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允铮摇头:“不行!”

一个从旁边走过的流民汉子听见他们的争论,回头说:“那粥是给老幼妇孺病弱之人的,你们大小伙子要去见前面李家的伙计,李家有零活儿可以做,一天下来管饭。别排,到了人家也不给你粥!”

玉兰失去了精神支柱,一下子滚倒在地:“我也得歇歇了!”

张允铮骂:“你刚才还说要去排队呢,快滚起来……”

也许看到张允铮满面灰尘可身背着破布缠着的长剑,不远处坐着的一群流民中过来了一个人,也是土头土脸,看不出面目,露出黄牙对三个人拱了下手,张允铮懒得理人,玉兰也装没看见,只有四皇子出于天生的好脾气点了下头,那个人小声说:“兄弟们是江湖上的?”

张允铮刚斥责完玉兰,口气不善地说:“你管得着吗?”

那个人嘿嘿笑着,“看来小哥生气了?”

张允铮没再开口,那个人低声说:“那李家是不地道,喝碗粥还得给他们干活,挖渠整地的,这不埋汰人吗?!爷们儿是江湖上的,怎么能这样被他们羞辱?”

张允铮皱着眉看他:“你想说什么?”

那个人接着说:“我有桩富贵事,兄弟想不想干?”

张允铮不耐地刚要说话,四皇子忙插嘴道:“是什么?说来听听?”

那个人放低了声音说:“这李家舍粥已经有三年多了,天天一个时辰,虽然只给妇孺老幼,可每天也有几百人来,你说这生意得多富裕呀?不如……”他看向张允铮,张允铮眼里精光一闪,四皇子站起来,按了下张允铮的胳膊,问道:“不如什么?”

那个人凑过来:“我们打听了,这生意过去是做绸缎,赚了好多的钱!近年来不景气了,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如哥儿几个趁夜摸进他们的店里,抢了他们的银子……”

张允铮胳膊一抬,四皇子忙又按住他,继续微笑着说:“既然生意不好,定然没有什么银子。”

那个人小声说:“他们这么舍粥,肯定是有粮仓,我们到时对他们严刑拷打,定能问出地方。这年月,如果有了粮食,那就有了所有的金银财宝啊……”

四皇子打断道:“你吃过李家的粥吗?”

那个人一愣,眨了下眼睛说:“吃过呀。”

四皇子问:“吃了几次?”

那个人摆手道:“好几次呢,可每次都得帮干活,真恶心人!所以我知道他们住的地方,进城往西去,晚上我来带路。”

四皇子点头,又问:“你们还有别人吗?”

那个人往流民群一挥手:“我们找了五六个人了,这位大哥有剑,定是能帮上大忙,事成后,我们四六分……”

四皇子放下了手,对张允铮说:“四六分,你觉得怎么样?”

张允铮也明白四皇子的意思了,哼一声:“我觉得不好!你把你的人都叫来,我看看是什么样的,值不值得分给你们任何东西。”

那个人忙说:“我们也是有几手的,你等着,我让他们来。”说完走了。

张允铮卸下了背上的长剑,拿在手上,玉兰从地上爬了起来,手握了腰里的短剑的剑柄。一向温和的四皇子看看周围,伸手捡了块石头,如临大敌的感觉。

沈汶和苏婉娘站起,走开了些。苏婉娘小声问:“会要紧吗?”

沈汶无奈地小声对苏婉娘说:“他喜欢打架,要紧不要紧的有什么区别吗?”

苏婉娘笑了,推了下沈汶说:“你真惯着他!”

沈汶小声对着苏婉娘耳朵说:“至少我没有……”

苏婉娘马上制止沈汶:“不许说了!那边有人来了。”

等那些人过来时,张允铮翻了下白眼。这六七个人都是一副穷相,个个尖嘴猴腮,瘦得皮包了脸,背佝偻着,穿得破衣烂衫。那个来和张允铮说话的人指着张允铮说:“看,我找到了个大侠,能跟着我们去干事,这次肯定成。”

张允铮眯着眼睛,看这几个人,问道:“你们都准备去抢?”

几个人激动地点头,带着眼屎的眼睛里露出光来,张允铮骂道:“我打死你们这帮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不要脸的杂种们……”四皇子忙说:“不能杀人!他们只是小贼!”扔了石头,拍了拍手。

张允铮就没有拔出剑,只握着鞘,用一手出拳,连带上脚踹,几下就把几个人打得四下逃开。张允铮气喘,根本追不出去。那些人跑开后,回身指着他们喊:“强盗啊!那个人想去抢李家啊!”“他是个江湖上的贼!”“快抓他去官府啊!”……

许多流民向他们围过来,有人大声说:“喂!你有没有良心呀!”“大家一起上!”

张允铮气得看四皇子:“看看!小贼?是小人!小人就是该杀!他们不是东西!”

四皇子大声对周围的人们说:“方才那几个人想去抢劫施粥的人家,被我等识破了,把他们打走了,大家不要误会!”他的声音也不大,人们还是包抄上来,他们几个人忙跑起来,张允铮一路推推搡搡,幸好刚刚歇了会,脚步还算快,不久就跑到了城门外,张允铮等人放缓了脚步,兵士们只以为是流民间的起哄,也不深究,就放几个人进了城。

这个城市虽然楼宅林立,店铺沿街,可和他们路过的其他地方一样,街上到处是衣衫褴褛的乞丐。他们出来这么一跑,就饿得手脚发软,真跟乞丐差不多了,张允铮向人打听到了李家生意的地方,巴不得赶快到,盼望真的是他母亲的生意,就能吃上顿饱饭。

他们越想快走,越碰上事情。才走了不久,旁边一个临街的高大院门突然打开,里面冲出一个披头散发抱着个孩子的妇人,后面还有人连声喊着追出来,这个妇人跑出来几步正好跌倒在苏婉娘的身边,她所幸跪着,对苏婉娘哭喊:“救救我家的公子吧!他要被打死了!”

张允铮几个人不得不停下,只见她怀中的男孩子也就四五岁,头脸都肿着,露在外面的手臂上全是伤痕。院门里跑出来五六个仆人和婆子,拉扯着这个妇人往回走,这个妇人大哭,声嘶力竭地喊:“救命啊!公子就要没气了,已经饿了三天了啊!”拼命挣脱几个人的拉扯,把怀里的孩子往苏婉娘身上推,嘴里说:“救救他!救救他!求你了!夫人死了,小娘要害了他呀!……”旁边的仆人和婆子听了,下死手对这个妇人拳打脚踢,骂道:“你胡扯个什么!”“快撕了她的嘴!”

苏婉娘不防备,手就接住了孩子,一抱之下,才觉得这孩子极轻,竟然是一把骨头了。苏婉娘愤然道:“你们还不住手!先救孩子呀!”

她又饿又渴,嗓音已不复清亮,加上灰头土脸,衣衫破烂,那些仆从们根本没听进去,张允铮大喝道:“都住手!当街这么打人,你们还有王法吗?!”

那些人见他凶悍,才不再打那个妇人,有人上前来说:“把孩子给我们,他是这府里的!”

苏婉娘低头看怀里的小孩,见他脸上已经有了黑气,特别像当初自己母亲过世时的气色,惊慌地喊:“快找郎中啊!这孩子病了啊!”

一个仆人过来拉男孩子的胳膊:“什么病?!装病!夫人说了,不能宠坏了他!”

张允铮拦住他说:“这孩子不像是装病的!”他扭头张望:“快去找郎中呀!”周围那么多旁观的人,没人应声。

苏婉娘一手摸索着怀中,拿出一小块干粮,送到孩子的嘴边,可是那孩子嘴唇干裂,四皇子解下水葫芦递了过去,苏婉娘往小男孩的嘴里倒了点水,水顺着孩子的嘴角流了下来,苏婉娘叫着:“孩子,醒醒呀。”

那个男孩眼皮动了动,张开了一条缝儿,苏婉娘忙说:“孩子!吃点东西……”

沈汶急说:“别这么说!”

可是已经晚了,那个孩子浮肿的脸上显出了一丝笑意来,轻轻地叫了一声:“娘……”然后像是叹了口气,眼睛又闭上了。

苏婉娘急了,连声叫着:“醒醒!孩子!醒醒呀!……”可她手臂里的身体一软,她抬手放在男孩子的鼻下,已经没有了呼吸。苏婉娘抱着小男孩的身体哭起来:“对不住!我不该那么说呀!我害了你……”她那么一说,小孩就松了气。苏婉娘哭着说:“你投生给我当孩子吧,我一定好好待你,好好待你……”

一个仆人大喊起来:“这个女子杀了我们公子!去报官啊!”

四皇子愤怒地说:“你胡说什么?!你们看看这孩子,分明是被打死的!”

几个仆人围过来:“谁看见他挨打了?可是我们都看见这个女子把他掐死了!”“对,她自己都说是她害了那个孩子!”

那个原来被殴打的妇人匍匐着爬过来,从苏婉娘怀里抢回孩子,放声哀嚎:“夫人啊!我对不起你啊!没保住你的孩儿!……”

四皇子大声说:“若这孩子真是被人所害,那就去告官!”

有人低声笑起来,一个仆人对四皇子嘲笑道:“乡巴佬懂个屁!还告官?!我家老爷就是太守!你去告啊!”

另一个仆人说:“快去告诉主人,这些外乡人害死了大公子,还想诬告!”

张允铮上前一脚把他踹了个跟头,骂道:“颠倒是非的东西!”

几个仆人和婆子纷纷大喊起来:“这些人是暴民!”“要造反啦!”“快去官衙报信啊!”……

作者有话要说:

☆、落脚

沈汶已经饿得头疼了,懒得集中精力,就说:“我们快走吧!”拉起还在哭哭啼啼的苏婉娘往他们刚刚进来的城门方向走。四皇子也知道如果官府的人到了,他们会吃不了兜着走,就也随着沈汶苏婉娘离开。

张允铮不甘心,上前连踢带打,把几个仆人都打翻在地,才满脸蛮横地对周围的人说:“谁敢跟来?!”围观的人都退开了些。

张允铮呸了一声,才和玉兰去追沈汶了。

四皇子匆忙中回头,见那个妇人抱着死去了的孩子在街上哭着,从地上爬起来的仆人和婆子把她往院中拉扯。他只觉得胸中憋得难受,不能再看。可走出不远,他又忍不住回望,院门已经关了,好多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还有原来被打的仆人远远地缀着他们。四皇子说:“有人跟着我们呢!”

沈汶边走边回头,说道:“我们先出城。”这个时候如果去找李家的生意,就把人引过去了。

张允铮恨道:“对!出城!他们谁跟来,我在城外收拾他们!”

他们几个努力疾步,出了城。

可是他们一出城门,那些跟着他们的人都没有出来。几个人又走了段路,看后面没有人了,就离开大路,先后跌坐在路旁的土沟里,每个人都累得要死了。

他们到这城外时,本来就已经疲惫,张允铮和流民动手,他们就跑了一通。在城里就凭着两条腿走路,接着又跑出来,就是铁腿,此时也快断了。四皇子使劲按腿,玉兰半躺在地上哎呦:“我的鞋,我的鞋底儿掉了……”

四皇子也忙看脚部,他们的靴子是张允铮让人千针万线用鹿皮缝制的,底层是多层牛皮中间还缝了铁片,可是现在也走烂了,露出脚趾和脚跟,成了凉鞋。再看其他人,苏婉娘的鞋用细绳绑着,只有沈汶的靴子,似乎还是半新的,可见她平日行步轻柔。这让四皇子心中一悚,不由得看向苏婉娘。

苏婉娘虽然不哭了,可脸上泪水和了泥土,成了一个花脸。她皱着眉喃喃着:“……那个可怜的孩子……”

张允铮气愤地说:“今夜我进城去,烧了那户人家!能把一个孩子那么打死饿死,肯定不是好东西!”

沈汶饿得虚弱,摆手说:“别,善恶到头终有报,你都不知道是谁干的,去烧了全家,殃及无辜也不好。”

张允铮不满地说:“你总是这么怕前怕后的!一点不爽快!”

沈汶叹气:“不能爽快,照你那么干,小事就成了大事了。你没听那些仆从说吗?那家的老爷是一方太守,那孩子该是孙子辈的,他的父辈就是太守的儿子,你干出什么事来,官府一追查,我们又没有马,被衙役们追上怎么办?”

张允铮用手一划拉:“你看看这遍野的流民乞丐,杀人越货的会少吗?每天不死几个人?谁是谁,谁能查得出来?”

四皇子感慨道:“难怪荒年最忌的是流民,若是造了反,真是如火燎原,救之不及。”

张允铮看四皇子:“你倒挺忧国忧民的,你要是皇帝就能有办法了。”

四皇子吓了一跳,忙说:“我可不是皇帝!”

沈汶语带轻蔑地说:“这种事,皇帝也没办法。”

大家都知道她又要来传教皇帝无用论,张允铮抬手说:“我们知道了知道了!这个制度害人,权力腐败……这和现在有什么关系?”

沈汶说:“现在的事很好办呀,等天黑你进城,去找到李家,看看是不是你家的生意,是的话,给我们带些吃的回来,明天我们也好有力气走路……”

张允铮问:“如果不是呢?”

沈汶说:“不是你就去方才说的那家,偷些吃的。”

张允铮不屑:“你借用了我的主意!”

沈汶强打精神说:“我是说去偷吃的,又不是去放火。”

张允铮说:“我觉得我的意思好听,光明正大!”

他们这一路大家经常一起商量事情,每个人都习惯给与反馈。苏婉娘及时支持沈汶,无力地说:“还是听文小哥的吧,放火有什么用?又吃不到嘴里。”

张允铮看玉兰,玉兰马上鸡血地说:“我支持我家张小哥!一把火,热气腾腾的,能把肉都烤熟了……”

几个人看四皇子,四皇子说:“一是偷一是放火,我觉得哪个都不好听。有人不是说要以律法治国吗?知法犯法是不对的。”

大家都用看怪物一样的目光看四皇子,四皇子不解地问:“怎么了?你们看看我们这一路,人人无视法纪,江山不保,国将不国……”

张允铮遗憾地对四皇子说:“可惜你不想当皇帝,这么傻真是一点用也没有!”

几个人笑起来,四皇子只好跟着笑了……

正笑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路上走的人都纷纷避让。他们本来就坐在路边沟里,自然不用动弹。片刻后三匹马从大路上疾驰而过,扬起的尘土劈头盖脸地朝他们撒下来,张允铮连连呸,大声骂道:“不长眼的东西!没看见路边有人吗?!想打架?!”他今天算是走了背字了,倒霉事接二连三。

已经骑出去的一个骑士突然猛勒马匹,马一声长嘶,半站起来。他接着掉转马头,往回骑来。他后面的两个人也急忙停马,跟着他掉头。

沈汶低声对张允铮说:“你看,他们听见了!”

张允铮解下剑小声说:“打一架,我们正需要马!”

四皇子犹豫着:“这个,是不是犯法?会有麻烦吧?而且,你打得过他们吗?他们有三个人呢!”

张允铮说:“打不过也要打!”

沈汶也觉得该有马匹,不然他们走得太艰苦,就小声对张允铮说:“你别离我远了,我帮着你,但是尽量别杀人。”她现在很饿,大概意识力无法到达远处。

张允铮信心大增,对沈汶说:“好,听你的!”两个人心意相通,同时站了起来。玉兰赶快也站了起来,光着一只脚瘸着腿站在张允铮身后,小声说:“公子,你一定要打败……打跑他们!我可跑不动了!”

张允铮小声说:“你找机会抢马!”

玉兰使劲点头:“好好!我喜欢这差事……”比打架好。

四皇子和苏婉娘知道自己碍事,就忙挪到一边。

那三匹马沿着大路走回他们面前,马上的人都带着防尘土蒙面布巾。沈汶等人在沟里,对方正好居高临下地看他们。沈汶见对方三个人都很高大的样子,心中也没谱,可张允铮却已经把长剑握在手里,准备拔剑而起了。沈汶只好深吸了口气,放松身体,集中意识力。

张允铮傲慢地抬着头对三个马上骑士说:“你们的马匹扬尘,让我们吸了土!一点礼貌都没有!你们得对我们道歉!不然就是没教养!”

对面的人不说话,张允铮将长剑拉出了一寸,说道:“不道歉就把你们的马留下来!”

领头的骑士慢慢地摇头,说道:“瞧瞧你这出息!怎么落到了这个地步?!竟然靠敲诈勒索为生了?”说着,他拉下了面巾,张允铭悲喜交加的面容露在大家面前。

噗通一声,玉兰四脚八叉地倒地,沈汶也一屁股坐下了,最后只剩下张允铮还握着剑站着,他有些不好意思,可还是绷着脸问:“你来干吗?!”

张允铭翻身下马,几步走下土沟,到了张允铮面前,出其不意,一拳把他打倒在地,说道:“我来干吗?!我来干吗?!你还问得出来!你知道多少人为你担心?!你这个没良心的!”

原来张允铮还想起来,可是听了张允铭的话,索性一伸腿,坐在地上嘟囔:“我不挺好的吗?瞎操什么心?”

张允铭气得发抖:“挺好?!这叫挺好?!我们都白忙了?!我打死你这个白眼狼!”刚要踢张允铮,沈汶在一边说:“你有没有吃的喝的?我们正饿着呢!”

张允铭看沈汶,沈汶翻了下眼睛说:“礼所不周,张大公子见谅。”虽然是说自己无礼,可其实在说张允铭无礼,见面都不打招呼。

张允铭咬了下牙,对沈汶说:“这位村小姐有礼了。”

沈汶撇嘴,张允铭一扭脸,看到了四皇子,惊得眼睛立刻瞪大了,四皇子也有些窘,抱了下拳,张允铭下意识地回礼,扭脸看张允铮,张允铮耸了下肩,无赖地说:“他要跟着。”

张允铭当着四皇子的面不能说什么,就扭头对后面的两个人说:“那边有李家的粥棚,你们进城,去问问是谁的生意?如果是亲戚,就赶两辆车过来。如果不是,就去雇车或者找轿子。”

张允铮问:“城里的不是……夫人的买卖吧?我怎么不记得这个地方?”

张允铭走到张允铮身边坐下:“李家的生意多了去,不是夫人的,也许是舅爷们的。除了李家,谁会有这么多粮食?你们怎么不进城?”张允铮那时跟自己去买粮,应该也知道这个道理。

张允铮清了下嗓子:“原来进了,有点儿事,就先出来会儿。”

张允铭极为轻蔑地看张允铮,张允铮皱眉问:“你怎么来这里的?”

张允铭哼声:“以后再说吧。”他打量张允铮:“你也够笨的!怎么真成了饥民了?”

张允铮不服气:“谁笨?!这里根本买不到马匹,让我们怎么办?自然只能靠两脚走。走路能背多少粮食?十来天就没了,又买不到粮,当然就饿了,不信你试试!”

四皇子感叹:“怎么就愣买不到马呢?”

沈汶说:“养马的地区都被北戎占着,当然没有马了。”

张允铭看了沈汶一眼,转头小声问张允铮:“你不是要送那只……那个人吗?怎么还有别人?”

张允铮直了脖子说:“她一个小姐,出来能没有个人作伴吗?我们去边关时人才多呢,两个郎中,严大舅季相公,一开始还有个小屁孩,我都把他们送到地方了!”他不无自豪。

张允铭刚要再讥笑,可看到弟弟消瘦的脸,满身破烂,这一行人都惨兮兮的样子,一阵心酸,眼里发热,就没再说坏话。

他们等了一段时间,城中出来了两辆牛车,说生意是江南李家长房的。

张允铭看着牛车有些失望,可张允铮却很满足了,对张允铭说:“别不知足了,他们有牛车已经不错了。”

四皇子慢慢地摇头,想到在北戎看到的千里草原和北戎兵士所骑的马匹,叹了口气。

张允铭让他们上了车,一路护送着他们进了城。

这座城很大,李家的院落在市中心,可很宽敞。

当初李老官人听了张允铭兄弟的话,掷大钱买入了粮食,各地的生意自然都得了指令,储粮备荒,他自己的大儿子当然更不会落后。长房中,长孙在江南留在祖父和父亲身边,其他的儿子就被派往各地锻炼,在这里管事的,是长房中的次子,名叫李耀成,今年二十五岁。他年轻气盛,总憋着做得好,让人另眼相看。原本生意很红火,灾年一到,就减了大半。其他李家的生意有的关有的倒,许多人都回了江南。可是李耀成觉得此时才能显出他的能干,就支撑着不关门,用余粮施粥,请民工平整城外田地,盖建房屋,准备灾年一过,就大种桑树,在本地有桑蚕产地,将丝绸生意扩大……

他听报说有李家的人来访,忙迎接出来。对方知道了他的身份后,就告诉他是京城平远侯的人,要车出城去接。李耀成当场激动!平远侯是李家的靠山呀!自己在本地也要打着他的招牌和官府周旋,现在竟然有人来了,太幸运了,忙调了车出城,然后吩咐人赶快好好准备,给贵客洗尘。

所以,张允铭骑马带着牛车进入大院时,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李耀成满面笑容地拱手,仆从列了队,丫鬟们在廊下端着手巾和水盆等着传唤……就差铺上红地毯了。

张允铭下了马,也客套着笑着回礼:“官人真是太客气了,我们只是路过。”他其实并不想暴露身份。

可李耀成一见张允铭,心就忽悠上了天——当初在江南,他见过张允铭!他何止是平远侯的人,他是平远侯的大公子!日后的侯爷!当时李家一大家子人,排着队与这京城的贵公子相见,大概张允铭把他给忘了……不要紧!这次,他一定能让张大公子记住自己!

李耀成赶紧极为恭敬地说:“哪里哪里,公子是贵客,理该款待。”牛车一停,里面出来了破衣烂衫的张允铮等人。仆从们都眼露诧异,暗地里交换眼色——这些人穿的还没有自己好!跟外面的乞丐一样,肯定是来打秋风的!

可是李耀成又认出了张允铮,在江南时,这个公子是何等骄矜!虽然表面上说是平远侯府的远房亲戚,但是祖父对他特别关爱,曾经唠叨过为何京城不把他送到江南来!一定也是有渊源的人。

李耀成一点也不敢掉以轻心,忙对张允铮行礼:“有失远迎,万望恕罪!”落难的侯府贵人们!欢迎你们!他认为这些人这么惨了,当然不想本来面目相见,没事,这样也好,还显得我一视同仁不是?至于他们为何到了如此境地,他一见到车上下来的苏婉娘和沈汶就明白了:那位小爷带着女子出走,结果在荒年无以为生,沿街乞讨,现在要让张大公子接回去了……这四年灾荒,富裕人家变为赤贫者累累皆是,何况一个没有谋生手段的公子?可怜的年轻人哪……李耀成暗叹。

有着这种心态的李耀成,就对张允铭这一行人格外照顾,还暗地严厉告诫仆从们,不得对这些人无礼,不然会有重罚。现在是灾年,如果被赶出去,就没活路了,仆人们都很小心。

几个人终于痛快地洗了个澡,明知水珍贵,还是换了两次水。

李耀成原来准备摆个宴席,可是张允铭知道他们饿坏了,不让他们吃油腻的。结果主食就是面条,外加几碟咸菜和煮熟的五香豆子。

李耀成生于富庶的江南,李家的饮食很讲究,就是面条,也做得纤细洁白,黄芪面汤里放了枸杞和红枣丝,又清淡又香甜,对于这些多日食不果腹的人来说,真是极为美味。

到了大户人家,沈汶和苏婉娘就分席用饭,留在了后院,没有在主厅。主厅中虽然饭食不算丰富,可还有个架子,旁边竟然有吹奏着丝竹的人。

四皇子想起昨日还在田间吃干粮,现在竟然在席上听箫,竟然有些恍惚,吃完了放下了筷子。李耀成忙问:“这位公子觉得饭食还可口?”

四皇子看向李耀成,见他长得一表人才,满脸透着精明,可是眼神很真诚,就笑了一下说:“真是好,我们在乡间,哪里吃得上这样的饭食?而且,还有乐曲。”

张允铭在一边眉头微蹙,他可不觉得这一顿饭有那么好,他认为这些菜除了没味儿外没有什么可取之处。席间他看四皇子格外不顺眼,深觉这个人不该在这里。现在听四皇子这话有些阴阳怪气,就问李耀成:“现在是荒年,府中怎么还养着伶人?”

李耀成看了眼那些演奏的人,转头向着他们压低声音说:“我不养他们,他们能去哪里?”

张允铭笑了:“李官人这是善举。”四皇子有些脸红。

张允铮吃完,用巾子一擦嘴说:“你们府这些年一直施粥吗?城外有人动了来抢你们的心思了。”

李耀成叹气:“这城里,就我们还一直没断了粥棚,要来抢的人多了。幸好有些江湖人帮着我们,这世上总有好人。”

见他们都放下了筷子,李耀成就让人撤了碗碟,上了茶。

四皇子方才错会了李耀成养伶人的用意,心中有些抱歉,喝了口茶,忙说好话:“真是好茶!”

李耀成笑着说:“这是城中陶氏茶庄的茶,的确是好,他家用茉莉花熏了茶叶,比别家多了份清香浓郁,可不多得。这味道,别处是没有的。”他忽然叹了口气:“大概我们这里不久也没有了。”

四皇子好奇地问:“为何?”

李耀成小声说:“有人想要他家的生意,来头大,他家的老官人想退了房子和茶园,回老家去。可是他的儿子不服气,还坚持着。他家没有靠山,我看,撑不了多久了。”

张允铮灌了口茶,说道:“的确好喝!这么好的茶,不能让人把他挤垮了。跟他说,我们给他当靠山……”

张允铭叱道:“你胡说什么呢?!走,跟我去休息!”

拉着张允铮就告辞,李耀成想送他们,张允铭要跟张允铮说话,忙推辞道:“官人不必客气,我们自己去就可以。”李耀成少年时就出来做生意,这点眼色还是有的,忙让人去带路送两个人,自己继续陪四皇子。

四皇子知道那两个人大概会去说悄悄话,自己跟着去客房那边不讨人喜欢,就多坐坐。继续方才的话题没话找话地问:“做生意没有靠山就不行吗?”

李耀成见四皇子语气温文尔雅,明显是个富贵人家的子弟,就特别尊重,好好回答道:“做大了,肯定是要有靠山的,不然就成了美食,等着让人收拾了。”

四皇子一想,其实谁不是这样?在皇城里,如果没有靠山,低调保命还来不及,岂可出头?就点头,又问道:“现在正是灾荒之年,你怎么能一直施着粥,还养着许多人?”

李耀成凑近四皇子:“那时,我祖父说要储粮备荒,往五年里准备,我记起史上有七年之旱,就多买了些,粮食足够吃了。我娘是学佛中人,总说要积阴德,不然为富不久,所以我就一直施粥,算是从母之训。”

四皇子问:“听你这话,像是你只是听了你母亲的话才这样做的,你难道不信积善行德?”

李耀成喝了口茶,说道:“不能说信,也不能说不信。”

四皇子问:“这是怎讲?”

李耀成说道:“这荒年一来,人心不古了。平时的亲朋好友都变了法子要钱要粮,我听说有些人家,亲情孝道都没了,甚至有人易子而食。”

四皇子连连点头,他就是从灾区过来的,当然知道这些惨烈。

李耀成说:“难道说那些饿死的人都是坏人?里面就没有一个好的?这怎么也不可能,定是有好人也死了,有些善良人家被抢被杀,也没有躲过灾祸,那么积善行德能得好报,就讲不通了。”

四皇子点头:自己的母妃在宫里从来没有伤害过人,为人善良淳厚,听丁内侍说,没人不说蒋淑妃贤德,可是又如何?不也一样惨死了?看着倒像是好人没好报才合适。

李耀成接着说:“我从十岁起开始跟着我父学习生意,十四岁时开始管理店铺,到如今,入商有十五年了,我很有些心得。”

四皇子见李耀成突然换了话题,也不好打断,只能继续点头。李耀成觉得这位青年人虚心好学,就趁机发一通自己的感慨:“这世间,所有的事情,都是有代价的。有些东西,也许要的不是钱,可能是悲欢离合,可能是身体的康健,但是,总是有代价,没有什么东西是白来的。”

四皇子缓缓地点头认可:他身为皇子,就有这个身份的代价,从小谨小慎微,断腿自保,无法自由地生活……而如果是平头百姓,虽然能自由生活,可就要饱受饥寒……无论是什么,都有代价。

李耀成选择着词句:“做事,不能光看所得,还要看所要付出的代价。有些事,真做了,也许所得甚丰,可一旦坏了,就是身家性命的代价,那就不能做。还有些事,也许看着不可能,可如果是真的,就是极大的犒赏,所以,就是丢些钱,也该去试试。”

四皇子明白了:“你是说,这阴德之事就是后一种,万一有,何乐而不为?”

李耀成嘿嘿笑了:“对呀,万一的万一呢?万一真的有阴德之说,真的有下辈子,我现在花费点银子算什么?而且,这好事和坏事都是成倍增长的,阴德也该是。”

四皇子不解地问:“怎么是成倍的?”

李耀成说:“比如一个人喝了我的粥,活了下去,他就能养活他的妻儿,能给父母养老,他也许去帮了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