

洪二得了信儿,和周掌柜说好了何时交割粮食走了。

后面的几天,张允铮和沈汶商量怎么兵分两路,他们的车马不上船,将沿海岸继续南下。最后商量的是由施和霖带着人马前往他们要靠岸的地方会合,张允铮沈汶四皇子苏婉娘带着玉兰和一个大汉上船,过一把出海的瘾。

这是一个小镇子,四皇子觉得不会有人认识他,就出门溜达。他有时到码头处,看到每次有渔船回来,人们都会蜂拥而至,去迎接亲人帮着卸船,而衙役们总能领先冲到船上,先抬走成筐的鱼。如果有人不喜,轻则拳打脚踢,重则就用铁链锁了,拉回衙去让人去赎……

他听渔人们抱怨一条船的收获不够支撑几家的活口,听乞丐们讲述家乡的悲惨,听衙役们大声喝骂,听孩子们的笑声和哭声……

在广阔的大海衬托下,人们的生存显得如此蝇营狗苟,可那天他自己亲受的委屈又让他觉得痛苦对个人来说是那么真实而强大,施暴者能肆无忌惮,受害者无能为力,而时过境迁,凄惨和悲凉都会被时间冲刷成微不足道……

回到周掌柜的地方,四皇子对周掌柜说:“你昨天讲到了那个家里果树被砍,父母双亡沦为乞丐的孩子,还能找到他吗?”

周掌柜点头说:“能,他每天都在街上乞讨。”

四皇子说:“你带他来,我想见见他。”

周掌柜答应了,次日带了个破衣烂衫的男孩子到客房来见四皇子,四皇子见这男孩子长得瘦小,脸上瘦得就剩下了一双无神的眼睛,两手乌黑,就问道:“你几岁了?”

那个男孩子木然回答:“十二了。”

四皇子觉得他才□□岁的样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子无力地说:“赵秋生。”

四皇子又问:“你想为你父母告状伸冤吗?”

赵秋生本来木呆呆的脸马上生动起来,眼睛都闪出亮光,盯着四皇子点头说:“想!”

四皇子这次相信他是十二岁的孩子了,说道:“你现在还太小,我给你写一份讼状,等你十七八岁时,再去申告,明白吗?”那时,三皇子该是太子或者皇帝了吧?查办这个罗县令,总该有个由头。自己可以走个后门,为这个孩子的案子说话。

赵秋生咬着牙说:“好,多谢公子为我写状,请问公子叫什么?我长大后才能报答公子的帮忙。”

四皇子摇头说:“你不用报答我,我只是不忍见你父母死得冤枉,你记得的是怎么回事,能不能说一遍?”

赵秋生皱起眉,回忆着说:“那年我九岁,只记得爹有一天回家说有人想买我家的地,是县令的亲戚……”

他说了一遍,讲到父母的惨死,他终于哭了:“那天我陪着娘去,眼看着两个人按住了娘的头往地上撞,让她磕头,那个县令在一边说‘弄死她,看她还闹!’娘的头一下子撞在石阶边上,当时就……可娘死了,他们竟然说是她自己不小心跌的……”

四皇子默默地听了,对一边的周掌柜说:“拿纸笔来。”

周掌柜叹息着拿来纸笔,四皇子就着客房里窄小的桌子,为赵秋生写了一纸诉状,然后对赵秋生念了一遍,赵秋生点了头,按了手印,在证人下,周掌柜写了名字,也按了手印。在写状人名下,四皇子写了“蒋路人”,算是自己的名字。

赵秋生将诉状好好折叠了,对四皇子跪下磕了一个头,四皇子还未弱冠,哪里算得上长辈?吓得忙把他拉起来,连声说道:“小弟弟不可如此。”

赵秋生流着泪说:“我这辈子若是见不到公子了,来生一定偿还公子的好意。”

四皇子说:“但愿你父母冤屈得雪,这样你也能有好日子。”

赵秋生说:“我不在乎我自己,只要能为父母伸冤。”

四皇子劝道:“我相信他们都希望你能过好生活。”

赵秋生摇头说:“我总想着这事,怎么能过好生活?”

听着这早熟的话,四皇子无言以对。

赵秋生对四皇子行礼,又对周掌柜说:“我想要些油纸,把这状子包好。”

周掌柜说:“好,你跟我来吧。”带着他出去了。

四皇子缓缓地叹气,他知道这么做没什么用,就是日后惩治了罗县令,也无法保证下一个县令是个好人。可他总算提笔写了篇状子,比他以往的清冷多走了一步,算是微解了些郁闷。

周掌柜送走了赵秋生,还担心地往衙门方向张望,他一直等着那个罗县令来探查,连门都不敢出。可直到张允铮他们出发,县衙也没派人来。

周掌柜不知道那些衙役一回去,就说这些人自称来自京城,多么蛮横无礼,打骂衙役。罗县令都不用想,就知道这些人肯定是京城平远侯府来的。可是京城在南边,但衙役说周掌柜言这些人是从北边过来的,北边是什么地方?边境!离此地最近的驻兵是沈家军……

罗县令大笔一挥,就写了一篇奏章,说京城平远侯的人从边境而来,沿海回京,看来是与镇北侯有过秘密接触!这些人彪悍暴戾,行事如同匪徒,骚扰百姓,蔑视官府,对地方搅扰忒甚!望朝廷细查!

他虽然不知道政局的细节,但是功高震主这么浅显的道理还是明白的。镇北侯常年不回京城,驻守边疆,朝廷近年军需大减,谁看不出来皇帝并不喜镇北侯?平远侯不理政事,就是这些人也没明着打出平远侯府的旗号,可见平远侯不想惹事。那就把他与镇北侯牵扯上,看平远侯能得了好去!平远侯如果有个三长两短,这城里的李氏生意,自然就是自己的了。

对于从来没有坐过船的人来说,出海航行是个极为激动人心的事。上船的那天,大家早早就起了,都兴奋过头。

一行人先都到了码头,周掌柜早就将粮食交割了,自己带着张允铮等人到了一只很大的木船边,要见洪老舵,想好好托付他照顾自己的客人。

洪二嘴里咬着根小木棍,正皱着眉头站在船边,周掌柜笑着说:“洪二呀,你爹呢?我得跟他说说话。”

洪二眼光一闪,还是皱着眉说:“他在睡觉,昨天为出海忙了一夜。就等你们了,我们这次只去最近的地方,除了你的人,没有别人了。快点吧,一上船我们就开船了。”

周掌柜有些失望,伸着脖子往船上看,船舷上一只狗探出脑袋来汪汪叫了两声。周掌柜不满地扯嘴角。

洪二示意周掌柜身后的张允铮等人:“上船吧!慢着点儿。”他看到了这一行人中的苏婉娘,更深地皱了眉:“怎么有女子?”

不等周掌柜开口,张允铮先火了:“女子怎么了?!不让上?!那我们找别人!”

洪二无奈地一挥手:“算了算了!快点上!这时候还说什么?我可不想退粮食,快点吧!……”

张允铮等人向要分道扬镳的施和霖行礼告别,施和霖唠叨着:“你们得小心呀!这海上……”

张允铮心里早就按捺不住了,打断说:“好啦好啦!我们肯定先到,还得等着你们呢。十几天后就能再见到了。”海上是直线,又是顺风,五六天就到了,路上却要走十多天。他们定下到那个地方最大的客栈见面,该是万无一失。

大家又向周掌柜道别,感谢他这些天的照顾。周掌柜有些心神不定,一个劲儿地往船上看,总想见见洪老舵,可洪二等不及了:“快点呀!要退潮了!我们得趁着退潮出海,误了可就要等明天了!”

周掌柜只好对洪二说:“这些是京城的客人,你小子要多用心!”

洪二不耐烦地说:“这么短的途径,就是沿着岸边溜几天,有什么用心不用心的!别罗里吧嗦的了,你们倒是上船呀!”

大家小心地走上舷板,相互搀扶着上了船。这船长约三丈,有主帆和两个辅帆,船舱都在甲板下面。

船上的二十几个水手都是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有人过来笑嘻嘻地帮着把简单的行李提了,带他们下了船舱,让他们看了睡觉的地方。矮小的船舱被隔开成小间,张允铮和四皇子,沈汶和苏婉娘,玉兰和另一个人一间,占了三个小船舱。把行李放了,这些人都不愿待在船舱里,马上又回到了船板上。此时洪二已经上了船,大声吆喝着水手们收起舷板起锚升帆,木船晃动,慢慢地离开岸边。

沈汶仔细观察这些忙碌的水手们,一个个看着都不像是奸恶之徒,可他们的笑容中有种心虚的感觉,不敢看人,像是干了什么不好意思告诉人的事情。她打量这木船,造得结实,许多地方显出常年打磨的痕迹,可见是有航海经验的船家。而且听周掌柜说洪家几代航海,十分可靠,绝对不会有劫道之类……她心生疑惑,想找人谈谈。

岸边的人都向他们使劲挥手,船上张允铮和四皇子自然也挥手告别,两个人脸上都是笑着的。沈汶又看苏婉娘,她虽然没手舞足蹈,只是凭着船舷站着,可脸上也露着舒心兴奋的笑容,连玉兰两人也笑得嘴都合不上,沈汶就没有开口说出自己的疑虑。

码头上的人们看着大船的风帆升到顶头,渐渐地远离码头。周掌柜挥着手,怎么也挥不去心头的一丝不安。正在此时,人群后传来一片喧嚣,几个人抬着一架抬椅挤了过来,周掌柜一回头,大惊失色,叫道:“洪老舵?!你怎么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风暴

抬椅上的中年汉子面色惨淡,有气无力地摆了下说:“我……吃坏了肚子……”

施和霖往前凑:“我是郎中……”

周掌柜拦住施和霖,焦急地对洪老舵说:“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洪老舵抬头看,见船已经远了,急得大骂起来:“那个孽种!那个王八羔子!他要气死我!”

周掌柜急切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洪老舵让人放下椅子,可站都站不起来,气喘着说:“我昨天晚上开始拉肚子,就说不出海了,那个混小子说自己要出,说什么才是个短程,没什么了不起。我说他从来没有单独出去过,他就跟我吵,怨我把着舵,不让他单干。这个孽障!我跟他说虽然是短途,但这个季节南北风交错,指不定会出什么古怪,我可不放心他自己去。不懂看天象要吃大亏的!我年轻时就遇上过一次雷暴,差点没回来。他那个混蛋就是不信,说我是吓唬他的。最后吵了一夜,他说听我的了。我就睡了,可再醒来,听说他带他那帮兄弟往码头上去了,我就知道不对啦,那个混蛋啊!这是要气死我!”

施和霖吓坏了:“真……真要出事……那可真不得了啊!”这船上有镇北侯的女儿、平远侯的亲戚,还有个失宠的皇子!

周掌柜跺脚:“你该让人给我送个信儿啊!”

洪老舵也抱歉:“周掌柜,对不住呀。我那时难受得不行,还得和他吵嘴,就忘了这码事了。”大家对已经很远了的大船使劲喊“回来”“回来”!大船上的人自然根本听不见,周掌柜也知道,其实他们就是听见了,那个混账洪二也不会回来的。

看到周掌柜忧虑的神情,洪老舵只能安慰道:“现在只能往好的地方想了,这段航线的确安全,顺风顺水而下,快了的话,四天五天肯定到了,平常也没什么事。那混蛋从五六岁就跟着我,也有十五六年了,不是个笨的,他该是能胜任。”

施和霖担忧地问:“那如果,真遇上你说的什么雷暴怎么办?”

洪老舵说:“哪里能就遇上了呢?也不是每年都碰上的,若是会看天象,还可以避开。”

周掌柜问:“洪二会看吗?”

洪老舵拍椅子把手:“那个混蛋说会看,但是我问过他几次,他都说错了……”

周掌柜急问:“那遇上了怎么办?!”

洪老舵看天:“那就只好求菩萨保佑了。”

周掌柜气得指着洪老舵说:“你……你……”

洪老舵悲愤地说对周掌柜控诉:“若是出事,那也是我的儿子啊!那个混账!他这是要我的命啊!我怎么对他娘说啊!……”他眨巴着眼睛要哭。

施和霖忙问:“你们这里有什么庙之类的?”

周掌柜点头说:“城外有个土地庙。”

施和霖现在是领头的了,对周掌柜道:“走走,我们快去烧个香,然后你施些粥,我开个义诊,赶快给他们祈福吧!”

周掌柜叹气:“走吧走吧。”

洪老舵也回头对人说:“去跟家里说,我跟着他们去烧香了,让后院赶快熬粥,到城外去施舍,给那个混蛋添点儿福气。”

大家兴冲冲地来码头送行,可离开时,都人心惶惶,面容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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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的几个人可并不知道他们的忧虑,他们站在船板上,看着陆地远去,变成一条线,最后那条线也消失了,天地间是一片蓝色的海洋,无边无际,只有天空的云朵点缀着巨大的空旷,让人心情格外开阔。

船上的水手们高声吆喝着,张允铮看腻了海,就开始看他们了。他知道沈汶日后要去岛上,想着自己该懂些航行的事才好。他顺着船帮走了几圈,反复打量风帆,捉摸其中的道理,有时还问问路上遇到的水手某些桅杆缆绳的名称。

时间过了午后,大家谁都不愿到下面憋色的船舱里待着,索性就在船板上放了垫子,围了被子坐在船板上看海。水手们知道这些人以前没见过海,出来这么一躺不容易,也都见怪不怪。

人在海上自然是吃海物。一出海,水手们就放了小渔网,该吃饭时拖起来,里面都是鱼。管做饭的小伙子挑了十几条出来,把余下的又扔回了海里。他就在甲板上收拾鱼,张允铮蹲在他旁边,很有兴趣地看他飞快地将鱼去鳞开膛剔骨,然后飞快地削成了鱼片。沈汶和苏婉娘看都不敢看,四皇子远远地瞄着,只见刀光晃晃,让人眼花缭乱,不禁感叹行行出状元,收拾鱼也能如此出色。

因为是新鲜的鱼,下到粥里鲜美异常。大家在晴空下喝着平生喝过的最鲜的鱼片粥,都大声啧吧嘴,感慨人生很美好。

日头西斜,慢慢地落入海中。日落时霞光如匹,水天相映着极为绚烂的光芒。他们这些旅客凭栏眺望,几乎每个人都半张了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太阳落下去,直到最后一线血红沉入了水中。

半晌后,四皇子深叹了一声,低声说:“真的人间至美之景啊。”

张允铮对沈汶说:“你看,幸亏我们来坐船了吧?不然就看不到了。”当着大家的面,沈汶不好意思说什么,只能嗯了一声。

在他们身后走过的洪二说:“这很一般啦,比这好看的多了!其实我最喜欢的是晚上,满天的星星,你们今晚别睡得太早,如果云不重,就能看到了。”

他们听了,就关心晚上的美景了,忘了问洪二怎么没见他的父亲出来掌舵。

入夜,真的像洪二所说,满天空异常明亮的星斗,拱形地笼罩了他们的木船。如果不是风帆在星光里摇曳,发出木头的咯吱声,人们会错以为这船随时会脱离海面,向星光航去。

在这样的星空下,谁都会心旷神怡。海涛平缓地起伏,大家早就习惯了这种晃荡,几个人都没有晕船,于是贪看这壮丽而宁静的夜色直到深夜才回舱睡觉。

他们这一天极为兴奋,况且床铺宛如摇篮,众人都睡得深沉。别说他们,洪二都困得睁不开眼睛了。他昨夜为自己能单独出海与洪老舵争了一夜,最后决定先斩后奏,带着平时与自己亲近的一般手下就这么升帆出来了。开始时有些紧张,可海上风平浪静,尤其入夜后,更加宁静。洪二不敢放松警惕,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夜,可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这一夜无事,次日大家还是过了天神仙一样的日子,晚上又看星星看到近了午夜,才去睡了。

洪二经了这段时间,最初的紧张过去了。他带的都是些年轻人,这些人的经验还没有他多,洪二觉得晚上一定得自己亲自掌舵,所以他白天就睡了大半天,入夜才起来。他把水手们分了日夜两班,一半在睡觉,一半值班的人,只有三两个在甲板上守着桅帆的关键位置,其他人要么聊天,要么坐在暗处打盹。

洪二一手掌着舵,一手搭在黄狗腰上,感觉着船在相对平静的海面上航行着,情绪很松弛。

星移斗转,到了后半夜,大海上有种诡异的静谧感,几乎没有什么风。洪二觉得不对,可又说不出有什么不对。仔细看了罗盘,船也没有偏离航向。他前后左右地看,没看出有何异样。

本来睡着的黄狗突然醒来,开始汪汪地叫个不停。洪二皱眉责备着:“你小点声!这么吵就把人都闹醒了!”

黄狗根本不理,甩着头狂吠起来,真的把原来睡觉的水手和旅客都吵醒了,有水手喊:“再叫就把它吃了吧!”“癞皮狗!”……

洪二喊回去:“你骂谁呢?!小心我把你扔海里!”

张允铮等人也被黄狗的吠声吵醒,张允铮小声骂了一句,可继续闭着眼,准备睡回笼觉。

洪二也没好气地拍黄狗:“别叫啦别叫啦!”

黄狗直着脖子,对着船的后方更激烈地吠叫,还拉洪二的袖子,让他往后看。洪二嘟囔着:“刚刚看过……”他往后扭脸,首先看到的,还是上空的星斗,不禁说道:“什么也没有……”可接着,他的脸突然就变得雪白:一堵两边望不到边际的高大黑墙正从海面上迅速向他们无声地压来,黑墙吞噬了星光,几乎就在瞬间,不知从哪里来的海风刮了起来。

洪二嘶声大喊:“快投锚!落主侧帆!顺小帆!快呀!”他一把将小黄狗拎起来,扔进了固定在甲板上的狗笼里,然后一边回头一边将船尽量与压过来的风暴摆成垂直的角度,嘶声大喊着:“都快醒醒!快点呀!来不及了……”

甲板上的人本来都懒懒散散的,没有人往后看,现在听洪二大喊,才抬头观看,立刻也都慌了,手忙脚乱地解绳子,拉缆绳,同时喊下面的人:“都上来!快出来呀!风暴来了!”好在下面的人原来就被黄狗叫醒了,一听到叫喊就往甲板上跑。在狗笼里的小黄狗还在拼命地叫着,可叫声忽然显得很微弱,因为强大的浪涛声轰然而至!

那堵黑墙如飞般接近了小船,可是水手在珍贵的几分钟内有了些准备,至少放下了能救命的锚。

舱中睡觉的张允铮几个人也听到了洪二的叫喊和舱板上人们的匆忙的脚步声。张允铮和四皇子都急忙起身,好在他们在外面,都是和衣而睡,马上就能出门。两个人摸索着出了舱门,想去隔壁与沈汶和苏婉娘会合。

沈汶被狗叫声吵醒,觉得胸口压得难受,她立刻叫苏婉娘:“婉娘姐姐,我觉得不对……”刚说完,外面洪二就喊起来了。

船体开始摇动,两个人翻身下床,舱口就响起了敲门声,苏婉娘离门近,马上开了门。舱道里有线微光,张允铮和四皇子扶着舱壁站在舱门口。

张允铮刚说道:“听说有风暴……”第一波大浪已经打在了船上,轰隆一声响,船体从后面被推上了浪尖,接着又被抛入了浪谷。四皇子一个不稳就要跌倒,张允铮和苏婉娘见状同时伸手去拉他。大浪接二连三地打来,船体几乎直立,过道像滑梯一般,四皇子脚下一滑,一下子倒地。抓着他的苏婉娘也同时扑出门外。张允铮有武功,下盘稳定,忙一手把住门框,一手里紧握了原来抓住的四皇子的袖口,可那边是四皇子和苏婉娘两个人的重量,只听“刺啦”一声,一片布料被扯了下来,四皇子和苏婉娘在苏婉娘的尖叫声里滑向黑暗深处。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沈汶还在屋里,门口两个人已经消失了。瞬息间,狂风大浪就已经降临,木船开始剧烈地颠簸。旁边的船舱中发出噗通噗通的滚动声,夹杂着玉兰的惊呼。张允铮大喊:“你们不要出来!”他紧抓着门框,也不得不在剧烈的颠簸中蹲下了身,沈汶的轻功在如此不稳的平面上只能勉强保持着不在地上滚翻,一步一踉跄地向张允铮走了过去。

张允铮对沈汶说:“你别过来!守在这里!我去找他们!”

风暴的浪涛声骇人听闻,沈汶大喊着:“我跟你去!”

张允铮摇头,刚想站起来,船体一个大起伏,他又蹲坐在了地上。沈汶晃悠着,像是在飘动。她到了张允铮的身边,想越过张允铮去舱道,张允铮腾出手,一把抓了沈汶的胳膊:“一起去!”

甲板上,洪二哑着声音喊:“拉住绳索……”可是一个大浪从空中砸下来,盖头淋下,他浑身透湿不说,还被呛得一阵咳嗽。可这却激发了他的凶性,他大骂起来:“龟儿子的!老子第一次单干你就给我下绊?!想让我死?没门儿!……”

浪涛冲刷甲板,水从船舱扣门的缝隙处流了进来,让舱道更加滑溜。舱道的尽头是一个拐角,接着是通往另一层船舱的向下的楼梯。四皇子知道苏婉娘被自己带下来了,大喊:“你快放开我!”苏婉娘死拉着四皇子的一片衣襟,怎么也不松手,只能随着四皇子一路出溜下去。

到了拐角处,四皇子使劲扒住了墙壁,苏婉娘撞到了他身上。

苏婉娘惊叫着:“你怎么样了呀?!”

四皇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喘息着说:“没事……”可还没说完,船又几乎直立起来,两个人再次连滚带滑地冲向未知。这次,四皇子索性将苏婉娘紧紧抱住,就让自己充当滑车一样,在下面垫底。黑暗里,他看不清周围的情形,只觉得身体飞速地下滑着,突然,他觉得肩下一空,他奋力把怀中的苏婉娘推了出去,瞬间,震耳欲聋的浪涛声消失了。

苏婉娘滚到一边,连声叫着:“蒋公子?蒋公子?”边哭边在黑暗里摸索着,终于在地上摸到了一个舱口。原来盖着的舱门因为船体强烈的颠簸被掀开了,舱口大敞。苏婉娘对着下面大喊:“蒋公子?!”只有风浪声。船板再次直立了起来,苏婉娘紧扒着舱口才没有滑开。等到船体稍正些,苏婉娘用手支着自己,把身体顺入舱口,可直到她的胳膊都伸直了,她的脚还是没有够着地。苏婉娘的心冷了:这么高,四皇子跌下来,大概没命了。她心里一酸,立刻泪涌如潮,双手一松,任自己落入了漆黑的底舱中。

舱门口外,沈汶和张允铮也只能一只手拉着对方的手,另一只手扶着墙壁,来回跌撞着往黑暗里摸索去。他们有时往前走几步,船一后倾,他们又得往后退几步。有时刚刚站稳,船又突然下跌,就是两个人都有下盘的功夫,也不得不匍匐在地,免得倒在失足倒地,不知道要滚到哪里去了。

好不容易摸到了拐角处,风浪中,沈汶仔细听,大声说:“我听见婉娘姐姐的哭声了,他们在下面。”

张允铮从小就愤恨被禁锢的感觉,可现在就是被困在了黑暗的船舱中,他非常希望能到甲板上去,就是暴露在风暴里,也比在这狭隘的甬道中摸索强。但他还是对沈汶说:“好吧,我们往下面去。”

沈汶闭上眼睛,她就是在黑暗里也能感应周围的物体,她就在前面拉着张允铮,两个人在船体剧烈的颠簸中一会儿跪下一会站起地摸索下去。舱道里的水流越来越急,舱壁顶端像下小雨般漏下海水,可见外面的风浪越来越凶猛,不久,他们就是在脚踝深的水中淌行了。他们一直走到了舱道的尽头,沈汶大声说:“是这里了!”她找到了舱道上的底舱口。

苏婉娘一下子跌坐在了冰冷的水中,还好,她的脚离地并不远,水也不过小腿。她立刻在水中摸索起来,大声喊:“蒋公子?!蒋公子?!”片刻间她就摸到了四皇子,平躺在浅水中,正卡在两道龙骨间,她心中一喜,拼力将四皇子从水中扶起,在黑暗中去摸他的脸,惊惧地发现四皇子的口鼻冰凉。苏婉娘大哭起来,手捧着四皇子的脸贴上自己的满是泪水的脸,哭喊着:“你别死啊!你快醒来呀!你说过你不死的!”

四皇子掉进了底舱中,当场被摔昏,海水盖了脸也没有醒来,或者他不愿醒来,因为在那一瞬间,他眼前的黑暗突然消失无踪,冥冥间陡然出现了辉煌的九重城阙,金光万丈,楼阁前有晶莹而崇高的白玉石墙,上面雕刻着活灵活现的龙图腾。他自幼生长在皇城,不要说皇宫的建筑在人间算是最为华盛的所在,就是京城,也是处处繁华。可是与这琼楼玉宇相比,简直如粪土般简陋不堪。四皇子有种强烈的意识:那是他的家!他回家了!

他正在狂喜中,久不见面的母亲迎面而来。蒋淑妃远比他记忆中的美丽年轻,笑着举手挡住了他。

四皇子恳求道:“母妃,我要留下来……”

在无声中,蒋淑妃说:你若为己,就不能得之。你若无私意,就能归来……

就如他见到那些幻象同样迅速,四皇子猛地醒了过来,感到了面颊上苏婉娘的热泪,恍惚中,他也流泪了——他真的不舍那个家,突然从云端上掉回这黑暗的底舱,他心中极端失落,悲凉万分。可是苏婉娘在为他哭,他不能负了她,四皇子艰难地抬起手抱住了苏婉娘的腰,苏婉娘心里一松,更加放声大哭起来,几乎把自己哭昏过去。

见苏婉娘哭得凄惨,四皇子劝说道:“别哭,我死了也没什么。你不该跟着下来。”

苏婉娘哭着说:“说什么呀!你怎么能死?我怎么办?”

四皇子在黑暗里苦涩地笑了一下,抱着苏婉娘的腰肢叹息道:“所以我没死呀……”他其实想留在那么美好的地方。可是他还是有私意的吧,他想和苏婉娘在一起,所以他回来了。所幸他已经卸掉了畏死的沉重负担,从此可以坦然而轻松地生活。

苏婉娘不知道四皇子说的是什么意思,抽泣着说:“你记着,要走可要带着我,我们要在一起。”

四皇子在苏婉娘的头顶上点头:“好,一直在一起。”

两个人相拥着,苏婉娘慢慢地停了哭声,四皇子说:“我们得想办法出去,这里的水越来越深了。”

苏婉娘也察觉了,他们坐在这儿哭的当中,水已经涨到了他们坐着的腰间。她抬头四处看,黑暗里有些水的反光,他们掉落的舱口处传来哗哗的流水声,苏婉娘大声地说:“小姐会来找我们的,我们现在就在这舱口下,先等等。”

四皇子问:“她会来?”

苏婉娘回答道:“当然了!”

两个人已经浑身透湿,现在四皇子没死,苏婉娘就放开了他,可离开了一个温暖的人体,她打了个寒颤。四皇子虽然看不见苏婉娘,却也感到了她的寒冷,伸手把苏婉娘又抱入了怀里,说道:“你的……月事刚过,别坐水里,我们站起来,我背着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