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汶默默地喝了一口粥,又放下了。太子已倒,三皇子一定成为太子,皇帝该活不了多久,三皇子一上位,自己就该着手为父兄的撤离做准备……只是她现在觉得很累,怎么也打不起精神。老夫人的死给了她沉重的打击,她还没恢复过来。

深夜,皇帝因一阵腹中疼痛醒来,努力说道:“水来……”

半晌,没有人应,皇帝睁开眼,见床边站着一个人。

微弱的床脚灯光照亮了这个人的轮廓,皇帝使劲眨眼,想看清这个人的样子,他忽然发现,这个人的左臂少了一截。他一惊,刹那间就出了一身冷汗,有个念头闪过他的脑际,还没等他想清楚,那个人开口道:“太子被人打得鼻骨全断,头骨开裂,手脚也都折了。再接起来,也无法行走持物。”

皇帝的心大跳,他认出了这是谁,惊惧和恐慌充溢脑际,他喊:“平远侯……反贼……来……来人……”他虽然用力喊了,可出来的声音只是黯哑的嘶叫。

谷公公慢慢地说:“我点了外面几个人的睡穴,他们一时听不见。”

知道没有人来了,皇帝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他的口齿已经开始不清楚了,手也抬不起来了,含糊着说:“你……你要是杀了朕……”

谷公公哼了一声:“我就是杀了你又如何?你已经半死不活了。我只需……”他将手指点向皇帝颈部,轻声说:“稍微用力一点,陛下,明天可就醒不过来了……”他的手触到了皇帝颈上的脉搏上……

皇帝平生头一次真正面对死亡,血涌上头,眼睛发黑,口水流淌,舌头像是长大了一倍,恍惚间,他闻到了陈贵妃的衣香,如此强烈,谷公公也闻到了,收回了手,说道:“可是我不会让你死在我前面的,我会来陪着你,日后怎么都会早走一步……先去见她。”

皇帝明白了,艰难地说:“陈……陈……妃……”

黑暗里,谷公公表情模糊,低声说:“下一世,她是我的妻。”说完,他身影一闪,就消失了。

不久,屋外有了动静,皇帝想喊,但是喉头中咔咔响,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了。

许多愤怒的思绪在他脑子里翻腾:平远侯收留了谷公公,他早就有准备了!谷公公竟然肖想陈妃!他是一个太监!自己是天子,现在却被太监胁迫!皇帝气得几乎背气……忽然,他似乎又看见了年轻时的陈贵妃,仪态优美地行礼,含笑低头……阳光将她的发际照成了金色,她抬眼看来,眼中似有无限柔情……

皇帝突感有什么东西在他胸中裂开,疼得让他险些死去。

那时陈妃才多大?那时自己还年轻。多少次在花园里相伴低语,多少次接过她款款递来的清茶……后来发生了什么?皇帝在疼痛里奋力喘息着,——原来,他无法容忍陈贵妃的背叛,是因为他太在乎了!他以为自己一直宠爱着陈贵妃,可其实陈妃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十几年对他百依百顺,对他温存无限,完全宠坏了他!他受不了她会不想他所想,做他所做,受不了她将三皇子摆在了自己的前头,他不能不惩罚她!这么多年,他无法完全接受三皇子,甚至让他去死,他想让她疼!让她后悔没有站在自己一边……只是,如果人死后真的有魂灵,她看到自己的所作所为,若真的有下一世,她肯定不会和自己在一起了……

皇帝浑浊的眼泪和着口水鼻水流在了枕上……

时光过去,万水千山,一个躺在床上垂老之人,被记忆和痛楚冲击得遍体鳞伤。

作者有话要说:

☆、国玺

天才蒙蒙亮,孙公公一下子醒了,他感到很不对劲儿,周围的人都在睡觉,他马上起身,进寝室去看皇帝。微光里,皇帝睁着眼,嘴歪着,口水挂在嘴角。孙公公吓了一跳,连声叫着:“陛下!皇上!”皇帝动了下眼珠,喉中响了一声。

孙公公立刻出了寝室,将昏睡着的人一个个叫起来,让人去请御医,四皇子现在是监国,自然也让人去请四皇子来。

御医来了,诊了脉,说是气血内乱,中了内风!当下只有灌药,以延续生命为要,这辈子能不能说话就难说了。

四皇子被从睡梦里叫醒,匆忙洗漱,做了宫辇过来,进屋一看皇帝,也是吃了一惊,可暗地松了口气——真是天意助我!现在皇帝话不能说,手不能动,这是上天让自己心想事成呀!当然,他为自己对皇帝这么不敬深感罪过,对皇帝努力产生了些怜悯,拿起巾子笨拙地给皇帝擦了两下嘴,让孙公公觉得他很孝顺。

天亮了,朝官来报,说三皇子平远侯的大军到了城门,皇帝现在不能说话,四皇子毫不犹豫地下令:“洞开京城大门,迎接得胜之师!”他身后的皇帝眼睛往上翻,孙公公急得一个劲儿说:“陛下!陛下!”

四皇子转身对孙公公说:“我得回去换衣服,午时来请父皇上殿。”孙公公能说什么?四皇子是监国,还拿着皇帝给的册封太子的圣旨,只能点头称是。

四皇子回到自己的宫殿,情绪很好——他原来担忧父皇在朝上会戳穿他宣读三皇子为太子,会惹起纠纷,只能靠着三皇子带的人来平复,如今这种混乱都不会发生了!他可以随便念!皇帝只能干瞪眼。

丁内侍给四皇子拿来了好久不穿的礼服,四皇子看了看,摇头说:“别这么花哨,看着差不多就行了,最好是那种让人一眼看了,留不下什么印象的,要谦卑,谦卑,再谦卑。”

丁内侍使劲点头:“懂了,懂了。”又跑去找了一件很平常的,服侍四皇子穿上。四皇子一边伸臂穿衣,一边摇头吟诵着:“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耶?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他对正在给自己系衣带的丁内侍感慨:“多美呀!这些古人中,儒家的那些人,骨子里总带着种低声下气的油腻劲儿,只有庄子,是真正的潇洒清高,没有造作乞求,出世逍遥,不受羁绊……”

丁内侍心说,这大概也是四皇子心中向往的境界,有这份心思的人,的确不能当皇帝。

城门处,兵士们得到皇宫的指令,大开了城门,平远侯和三皇子带领义兵进入了都城。百姓们早就闻讯而来,拥挤在街道两边,欢呼雀跃,迎接得胜之师。

叶中书严老夫子柳老夫子,甚至简老夫子的门下或者同仁,都竭力煽动民众的热情,沿途时不常有人高声朗诵诗词,红楼上有人载歌载舞——一会儿宫中可能是逼宫之势,这之前的民声可得预备好了。

平远侯想着三皇子就要当太子了,就想让他前行。但是在战场上走过一遭的三皇子,深觉自己幼稚,如果没有平远侯的策划,根本无法取胜,坚持要平远侯前行。最后两个人在军士们的簇拥下并驾入城。

随着十万义兵队列整齐地进入了京城,百姓们的情绪升到了高---潮,全城轰动,到处锣鼓鞭炮,喧闹声震耳欲聋。

三皇子被这欢呼声感动得热泪盈眶,他觉得为了这样的百姓,他死在战场也是心甘的。平远侯慢慢地落后了几步,让三皇子走得靠前些。三皇子身穿黑色战袍,着轻甲挎宝剑,头盔红缨微飘,英俊逼人。人群里的姑娘少妇们,激动得放声大哭,无数荷包手帕向三皇子投去,以至三皇子走过的街道上铺满了五彩缤纷的布艺。

四皇子在宫墙上遥望着大军在民众的欢呼声中浩浩荡荡地过来了,心中羡慕得不得了,也一样欢欣鼓舞:三皇子回来了!他也许今天就能搬出宫去!然后,他就能海阔天空,自由自在地去生活了。三皇子将会被永久地关在这里,现在好好享受一下民众的爱戴也是应该的。

在午门口处,平远侯献俘,把捆绑的贺多压到了门下。朝官百姓一阵喝彩,四皇子在城上连连挥手,笑得嘴巴都张开了。他反正不在乎什么逼宫不逼宫,就让人将宫门大敞,迎接平远侯三皇子和他们所带的义军将领进宫。十万义军就留在了宫外,和百姓联欢。

朝上,吕氏官员们看着带着几百义军将领走来的三皇子和平远侯,都极为紧张——这是逼宫,明显的逼宫啊!吕老太傅让他们都做好准备,只要听到皇帝宣布四皇子为太子,就据理力争,哪怕血染朝堂,也要逼迫三皇子和平远侯承认皇帝的旨意。吕氏朝官们也知道这是生死攸关的事,他们这些年一直和三皇子对着干,三皇子如果成了太子,可没有他们的好果子吃。

朝官们眼巴巴地盯着殿后大门,准备皇帝一进来就山呼万岁,也打压一下三皇子的气势。可是只见四皇子带着友好的微笑进了大殿,后面几个太监把皇帝抬了进来。虽然孙公公给皇帝好一番擦洗梳理,但是皇帝眼歪口斜,身体半扭,看着就不对劲儿。四皇子对大家说皇上昨夜中了风,现在不能说话了。众臣一听,都心中沉重——对抗平远侯三皇子的重头人物病倒了,谁也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情况。四皇子让丁内侍把两个火盆摆在了皇帝头脚边,刚刚开了春,大敞门窗的大殿中有冷风习习,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何况大家现在心思都不在这里,哪里有人管放不放火盆?

三皇子一入皇宫,脸色就阴下来了。他不乘宫撵,大步地带着一群人走向朝会大殿。他想起那张圣旨,想起多年前母亲隐忍而死,怒火烧得胸中火热。他步履坚定,气势汹汹,肩上的大氅飘向身后,人还没入大殿,殿中的人们就感到了他的虎虎雄威,门口的太监文官都连忙后退,让出道路。

三皇子领先,平远侯随后,一群武人走入大殿,如同一团乌云涌入了室中,殿中仿佛瞬间暗了许多。

从明媚的阳光中踏入相对黑暗的宫殿里,三皇子眨了几下眼,才咬着牙直走向帝座,他准备开口质问皇帝——为何要下旨诛杀抵抗北戎的义兵和自己,为何要抄杀镇北侯平远侯两府,可是他才出声道:“父皇……”就看到了歪斜在躺椅上的皇帝,就如四皇子当初的惊讶一样,三皇子也愣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出征再回来,不过两个月,皇帝就老迈如此:头发灰白,面皮耷拉,坐都坐不住,只能躺在那里流口水。

四皇子见状,小声解释说:“父皇中了风,不能说话了。”

三皇子激昂的情绪一下子半空折翼,原来准备好的质问和指责,现在一句也说不出来了——他怎么也不可能指着个半死不活的老人鼻子尖骂他吧?何况这个老人还是他的亲生父亲!

三皇子有些茫然地问:“太子呢?”他知道太子被废了,可是此时把太子揪出来,大骂一顿,也能出口气。四皇子低声说:“戾太子被人打了,鼻骨碎了,头也破了,手脚都被折断,现在躺着不能动。”

“什么?”三皇子惊讶地看四皇子,四皇子点头,在三皇子耳边说:“他把太子妃打死了,这可能是吕家的报复。”

这么多信息,三皇子一时反应不过来,四皇子及时说道:“恭喜三皇兄得胜凯旋。”

三皇子眨眼,扭头见朝官们都看着他,他大声说:“诸位,我军大胜北戎,斩杀敌军两万余人!”

皇帝眼珠凸暴,喉咙里咯咯响。

有朝官开口道:“恭喜殿下!朝中不能一日无君……”这话一起头,其他人纷纷开口:“正是!陛下身体不适,要马上立储君……”三皇子带着军队来了,皇帝又不能动弹了,谁是下个皇帝还用说?赶快拍马屁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可吕氏的官员们负隅顽抗着说:“且慢!皇上有没有留下旨意?是否立了储君?”吕老太傅说皇帝一定会立四皇子为储君的!

四皇子高声说:“父皇给了御旨,请诸位容我宣读!”

大殿里安静下来,四皇子含笑从袖子里拿出黄色的御旨,用袖子挡住自己烫掉的洞,大声宣读:“……皇三子……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现册为太子,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殿中一片哗然,有人大喊“遵旨!”有人说:“请四殿下将圣旨传阅……”

各种声音混杂,完全掩盖住了皇帝瞪着眼睛发出的嘎嘎喉音。

四皇子一垂手臂,就把袖子后的御旨放在了火盆上,然后回头对正用全力盯着自己的皇帝心虚地笑了笑。知道内情的孙公公惊得魄散:他伴随了皇帝这么多年,这是头一次见有人矫诏!然后还烧圣旨!他奋不顾身地几步扑过去,一把从火盆里捞出御旨,见一个边角已经被火烧得焦了,中间是两个大洞,好不好的正好是皇子的序数和名字!

孙公公张着嘴看四皇子,四皇子啧啧地摇头:“公公要小心哪!”这怎么成了他的错了?!孙公公听出了这话里的警告。如果他现在说出御旨不是四皇子念的那样,谁会信他?而且,三皇子是带着人进来的,四皇子根本没有命令御林军过来防守,此时间,三皇子的人都有刀有枪,这就是逼宫啊!三皇子肯定是要登基了,自己如果出声说他不是皇帝命定的储君,那三皇子第一个要杀的,不就是自己这个知情之人了?!孙公公捧着御旨退到了一边,低了头,不敢看向皇帝。

三皇子皱着眉站在当场,在众臣七嘴八舌的礼赞、建议赶快登基、质疑等等嘈杂中,心烦意乱。忽然,殿外传来几声遥远的鸽哨,想来是有鸽子从宫墙外飞过,这么远,哨音都如此悠扬清晰,大概是因为在晴空之中,毫无阻碍,鸽子可以尽情飞翔……三皇子扭头向殿外看去,从暗处往明亮看,殿外的天空显得格外湛蓝,几缕淡淡的白云似乎是静静地停在那里,可是三皇子知道,它们会慢慢地飘动,被和暖的春风吹着,去点缀那绿意盈盈的原野,他终是没见到百花盛开……他回来干什么来了?要杀死他的人已经都完蛋了……

也许是兄弟连心,四皇子也抬眼去看殿门外天空,他忍不住微笑——这点蓝空真不算什么美景,荒野上浩瀚的星空,天地合一的海面,山峦起伏的风景……我来了!

两个人站了片刻,朝臣们犹自大声叫喊,四皇子先回过神儿,他见三皇子僵立不动,想说让三皇子接旨,可又怕三皇子一看圣旨上名字的地方被烧了,会起疑心,就去御案上捧过来装着传国御玺的锦盒,双手递给三皇子说:“三皇兄,请接社稷!”这传国御玺代表着天子的名分,国家最高统治者的权力!三皇子一接,就算定了性。后面的什么登基,什么拜庙,让礼部慢慢去筹划吧。四皇子就等着受封个闲散王爷,娶了心爱的女子,开心地去旅游了……

三皇子还是看着殿外,一副神飞天外的样子。四皇子将御玺推到三皇子胸前,几乎碰到三皇子所穿的黑色胸甲,四皇子看到三皇子身着轻甲的魁梧身姿,很赞美地说:“三皇兄真是威武。”

三皇子这才低头,看了看鼻子下面的御玺,并没有抬手,他抬眼看四皇子。朝官们见三皇子不接御玺,开始安静下来了,想听听三皇子要说什么。

三皇子突然问四皇子:“四皇弟,你的腿好了吗?”

四皇子突感危险,忙连连摇头说:“没好!还很残废!”他拐了一下,肩膀歪向一边,说道:“你看,我站不稳了,三皇兄快接御玺吧!”

三皇子深吸了口气,说道:“你其实也用不着站着,每天就坐在那御座上,腿不好也没什么!”

四皇子吓坏了,心立刻到了嗓子眼儿,他使劲把御玺往三皇子怀里推:“三皇兄!三哥!我是个残废!史上没有残废的人坐御座的!”

三皇子说:“那就开写新的历史吧!四弟,我从来不想当皇帝,没有人信过我,可是我真不想……你更适合!”

四皇子瞪大眼睛:“不!我不适合!我不适合!”你这是什么意思?!

三皇子深吸了一口气,环顾四周,冷笑了一下,说道:“我真恨透了这个地方了!这些年来,我在这里,听够了那些唧唧歪歪的废话!看够了那些无耻下作的嘴脸!这些人一个个地,为着私心,不济边关,不放军需,我真恨不得把他们全砍了!”

大殿里一片静寂:天哪!这个人一旦登上皇位,可就是个暴君哪!……吕氏官员们暗叫——千万不能让他称帝啊!他竟然说不想当皇帝?太好了!该推崇四皇子……

四皇子慌乱地说:“三皇兄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有些人的确可恨……三皇兄,你是个好人!”你砍几个人算什么?沈二小姐设计的阵势坑了十几万人了吧?

三皇子对四皇子苦笑了一下,说道:“四皇弟,这里让我发疯!这些黑色的木头,这些肮脏的石板!我有时真想一把火全烧了!”

众臣:您不是皇子,您是项羽!要火烧阿房宫吗?

四皇子还是一味地附和:“三皇兄,可以烧了重建!三皇兄自己选材,定是会满意的!”

众臣:您也不是皇子,是奸臣。

三皇子摇头:“四皇弟,重建也没法除去这宫里的气味儿,只要我一进宫,就觉得什么都是臭的……”他话没说完,皇帝突突突地放了一串儿响屁,恶臭弥漫,大家也不敢掩鼻,只能暗自闭气。

这次四皇子不敢说什么了,三皇子看向皇帝,说了句四皇子心里的也在想的话:“谁想当皇帝!”被囚在一方殿宇之间,一辈子无法自由自在地出去。天天听人们在面前恬噪,其中的话一半真一半假,多少带着欺诈,多少别有居心。若是被骗了,就是自己的错。若是没被骗到,那总还有下一回!一生虽然尽享荣华富贵,可哪一天不是提心吊胆地活着?怕人下毒,怕人暗算,怕人造反……一口饭一口水,都不能随便喝,就是在宫中,也不能信步而行。……到了老年,还不是一样要面临疾患?可是在病痛中,没有儿女绕膝的亲密,没有温暖的爱戴,最后,只有孤独和痛苦。

三皇子转身大声对朝臣们说道:“我不当皇帝!”

原本安静大殿里像炸了锅一样,所有人都开始大喊大叫,有劝三皇子的,有说君命不可违的,有让三皇子指定人的,有说要尊重三皇子意愿,不能强人所好的……

三皇子大喊了一声:“都安静!”人们瞬间住嘴,三皇子说道:“就让我四弟承继皇位!”一说完这句话,三皇子觉得千斤重石从心上挪开了,生气顿发,轻松无限!

四皇子拼命摇头:“不!不!不要啊!”他开满了紫藤花的院落,他养着猫猫狗狗的邻居们,他要帮着写处方的郎中恩人,他随时可以约棋但被打得大败的棋友,他要去的海岛,那个新天地……他似乎看到,有一只手,捧着他想要的所有美好,已经伸到了他的面前,可随着三皇子的这句话,这只手缩了回去……

三皇子继续道:“我建言储粮,是沈二公子的提点。这些年的奏章,都是叶大公子的手笔。出征迎敌,是平远侯的指挥……”朝下出现一片哀求声,有人说:“殿下当年策论精辟,自有文韬武略……”

三皇子举手道:“当初我的那些策论,是我的四皇弟帮着我写的!”

四皇子哭了:“不……不是……”

三皇子不为所动,说道:“我自认才德不堪重任,不能为帝,只愿为国保疆护土,征战沙场!”他挺身而立,扬眉吐气,可以拥抱万里江山!

四皇子泪如雨下,绝望地把御玺往三皇子手里塞:“三哥!你知人善用,一定能是个好皇帝!我听说有许多有志之士,比如季修明,都会来辅佐你的!三哥,当皇帝吧!你会成为千古明君的!”

三皇子对四皇子摇头说:“我得往北边去,去给镇北侯解围,而且,那里还有人等着我。”

四皇子呜咽着说:“三皇兄可以御驾亲征啊!我帮着三皇兄整军理事,很快很快……真的!我这次不偷懒了……”

三皇子还是摇头说:“怎么也不够快!我过几天就要出发!”

他身后有朝臣说:“三殿下!圣意不可违背!”

三皇子冷笑着:“什么圣意?!他还想让我死呢!难道我也得听?!他一向不喜我,就是写了这种旨意也是被逼无奈。我才不要他的什么旨意!我的路,我自己选择!不会听他的!”

四皇子哭出声了:“三皇兄!我也想走我的路啊!”

三皇子看了下四皇子的腿,说道:“你比我爱静,坐得住。”

这是什么话?!四皇子哭:“那是因为我腿坏了呀!没有残废当皇帝的,不会有人听我的……”

三皇子听到这话,对群臣说:“若有人因我四弟的腿而不容他,我就废了他的腿!看他是不是还说残疾之人就不能做事了!”

吕氏官员此时小声说:“好,就听殿下的。”天哪!有这种神转机?!只要三皇子不是皇帝,他们就有了活路了!

跟着三皇子来的人都很失落——三皇子这是怎么了?怎么就是不当皇帝?可是三皇子话说得这么坚定,谁也不能再当着四皇子劝三皇子为帝了——如果三皇子真的不当皇帝,四皇子日后肯定不会喜欢此时劝三皇子登基的人。

平远侯微皱眉头——三皇子真是个浑人哪!完全不可理喻。可是四皇子看着脾气也挺好的,不像原来的皇帝那样小心眼。反正这事之后,自己就真退了,四皇子为帝也不该有太大危害吧?他不知道四皇子曾经北行过,自然没有产生危机意识。

三皇子转身就走,迈出几步,看到自己带着的人都默默地站着不动,就回头对抱着御玺流泪追着他的四皇子说:“这些年来跟着我的人不容易,你别计较他们。”

四皇子就差哇哇大哭了,泣不成声地说:“三哥……你别走!……别走!我比你小啊!”那遍地的死尸,人吃人的惨景,百姓的存亡,朝官的勾心斗角,太子的惨状,无休止的阴谋诡计,历史长河中一个无所作为的漩涡……这么沉重而无用的担子!我不想扛……

三皇子含泪对四皇子说:“四弟!我真不能当!辛苦你了。”说完,不再回头,大步地走出了大殿。平远侯皱着眉,事情已经这样了,只好跟着三皇子离开了。听三皇子的意思,马上就要启兵北上,得赶快跟家里去见一面。三皇子所带的其他人自然也随着三皇子走了。

四皇子哭着瘸着腿要追三皇子到殿外,朝臣里忽然有几个人跑过来,跪在了四皇子面前:“殿下!江山社稷要紧,一国不可无君!”接着是一片响应之声,一大群人过来都跪下了——太好了!四皇子一向深居简出,没有与人为敌,这样的人当了皇帝,对吕氏肯定比三皇子登基有利!吕氏官员本来就占了朝官的多数,现在立马群起劝四皇子接下三皇子撂的挑子,赶快登基为帝。

四皇子泪眼中认出这些人都是吕氏官员,自然明白他们的意思,他真想抬脚把人全踹倒,可是这些人密密麻麻地,满地都是。四皇子看着人群尽头三皇子渐渐远去的背影,泪眼朦胧中只觉得四下昏暗,屋顶低垂。

他哽咽着说:“退朝吧!”抱着御玺走回桌案,将御玺放回案上。

众臣山呼万岁,四皇子没有再看大家,示意丁内侍扶着他,径自离开了朝堂。

大家认为这是四皇子要经历一下三请四求的过程,怎么都得推让几番才行,但是心里是肯了。等四皇子离开了,众人就开始商议如何开始准备登基典礼。吕氏朝臣上蹿下跳,表示与四皇子有旧,那些支持三皇子的臣子,有些找不到北,可想到三皇子与四皇子的关系听说不错,方才三皇子还托付了四皇子,如果四皇子登基,不该太亏待三皇子的人吧,所以对登基典礼,也没有什么抵触。大家都想出份力气,给四皇子留个好印象。群臣少见地和睦,典礼的事宜迅速敲定,五天后就能让四皇子拜天祭祖,正式登基了。

老皇帝流着口水躺在御座旁边,孤零零的,没有人看他一眼,都把他忘了。

四皇子回到自己的宫殿里,头晕脑胀,一头扎在床上,他已经哭干了眼泪,现在只是胸口堵得严严实实的,让他无法喘息。他抱了一个枕头,一下下地拍打着:“我真傻!我真傻啊!该关了宫门,让他逼宫啊!我躲在一个角落不就行了吗?!我烧了圣旨,这件事就根本没与我无关了呀!他也不会为难我!我该让他们逼宫啊!我傻啊!我真傻啊!我该知道三皇兄的脾气呀!他这次出去了,怎么还拘得住性子?!我真傻!我傻啊!……”四皇子哀叫了几百个“傻”字,为自己一个没留神,就把自己弄到了这个地步而无限后悔。他不知道后世对他这种人叫祥林嫂。

三皇子出了宫,马上就对平远侯说:“我要出城扎营。”

平远侯现在心中混乱,知道三皇子是不想在京城住下,以免让人以为他的决定有变,就同意了。三皇子带了中军万人出了北门,在城外扎营,其他义军和京城人民彻夜欢庆,一直到天明,才陆续出城安营。

平远侯回府,在大门处就见到了一直等在门内的李氏。夫妻相见李氏自然痛哭失声,平远侯安慰了李氏半天,李氏才压住了哭泣。张允钊很牛气地过来行礼,平远侯对他精干的样子很满意。张允钊见了礼,就陪着平远侯入府,沿途给平远侯绘声绘色地讲述抵御抄杀的过程,平远侯看着府中残存的凌乱,心中难免愤恨,可想起听说太子被废后,在宫里遭了毒手,虽然没死,可活着也不会舒服了,就只得将报复的心放下。先想想如果四皇子登基,自己家该有什么准备。

他们这一行人正走着,平远侯余光瞥见了边屋檐下站着两个道士。平远侯扭头细看,老道士赶快转身,想进屋。可是平远侯还是看清了,大声说:“道长!哎呀!道长!我又见到你了!”

老道士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笑,对平远侯行了礼。

平远侯低声对李氏说:“这就是那个道士。”

张允钊马上跑过去,和小道士低声说笑起来——老道士等人住了进来,小道士有一次碰到了张允钊,才知道张允钊竟然是平远侯府里的!故友相见,格外亲密,自然天天见面,虽然不能像以前那么胡闹,但还是可以聊在一起。

李氏自然明白这就是当初建议让他们把第二个孩子当女儿养的道士。她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就是因为这道士那么一句话,自己的二儿子受了那么多的苦。现在眼看就要二十二了,这些年也没当女儿养,不什么事都没有吗?可见这个道士不可靠!

平远侯走到老道士身前行礼,老道士慌忙还礼,平远侯笑着说:“道长可好?”

老道士有些尴尬:“还好,还好。”

平远侯说:“我想谢谢道长当初一片好心。”

老道士忙点头说:“是的是的,我是好心,只是,有人逆天,结果,就都变了。”

李氏觉得这老道士在找借口,可平远侯却很郑重地说:“确是如此,不然的话,道长是我家恩人。”

老道士连忙摇手:“哪里!哪里!”

平远侯坚持说:“今晚一定请道长与我共进晚餐,我们可以聊聊。”

老道士心说吃饭就可以了,聊聊就算了,点头说:“好好,多谢侯爷,哦,我还有个师弟,他……这个……在睡觉。”茅道长天天在房子里躲着,不敢出来。

平远侯说:“一起来一起来!人多吃得才热闹呀!”老道士笑着行礼,平远侯带着李氏,叫了张允钊一起走了。

老道士松口气,小道士低声问:“师傅,这也是个不准的吧?我在他脸上看见了骷髅……”

老道士点头:“当然啦,准了的话他现在不会在这里。”

小道士说:“那还是不准的好,不然他肯定没法请我们吃饭了。”

老道士叹:“你怎么为一顿饭就把师门的尊严给忘了呢?”

小道士惊讶:“这么严重?什么叫师门的尊严?我们有这个么?”

老道士挺胸:“当然有啦!我过去很准很准的!”

小道士小声说:“那都不算数了……”

老道士的胸塌了,可说道:“我们今天能在这里是谁的功劳?你别忘了!再顶嘴我晚上不带着你去吃宴席。”

小道士叫:“师傅怎么能不带我?我才是师傅的徒弟!师傅为何一定要带上师叔?”

老道士小声说:“你师叔过去在宫里,保不定得罪了谁,和平远侯搭上关系,也多层保护不是?”

小道士撇嘴:“师傅对师叔那么好!”

老道士拍小道士:“我对你最好!你这个小没良心的!还吃醋!”

小道士笑了,说道:“宴席上我不好意思夹菜,师傅要帮帮忙呀!”

老道士哼声:“你还好意思说?!有让师傅夹菜的吗?!”

小道士摩拳擦掌:“那我去给师傅夹!”

老道士忙说:“别!别了!还是我来吧!”

其实晚上宴席,小道士根本不用担心吃不够,张允钊坐在一边,使劲给他夹菜,席后让他撑得直不起腰来了。

叶大公子与三皇子一起出的皇宫,可是他没有随三皇子出城,而是忙跑回家告诉叶中书这个惊人的消息。叶中书皱着眉,听叶大公子讲述了朝堂上的种种,然后问道:“三殿下说那些策论是四皇子写的?”

叶大公子一个劲儿地点头,叶中书说:“快,将那些《路人谈古》还有后面路人写的有关水利和强兵论的稿子都找出来,我们去见简老夫子。”当初他们父子两个都怀疑路人是四皇子,可是因为四皇子表面谨慎避事,他们都不信四皇子会写出这么犀利的文字。现在既然三皇子说自己的策论都是四皇子写的,就得让简老夫子读读这些稿子,看看有没有四皇子的笔风。叶中书有些后悔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当初一怀疑是四皇子,就该去找自己的老师才对。

他们两人到了简府,很快就见到了简老夫子。把来意一说,简老夫子接过稿子,说道:“我过去也读过几篇路人谈古,可是从来没有往那边想。我也让你们看看我收着的几篇他们两个的策论,你们也对比一下。”

于是简老夫子让人找出了当初三皇子四皇子所写的几篇简老夫子认为有保存意义的文字,让叶中书和叶大公子通读,自己则快速翻看着他们带来的书稿。不到一个时辰,三个人都读完了,叶中书看简老夫子,简老夫子点头:“是四皇子。虽然论调不同,但一些遣词造句的习惯,总是会露出来的。”

叶中书说:“若是这些策论都是四皇子所写,他还是藏了拙。”他并不知道这其间四皇子另有际遇,自然想法不同了。

简老夫子点头:“正是!后面的路人谈古和其他言论,立意比那些策论更加新颖高远,他写策论没有尽全力。”

三个人沉默了片刻,简老夫子叹了口气:“四皇子的确更适合为帝。”

叶中书皱着眉:“只是,不知他性情如何……”自己家可是追随三皇子的,四皇子是不是会记恨?

简老夫子也不肯定:“当初,他说话小心,不抢风头。”

叶中书表情一点也没有松懈——这种能控制自己的人更可怕。

叶大公子说:“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跟着三皇子吧,他反正也需要幕僚,他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叶中书很不愿自己的长子离开京城,可是此时政局混乱,也只好先如此,就点了头。叶大公子当夜就去了城外,在三皇子的中军住了。

四皇子的外家蒋府,变得特别热闹。来访的人络绎不绝,一直到深夜。蒋老官人吓得托病,什么人都不敢见——说是三皇子让了江山,这可能吗?万一三皇子杀个回马枪,自己一家可就是满门哪。所以蒋府的人对来人一律礼貌地回绝,什么礼物也不接,以免落下把柄。

老皇帝中风了,三皇子推辞江山,四皇子会成为皇帝!这个消息如野火般,很快就传遍了京城。

沈汶早上听说了三皇子气势磅礴的进城,心情稍微好了些,有了些精神,还下床坐了会儿。她并不知道皇帝中风了,她知道三皇子至少该被册为太子,他带着胜利之军进城,这份力量也足以让群臣俯首,皇帝低头。皇帝活不了太久,三皇子就会登基了。

到了晚上,该吃晚饭的时候了,苏婉娘进来将食盘放在桌子上,对沈汶说:“还是下床来吃些东西吧?”沈汶原来半躺在床上,听见苏婉娘的声音有些古怪,无力地说:“好吧。”苏婉娘来扶沈汶,沈汶恹恹地把手搭在苏婉娘的胳膊上,抬眼瞥见苏婉娘神色不对:苏婉娘表情有些凄惶,看着刚刚哭过,两眼通红。

沈汶起身下了床,搭着苏婉娘的手臂往桌子方向走边问道:“你怎么了?”

苏婉娘还没有说话就开始流泪,沈汶站住,惊讶地问:“出了什么事?”她不觉得现在该有什么危险的事发生了。

苏婉娘忍不住了,哭着说:“四皇子……要登基为帝了……”若是四皇子是闲散王爷,自己作为镇北侯府的义女,还能和他有姻缘。可是四皇子如果是皇帝,他们两个人的缘分就断了。她不可能入宫,与众多女子共享一个丈夫,就是贵为皇后,又能如何?更何况,以她的身世,在青22楼待过的人,哪里能进宫为后?当个小妾还差不多。可她怎么能违父训为妾呢……原本的恋人,从此就再无可能了……苏婉娘心碎。

沈汶停步,失声问:“怎么会是这样?!”

苏婉娘抽泣着说:“听人说,老皇帝中风失语了,三皇子不当皇帝,带兵出城了,让四皇子为帝……”

沈汶惊得瞪大了眼睛:“这不可能!”

柳氏正走进门来,听到了语末,说道:“是真的,我祖父方才让人带了信,说四皇子为帝,朝臣已经在筹备典礼,五天后登基……”

沈汶一阵头晕:四皇子?!他知道自己是怎么设计了太子,他跟着自己去了边关,明了自己的部署……帮着自己进宫……眼看着自己谋算他的父兄……他一旦成了皇帝,最忌惮的就是自己!

沈汶眼睛一黑,向后倒去,苏婉娘急忙扶住了她,失口哭叫:“小姐!”

沈汶却没有听见,她全心都是恐惧:她原来想为自己家除去太子这个祸患,可是现在却为自己家树立了一个比太子更强大的敌人!新的皇帝!这个人对自己知根知底,自己完全丧失了于暗处的优势!沈汶阅世千年,深知皇帝的可怖:无论多么雄才伟略平易近人的人,一旦为帝,都会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势,猜忌能臣,滥杀忠良。四皇子是目睹过自己行为的人,他成了皇帝,怎么能容下敢于挑战皇家的人?他善弈,必然心思缜密,日后手段防不胜防,自己家刚刚脱险,现在就又陷入了新的困境中,只是这次更可怕……

突然,沈汶感到深深的疲惫!她自重生以来,已经精心筹划了十五年!可长年累月的算计带来了什么?!到头来,老夫人死了,新的皇帝是一个了解自己底细的人!她忽然想,如果自己死了,是不是就能减缓些新帝的忌惮,让自己家有时间脱身?反正大哥二哥都知道边关之战后应该退隐,现在老夫人逝去,自己的父亲也必然要守孝,正好回家……对,自己死了就好了,就如当年老侯爷,因为推崇过另一个皇子,在新君登基后,就自入了敌人的埋伏,死在了边关……

沈汶经过这么多天的不思饮食,身体已经十分虚弱,加上情绪消极,这个念头一动,阳气无力摄魂,她一下就从自己的身体里脱身而出。沈汶在空中看着在自己的身体旁边大声呼唤的苏婉娘和柳氏两人,有些木然。她周围是她过去十分熟悉的带着灰色的迷蒙,难道她这次还要流连不走吗?沈汶没有了那种力量,她报了仇,只是命运之手抹去了她的成就,到头来,却是一场空。沈汶万念俱灰,一片黑暗袭来,沈汶无奈地面对着这行进到来的痛苦——她犯下了无数血债,在她的复仇之路上,有多少人无辜受戮,她怎么都要负些责任,现在是她体会那些人的感受的时候了。忽然,一双手拉住了沈汶的手,沈汶倏然转身……

作者有话要说:

☆、梦境

她身后站着的女子看来有三十岁,浑身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带着青春的活力和成熟的魅力。沈汶惊呆了,喃喃地说:“祖母……”她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可是这思绪明显被对方听到了,“老夫人”微笑了,她拉着沈汶在空中往上走了两步,沈汶觉得每一步都非常艰难和沉重,虽然是在虚无中,可是自己的身体却像是陷在了无形的沼泽里,有强大的力量要把自己拖下去。

黑暗的浪潮涌来,吞没了沈汶大半个身体,如果没有老夫人带她走的那两步,沈汶就会在那黑涛中没顶。无数人的悲呼,携带着无尽的绝望和痛苦,拍打着沈汶的灵体。沈汶知道这是她诉诸暴力的反噬,就是她没有亲手杀人,也有无法回避的后果,她的意识将在这凌厉的冲击下被撕得粉碎……沈汶终于怕了,可老夫人身上的光笼罩住了沈汶,她在意念里对沈汶说:“我在这里,这些都不会伤害到你。”。

果然,黑色浪涛的汹涌里,沈汶体会到了她所影响的人们的情绪和思维,可是她并没有被摧毁,更多的是对那些人的所作所为感同身受的理解,是对那些被牵连而无辜死去人们的一个正视。沈汶对老夫人说:“我明白我也伤害了人,可是我不得不那么做啊!我恨哪!”

老夫人使劲拉了一下沈汶的手,可是沈汶似是被定在原地,再也无法上升,“老夫人”对沈汶说:“你看……”她的另一只手举起,指向天空,顺着她的手指,黑暗迷蒙的所在,开启了一个通道。在通道的尽头,有一缕蓝色的光芒,渺渺然却一往无前,直落入了沈汶的意识中。

蓦然间,沈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那束光芒照彻了她的灵魂,虽然此时没有时间,也许是刹那的刹那,可是沈汶觉得比那还要快,她的意识如门窗般豁然敞开,她沐浴在了一片光明中。她“看到”了极远方浩瀚递升的祥云,宛若海市蜃楼的重重仙境,和那其中湛然的蓝色光海——充满了能量的爱!这最深沉的爱的力量,缔造了无数的宇宙,维持着一切的存在。这爱强大得无可抗拒,所有接触了它的光辉的,都不得不立即臣服——没有任何存在可以拒绝被爱。

沈汶感到自己被无条件无限度地接纳在了爱中,她感到了无比的快乐和平和,忽然,她明白了这爱的真义:不仅是她,所有的存在都被这样深切地爱着,她所知的一切生灵,也都被这种爱意接纳而珍惜。这大爱给予了所有人最宝贵的礼物——自由的选择,它甚至允许有人蒙蔽了自己的智识,远离了爱,堕入邪恶。从大局看,即使生灵选择了消极,也同样会被允许生存,因为那些正在进化的灵魂们需要一个磨练的场地:如果无需面临险恶,选择善良和正直怎么能显得可敬?如果没有危急关头,牺牲自己怎么能显出高贵?如果不需要披荆斩棘,实现理想怎么能显出不凡?……

沈汶明白了——人间实际是一个考场,正邪两方似乎是在永无休止地战斗着,大多时,正义一方总处于弱势,可实际上,这只不过是一个游戏,那些所谓邪恶的生灵,有朝一日,一旦转身,瞥见了这爱的辉煌和温暖,也会立刻改弦更张,飞蛾投火般扑向这爱的怀抱。所以,最终的结局早已注定:大爱必然完胜,这个考场存在到解体的过程才是一首激荡的长诗。

在这首动人心弦的长诗中,所有的善恶都会得到报偿,结果不是目的,最关键的是,在这过程中,人们如何一步步地修炼心性,学会爱。漫长的征程中,人们会在血腥中残杀,在贪婪里争夺……可也会有无数感人肺腑的忠诚和献身,纯洁和美满。为了帮助人们通过考试,世间还有各种补习班——无数志士仁人,代代前来,呼吁和平和善良,开启人们的灵智,在世间铺垫了数不清的修行之路,引导人们觉醒,改变人间的苦难,加快整体灵魂的进阶。他们有的留下了浩瀚的经典,有的留下了最简单扼要的指示:你只需要爱……

沈汶感慨她不能像那些得道的人们一样,在每个瞬间,对每种人和事都充满爱和慈悲。自己何尝不是个狭隘计较的人?为了一己之冤屈念念不忘,徘徊千年不思放弃。可虽然她的灵格还远远没有进化到那样高的层次,她也开始理解死亡不过是一次更衣,看得出人的选择和品味,却不是人灵魂的灭亡。而且,世事往复,按照游戏的规则,就是她不出手复仇,那些为恶的人也会终有所报,那些屈死的灵魂会因通过了考验而更上一层灵格,离那爱的中心更近了一步。她留下或者不留下,是她为自己的安心做出的选择。现在,她已经尽了力,可以放下她执着了千年的仇恨,无需再纠缠过去的得失。

此念一动,一团黑色的雾气如无数烟蛇般从沈汶胸口处飘逸开去,沈汶突然感到那禁锢了她的沉重消失了,她感到无比的轻松,冉冉地从黑色的围困中升起,拉着老夫人的手向上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