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汶笑个不停。

走了一会儿,他们在店铺的间隔中望见,远处有段破城墙塌了,外面可以看到海,人们都从那里来来往往,根本不走城门。张允铮怒:“这不是坑我们外地人吗?!该把进城的银子要回来!”

沈汶又笑了:自己这是怎么了,张允铮一说话,她就笑。

李氏的店铺并不大,还显得有些破落,是个经营南北商品的杂货店,里面有各种商品,从笤帚簸箕到胭脂头绳都有卖,是小镇里唯一的百货店。

杂货店的店主原来听到报信说是平远侯府来的人还有些半信半疑,可到了门口一看,见几辆马车外加些彪形大汉,就信了八-九分,等到张允铮从脖子里扯出李氏给的一颗鱼形印,店主就完全信了这必是终极老板平远侯夫人的嫡系人士,千万不能怠慢,赔笑着结巴说:“在下……下……姓……周……周……”

张允铮看这个杂货店的老板有五十来岁,长得稍胖,一双小眼睛,厚厚的嘴唇半开,显得很木讷,马上把对方归于“受气包”之类了,当场对人家指使颐气起来:“那就麻烦周掌柜了。”他用手一划拉从车上下来的四皇子和施和霖:“这些是平远侯府的客人,要好好招待!”

周掌柜使劲点头:“好的好的好的……”

四皇子虽然病愈,但沈汶苏婉娘加上施和霖都不让他长久地骑驴,说什么避免风邪侵体,所以他每天只能骑一会儿,大多时间是和施和霖坐马车。曾经骑马在草原上驰骋过千里的人,再憋在车里,就很不舒服。四皇子一下车就使劲伸懒腰踢腿,对施和霖抱怨:“施郎中,这里天气不是那么冷,该是可以骑一天了吧?”

施和霖还是摇头:“不可不可,毕竟才是初春,风寒加上湿气更是透骨……”

周掌柜在一旁说:“你们是去南边吗?”

四皇子看了张允铮一眼,见他没有摇头,就说:“正是。”

周掌柜说:“这里是海边,该去坐船呀,为何要骑骡子?这里时常有往南的船,我们的船都南下了,等夏天才回来,不然就正好搭上。”

四皇子还从来没有坐过船,一路上又听了沈汶说过些远航的事,很兴奋地看张允铮,张允铮点头说:“我们原来也是这个打算。掌柜,帮着去找找南下的船。”

周掌柜忙应声:“没说的没说的。可是……”他看看几辆马车和大骡子:“这些车……”

张允铮想想说:“我会让他们从陆地往南去,也许在南边的哪个地段与我们会合。”

周掌柜小眼睛在半眯的眼皮后面根本看不见:“那这样的话,能不能烦劳公子帮我捎带一批货物去南边?公子的马车看来也挺空的,现在连人都不用载了。东家说我们这里的海贝参茸在南边卖得很好……”

张允铮这才正眼看周掌柜,周掌柜还是一副笑脸,张允铮低声嘟囔:“这世上怎么谁都不傻呢?”

周掌柜知道这事就算成了,笑得更加洋溢,对四皇子和施和霖招呼着:“快来这边,我让人准备澡水。”

沈汶下马后,把车里的苏婉娘扶了出来。苏婉娘来了葵水,这两天一直行动迟缓。沈汶记得自己前世十六岁,快成亲时才来了癸水,苏婉娘现在快十七,该到了时间。在后世,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女孩子的月事来得越来越早,可在现在,却是正常的。

四皇子不敢看苏婉娘。他前日还以为苏婉娘病了,着急半天,被施和霖隐约点了一句才明白。他过去读书,也知道女子天癸至,就能生育了,一直心酸:苏婉娘已经成年,自己也十九了,按照平常人家,该是成亲生子的时候,可一回去,自己就会守在皇陵,苏婉娘还给人当着丫鬟,他感到十分挫败……

周掌柜见这一行人中竟然有女眷,可丫鬟不像丫鬟,主人不像主人,也不敢多问,只让人多备澡水,早做晚饭。

施和霖给苏婉娘号了脉,开了个方子,又让人煮了红糖姜水,沈汶帮着苏婉娘洗沐,然后好好躺了,自然没有出去用饭,两人在屋中吃了晚饭,早早安寝。

周掌柜给准备的晚宴上,米面管够,还有海鱼、鱿鱼、海带等海物。对于他们这些一路只吃干粮的旅人来说,真是很丰盛,只是四皇子有些走神。

张允铮见四皇子情绪不振,就问周掌柜道:“这里靠近海吧?我们能不能去海边走走?”

周掌柜忙说:“当然当然啦,只需走上个一刻钟,就能到海边了,我们吃了饭,我陪着你们走走去。”

饭后,周掌柜带着他们几个和玉兰等护卫,从城墙的塌陷处出了城,到了不远的海边。

傍晚时分,夕阳斜照,海水蔚蓝中反映着金色的霞光,海浪一波波地袭来,哗哗地拍在岸边。海滩上有背着箩筐捡拾海藻蛤蜊的人们,也有一些流民干坐着。远处停泊着几条渔船,周围支晒着渔网。

张允铮这些人哪里见过海?一时都情绪大振,一伙人快步奔到了海边。有的开始沿着沙滩捡拾贝壳,有的伸手去触摸海水,有的用手挖沙子,有的往水里扔石头……

四皇子极目远眺,看到除了几处岛屿的影子,可更多的是天水相接的一线无涯,立时觉得心头大爽,暗道难怪沈汶说的那些西方人就想要出海探索,他也想知道在海的彼岸是个什么情景,哪怕就是到不了,一直向远方航行,也能满足些人们探索的心愿……

他自幼在皇宫中长大,得母亲的悉心照顾,是个循规蹈矩的孩子,不能像其他人一般在海滩上发疯,就找了根搁浅在海滩上的木头坐下,望着大海。施和霖也自觉有些年纪,就和看惯了风景的周掌柜也在四皇子旁边坐了。两个人都算是长者,自然是居高临下地谈论那些小年轻的。

施和霖说:“这些孩子没见过海,让掌柜笑话了。”好像他是家长似的。

周掌柜笑着说:“这有什么?他们都很好了。平远侯府来的人,自然是好的。”

施和霖瞥了四皇子一眼,他已经习惯称他蒋公子,有时都忘记了他其实是个皇子。现在周掌柜说起背景,施和霖怕四皇子不喜被看成是平远侯府的人,就问四皇子道:“你不去跟着他们到海边玩玩?”

四皇子有些拘谨:“这个,我还是不玩了吧……”

周掌柜说:“现在真没有什么好玩的,若是夏天来就是最好的,海滩上有许多贝壳不说,天气又热,能去海里游泳……”

四皇子摇头说:“我不会游泳。”

周掌柜说:“不会游泳就玩沙子。沙子是热的,好多人用沙子筑了城堡,很是好看。”

四皇子点头说:“好,我下回会在夏天来这里。”

正说话间,一个黑影划过,三个人都一惊,扭头见是一根树枝从空中扔过去,后面一条小黄狗飞跑着追着树枝,树枝一落,小黄狗叼了,摇着尾巴冲后面大步走过来的一个青年跑过去。

周掌柜笑着喊:“洪二呀,我有客人在此呀,可不能乱扔呀,惊扰了官人们多不好。他们正在找向南的船呢。”

叫洪二的青年笑呵呵地走过来,颧骨高耸,头发有些乱,短衫也是半敛,不过二十二三,脸上有稀稀拉拉的胡茬子。他行礼道:“周掌柜呀!”又冲四皇子和施和霖抱了下拳,说道:“我们家的船近来就有往南边去的,周掌柜帮着说说好话,我……”他身边的黄狗见他与人说话,咬着树枝一跳,前爪扒在他前腹,几乎直立,喉咙里呜呜乱叫,洪二从黄狗嘴里拿出树枝,用力投远,那树枝嗖地一声飞走,黄狗汪地大叫,跟着跑过去了。

洪二这才又接着说:“我们家的船最是可靠,好几代了,周掌柜是知道的,是不是?”

周掌柜点头说:“当然当然,是你爹掌舵吧?”

洪二笑得满嘴是牙:“我也很不错呀!……”

后面一个路过的渔民模样的人骂道:“不错什么?!小心我告诉你爹让他揍你!嘴上没毛胡勒!周掌柜,您可别被这小子糊弄了!他爹从来没让他单独出过海,疯疯癫癫的,管狗叫儿子……”径自走过去了。

洪二冲着那个人背后喊:“狗拿耗子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那人不回头地说:“就是你被你的狗拿住了……”

洪二往空中打了一拳,说道:“看你年纪大,我让着你吧!”

周掌柜说:“现在可是闹饥荒的时候,你还养着这么条狗,小心被人逮着炖了吃。”

洪二说:“那我得跟他拼命!我出海都带着它,这是我儿子。”

周掌柜失笑道:“你真够混的!你还是人吗?别胡扯了!去问问你爹,最近去南边的船什么时候走,会到哪里,然后来告诉我一声。”

洪二大大咧咧地点了下头,就要走,可又停步道:“掌柜应该知道吧?我爹说不要银子,要粮食了,看路程远近,上次的客人可是一个人两百斤粮食呢。”

周掌柜连连点头:“好的好的。”洪二这才迎着又向他跑来的黄狗走去。

周掌柜见他走了,招手让方才已经转身旁观的张允铮过来,对张允铮说:“他父亲洪老舵可是这里有名的舵手,往来南北几十年了。他们家的船也结实,你们要是去南边,可以考虑用他们家。他们家要的价比其他都贵,可咱们有粮食。”

张允铮见到大海,已经被挑动得跃跃欲试,听见周掌柜这么说就更动了心,说道:“我们回去商量一下。”就又转身去玩水了。

施和霖问周掌柜道:“我们从内地来时,见旱情严重,你这里竟然能说有粮食?”

周掌柜说:“几年前东家就让我们买粮备荒了,那时的粮食好便宜。况且我们这里临海,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大家打渔而生,还不至于饿肚子,怎么都比内陆要强。”

四皇子好奇道:“灾年这里都能幸免,平常年景应该更富裕。可是我们入城来,怎么见到街道如此破败?”

周掌柜嘿嘿一笑,然后左右看了看,小声说:“这位公子没听说过?世上没有一样东西能满足人的贪欲,贪欲是没有止境的,再富裕也没有用!”

施和霖恍然道:“是官府?……”

周掌柜一摆手:“哪里有什么官府?说是官税,最后不都是进了人的腰包。”

四皇子愕然道:“怎么能如此?”

周掌柜低声说:“怎么能不如此?这里一船鱼货要抽掉近一半为税,朝廷怎么收鱼?转手就入了私家的客商手里,晒干远卖,银子都不在这里,直接去了老家。灾年后,就没有开过粮仓,粮食都高价卖了。我们这儿物产丰富,可地处偏僻,一个县令就是皇帝,谁敢说什么?多少年都是这样的,一个接着一个,拿这里当个肥差,刮够了就走。我是这里最大的商户,对他们孝敬多少,都没有个够。要不是拿着京城里平远侯府的招牌挡着,早做不下去了。”

四皇子皱眉问:“怎么挡?”

周掌柜说:“比如这个县令刚上任的时候,三天两头来找茬,还找了个借口把我关牢里了,因为他有个亲戚随他来了这儿,想吞了我们的生意。伙计给京城送了信,平远侯派了几个人来,也不报名姓,抓了一只猪,就在衙门堂口杀猪。将那猪绑在椅子上,慢慢地开膛破肚,还不马上弄死,那猪叫得渗人,百姓们吓得远远避走。那几个人想来是当过兵的,一边杀猪,还把血弄得满身都是,一边笑着看那些知县和衙役,知县让人打听了他们的来历后,隔天就把我放了。”

施和霖和四皇子都苦笑起来,周掌柜叹气:“从那以后,只要我们给钱给货,他就不找我们麻烦。算是谢天谢地了。”

这还叫谢天谢地?四皇子郁闷地摇头:“真是……”他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词儿。

周掌柜以为四皇子也是平远侯府的人,而且是这一行人里看来最稳重的,就想多说些平远侯的好话:“平远侯是个仗义的,你要是回京去,替我道一声谢……”

施和霖忙打断说:“这位蒋公子……不是平远侯府的人。”

周掌柜哦了一声,有些抱歉地说:“我以为公子是平远侯府的。”他怕方才说的话被外人传出去,坏了平远侯的名声,忙为平远侯辩解道:“平远侯真是不错。我们做生意的,觉得这官最是可怕。若是不与他们同流合污,就得等着被他们收拾。有的地方官商勾结起来,赚足了钱,可别的生意就没活路了。若是官匪在一起,百姓就更遭殃了。平远侯虽然是官,但真没祸害谁,只是护住了东家的生意……”

四皇子忙说:“我也是受了平远侯府的恩惠的。”这次出来可不都是平远侯府花的钱?

周掌柜忙点头说:“那就好。平远侯夫人很仁义,承继了老东家的手笔。你们看,李家在内陆的商点在灾年里没了粮食,或者让人抢了,做不下去,就都撤往南方。好多人是从我这里拖家带口地乘船去了南边,到老东家那里等着,灾年过了,再回来。”

施和霖惊讶地说:“竟然是这样?李家会养着没生意的人?”

周掌柜点头说:“老东家早说了,给李家做事的人,李家绝不会亏待的。若是因为天灾人祸生意破了,或者人病了,老了,李家都会接手。过去没觉得有什么,可你看看这几年灾,有的地方听说人吃人,可给李家做事的,不仅没人死不说,全家老小都有逃难的去处。老东家说过,李家一天不倒,大家就都有饭吃。我们东家是老东家的女儿,只有做的更好的,李家是积善之家啊。”

四皇子一边听着朝廷命官的贪婪,一边听着一个社会地位低下的商家被人如此称赞,觉得很不是滋味,问道:“给李家做事的有人贪污吗?”

周掌柜回答说:“人心都是贪的,老东家特别明白。李家的生意都有三道关口,花钱的和管钱的不是一个人,记账的可又是一个人。这之上,每两年就有江南李家的人来收一次账。另外一个更狠的,就是鼓励伙计揭发,如果属实,伙计就可以代替掌柜。”

四皇子惊讶道:“这样上下不就无法一心了吗?”

周掌柜对他笑着说:“年轻人哪,上下哪里有过一心?李家这么划下了道道,还算有了准则,大家倒是容易遵守。除非真贪得厉害,谁想真撕破脸把主人害了?闹出来,其实李家也不送官,就是把钱能追的追回来,然后将人赶出去,广告众人不说,连带子孙都不会被李家录用了。”

四皇子倒抽冷气:“这不是连坐了吗?”

周掌柜说道:“李家觉得上梁不正下梁歪,这父母要是不好,怎么能指望孩子好?况且,那些贪了钱的,也是用来养了家小。他们得了贪污的好处,怎么能再雇他们做事?”

施和霖也摇头:“如果犯事,可是要连累子孙呀,名声就不好了。”

周掌柜说:“正是,行商之人,要想做得长久,讲究的是个信誉。谁要是没了名声,也就不要继续混了。”

四皇子看着海叹了口气:读书人谁不看中名声?朝廷何尝不讲祖荫?可是真当了官,照样见钱眼开……

太阳已经完全落山,天空上是几匹绚烂的霞云,张允铮想着把沈汶也拉出来看海,就说:“天晚了,我们回去吧。”

周掌柜答应着:“自然自然,你们可以天天来,早上看海上日出,很是壮观。”

他带着一行人往回走,此时是晚饭之后了,人们都准备睡觉,家家关了门,乞丐流民蜷缩在墙角。他们临进院门,四皇子远远地看到了远处一个门脸,甚是高大宏伟,在一片民居中间显得鹤立鸡群。

看到四皇子的眼光,周掌柜低声说:“那就是衙门,去年刚刚拆了重建的。”

施和霖笑着说:“我们这一路发现衙门总是建得很好。”

四皇子少见地生气了:“正值灾年,官府竟然……”

周掌柜一拉他,把他拉入了门,关上的院门才低声说:“可不能乱说话呀。那衙门岂是我们百姓能惹的?这里天高皇帝远的,听说他的顶头上司是他的远亲,没人能管,别惹他们。”

四皇子皱着眉问:“那个县令叫什么?”

周掌柜一愣:“县令?叫罗有才,字文胜。你该不是要去告诉平远侯吧?”

四皇子沉默——他也许日后会告诉三皇子。周掌柜小声说:“还是算了吧,他上面的人听说是和京城宫里有关联的。他重建衙门,是为了去去晦气。前些年,他的家里人看上了块地,要去低价买。那家是外地来开荒的,早几年就种了果树,好容易果树长大了,不想卖。他等着人家果子快熟了,就派人去把树都砍了。那家本来借了贷,还不上,地就没了。那家的男人告来告去根本没人理,最后就吊死在了衙门前。女的到衙前闹,被衙役推搡间,头撞在了衙前的石阶上,血流满地死在那里。可衙役们都说是她自己跌的,死了也白死。一家人就剩下了一个小孩子成了乞丐,还常被衙役们追打……”

四皇子紧抿了嘴唇,周掌柜轻拍了下他的肩头:“年轻人,莫要生气。这世道就是这样的,官府欺压百姓,自古如此。死几个人没什么,只要别把大家都逼上绝路,这日子就还能过下去,快去洗洗睡吧。”

他们刚要分头安睡,就听到大门咣咣作响,原来已经进了客房的张允铮和几个手下都又走了出来。周掌柜对一个伙计示意,伙计到了门边大喊:“谁呀,店关门了,这都要睡了。”

外面有人也大声喊:“开门!县衙的!来查查你们的店!”

作者有话要说:大过渡啊。

☆、出海

张允铮一皱眉,带着几个人就往门口走,周掌柜忙拉住他,打了个手势,让他们都先回屋去。张允铮也知道不能一见面就打起来,就带着人又退回了院子边的客房。四皇子与施和霖站在一边,心中有些好奇,想看看这些衙役要干什么。

周掌柜亲自去开了院门,行礼道:“各位官爷,天都黑了,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说?”

五个衙役推开门,走了进来,一个满脸骄横,手搭在跨刀上说:“你这里来了一车队外乡人,大人要我们来看看,是不是乱民。”

周掌柜忙说:“哦,是……是……亲戚,路过这里,他们从北边来,没带什么货物。”

那个衙役说道:“这能是空口白牙说了就算了的吗?那每个来的人都说一句没带货物,就能不用抽税了?!商人就是狡诈!去,带我们去看看!”

周掌柜连忙点头:“好好,我让伙计带你们去看看,真的没什么……”

一个伙计就带着几个人往后院去,周掌柜退到一边,正好站在了四皇子的身边,四皇子小声地问周掌柜:“抽税竟然是要到家里来搜的?……”

一个衙役听见了,转身大骂道:“你喷什么粪?!”

四皇子长这么大也没被这么辱骂过,当时气得脸涨得通红,哆嗦着说:“你怎么能……”

可他的话没有说完,几个衙役气势汹汹地转身向他围拢,一个人挥拳就向四皇子打来,四皇子一闪,腿来不及动,噗通坐倒在地。几个衙役撸胳膊卷袖子:“要给你个教训!”“竟然敢阻挡爷们办差,你皮痒了?!”“打死他!”……

施和霖知道四皇子的身份,哪里敢让他们打到四皇子?急得扑到四皇子身上,大喊:“不能打!不能打!……”替四皇子挨了几下。

周掌柜也忙上来拉扯:“各位官爷!有话好好说呀!”可他哪里能把几个壮实的衙役拉开?客房里本来就观察着院子里情形的张允铮等人立刻跑出来,张允铮大喝道:“你们敢打人?!”伸手拉过来一个衙役,一拳就把人打得踉跄着连退几步,他的手下自然一同上前,对着其他衙役一通群殴。

衙役们一见这么多人突然冒出来打架,有些怯了。守城的衙役报告说,有一队车马来找周掌柜,人都穿着破烂,可是马车看着很好,拉车的骡子驴什么也很壮实。县令听了,说想要几头牲口,衙役们就来借着查查有没有货物的由头,想敲上一笔,牵走几匹牲口。听见一个年轻人的问询,准备把人打一顿,立了威风,后面办事容易。谁能想到出来这么个愣子,竟然敢打衙役!

领头的衙役骄横惯了,直着嗓子骂:“你们是什么人?!敢造反吗?!通匪的刁民!竟敢动官府的人?!我们老爷在京城都有人!……”

张允铮说:“给我狠狠地打!你还敢提京城?!老子就是从京城来的!”

衙役们本来不信,可张允铮说着纯正的官话,这些动手的人一个个身板高大,明显不是乡里人士,手下又有功夫,衙役们就胆怯了,不敢动刀,不久就都被打得趴在地上,手在背后让人们掰住,动弹不得了。

施和霖把四皇子从地上扶起,问道:“你还好吧?”

四皇子虽然根本没有受伤,可是浑身发抖,他见施和霖头发散开,脸上都红了一块,想到如果不是施郎中挡着,自己就会被打,气得眼里都有了眼泪。施和霖立刻心软,忙安慰四皇子:“没事没事!我在这里,你莫怕……”

张允铮拧着那个领头的衙役说:“道歉!”

那个领头的衙役硬着脖子:“你们要反天了?!我们是官府的衙役!是朝廷的人!你们才该道歉!不然你们就是匪人!你得罪了我们,他们日后还想不想在这里混了?!你们前脚走,我们后脚就把这店给收了!谁也别活!你还不放手?!”

张允铮皱眉了,周掌柜也一个劲儿地左右作揖,对张允铮说:“快放了这几位爷吧。”又对衙役说:“这些人是贵客呀,我也不敢惹的……”

张允铮知道不能闹得太大,借着周掌柜的央求,一松手,一脚把衙役踢向门口处:“滚!别让我再见着你们!”

衙役们也心虚,谁都知道周掌柜有京城平远侯府的背景,看来这些人是京城来的平远侯府的人。领头的衙役站直身一挥手说:“有人居心不轨!走!回去告诉县太爷去!”

周掌柜追着他们:“各位慢走,慢走啊……”院门关上,他才叹口气,小声问张允铮:“他们肯定是知道你们是京城来的了,你们这么露了行踪,不要紧吗?”

张允铮摆手:“没事!就说是我……府夫人派来查看生意的,我们还怕他们?”

周掌柜垂头丧气:“可我们怕呀!”

张允铮侧脸:“要不,我们把他们打残了吧?”

周掌柜忙摇手说:“可不敢可不敢呀!你把他们惹急了,不就来收拾我们了?这个镇子在海边上,离太守府衙远了去了,谁管得了这里的官?有谁能走几百里路去告他们?去了能不能活还不知道。平远侯府不能为了我们这个小店总来这里呀?这种事能忍就忍了吧。”

张允铮愤然道:“等我把手边的事儿忙完了就来这里一趟,杀那么几个贪官,给百姓出出气。”

周掌柜长叹:“杀是杀不完的。你不会守在这里吧?若是真成了匪寇,那些贪官还能叫了兵来打杀了你。你们是平远侯府的,已经是修来的大福气了……”他对自己的伙计们挥手:“去去,关门落栓,天黑睡觉了!”

施和霖搀着依然气得全身发软的四皇子走入了客房,沈汶和苏婉娘一直在另一边的客房里旁观着,苏婉娘见四皇子被推倒,紧攥着手绢就要出来。可被沈汶拉住了。苏婉娘也知道自己不能随便抛头露面,反而会给大家带来麻烦,只能焦急地等着院子里的人都散了,才急忙出房门,快步走向四皇子的客房,沈汶只好跟着她。

四皇子坐在椅子上,旁边施和霖正拿了手巾递给他,像是对个孩子般安慰着说:“别理他们,那些人就跟疯狗一样……”

苏婉娘一路上经常为四皇子干事,就伸出手焦急地问:“你受伤了吗?”

施和霖一直认为苏婉娘是个丫鬟,自然把手巾递给她,说道:“没事,什么事都没有。”

四皇子看到苏婉娘,脸涨红了,一副屈辱和尴尬的样子。苏婉娘用手巾给他擦手,小声说:“你别往心里去,不然他们还得意了呢。”

张允铮开门进来,看四皇子脸色不好,问道:“你要是想,我今夜就去那里,把那几个人再狠狠揍一顿,给你出气,怎么样?”他带着四皇子出了皇陵,觉得是自己的哥们,自然要护着些。

四皇子摇头:“那样,他们肯定能猜出是我们。我们一走,他们会找周掌柜的麻烦。”

沈汶也对再打他们一顿的主意不以为然:没出人命,就不要计较了,他们还有太多的事要做,她不在意地说:“收拾一个县令有什么难的?日后跟三皇子或者严老夫子提一下他的名字就行了。”

四皇子问沈汶:“你是不是觉得这是很平常的事?”

沈汶点头:“当然了,这种县令和衙役到处都是,有缺点的人得到了无监管的权力,自然不会做好事。”

四皇子问:“有个好皇帝能改变吗?”

沈汶翻白眼:“从来就没有好皇帝,只有皇帝。这种从上到下的腐败和贪婪就是因为有皇帝!”

四皇子争辩道:“好皇帝可以整治贪官污吏,如果好好追查这些人,夺官连坐,就能让人有所收敛。”

沈汶摇头:“曾经有皇帝把烧化了的金子灌入贪污的官吏喉咙中,全家贩卖为奴,有什么用?没用的!”

四皇子问:“那什么有用?”

沈汶说:“以法治国,还权于民。让百姓有选择、监督、罢免官员的权力。不被民众认可的官员,就是不合法的。自下而上的监督,才是真的有效。可这么一说,皇帝就是第一个不合法的,谁选了他当皇帝?他自己说不过去,只好骗人说是天选择的,是‘天子’,谎话说到最后,怕是他自己都当了真!其实,大家都是平平常常的人,哪个人没有七情六欲?没有私心私念?这么个制度纵容了恶,越到下层官吏,就越容易贪污。时间越长,就越来越黑暗。要想杜绝乡间这种情况,就要先要让皇帝认可百姓的权力,官民平等,官吏就无法这么作威作福。”

四皇子思考了片刻,迟疑着说:“三皇子心胸大度,也许我可以给他讲讲……”

沈汶忙摆手说:“你千万别这么做!先不说你让他放权简直是找死,就是万一的万一,他听进去了,真说要什么‘给民权力’,我敢保证,马上就会天下大乱!千万人起来造反,要把个没用的皇帝推翻,好自己当个真正的皇帝!”

施和霖点头说:“是呀是呀,怎么能有皇帝说不想当真正的皇帝呢?”

四皇子喃喃道:“我不想当皇帝……”

沈汶以为四皇子只是在回答以前问他的问题,就说道:“你没失去什么。我们可以去岛上,从一开始,就定下规矩:从众议,凡事先经民议,再做定夺。反正一开始人不会多,还多是沈家军的兵将,该是好管理。”

四皇子问:“你想当女皇吗?”

沈汶捂嘴咯咯笑起来:“你说什么呀!”

张允铮一呲牙:“她当什么女皇?当吃皇还差不多……”

沈汶笑着说:“没有人当什么皇帝,大家选出个总督,有个任期,然后大家再选。这样,权力的更迭就会由多人做主,和平转移。即使落选,日后还可以再回来当政,能避免改朝换代的血腥。法制部门是独立的,与军队一起保护这个制度。”

四皇子思索着:“如果军中有人想以武力上位……”

张允铮握拳说:“那也得看看他能不能!”

沈汶说:“这就是人少的好处。只要多数人认可这个制度,少数人就无法成了气候。”

见四皇子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张允铮不想多说了,就对沈汶说:“我们在海边时,碰上个小子,周掌柜说他家的船好。”

沈汶说:“你去海边了?那我也去看看。”白天不方便,现在天黑了,正好可以去。

张允铮马上竖了眉毛:“你一个人瞎溜达什么?”

沈汶对着张允铮一笑,自己出去换衣服去了。张允铮马上跟着她到了院子里,等着沈汶再出来,陪着她去了海边。

施和霖说:“我得去弄些热水来。”也出去了。

屋里就剩下了四皇子和苏婉娘,四皇子在苏婉娘面前叹气,低声说:“今天如果不是施郎中和张小哥,大概我得挨打。娘子,你的夫君如果是一介百姓,大概是要受人欺负的。”

苏婉娘叹气:“百姓会受欺负,当了官也一样朝不保夕。我父亲廉洁不党,不还是被杀害在了狱中?若是这个世道拿人不当人,好人都不会有好日子的。这事一过,我们就同小姐去那个岛上,也许会苦点儿,但我想就不会有这些烦人的事了。”

四皇子无奈地点头说:“但愿那里真的像你家小姐说的那样,没有强权,公平合理。”

苏婉娘坚定地说:“当然是该那样的。我家小姐说的,都会实现的。”

四皇子很嫉妒苏婉娘这么信任沈汶,有些沮丧。按理说,他跟着苏婉娘这么一路,两个人已经十分亲近,可他现在得陇望蜀,想当苏婉娘心中唯一一人,又刚刚被打击过,心理脆弱。

沈汶与张允铮很快就到了海边。天已经黑了,海边没有人,只有远处停泊的渔船上有几盏灯光。天幕上,星斗初现,海水一声声地拍打着沙滩,特别适合谈情说爱。

两个人都有些羞涩。他们这一路,身边总是有人,到了边关更是在大哥二哥的眼皮下。离开边关,季文昭严氏不在,也有施和霖在看着,怎么也不能太亲近。现在终于两个人单独在一起了,虽然以前也这么相处过,可如今却平添了种难言的亲近。

沈汶千年纠结复仇,但也饱览世间的变化。她即使没有身体力行过,在见识上已经不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了。她知道最珍贵的不是“已失去”和“未得到”,而是“正拥有”。她看到多少人,总以为能在一起,可是一转身,就是一辈子的分离。不敢面对,就是不珍惜,最后必然失去。她知道与嘴上说的相比,行动更为重要。张允铮对她付出的,是一片赤子之心。她的心已经被重重心机污染,无以为报,就该想办法让张允铮得到心中所愿……

此时,沈汶忽然明白了人们所说“爱是奉献”是什么意思:真的爱心,是给予,是希望对方因为自己而幸福圆满。

沈汶咬着嘴唇,半是期待半是担心:她喜欢看到张允铮快乐,张允铮不会介意自己是鬼魂投生吧?不喜自己心机太重?……

张允铮可没有沈汶这么多虑,走了一会儿,就指了下海,开口问:“你喜欢吗?”

沈汶一感到对情况的不确定,就使出自己一惯的手段,哼唧地撒着娇说:“很喜欢呀……”

如果是过去,张允铮知道沈汶这么说话肯定不是好事儿,定会说些嘲讽的话,可是现在,张允铮只觉得沈汶软软的腔调像是根羽毛,弄得他浑身不自在,要化身成个大老虎,把这个假惺惺装兔子的家伙一口给吃了……

张允铮咳了一下,又走了几步,指着远方水边的几点灯火说道:“我们到那边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船。”

本来就是说要乘船向南,还能省些鞍马劳顿,可事到临头,沈汶叶公好龙地犹豫了。她开始担忧,语调就正常了:“我们没有一个会水的。”

张允铮说:“我会,我在南方学了。”那时在山里闲得没事,学了凫水。

沈汶微蹙了眉:“其实,大海里,又能游多久?”苍茫大海,哪里有活路?

张允铮啧啧:“你方才才说要会水,怎么又说会水也没用了?”

沈汶嘀咕:“我就是有些怕……”

张允铮很不屑:“你还说要去岛上呢,这怎么去?连船都怕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