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笑起来:“汶儿真是孝顺呀!”

掌家的柳氏忙低头:“对不起祖母,是我考虑不周。这些年也没修整院子,现在荒年过去,各个庄子也宽裕了,真的可以好好修缮一下。”

杨氏高兴柳氏替自己接了老夫人话里“不孝”这个暗指,忙说:“就是呀!找人收拾一下,好过个年。”

老夫人微摆下手:“哪里要那么麻烦……”可语气一点也不坚定,明显是同意了。

等到真去装修老夫人的院子时,老夫人不仅不嫌麻烦,还天天在工地待着,随时指东指西起来。她说她的小院围墙要塌了,让人在外面又砌了一层,屋顶有些漏,重新铺了厚瓦,外加另盖了几间房,说什么要当小厨房和日后沈强回来随时可以在自己院子里过夜……反正是要求很多,把原来只打算粉刷修理的事,变成了加固翻新的大工程,几十人干了三个月才完工,弄得杨氏暗诽老夫人越老越不懂事了。

郑谦对老夫人院子里的装修没有兴趣,他关心的是沈汶对自己的态度。

那次“见面”后,侯府里的内线传达消息说,沈二小姐当夜神情不定,看来是动了心了。郑谦也觉得自己在沈二小姐心中留下了印象,他一离开,沈二小姐就不再继续买东西了,也马上往回走,看那步履动作,很有些僵硬,定是羞涩尴尬所致。郑谦很高兴,只是还是觉得不够,他必须要赶快取得沈二小姐的信任才行。

燕城的城建终于完成了,铁铸的城门框架代替了过去的铁木门,城内几条大路宽敞笔直,能直通城墙要处,主要城门内部都修建了堡垒,像是做了最坏的打算:在破门时可阻挡敌人,而北城门内的迷城是最完整的御敌系统,可是没有多少人能进去。

季文昭把迷城称为粘苍蝇的地方:总会有人想来探个究竟,零零碎碎的,抓了上百人,全去当采石运石的人,算是补偿了劳力。

在边境附近的探马报告,北戎的军队日渐增多,该是有二十万以上了,已经无法准确地估算人数,其中骑兵居多。

在中军,季文昭对镇北侯说:“北戎军队集结,自古春秋多战事,请侯爷上书朝廷,言明危险。”

镇北侯驻守边关多年,再次见北戎大军集结,有些麻木,但是对沈坚说:“向皇上送去奏章,就说恐战事难免,还是那些老话,望朝廷支持。”

沈坚早已经成为镇北侯的右手人物,从起草奏章到军队调动,无一不经他的手,此时点头称是。

季文昭又说:“侯爷,这种奏章不知已经写了多少,此次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镇北侯叹气:“一连五年灾年,朝廷无力相助。今年虽然收成还好,可匆忙之间,怕无法筹集多少军需。”

季文昭严肃地说:“侯爷,我军的实力堪忧,能战之兵不过十五万,其中精锐不超五万,骑兵更是稀少,当不到一万。若是北戎兵力超过二十万,又多是骑兵,我军毫无胜算。此时该找人在边境通告民众,大战降临,我军不敌,让百姓及早南撤。”

镇北侯摇头:“我沈家军驻此地有百年多,从不言不敌,则可未战而怯?!自古文死谏武死战,如果北戎进犯,我们沈家军必然拼杀至死!”

季文昭严厉地说:“侯爷!我季文昭别的不敢夸口,博弈上该算是此时世上第一人!棋盘厮杀犹如战场,我自诩深谙兵道:搏命死战从来不是目的,最终的胜利才是!若是后退能让我军取胜,那么开战时就必须先后退!”

镇北侯被季文昭镇住了,皱眉说:“你方才说我军无胜算,既然必败,就要死战。”

季文昭摇头说:“若是与北戎之师死拼,必然一败,但若依从我的战略,先不战后退,就还有可胜之机。”

沈坚打圆场道:“季军师说的有理,若是沈家军完了,内地就再无抵抗之师,北戎一鼓作气而来,我军先回避一下,保存实力,以图再战,也是可行的。”

镇北侯皱着眉对季文昭说:“季军师虽能干,可毕竟没有真的打过仗。”

季文昭躬了下身说:“侯爷,打仗要靠您和沈家军,我只是出谋划策。倘若北戎集结兵力,多至四五十余万,铁骑集中,在其过境之时,决不可挡其锋芒!否则的话,沈家军必然遭受惨重损失。面临强敌,若想取胜,就必须先退守,死据城镇,堕其士气,消耗其兵力,以期日后反攻。侯爷,请马上调配兵力,以便能及时撤退。”

镇北侯拧眉沉思,良久后才说:“先多多打探北戎情形,如果北戎真的势大兵盛,我们再议。”算是留了个活口。

季文昭暗松口气,又说了些军务,才与沈坚一同离开了主厅。两个人到了沈坚的偏厅,严氏埋头在一大堆纸中,门外坐着张丁。

季文昭小声地问严氏道:“你该做的都做了吗?”

严氏点头:“我还要去收一下尾,总想再看看。”

季文昭点头,低声说:“按说我们准备得差不多了,可是敌我力量如此悬殊,我总觉不安,毕竟,这不是必胜之局。”

沈坚低声笑:“哪里有百分百的把握?到时候,还是要拼命的。”

严氏点头说:“肯定是要拼的,我会和你一起拼。”

沈坚皱眉,刚要说话,严氏道:“我要再去那片山区,请沈将军带人随行,大约要十几天。”

沈坚也知道他现在管理着中军,如果他一个劲儿地往城外跑,不仅会耽误军队的日常管理,还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季文昭已经是首席谋士,他要是再长时间离开,也不合适。倒是严氏这个不起眼的幕僚军师,很适合做些隐蔽的事。只能依了严氏,给沈毅送信。

严氏不久就再次与沈毅的兵士一同进入那片山区,在那山梁上做了最后的布置。

虽然她在山上住了十几天,把自己能想到的都让人做了,可总觉得不够。但是她已不能再多花时间了,必须回城。他们离开时,天色将晚,北方的天空忽然飘下了几朵雪花,冬日降临。

然后不过半月,就下了一场大雪,虽然雪后有几天小暖的日子,雪都化了,可是紧接着就寒风凛冽,比往年都冰冷刺骨。

边境上,沈家军的兵士们开始告诉百姓们南迁。因是临边界,常有战乱,民风彪悍,许多人以打猎为生。这一带的民众已经与沈家军休戚相关过百年,这是头一次听说战事将临,沈家军让百姓往南方去避风头,民众非常不解,有人大骂兵士们孬种,也有人纠集青壮,组成民勇,要保护自己的村落。可也有些胆小的平民开始离家往南走了。

遥远的南方,却有人零零落落地往北方行进。张允铭将一些训练好的义兵,分成小队先行。自己指挥两万人开始打包各种武器,筹备车马,就等着边境一旦开打,他就打着抗敌的旗号前往京城。平远侯布置的几条联络路线,哨卡也已经全部到位。训练出的上百信鸽,已经被带往边关和酒窖处。

在酒窖附近的山谷外,聚集了一大堆人伸着脖子看山谷的南出口,这些人中就有老道士和小道士。

老道士把炼出来的东西都交给张允铮了,张允铮小打小闹地在野地放了几次炮仗,就说要在山崖上试试,让人在山壁上打了孔,然后把谷口左右都把守了,不许人们靠近。张允铮自己上了崖,把捆好的小筒塞入了洞中,点了火捻,用轻功飞跑上山。

大家在下面等了半天,正开始不耐烦之际,就听轰隆一声大响,山崖上冒出一团尘土,众人抱头跑开,只有老道士傻了,呆呆地发愣。

等尘土散去,大家看山崖下有几块大石头正落在谷口中间。

张允铮走过来,对月季等人说:“你们下次把洞打深一点。”

月季抱怨:“那得抡好多次大锤呢!”

张允铮瞪眼:“不抡就别吃饭了!”

月季嘟囔:“有人吃饭就是跑跑腿儿,我怎么吃饭就得干重活?”

旁边的玉兰被影射了,笑着说:“这是报应!谁让你前十几年那么懒,什么活都没干来着!”

另外一个过来说:“公子,还是别炸山石了,我们还得往谷里运草木酒桶呢,走路不方便。”

张允铮点头:“好,现在不炸了……”

老道士走过来,心有余悸地问:“这……这……就是我炼出来的火药?”

张允铮马上摇头:“当然不是!是我配出来的!你炼出来的,顶多是□□。”

老道士满脸忧虑:“这个……这个……当初她可是说不是为了伤人的……”

张允铮说:“当然不是为了伤人!就是为了炸炸石头。”

老道士墨迹:“真的不会伤人?”

张允铮撇嘴:“你想不想救你师弟了?”

老道士忙问:“当然要救,怎么救?”

张允铮在老道士耳边说了好久,老道士大瞪眼睛:“这也行?!”

张允铮说:“当然!然后你就往平远侯府跑,说是张二公子的朋友就行了!好啦,我让人送你们回京。”他大声喊了几个人过来,吩咐了他们。

老道士神情忧郁,与小道士往回走,小道士小声地问:“师傅,您是不是担心干不成?”

老道士有些混乱地摇头,对小道士说:“按理说,该是成的……只是……”他停下。

小道士问:“只是什么?”

老道士长叹:“你师叔要恨死了我。”

小道士倒无所谓了:“恨就恨呗,您救了他的命不就行了?咱们还了债就走,再也别见他就是了。”

老道士看小道士:“你就知道偷懒!”

小道士大声说:“这怎么是偷懒?!钊弟说了,三十六计……”

老道士因为方才看到了爆炸,心中莫名不安,抬手打小道士:“还狡辩还狡辩!”

小道士虽然哇哇叫,可是笨得没有跑开。

次日,老道士和小道士就随着军士们往京城走,还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这次不用担心回去遭白眼了。

-----------------

天一冷,在燕城的施和霖就痛苦地缩了脖子,穿得像球一样。他想回南方,再去苏传雅那里。这里,段增过得挺好,在城里有个小医所,军营里还有个训练班,已经有许多人叫段增“师傅”了!

可是他觉得不该走,因为听风声就要打仗了。他一个郎中,再怕冷,也该留下来,可是……

施和霖纠结地坐在一边看段增给病人号脉,段增将写好的方子递给病人,口气不善地说:“你这次要是不按照我的方子吃药,再去别人那里看了胡吃药,你就不要再来看我了!我没这个时间!”

那个人一个劲儿作揖,“不敢了不敢了!”接着难为情地说:“那个,段郎中……我没钱了……”

段增不耐烦地挥手:“快走快走!日后我有事的时候来帮忙就是了!”

那个人四十多了,可被段增训得作揖,躬身退走。

见段增语气傲慢,完全长大成人,施和霖又骄傲又惆怅……

段增见那人出了门,才扭脸对施和霖说:“你在这里想什么呢?天冷了,去准备行李走人呀!”

施和霖叹气:“打仗的时候,需要郎中……”

段增哼道:“但是肯定不需要你!一见血就晕,还不够给人添乱的呢?到时候救谁呀?是你还是伤兵?”

施和霖叫:“你怎么能这么攻击我的短处?这是对义父的态度吗?”

段增翻白眼:“怎么是攻击?我只是实话实说!你还是去小雅那里吧,这里完事了,我去找你。”

施和霖扁着嘴:“可是我……想让你一起走……”

段增切一声:“怎么可能?!我现在可是个军医!徒子徒孙满军营,得打完仗再说……”

门口有人敲门,段增不回头地说:“今天不看啦!非急症明日再来。”

有人在外面喊:“我是严军师,是急症!”

段增说:“进来吧。”

严氏笑着走进来:“哇,你脾气见长啊!”对段增和施和霖见礼

段增回礼后说道:“我脾气原来就很大!是急症?来,我给你号号脉!”

严氏轻摇了下头,对段增小声说:“我不是来看病的,是来找你要人的。”

段增说:“我可没人,你不早说?!现在的一百人早让人定光了……”

严氏瞪眼:“我们是什么交情?!你还敢推我的事儿?何况这事很重要,我要个可靠的人。”

段增不屑:“又是仙人跳!我懂!”

严氏哈哈笑起来,施和霖说:“那要不成,我去?”

严氏看着施和霖认真地说:“去的地方要打仗的……”

段增打断道:“那我义父去不了!他一见血就晕。”

严氏急忙摇头:“不行不行!得好多血呢!”

段增叹气:“我随你去吧!”

严氏高兴:“太好了!”可马上有些担心:“城里的事怎么办?”

施和霖说:“我来帮助他教导那些兵士。”

段增不相信地看施和霖:“都是要讲外伤的料理什么的……”

施和霖说:“那还不容易?纸上谈兵呗!又没有血腥味儿,我可以教教他们怎么做止血的膏药……”

段增点头说:“太好了!我就懒得讲药理,义父帮着……”他又迟疑:“那义父怎么往南边去?天气会越来越冷的。”

施和霖垂头丧气的样子:“我就不往南边去了。”

严氏说:“别急,燕城不久就会疏散居民,那时有兵士护送,你可以跟着他们走。”

施和霖结巴:“要……要……”

段增皱眉:“要开始了?”

严氏点头:“很快了。”

--------------------

薛贵妃终于得到了皇帝会来她这里用晚餐的传信。

她曾在书中读到过,女子如果被启开了□□之门,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她过去对此嗤之以鼻,觉得那不过是为放荡找的借口。可是现在,她真的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

她进宫时不过十七岁,对皇帝一直诚惶诚恐,从来没有真正地放松过,一直要留份清明观察皇帝的喜恶。这种情况,自然无法享受到什么乐趣,不过是照着教导的种种,适当地表现出满足和感激。只有与太子在一起,她才真的享受到了房中妙处!这种震撼如此强大,每每与太子碰撞后,她都会一连几日萦绕不忘,反复回味,无法平静。而过了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太子,她就觉得身子里面空空的,像是整个躯干只剩下了一张皮,叫嚣着要太子来填充自己的血肉。她每日神思恹恹,无法按捺地想再见太子一面。

她的心境就在见到太子的喜悦和见不到太子的煎熬之间上下起伏,她多少次痛苦地悲叹:这么熬着,哪天是个尽头呢……

现在,尽头就快到了吧?

薛贵妃告诉陪嫁她入宫的嫲嫲:“你写个菜单,皇上喜欢清淡,别太油腻就行了,只是里面要有燕窝或者银耳。定好让我看看。” 既然有了东西,那还费心思设计食物干吗?她现在一想到那个年近半百的老男人就感到恶心!一天都不想和他在一起!谢天谢地他现在已经不喜房事了,不然薛贵妃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露出马脚。

嫲嫲领命去了,薛贵妃拿出那个装了荷包的玉匣,到书案前坐了,将玉匣打开。她轻轻把荷包拿出来,又从荷包里拿出那个纸包,小心地展开,分出一小勺的样子,另找了张纸,包好了,放在一边。她重将原来的纸包包好,唇角带着微笑——什么叫心有灵犀一点通?自己刚刚惆怅皇帝没病,知趣的情人就送来了药粉!人的身体是不会撒谎的,太子对她全力以赴,她也有无穷柔情……她与太子一定情缘深厚,身体和心思都如此和谐……

薛贵妃抬手研了些墨,取了小楷,在纸包上画了一个香炉和一轮弯月:七月七日,焚香拜月,他们初会之时,这个日子要记一辈子才对。

皇帝到来时,薛贵妃装扮得整齐而华美,笑盈盈地迎上了皇帝。

皇帝情绪很松弛。平常没有可担心的,茅道长近日对他宣扬冬日养生之要乃是养肾防寒。养肾,就是护精保本,最不可近房事。他本不想到薛贵妃这里来,但是算来已经一个月多没过来了,薛贵妃为他掌握着后宫,办理了盛大中秋庆典,年夜宴也得她来操办,皇帝就过来看看,算是给薛贵妃一个抚慰。

皇帝看到薛贵妃水光盈润的眼睛,对他似看非看,以为薛贵妃是害羞了,笑着说:“好久不见爱妃,爱妃气色真是鲜嫩,定是保养有方,该对朕说说。”顺手挽了薛贵妃的胳膊。

薛贵妃听这话心中一惊,接着被皇帝一碰,身体又一僵,可她马上就放松下来了,娇笑着说:“陛下玩笑了,臣妾哪里有陛下气色好?陛下看起来,面有红光,精神抖擞呢。”

皇帝也许是年纪大了,现在特别喜欢别人说他健康,呵呵笑起来,忽略了手下薛贵妃的那瞬间僵硬,以为是薛贵妃好久不见自己,太过紧张。

晚餐很清淡,有虾仁冬瓜汤,肉丝小炒等,饭后的甜品是银耳枸杞莲子羹,放在银质的小碗里端了上来。

薛贵妃对皇帝笑着说:“这是奴家专门为皇上准备的,在炉前盯了一个时辰呢。银耳补益心肺,莲子清火败毒,稍加了蜂蜜,饭后吃,养肝护胃,皇上可一定要尝尝啊。”说着,把一碗端给了皇帝。皇帝现在对饮食很挑剔,听到这些好处自然动心,看来薛贵妃的确重视养生,脸色好许是因为饮食讲究。他见盛羹的小碗本来就是银的,就伸手接了薛贵妃手里的银碗,又拿起方才喝汤的银勺好好搅拌了一下,提起银勺,银勺亮晶晶的,想来没事。

他吃了几口,觉得的确甘甜可口,就多吃了几勺,一直到银碗见底,白亮亮的银碗没有变色。

皇帝用了晚餐,薛贵妃正好请教了几个年夜宴的细节问题,皇帝就表示要走了。薛贵妃强迫自己把皇帝想象成太子,做出了些许不舍的神情可又矜持大方,皇帝现在养身为重,自然不会为她停留,又说了几句话就起身了。

薛贵妃一路恭送皇帝到了宫门处,见皇帝走远了,才缓缓地出了一口气。她腿脚发抖,差点走不回自己的寝室,由那位嫲嫲扶着,一进了寝室,就马上躺倒了床上——谁能想到伪装着去喜欢一个人会变得这么累!还要外加下毒,这压力也太大了吧?!

第一次难,后面就相对容易了些。皇帝再来,薛贵妃就没这么紧张了。

----------------

一进腊月,滴水成冰。

北戎方面大军云集,探马报回的数字累加起来已经五十多万。

镇北侯这是头一次面对这么强大的北戎军力,他不得不承认季文昭是对的——如果此时与北戎军队一拼死战,沈家军必然全军覆没。他当然不知道,前世,他没有季文昭在一边,心知无望取胜,只能拼死。现在,季文昭说退守后还有取胜的机会,他决定听从季文昭的建议。

镇北侯召集所有中军幕僚,沉重地说:“各路探马都回报说,北戎重兵陈列边境,号称百万,实则半数左右,可就是如此,也是三倍于我方的兵力。看来他们近期必然发作,各位有何见解。”

他看向季文昭,季文昭知道镇北侯的用意,马上站出,大声说了他的撤军建议。其他幕僚们自然纷纷反对,有人说如此对士气打击太大,有人说这样会辜负皇恩,还有人说这是变相的投敌……季文昭当然像打了鸡血一样,舌战群儒,一个人把种种观点一一驳斥,最后镇北侯见时机成熟,举手示意道:“我听了众位的意见,觉得季军师所言有理。现在不可与敌对峙,该先保存实力,马上撤军。”

有军师再出声反对,季文昭说道:“侯爷有令,诸位就不要再固持己见了。北戎若是起兵,大军半数是骑兵,行动必是迅猛,现在军务紧急,要立即调度……”正说着,有人匆忙跑进来,报道:“侯爷,沈将军带兵抢劫了燕城周边百里的富裕商户,派兵押粮入城。”

镇北侯一惊,就要发怒,季文昭拍手道:“好!”不等别人说什么,季文昭大声对镇北侯说:“沈将军此举虽然有些粗鲁,但此时大敌压境,该御敌为上!我城军粮并不富裕,若是不及时储备,恐日后北戎围城,城内粮绝,必不攻自破!侯爷,我们多次给皇上写去奏章,说明了北戎的动态,请求朝廷输送军需,可是所有奏章都如石沉大海,毫无作用。沈将军此举有利大局,请侯爷体谅。若是有人前来喊冤叫屈,侯爷就好好抚恤,尽可立案,等战后妥善补偿就是了。若无人,就先不追究,等日后再责罚沈将军吧。”

有人插嘴道:“可是如此扰民……”

季文昭说:“现在何止是扰民,侯爷,请发令撤兵,但要昼伏夜出,同时坚壁清野,不可给北戎留下粮食,并明令沿境民众尽快躲避!”

镇北侯咬了咬牙说道:“好,就如此传令。对沈将军先记下军棍,等人来诉告,再依法受理!如果需要,就写下欠条,承诺日后归还。”

季文昭心说还归还什么?粮食早就存好了等着沈毅去取的,但口头上说:“当然当然,应该归还。”

镇北侯一脸沉重和无奈,可是终于点了点头。

沈毅这一“抢”可非同小可,竟然“搜刮”出了十几万石粮食和各种物资,兵士们用车马人力,日夜不停地运入城内。

次日开始,沿境沈家军主力,面对行将发动的北戎大军,竟然悄悄分批撤兵,趁着黑夜,往燕城行进。

边境的百姓现在听到了北戎百万大军压境的风声,终于明白情形严峻,好在前一阵就被人提醒了,都做了准备,现在就纷纷携家出逃,有些人加入了沈家军。

同时,燕城开始疏散人口,退伍军人充任的里长们挨家挨户地劝说居民南行避祸,以十家为一单位,有兵士护送着,往南方和东南方向去,至少要走五百里。而西南方向,则是有上万退役的兵士如扇面分开,梳理过乡镇,要求百姓准备疏散,坚壁清野,进山躲藏,不能留下一粒粮食。可以说,大战未起,已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这些动作,因驿站不足,传递缓慢,日后等传到京城时,是与北戎大举进攻的消息同时到的,只有有心人才注意到了时间上一个月左右的误差。

镇北侯虽然下令撤兵,但他作为武将,总觉得这么干真是没脸,私下里与季文昭交谈。

镇北侯问道:“你真的认为撤入燕城,就有胜利之机?”

季文昭沉稳地说:“侯爷,城防工事都完成了,除了北门,其他城门都已换成了铸铁支架的城门,各种武器都已齐备,完全能抵抗大军围城。”所谓铸铁城门,是按照沈汶的图样打造的。门框是铁的,与地面有三角支架,门板是铸铁的格子,中间留了只有一人能通过的空间。如果这门关上了,就根本不能用巨木彻底撞开,仅能撞掉铁格子中间的厚木板,人还得一个个地从格子里进来,无法一起涌入。

镇北侯对季文昭点头:“季军师高瞻远瞩,能料敌先机建造工事,当是诸葛再生。”

季文昭带着狂傲说:“修明不敢自称诸葛,但是北戎若是前来,修明绝不会让他们夺下燕城!”

镇北侯稍微放了点心。想到如在广阔的平原山地,与北戎几十万大军交锋,就是沈家军全拼死了,也无法阻止北戎的入侵。真若是按照季文昭的安排,就算不能反败为胜,能多坚持一段时间,就能让内地有些准备,他终于完全认可了季文昭的思路。

城里,严二官人手袖在袖子里抱着一大摞名册刚进了院子,就听后面有人喊着追过来:“严二官人!”

严二官人回头,是这片居民的里长,姓陈,严二官人和夫人还有季严氏才住下,陈里长就上门,问了家乡背景,记录了名姓。陈里长和严二官人差不年纪,一边臂膀无力,看来原来受过伤,可是这并没有妨碍他认真做事。后来严二官人倒成了他的上司,陈里长心里总有些不服气——一个内地来的文人,怎么来管他们这些退伍的兵了?

他进了门,对严二官人说:“严二官人,你是知道的,你们夫妇是外来走亲戚的,现在该离城了。”

严二官人摇头说:“你别蒙我,干事的人不用走。我管着城里人的名单呢,我不用离开,而且,我……儿子是军师!”

陈里长心说要不你怎么走后门儿当了我们的头儿!撇了下嘴说:“就是你不走,那你夫人也得离开呀!还有那位小娘子,明日往南边去的‘十家队’还可以多带几个人,她们该随着启程。”

屋子里严二夫人听了,忙出了屋,对陈里长行了一礼,带着骄傲说:“我也不会走的,我可是在帮着建立城里的伤护给养中心呢,给军士们护伤做饭,是我那大侄子季军师指令让城里留下的妇人们做的,我侄女和我一起,她可是季大军师的夫人哦!”

陈里长表情不快:“这时候就别弄裙带关系啦!要打仗啦,不是闹着玩的!战火无情啊!官人看着是个书生,夫人是女流,还是走吧。”

严二官人心中打鼓,头皮发麻,可还是说:“不,不能走,我……我亲人在这里,你怎么不走?”

陈里长说:“我把老婆孩子都送走了,我过去可是个兵士,一直在侯爷手下,一朝是兵,这辈子就是个兵,怎么也要参战才是,和官人不一样。”

严二官人说:“怎么不一样,我也是要参战的!”

陈里长摇头说:“官人开玩笑,战火一起,官人什么都做不了,走也走不了了,反会拖累他人。”

严二官人不高兴了:“我可不会拖累他人,大不了就是一死,这院子里就有树有井的,怎么都能走……”

严氏正骑马到了门外,翻身下马,听到这话差点哭了,使劲咽下眼泪,把马栓了,进了院门强笑着说:“您说什么呢?哪里会那么糟糕!”

严二官人带了些得意地说:“看,我……的儿子,严军师!”

严氏与陈里长行礼,陈里长有些为难地说:“严军师,你也不劝劝你的父母?哦,还有,还有季夫人。”

里屋季严氏大声说:“多谢里长,我也是要出去做事的人,不走了。”

里长对严氏说:“严军师,你看看,这看怎么办?我往上面一报,我这片儿留下了老人妇人,这可算是办事不力啊!”

严二官人有些生气:“我怎么是老人?!我大概比你还小呢!你这人真是,刚才说我是累赘,现在说我是老人,就冲你怎么说我,我也不走了!我可算是管户籍的,要是对你吩咐个事儿,你还该听我的呢……”

陈里长看严氏,严氏对严二官人说:“父亲……”

严二官人一挥手:“大冬天的,我就烦走路!早就说好了事,我们就留在这里了!”

严二夫人也点头说:“就是呀,早就定的了。”

严氏现在满脑门子的官司,况且也实在需要人,只能对陈里长说:“你写上是严军师的父母和季军师的夫人,上面就会通融的。”

陈里长终于对严氏带了些敬佩说:“看来季军师和严军师是觉得我们一定会胜的。”

严氏笑了一下,对父亲说:“我在找敲锣吹唢呐的,身体要好,当然,人可不能是奸细!爹可以对里长们说说……”

陈里长马上说:“我会吹唢呐!”

严二官人总算找到报复的机会了,对里长说:“你怎么能成?看看你的膀子,抬都抬不起来!”

严氏也说:“可不是在城里吹吹,要去迎敌的,刀剑无情。”

陈里长忙说:“我去我去,我过去跟侯爷上过战场,绝对不会慌的!”

严氏回身把院门关了,低声对严二官人和陈里长说:“那这事请爹和里长帮我找人,五十到百人,人要很可靠,最好是燕城的原来的居民。定下了就到这宅子附近,要自备铜锣唢呐,不用鼓了,抬着麻烦。把铜器打到行李里面,带上十天干粮,带上几只大锅,也能煮饭吃上些热的……”严氏交代得特别细致,陈里长听得眼睛要发直……最后,严氏终于说:“你们随叫随到,说走就得走。”

严二官人说:“好好,我把人给你准备好!”

陈里长说:“难怪人说打架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