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汤上面的粉末沉入了汤中,太子端起盘子,再次走入了寝室。此时他都不紧张了,他气定神闲,将托盘放下,端起了汤碗,用银勺将粉尘搅合起来,对皇帝说:“父皇,参汤来了,请用。”

皇帝睁开了眼睛,这次不是半睁,而是全睁开了,太子见皇帝的眼睛里似乎像是射出了冷箭,眨眨眼定了下神,再次觉得自己不得不这么干——看这精气神儿,皇帝这两天还死不了,但愿下的药够足……太子觉得这种东西无人知晓,就是皇帝觉得汤中有东西也没关系,就说是人参没有洗干净。人参一般不都有种土腥味儿吗?……

太子边想边笑着将汤碗递给皇帝,皇帝不抬手,说道:“给孙内侍吧。”

太子以为皇帝想让孙公公服侍,就把碗和勺递给了伸出手的孙公公,说道:“父皇最好趁热喝。”

对孙公公说:“去吧。”孙公公应了一声,端着碗出去了。

太子的心开始狂跳起来,他这次多放了些石粉,可是这东西银器都验不出来,按理应该没事。但是父皇为何让孙公公端出去了呢?

皇帝眼睛微斜着看太子,问道:“太子妃怎么了?”

太子心中一跳,但接着一松,如果只是太子妃的事,就不必担忧了。他本想说太子妃病死了,可是又一想,皇帝的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已经知道太子妃被自己打死了?再撒谎皇帝肯定不喜……

左右为难间,太子叹息道:“孩儿与她实在无法相处,那日大吵一架,孩儿动手打了她……”

皇帝淡淡地问:“只是打了她?”

太子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说道:“父皇,孩儿做……做错了事……”

皇帝半闭眼:“什么事呀?”

太子艰难地说:“孩儿下手,下手重了……”

皇帝冷笑,等了一会儿,问道:“就这事?”

太子以为皇帝要他包揽下来这事,忙点头说:“就这事……”

孙公公从屋外进来,端着汤碗,对皇帝低声说:“陛下,和上碗一样,有那东西……”

太子的心收缩成了一团,他有了极为不祥的感觉,可他不敢相信。

皇帝突然睁开了眼睛,猛地一脚,把太子踹到了床边,太子跪倒在地,哭着说:“父皇!父皇!保重身体!”

皇帝呸了一声:“保重身体?!保重身体你给朕下了金刚石粉?!”

太子吓得要尿了,可还是负隅顽抗地说:“父皇,什么石粉?!孩儿不明白……”

孙公公将碗递给了皇帝,皇帝看到碗上面是一层凝固的猪油,被翻开了,油脂下面可以见到细小的粉末。皇帝将碗摔到太子面前:“你自己看!你以为天衣无缝了吗?此粉喜油,用热油浇入,油浮水上,再用冰水镇了碗,粉末就在上面,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不仅下在一碗里,两碗都有!你这个畜生!朕对你这么好,畜生……”他气得没了词儿,只能一个劲儿骂畜生。

太子绝望地结巴着:“父皇……父皇……您什么意思?孩儿……不……不明白!”

孙公公低咳了一声:“方才外屋其实有人在梁上盯着呢,盆景下的瓶子和纸已经被挖出来了……”

太子使劲磕头了:“父皇!是茅道长!茅道长告诉孩儿那种石粉可助长生,孩儿担忧父皇的康健……”

皇帝愤怒地抄起床边的一个香炉砸了过去:“就是茅道长告诉了朕这是什么东西!你这满口谎言的畜生!来人!”

太子哭着向皇帝膝行过去:“父皇!父皇!饶了孩儿吧……”

皇帝喝道:“畜生!怎么能饶了你?!”

一听这话,太子一蹿身,猛地扑到了皇帝身上,狠狠地掐住了皇帝的脖子:“父皇!不要再逼我了!”

他在行将成功时遭受彻底失败,一时几乎癫狂,力大无比,事出突然,皇帝根本没有防备,被扼得脸红耳赤,眼睛翻了上去……太子的眼睛亮了,希望的火光再次燃起,他用了全力,喃喃道:“父皇!请你死了吧!快死吧!你早该死了!……”

孙公公怎么也拉不开太子,一边大喊来人,一边从地上拿起皇帝扔的那个香炉,一下下地打在太子的脑袋上。他虽然想救皇帝,可这是太子,他也不敢把他打死了。一连几下,太子都没有松手,只是鲜血从额头流下来,面目狰狞地继续掐着皇帝脖子。孙公公怕了,终于狠命一击,太子眼睛一翻,一头栽倒在了床下。

外面的人这时才跑进来,将太子绑了起来。

孙公公赶快扶起皇帝,给他拍胸口后背,半晌皇帝才缓过气来,拼命地咳嗽,吐出了几口吐沫后,竟然咳出了一口血来。

孙公公忙去倒茶,让皇帝漱了口。皇帝面色如灰,仿佛瞬间老了,他嘴唇颤抖着,指着说道:“虢去太子之位,下……”他本来想说下牢,可是突然感到疲惫难当,说道:“幽闭,每日跪两个时辰,掌嘴……”

侍卫们应了,抬着昏迷的废太子出去了。

皇帝的一边嘴角耷拉下来,一个劲儿地流口水,孙公公对外面说:“快去叫御医!”

皇帝歪着嘴含糊着说:“宣旨,太子……误国,不孝……为……戾太子……”说完一翻眼睛昏了过去。

孙公公一边叫皇帝,一边催人快找御医来。等御医来,为皇帝诊了脉,说是痰涌攻心,忙开方子,煎药,然后给皇帝灌药。傍晚时分,皇帝才醒了过来,孙公公见状,捧过来圣旨和其他公文,放到了皇帝床边的小几上,小心地问:“陛下,感觉可好?”

皇帝示意孙公公将他扶起坐好,无力地问道:“可有什么军情之讯?”北戎不会来了吧?

孙公公小心地说:“有消息说,西路,三皇子殿下和平远侯,可能是赢了……”他给了皇帝这个好消息,是想也许这能让皇帝高兴高兴,可是皇帝不喜反怒:“赢了?!赢了竟然……未向朝廷传来捷报?!”他咳嗽起来,嘴更歪了,孙公公忙给他捶背,皇帝喘息了一会儿,闭眼养了养神,说道:“去,把四皇子接回宫中。”孙公公见皇帝脸色阴暗无光,赶快应了,心说皇帝病了,真得有个人来帮忙才行了。

次日,宫中传出圣旨:太子忤逆皇上,已被夺太子之位!

京城对这个消息并不感到惊讶,毕竟,镇北侯平远侯两府抄杀的案子逆转时,大家就知道太子犯了错,这些天又听到街头传言说三皇子平远侯那边赢了,皇帝就是为了安抚他们,也得把太子撤了。

吕老太傅听了消息,短暂地笑了一下,对人说道:“告诉宫里的人,动手吧,让他知道,这是为了谁。”人刚要走,吕老太傅又说:“派人盯上四皇子,好好摸摸他的脾气。”这次可不能再选错了。

叶中书也得到了宫中的消息,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他叹气:“他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他早就看出太子心存不良,可是宫中实在难放人,只有个太监能盯着,没想到最后是皇帝自觉发现了……叶中书指使人:“快,找人出城,往大公子他们的方向走!把这消息传给他。”

其实,用不着叶中书的家人传书,平远侯的人早就一站站将此事传给了行军途中的平远侯。平远侯接到信后,说道:“加速回京!” 太子这么快就被废了!他们需要尽快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多谢大家的祝愿和拜年,也祝所有读文的jm们羊年顺和,大吉大利。

☆、拒旨

去镇北侯府接四皇子的车队到镇北侯府门前时,镇北侯府一片雪白。老夫人是王妃级别,丧事的步骤都有程序,可是现在镇北侯远在燕城,生死不明,音信不通,按理所该进行的发敛入葬都无法完成,丧事不能完结,各种白幡哀帐只好全都留着。宫中太监在门外说奉旨来接四皇子回宫,让人传达了进去。

这旨意不是对镇北侯府里的任何一人下的,所以镇北侯府中的人就不用出来接旨,但是门口的人们都是镇北侯府的,自然不会直接去告诉四皇子,而是去报给了老关,老关就再去找府中管事的苏婉娘。

苏婉娘刚刚与柳氏在大厅上陪着杨氏用了些早饭,连日哭泣后,杨氏觉得眼花头晕,心灰意冷。她放下粥碗问道:“汶儿还不吃饭吗?”

苏婉娘叹气:“我让妹妹昨天吃了几口,可她咽了就哭,结果又吐了出来……”

杨氏要流泪:“她可别病了……”

苏婉娘忙说:“我一会儿再去劝劝她,给她喝些米汤。”

杨氏问:“强儿呢?”

柳氏说:“他与大郎和小郎一起吃的,还是吃了些东西。”

杨氏点头,苏婉娘低声说:“母亲,战报说二哥得胜了,想来燕城也该很快解围了。”现在大局已定,可以把好消息告诉杨氏了。

杨氏微蹙了眉头,有气无力地说:“我本来并不想说什么坏话,可是你二嫂,也太没有礼数了。祖母过世都不回来……”

苏婉娘向门口的夏青使了个眼色,夏青走出去,看了周围,回来对苏婉娘简单地说:“没人。”侯府抄杀前遣散了仆人,现在院子里没什么人了。

苏婉娘这才对杨氏小声说:“母亲,二嫂并不在庙中……”

杨氏惊讶:“那她在哪里?!”

苏婉娘压低了声音:“她去了边关,和二哥在一起。”

杨氏惊得手捂了心口,脱口道:“她……她好大的胆子!”

柳氏想到自己自从沈毅离开,就一直在这里守着,一分几年,自己何尝不想去边关找沈毅?含着泪笑着说:“二弟妹真是个有情义的。”

苏婉娘对杨氏说:“二嫂敏锐过人,是二哥的军师,母亲,这事可不能传出去。”

杨氏连连点头:一个女子在兵营里抛头露面,有失检点,这若是泄露了……杨氏深深地叹息:“我真管不了,你们看着办吧,我想去躺会儿。”

柳氏和苏婉娘忙扶了杨氏,去杨氏的卧室,杨氏躺在床上,又叮嘱苏婉娘一定要沈汶吃些食物。柳氏和苏婉娘告辞出来,分别去理事,老关来见苏婉娘,对她说:“宫里来人接四皇子了。”

苏婉娘皱了眉:“你去问问他,他要是想回去,就与他们一起回去,若是不想,就说病了,再等几天吧。”

老关应下,又小声说:“我听外面有人说,太子被废了。”

苏婉娘眼睛瞪大:“真的?!”老关点头,苏婉娘忙说:“快去让人打探,给我个准信儿。”老关匆忙走了。

一个时辰后,老关给苏婉娘送了口信,说那个消息是真的。苏婉娘一阵激动,沈汶这么多年的筹划真成功了。她连忙去见沈汶,沈汶一身孝服,颓废地半跪在棺柩前,已经没有力气再哭了,只是愣愣地发呆。

苏婉娘小声地对沈汶说:“太子被废了。”

胜利到来了,可是沈汶却没有喜感,反而又呜咽起来:“祖母……祖母……”没等到这一天。

苏婉娘也想哭,但是见沈汶已经形销骨瘦,知道她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赶快安慰道:“你快别这么折磨自己了,祖母在天有灵,也不会喜欢看你如此伤悲。”

沈汶喃喃地说:“是我的错……”

又来了,苏婉娘忍下苦涩,又连声劝慰沈汶,直到沈汶平静了些,她又接着劝沈汶喝了些米汤。见沈汶喝了汤没有吐,苏婉娘暗松口气,心中惦记着四皇子,就离开了灵堂,果然见有人在等着她,说四皇子临走想道一声谢。

此时杨氏在床上,沈汶还沉浸在悲伤中,苏婉娘就不打算打扰她们了,在她的头脑中,四皇子就是她未来的夫君,此时两个人正好见一面,但是为了礼数,苏婉娘就去找了沈强,带着他一起到前院见四皇子——一方面自己不该私自见外客,另一方面,四皇子要感谢侯府的庇护,而侯府此时最长的男主人,是沈强,而且也是沈强救了四皇子,让他去见四皇子很合适。

沈强沉着脸,随苏婉娘走到了前院,苏婉娘引着沈强对四皇子行了礼,四皇子也忙还礼。他见苏婉娘身边是那个黑壮少年,就明白了苏婉娘用心。他对沈强说:“多谢沈四公子相救。”他比沈强年长,又是皇子,不能对沈强行礼。

沈强盯着四皇子问:“你知道是谁下令抄杀我家吗?”是他一直问的问题。

苏婉娘在一边对四皇子摇头,四皇子看着沈强踌躇了片刻,说道:“下令的一人已经被废黜了太子之位,他已经受到了惩罚。”

竟然得到了回答,沈强眼睛里有了光,他仔细看了看四皇子,像是要记住这个不同的人,然后说:“我想去见见他。”

苏婉娘在一边又摇头,四皇子看着沈强迟疑了片刻,说道:“我替你去问问……”很圆滑。

沈强点头:“好,你去问问,然后告诉我……”

苏婉娘吓得出了一层冷汗,唯恐沈强再说什么,忙对四皇子施礼,说道:“殿下多保重,有什么事,可以让人传信来。”

四皇子恋恋不舍,但也知道自己不能继续留下来了,就与苏婉娘和沈强做别,扶着丁内侍的手出了镇北侯府,上了宫中的马车,回皇宫。

京城里一片欢腾,到处可以听到人们热烈地议论着太子的罢黜,有人还放了鞭炮。有人大声颂扬着皇上的英明,谴责太子的无道……

四皇子知道这不是什么明君的决断,而是一场各方角力的结果,他不知自己是该喜欢还是该悲哀,只觉心头压抑——这里被算计的,一个是他的亲生父亲,一个是他的异母长兄,按照血缘,都比别人与他近切,可那天他刚一回来,就被这两个人派去送死了,这让他怎么能对他们有半点偏袒?但是人伦之初,就是家人的纽带,对至亲长辈袖手,这可算是最深的黑暗了吧?如果把这事说开了,多少卫道士会指着鼻子骂他,告诉他没有他的父亲,他都不会生在这个世间,遇事怎么能不帮着父亲,而是选了外人?即使用些秉承道义或者顾及社稷百姓之类的理由来维护自己的行为,他也有愧于私德了……四皇子一边自我纠结,一边对回宫心怀戒备,不知是凶是吉。

回到宫中,四皇子马上就被领着去见皇帝。在他的印象里,皇帝依然是那天表情威严的长者,所以四皇子进了寝宫,猛一见老态龙钟、嘴角抽搐着倚靠在一大堆枕头上的皇帝,就吃了一惊。为掩饰自己的惊讶,四皇子忙低头行礼:“见过父皇。”天哪!才十来天,父皇却像是老了十几年!这就是为何沈二小姐要进宫吧?——亲口对皇帝说出“病入膏肓”的话!深宫里,谁敢对皇帝说“你得了重病”?就是皇帝真的病了,所有的人还都得说好话。在这里,太监和宫女一见皇帝就要脸上带笑,皇帝一辈子也没见过沈二小姐那样的人,敢直率地告诉他命不久矣,这话本身打去了皇帝半条命……

皇帝抬了一下手,示意四皇子靠近,四皇子瘸着腿走到床边外。

皇帝示意丁内侍:“你,出去。”

丁内侍只好低头,退了出去。

皇帝拍了下床边,“来……坐……坐……这里……”

四皇子低着头,小心地挪步,坐到了床沿处,他离得皇帝近了,更看清皇帝面上有层灰色,衰老而憔悴,四皇子对这个父亲长久没有接触了,可父子亲情,血浓于水,见皇帝如此颓败,四皇子鼻子发酸,负疚之感更强烈,心上的天平倾斜,不由得轻声问:“父皇可有吩咐?”

皇帝嗯哼了一声,说道:“你……你先代朕监国吧。”

四皇子忙起身行礼道:“父皇!孩儿身有残疾,以前从来没有参与过朝政……”

皇帝无力地挥了下手:“去学学就行……”然后闭了眼。

四皇子立刻觉得被罗网缚住了四肢,沉重万分,但是他见皇帝如此情景,也知道总得有人代表皇帝理事,就没有再争执。

四皇子从寝宫中走出来,孙公公跟着他出来,说道:“四殿下随奴婢来,奴婢给四殿下引见一下几位臣子……”四皇子扶着走过来的丁内侍的胳膊,瘸着腿,走得很慢,许久才到了偏殿。几个文官上来行礼,四皇子礼貌地回礼,但什么都不问,心猿意马地听着几位文官的报告,对旁边书案上堆积得如小山一样的奏章看都不看一眼,恨不能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几个字写成横联,贴到自己额头上。

好容易等到几个人话语告一段落,四皇子忙表示了下疲倦,起身相辞。孙公公想安排四皇子住在皇帝左近的宫殿,可四皇子坚持回自己过去的院落,傍晚时,他与丁内侍终于走入他已经离开了快四年的住所。

西山日落,阴影斜长。四皇子扶着丁内侍的手臂,站在他熟悉又陌生的院子里,一时心头悲楚,差点落泪:他竟然又回来了,再次回到了这个让他窒息可也承载了他无数成长记忆的地方。这个庭院自从他离开就没有人来住过,最近太监宫女忙着迁都,更没有人打扫,窗栏门阁上布满了尘土蛛网,树木萎靡,枯草满地。

丁内侍在皇陵收拾屋子的劲儿也没了,看着这一片颓败,小声问:“殿下,要不,先在别处凑合一夜?”那日他们匆忙地离开蒋家,自然没带什么被褥家什,在镇北侯府是用人家的,可到了宫里,却是不能随便用宫里的东西。但现在这种情况,还真得去住别的宫殿才行。

四皇子摇了摇头,说道:“就先凑合一夜吧,明天你去蒋家取我们的东西,别弄太多,搬着麻烦。”他可不想在这里长住!

丁内侍只好去找了人,打扫出了寝室,让四皇子先睡了,次日出宫,从蒋家运来了一车物件,总算把这个地方又弄得能住人了。

丁内侍用金钱将以往的关系梳理了一遍,很快就得到了太子被废的前因后果,回来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四皇子。四皇子默默地点头,并没有激愤地指责太子,丁内侍深觉四皇子很宽厚。

四皇子开始每日去点卯上工,但只是坐一天,很少说话。

开始几天,文官们以为四皇子刚来,不熟悉政事,自然不多话,可是后面的日子,四皇子也根本不办事,任何奏章都是“容我三思”,一推而净,连最最简单的事务,也不料理,动不动就说头痛,让丁内侍给按摩半个时辰,熬到了下午就告退去休息,从来没做出任何决定。

皇帝这一病,迁都的事就没影儿了,四皇子自然更不急,其他人不知道是不是会迁都了,也不敢将行李打散了,只能一天天地干等着。

四皇子虽然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宫内外却发生了许多事。

幽闭中的太子在一个夜里被三个人从梦中推醒,来人说了一句:“这是为了吕大小姐!”都不说是太子妃,大概是表示吕家已经不认这个夫婿,然后就对太子开打,边打边骂,比太子妃当初骂得不知狠毒多少倍,直打得太子鼻碎头裂,双手双脚全断了,还被踢成了个太监。御医给他包扎后,简直跟入殓的死人差不多了。

不仅如此,太子后宫剩下的几个女子也没落了好,有的被毒打,有的被毁容,那个告诉太子太子妃离开的孙奉仪,还被割了舌头。

太子含糊地说是吕家让人打的,其实他不说,大家也都看得出来。吕家是三相之门,经营文官网络近百年,故旧门生遍布朝野。这样的门户,长房长子的嫡亲长女,吕老太傅最喜欢的孙女,算是吕家最重要的女子了,怎么能被丈夫活活打死?吕家的女子可以不被宠爱,但是要被敬重。如果对太子妃的死吕家不报复,那日后吕家的女子们怎么在夫家立足?谁不都能对吕家女子信意凌,,辱了吗?哪怕太子未被罢黜,吕老太傅也不会让他好过,何况太子被废,此时不下狠手,更待何时?

有人告诉了孙公公,孙公公知道皇帝现在对太子很憎恨,就没有告诉皇帝。太子说是吕家又能如何?吕家只需说是有人栽赃,就推得一干二净。即使这真的是吕家干的,一根毛也抓不到。太子现在是废太子,本来就因企图弑父而没有再被启用的可能,如今再被打坏了脸,就更别想了。

四皇子从丁内侍口中听到了这个消息,一时毛骨悚然:自己的长兄,从小就高人一等,由名师启蒙读书,立了太子,这么多年来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最后竟然就是这么个下场,可见世事艰辛,报应不爽。

他正在感慨中,门外有人求见,说是礼部右曹刘侍郎。

四皇子自然不知道这就是当年登了三皇子的府门,想给三皇子说吕家孙女的那个人,只请人进来。

刘侍郎行礼后,瞥了一眼四皇子的腿,笑着说道:“殿下,你我虽然从未相逢,但在下看殿下很面善。”

四皇子笑了笑,也不搭腔。这是他这些天的做派:什么都不讲,只微笑。

刘侍郎说道:“在下知道殿下还未娶妻,在下的恩师吕老太傅膝下有个嫡孙女,容貌美丽,性子温存……”

四皇子恍然了:原来是为这个呀!吕氏捧的太子掉地上了,三皇子要回来了,他们就想找个别人代替太子。

四皇子笑着摇头说:“我身有残疾,不配名门。”

刘侍郎摇手说:“殿下太过谦逊!殿下乃凤子龙孙,怎么能不配名门?殿下切莫误了好姻缘。”

四皇子刚想拒绝,忽然想起太子被打的惨状,现在自己在宫里身边就一个丁内侍,吕氏要想整治自己那真是太容易了,就还是笑着说:“不可不可,此事要由父皇做主,我是不该多想的。”算是先推了出去。

刘侍郎起身告辞道:“既然如此,在下告退,殿下要好好想想,机不可失啊。”

四皇子点头应承着:“好好,侍郎慢走。”把人送出去了。

屋子里没人了,四皇子仰头长叹,说道:“三皇兄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京,我真等不及了。”

吕老太傅听了四皇子的行为,笑了下说:“他倒是谨慎。”来人点头同意:“四皇子一向避事不争,看来是不想挡三皇子的风头。”

吕老太傅又笑:“他不想挡,可不见得皇上不想挡……”又吩咐了一番。

平远侯和三皇子的军队终于到了京城附近,百里之外,平远侯就对人说道:“让人前面列阵开路,鼓乐齐鸣,向民众报喜,三皇子大败北戎,得胜归来了!”军士们得令而去,一会儿,原本安静的队伍周围,响起了欢呼声。

这呼声越来越大,一路如潮般传入了京城:三皇子败了北戎!我们赢了!

京城里前些日子刚刚热闹了一番,现在就更热闹了,人们得到了捷报,虽然大军还在百里之外,街道上就已经处处鞭炮,笙管铜锣,响彻京城,连皇宫中都听到了宫外的震耳喧闹。

昏睡中的皇帝被吵醒了,问是何事,孙公公上前,小声说:“有消息说,平远侯和三皇子班师还朝,大获全胜,现已经到了城外百里,城内百姓都在庆贺。”

皇帝嘴唇颤抖着,面部因为肌肉痉挛,显得有些狰狞,他慢慢地说:“他们竟然……竟然……”他说不全话,但是现在他已经明白了——如今义兵大获全胜,那么一开始的那些败绩就是假的!平远侯谎报了军情!有意诱使太子抄杀两府!……他们回来了,万民庆贺,人心所向,让下令抄杀了两府的自己和太子丢了大脸!若是自己原来没有牺牲太子,此时大军到了城下,也不得不放弃太子了!自己派去的御林军肯定也是被他们设计消灭了,留在城里的军队不足与他们抗衡,若真是动手,大概百姓都会帮助义兵,就如那时抄杀两府……有人在后面一波三折地计划了这件事,一步步地,逼下了太子,甚至自己!肯定是三皇子那边的人!平远侯也必掺合在其中,他的确是心有反意啊!

皇帝喘息着:“让……让四皇子来!”然后他挣扎着起身,亲笔写下了一纸诏书。

四皇子听召匆忙赶来,对着皇帝行礼,皇帝颤动着嘴唇,对四皇子说:“朕要立……立你……为太子……”

四皇子吓得忙跪了,对皇帝说:“父皇!不可!孩儿残疾,不能为储君!”这些天因皇帝病弱之态产生的亲情感立刻被内心的怒火烧光了:立他为太子?他无钱无势,吕氏那边刚刚失去太子,定然前来辅佐他。三皇子那边早就幕僚满门,文武兼备,现在又得胜回朝,自己要是领了旨,朝中就再次形成了以前的格局,权力上吕氏与武将和清流分庭抗礼,皇帝平衡中间,而自己,就走上了戾太子的道路……皇帝真是个好父亲哪!

皇帝知道谁在此时都要使劲推辞,以免自己是在试探,就递给了四皇子他写的诏书:“你不用怕,朕是天子,可命储君。现在朕选了你!朕已写好了,你现为太子,朕千秋后,你登基为帝……”按理说,不该这么草率,可是现在皇帝卧病,百官无法觐见,加上朝廷混乱,如果再召宰相或者礼部官员,皇帝不知道会中间会出什么差错。还是直接交给四皇子好,这事关四皇子的前程,想来四皇子定会好好保管的。

四皇子连连摇头:“孩儿蠢钝不堪,不能担此重任!”

皇帝狞笑:“你监国期间,成效卓着,当为太子,日后可登基为帝,皇儿就不要自谦了。”他以为四皇子就是谦虚礼让,做个姿态,他才不信会有人对这个位子不动心!这是什么?皇帝!一国之主!天子!谁不想当?四皇子就是假惺惺的,心里不知道狂喜成什么样子呢!

四皇子心说我监国期间没有办一件事,都留着给三皇兄呢,什么成效卓着?懒惰卓着还差不多。这不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吗?只能连声说:“父皇!千万不可!孩儿真的无此能力……”谁想当皇帝?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这是好日子吗?

皇帝咳了几声,恶声道:“什么叫能力?朕说你可以,你就可以!况且……”他示意四皇子靠近些,四皇子压抑着心中的不愿,往前凑了几寸,皇帝歪着嘴说:“听说你往镇北侯府里跑,镇北侯家的那条黑龙射死了跟着你的人……”

四皇子一愣,黑龙?哦,是那个少年,他眨眼说道:“那是镇北侯的第四子,虽然黑了点儿,但不是龙……”

皇帝打断:“是龙!是沈家的护驾黑龙!他跟了谁,谁就是皇帝!……”他的嘴里流下一缕口水。

四皇子有些恐惧地看皇帝——父皇这是疯了吗?为了把自己推上去,就编起瞎话来了?他的身体往后退了些,说道:“父皇,这个,子曰,敬鬼神而远之……”

皇帝愤怒地挥手:“这是太++祖的遗训!你记住,你要当着满朝文武宣布旨意,你若是不好意思,朕就把这诏书交给孙内侍,让他读!”

四皇子焦急中,急忙说:“父皇,还是让孩儿亲宣奏章!”

皇帝眼里闪过轻蔑,点头说:“好……你……你亲自读……”

他真想看看三皇子平远侯脸上的表情:你们就是逼宫又如何?钦定的太子储君是个残废!你们肯定看不过去吧?那就除了他,千秋万代,你们也要担个“篡”字!

四皇子似乎能看出皇帝的心思,他低了头,不敢再看皇帝,以压抑自己突然产生的要去掐皇帝脖子的冲动,起身行礼告退,离开了皇帝的寝室。

皇帝看四皇子走了,才喘着气对孙公公说:“他们……都是……都是一个德行!”

孙公公着急地说:“陛下不可动气动怒啊,御医说陛下要静养。”

皇帝无力的咳了一声,又躺了下去。

四皇子急忙回了自己的住所,坐到书案边,让丁内侍点起焚香,自己打开诏书仔细看,想找出有没有能篡改的地方,可惜“皇四子……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现册为太子,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里面的“四”字怎么也不可能改成“三”字,外加自己的名字,四皇子抓耳挠腮,大为发愁。想了半天,他拿起一支香,开始在圣旨上一点点地烧……

等四皇子终于把“四”字和自己的名字快烧完了,他低着头对丁内侍说:“你明天在我身边放两个火盆。”四皇子说完,良久没听见丁内侍的回答,他抬头一看,见在一边的丁内侍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四皇子竟然在烧圣旨?!四皇子笑了,问道:“你是不是不明白我为何如此?”

丁内侍点头,四皇子叹气——这事得和丁内侍说清楚,他好配合自己。四皇子将圣旨卷好放在一边,说道:“当下情形,三皇子为长,长幼有序,不该立幼不立长。三皇兄前些年动议储粮,又倡议强兵,其所虑之事,都一一呈现,朝野上下都见识了他的预见力。北戎犯境,三皇兄领兵抗敌,得人心敬爱,现在他新胜北戎,必然众望所归,你说说,父皇为何不立他为储君?”

丁内侍想都不用想地回答:“因为皇上不喜欢他?”

四皇子点头:“皇上以私心之故,不立三皇兄,在朝官民众眼中,会觉得公平吗?会对我尊敬吗?”

丁内侍慢慢地摇头,但是小声说:“可,可那是圣旨,皇上定是因为殿下有担当。”

四皇子一扯嘴角:“父皇也不是真的认为我有担当,不过是把我抛出来恶心一下三皇兄罢了。明天三皇兄领兵而归,我就是接了旨,成了太子,也得老老实实地自己卸任,把位子让给三皇兄。就是三皇兄仁义,不杀了我,我的脸皮也全丢光了。左右都是一个结果,我为何不给自己留条活路?三皇兄一登基,他随手写个条儿,也是圣旨!”那时我可等着他给我赐婚呢。

丁内侍回头看看窗口,又小声说:“但是现今,皇上还是皇上呢,殿下这可是抗旨呀。”

四皇子哼了一声:“你如果不告诉别人,谁又会知道?”

丁内侍忙摇头:“我肯定不会告诉别人的!”

四皇子说:“我自然是信你,所以才对你说实话。即使现在三皇兄没有诸等荣耀,我们平起平坐,我也不会接这个旨意。”丁内侍露出询问的神色,四皇子半是自语道:“这一家人中,三皇兄从来没有加害于我,过去还几次帮助了我,他的幕僚曾去皇陵,说三皇兄会照顾我一辈子。如此兄长,我若接了父皇的旨意,就是从他背后下手,变成了他的对手,你说,我这么做可是有良心?可是对得起我母妃的教导?她对我说过多次,害人之心不可有,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若是做下坏事,早晚会报应在自己身上。”

丁内侍点头,有些哽咽地说:“娘娘是个仁慈的人,对人特别好,从来没有伤害过谁……”

提起母亲,四皇子也有些伤感,他想起了在船舱底,看到的幻象,辉煌的宫殿,母亲对他说,你若无私,就可归来……四皇子说道:“母亲也不会让我接旨的,她对我说过……不能存私。”

丁内侍又道:“殿下,当皇帝也不是存私呀,不也可以为了百姓吗?当个明君能造福天下呀,殿下人品这么好……”

四皇子摇头:“宣扬这些话的人,该都是满心私欲的皇帝。我看了这么多朝代的历史,可以很确定地说,没有一个皇帝是真正的明君。汉武帝也有老迈昏庸之时,唐太宗的贞观之治,民均财帛还不如唐朝推翻的隋朝多,可隋朝滥用民力,三伐高丽,让多少人失去了生命。最虔诚信佛的梁武帝,让寺院遍布南朝,穷极宏丽,僧尼富裕,惹起民怨。他还对宗室种种恶行包庇纵容,造成侯景之乱,都城血洗,他自己饥愤交加,死于寺中……我没有找到一个能引领中华走入长治久安的皇帝,其实,这根本不奇怪:子曰,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学无止境,事理无穷。一个人尽其一生,能领悟多少道理?为帝者,怎么可能尽知天道人世,洞察巨细?人无完人,当了皇帝就能品格高尚情义无暇吗?”想到自己父亲的心性,四皇子冷笑了一下,说道:“弄不好,当了皇帝,反而让人变成了个无心无情的恶毒之人。”

丁内侍在宫中也久了,知道伴君如伴虎,别说皇帝不是个好人,后宫的那些皇后嫔妃有几个好的?好人如蒋淑妃陈贵妃,以前的梅妃,都活不长的。丁内侍叹气:“皇帝不好当呀。”

四皇子一扯嘴角:“也好当,最重要的事,就是平衡各方,让世家、豪门、权臣、外戚、武将、清流……诸等力量,此消彼长,谁也不要做大,威胁到自己的权力,还要相互共处,保证官僚机构的运行。至于天下百姓,自有官吏们去管理奴役去敲诈欺压,皇帝之旨,出自朝廷,下达到底时,早已面目全非,成了新的敛财之道……”想到自己北行时看到的悲惨,四皇子深深地叹了口气:“所以,谁当皇帝都是没用的,这是个制度问题。若是当了一个昏君,自然害国害民,若是当了个没怎么干坏事的皇帝,成了个明君,就让这个制度更加长久,等着下一个昏君来亡国……为了这么个不讨好的位子,牺牲自己的一生,真是不值当。”

丁内侍问:“牺牲一生?”

四皇子解释道:“这世上,所有的事情都是有代价的。你得到的越多,付出的代价越大。你要的东西越珍贵,你要放弃的肯定也是珍贵的东西。当皇帝,就要牺牲自己的一生。”看到丁内侍还在看着他,四皇子进一步解释:“如果你有一个法宝,可以给你金银财宝,各种美食,甚至美女佳人,这个法宝你藏不了,只能带在身上,而且人人都知道你有这个法宝,都想要你这个法宝,更可怕的是,你也明白大家都眼红这东西,你来说说,你该怎么生活呢?”

丁内侍想了想,说道:“我得造个特别大的城堡,保护我自己,还得找好多人来护着我。”

四皇子说:“可是你怎么能保证,你找的人中,没有个人想夺你的法宝?甚至你的家人,都可能眼红你的宝贝,你能防得住吗?”

丁内侍摇头:“防不住。”

四皇子又问:“你觉得你还能有朋友和亲人吗?”

丁内侍又摇头:“够呛了,我不知道对我好的人,是不是为了我的法宝,大概怎么也没法相信他们吧?”

四皇子首肯:“就是这个意思,为了这个法宝,你要放弃自由、亲情、友情,你会孤独,无亲无友,日日生活在猜忌和恐惧之中,一辈子再也过不上安心快乐的日子。人和人不一样,有人觉得这么很值,有人觉得不值当。如果你已经不愁吃穿,你还会要这个法宝吗?”

丁内侍终于明白了:“还是别要了,谁想受这么大的罪呀。”——四皇子这是说他不想当太子或者皇帝。如果四皇子不当皇帝,日后就会是个闲散王爷,一定不会在宫里住着。他搬到了外面,自己去见月季也方便……丁内侍很殷切地问四皇子:“明天两个火盆够吗?用不用放四个?前后左右全放上?”

四皇子笑了:“倒也不用那么多,只要放在我旁边就行了。”

丁内侍去准备了。

三皇子和平远侯的十万大军到了京城外时,日已西斜,军兵无旨不可进京,他们只能在城外驻扎。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京城里一片欢歌燕舞,人们忙着张灯结彩,准备次日好好庆祝得胜之军凯旋。严氏书院的人到了京城,与严大官人见了面,被安排的住所,此时也在全城布置,务必让三皇子进城的过程热烈而隆重,无人能挡。

苏传雅到京城就马上去了镇北侯府,见府中丧事,进去哭了一场。与苏婉娘相见,两个人自然也落了泪。苏传雅想见沈汶,沈汶现在身心俱损,苏婉娘不让他见,又见府里除了沈强没有成年男子,就强迫苏传雅去秦全那里住,将他赶出了镇北侯府。苏传雅不死心,每两三日就过来一次,可后来连苏婉娘也见不到了,顶多在门里喝杯茶,就得离开。

天黑了,到了晚饭时分,苏婉娘对躺在床上精神萎靡的沈汶说:“你还是喝点粥吧。平远侯三皇子他们到京城外了,明日就该进城了,满城的百姓们都准备好好欢迎他们呢。”她把沈汶扶了起来,支起床上的小桌子,摆上了粥碗和汤勺,一边将京城里的事情告诉沈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