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看着三皇子远去的身影,四皇子郁闷得想打三皇子一顿,他皱着眉问叶大公子道:“你想做什么?”

叶大公子眨眼,不明白四皇子这是什么意思——他是三皇子的首席幕僚,自然是跟着三皇子的。他正迟疑间,四皇子收回目光,看着叶大公子说:“你去跟他说,我向他要人!至少给我留下他的幕僚,帮帮我。”

叶大公子一愣,四皇子带着气说:“三皇兄就这么撩了担子!我可怎么办?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不帮着我,难道让吕氏朝臣当我的参谋?”

叶大公子心中一惊:那样的话,原来跟着三皇子的人不就没有好日子了吗?三皇子这边的人的确该留下来。可是,这算不算是背主?

大概看出了叶大公子的犹豫,四皇子威胁道:“他不同意就别走了!我也跑,我现在便衣出城,就两个人,看谁跑得快!快去!我在这里等着回音!”

叶大公子吓一跳,忙快步去追三皇子了。

四皇子带着丁内侍等在营外,想起方才对叶大公子说的话,突然一阵冲动——他的确可以跑!就这么一走了之!蒋家的财富完全可以让他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更何况,他还可以带着婉娘去那个岛上,和沈汶他们一起开辟新天地……

四皇子眼睛里含泪——他发现他不能走。他的确不想当皇帝,但是当他被推到了这个位置上,他不能逃跑。也许在他思想深处,他知道三皇子是对的:两个人相比较,自己更坐得住。他很佩服三皇子的洒脱,在至上的权力面前,也有勇气拒绝,但是他却无法推卸这副重担。

叶大公子追上了三皇子,告诉了他四皇子说的话,三皇子笑了:“他说的没错,你们该留下帮着他。你们别担心,我母妃曾经告诉过我,满宫里只有蒋淑妃不会害人,所以我四弟的心肠也该很好,他不会亏待你们的。”

叶大公子含泪了:“殿下……”

三皇子一挥手:“我日后是要在边境上守着的人,要文官幕僚没多大用处,更何况还有沈三他们呢。你们在京城也算我在这里有联络,这是好事。谢谢你这些年为我操的心。”

叶大公子哽咽着说:“殿下……”

三皇子切了一声:“什么殿下殿下,你怎么见外了?我们是朋友,这么多年了,别忘了。”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叶大公子正式行礼告辞,他特别难受,可是三皇子心想的是马上就能北行,一路风光,然后就能见到沈湘了……他一点都不悲伤,很有些见色忘友的意思。当然叶大公子并不知道,只道三皇子义薄云天,有大丈夫的襟怀和气概,是个顶天立地的君子。日后自己在朝中,要维护三皇子,绝对不能让人对他有损。

叶大公子出了军营,与四皇子一起进城,说好次日就入宫为四皇子办事,才分手。四皇子又换回了太监服,与丁内侍回了皇宫。

三皇子因为就要启程,还是他独领大军,夜里,他兴奋得睡不着觉,在灯下翻看着本兵书,帐帘一挑,闪入了一个人。

三皇子猛地抬头,看清了来人的面容,一下子跳起来,喊了一声:“师父!”然后哽住,含着泪说:“我就知道您不会死的!我就知道!……”他深行了一礼,因为只盯着谷公公的脸,竟然没有注意到谷公公少了半截胳膊。

谷公公见三皇子如此真情流露,也有些动容,直接问道:“你真的不想为帝?”

三皇子摇头说:“我不想!我恨透那个地方了!我一回那里,就憋得难受!我母妃那时说她想出宫生活,春夏秋冬什么的,她活着我没有做到,现在我能出宫了,就不会回去了。”

谷公公缓缓地点了头,三皇子说:“师父,跟我走吧!四皇弟登基后肯定会马上给我封地的,我会对师父尽礼。”

谷公公摇头:“我要回宫。”

三皇子一愣:“为何?”

谷公公似乎在冷笑:“我要去照顾你的父皇。”

三皇子想起那封要他命的诏书,叹了口气。谷公公说道:“你不必担心,我会在宫里帮你看着的。”这言外之意自然是,如果有人害你,我会告诉你。其实,他那天夜里本来是要杀了皇帝的,这样三皇子回来就可以登基了,可是临要下手,他却闻到了陈贵妃的衣香,他想起沈二小姐曾说看到过个美人在他身边,那么陈贵妃肯定到了。他忽然觉得他不能当着他喜欢的女子,杀一个垂老的人,那样显得胜之不武。何况,如果皇帝死了,不就先他一步到了陈贵妃那边了吗?皇帝去欺负陈贵妃怎么办?所以他临时改了主意,决定守在皇帝身边,别让他死在自己前面。

三皇子这才看到了谷公公的断臂,惊讶地说:“师父,你的胳膊怎么了?”

谷公公说:“是为了除毒故意断去的。”

三皇子眼泪汪汪地对谷公公说:“师父,我还是希望师父和我在一起,我会照顾师父,为师父养老送终。”

谷公公似是笑了一下,低声道:“你是个好孩子。”然后闪身出了营帐,三皇子再追出去,外面早就没有了人影。

第二天,城外大军向北,京城的各家商户出粮出钱,沿途各城镇的民众都有资助,只是官府很不积极。大家都知道三皇子不愿当皇帝,那么新帝定然是四皇子。现在如果对三皇子大力相助,日后新帝会不会追究?

三皇子离城后,就是新帝登基的大典之日。

因为北方尚未有音讯,国家可能还在战乱之中,大臣们恨不能让四皇子马上登基,以示一国有主。三皇子离开最好,以免还要对新帝叩拜,三皇子本来该是皇帝,那样会多尴尬。所以登基之礼准备得十分匆忙,各色筹备都是从简,连龙袍也是老皇帝的龙袍改的。

到了登基这天早上,四皇子真不想起床,可是丁内侍愣把他拉起来了,洗漱后为他梳头穿衣,四皇子几乎是被架着一瘸一拐地去了大殿。

按照前朝的规矩,先帝去世后几日就可登基,但是现在老皇帝还活着,也没有遗诏,唯一的诏书不仅被烧得有了几个大洞,按照四皇子所念,还不是给他的。

于是许多程式就得变通一下:在躺着的老皇帝面前行礼,表示恭敬,颁布登基诏书,大赦天下,接受传国玉玺,登上皇位,受百官朝拜,再去太庙祭祖。

四皇子动作僵硬地对老皇帝行了礼,神色冷淡地听着礼部大声宣读了大赦和登基的诏书,尊他为文帝。有人跪着向他献上国玺,四皇子接了过来,险些失手掉在地上,丁内侍忙上前扶着他往龙椅上走。

四皇子一手抱着传国玉玺,只觉得沉重得想扔了。龙椅边,老皇帝歪着嘴,面目狰狞,眼神凶狠地看着他。老皇帝也做了个梦,梦里国破迁都,可是他成功地抄杀了两府,只是他过了长江,在南方定都不久,就腹痛而死,想来是吃了金刚石粉的原因。他醒来特别烦躁,觉得梦里和现实都不好,可是无论有多少感慨,也说不出来,只能使劲流口水。

四皇子看自己的父皇眼神不善,只以为父皇还在恨自己改了圣旨。他闭了下眼睛,不再看老皇帝,鼓起了勇气,慢慢地走上了龙座,缓缓地坐了下来。

一时间,鼓乐笙箫大作,百官轰然朝拜,山呼万岁,四皇子却毫无激动和喜悦之色:当初在季宅的宴席上,沈二小姐醉中一挥手,他已经在脑海里瞥见了此时的场景!那时,他根本不信有这种可能,为了保险,他还做了些帮助三皇子登基的事,可是谁能想到,如今他还是坐在了这里,到底也没有逃过命运的安排。那时,在舱底的幻影中,仙境里宫宇恢弘,母亲曾说他若“无私”就能归去。他以为所谓的“无私”就是不要贪求皇位,他觉得这实在太容易了,他本来就不想用自己的生命祭奠这个被沈二小姐说成是个粪坑的位子。可谁能想到,“无私”就是拿走了他对未来生活的私心!他最向往的自由和轻松!

当年北行的场面,再次一幕幕地从他眼前演过,张允铮还说那次他们太背:大冬天的,走过灾区,看了无数悲惨,没吃没喝,他在边关重病,在海上还差点死了……可现在才明白,那是上天怜惜他,给了他一次最珍贵的旅行:那如火燃烧的青春,纯洁无暇的爱意和友情,生死与共的忠诚……

那样的旅程,今生他再也不会有。他的世界定格在了这里,就是能出去,也会被层层包围着,受到官员们的接待,一路劳民伤财,听尽花言巧语,再也没人能赤忱相待……他最后会不会像父皇这样,孤家寡人地等待死亡?他会不会殚精竭虑,可就如历史上所有的皇帝一样,挣脱不出通往覆灭的道路?他会不会逐渐被私欲所战胜,失去了本心,无缘再见那天上的宫廷?……

宫中百官参拜后,新帝上了御辇,前往太庙祭告祖先、社稷和百姓。

宏伟的太庙里,供着列祖列宗的牌位,新帝一一跪拜。按理说,他应该感到神圣和高贵,他现在是至高无上者中的一员了,可是那次旅行中沈二小姐说的“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总在他脑子里回响,让他很觉荒诞,怎么也进入不了角色。

朝臣们见新帝如此淡然,都觉有些不安。四皇子要么心智不发达,反应迟缓,所以不激动,要么就是个心思深沉的人,可新帝才多大?二十二三,此时就能如此沉得住气,那日后可怎么得了?谁能斗得过……

礼成之后,天已渐黑,新帝回到寝宫,疲惫得话都懒得说了。丁内侍几次想开口,可见到新帝的脸色,就没敢提。

次日黎明,丁内侍就叫新帝起床了。

早膳后,尚带了些睡意的新帝刚要上朝,丁内侍终于跪下了,新帝惊讶,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丁内侍吞咽着说:“陛下,奴婢这些年……真的忠心,不曾有过二意……”

新帝皱眉:“你怎么又自称奴婢?我说过了,你不用那么叫自己。你要说什么?”

丁内侍眼角处流下了大滴的眼泪:“陛下!求陛下……求陛下……”

新帝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当初丁内侍就是这样为自己向母亲请求过吧?他温声道:“你说吧。”

丁内侍不敢看新帝:“求陛下……饶了月季……”月季曾经伪装成四皇子,在皇陵守了一年!现在新帝登基了,他就是天子!半神般的存在,名字都不能被人提起,生辰八字都是绝密,常人不被他允许都不能直视他……他怎么能容一个可以假乱真代替自己的人活着呢?

新帝眼里也涌上了泪水:开国杀功臣!

丁内侍没有抬头,继续说:“陛下!月季没有坏心,他真的是个好人!绝对不会做出不利陛下的事!奴婢……奴婢用性命担保!”他本来想说把月季毒哑,饶他性命也行。可是月季会讲那些鬼故事,爱说话,他如果哑了,一定不能再快乐地生活了,还是自己用命去保他吧。

好久没听见声音,丁内侍抬头,见新帝默默地流着眼泪,他吓坏了,忙问:“陛下!您怎么了?!”

新帝哑着声音说:“叫我蒋公子,只要你叫我公子,不自称奴婢,称‘我’,我就答应你……”

丁内侍迟疑了片刻,可为了月季,不得不冒险,胆怯地说:“蒋……蒋……公子……求……求您……答……答应……奴……我……”他觉得自己犯下了大罪,心惊胆战!但愿新帝不会因此对他心生厌恶……

新帝点头:“我发誓,我绝对不会对月季下手,不会对帮助过我的人们下手,不会杀功臣……”

丁内侍大哭道:“谢谢!谢谢陛下……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2

新帝登基后,让丁内侍向平远侯府递了个信儿,希望与张允铭张允铮和沈二小姐苏娘子在观弈阁见一面,时间定在了某日的下午时分。

平远侯看着信,对面前的两个儿子说:“他这是要微服来见你们吗?胆子也够大的。”既然选择了观弈阁,定不是要大张旗鼓的,不然直接将人宣到宫中就行了。

张允铭点头:“他这是想让我们放心。”

平远侯沉吟着:“他倒是知道怎么表达意思。”新帝自己来见张家兄弟,就是表示对他们信任无比,至少现在没有加害之意。邀请沈二小姐也是自然的,平远侯知道沈二小姐是谋划了整个事件的中心人物,可见新帝也明白。新帝肯定是想跟沈二小姐说些什么,此时如果用男女私情什么来拒绝,可就不合时宜了。也许这就是为何要张允铮去吧,现在京城的人都知道平远侯府的一个远方子侄昏死在了镇北侯府门前,其中的含义昭然若是。至于苏娘子,当初蒋家重金礼上苏娘子的及笄之礼,表示那时的四皇子想娶苏娘子,现在四皇子身份变了,对当初暗定的人有个交代。这信中没有邀请平远侯,只要见平辈之人,可见是容平远侯退出政事……多想无益,平远侯只能着手准备。他让人将观弈阁全楼定下,但表面上又不能是看空楼,只说是私人堂会棋局,让楼里坐了大半人。

镇北侯府接到了以平远侯府张六小姐张允锦发的信函,说想邀请沈二小姐和苏娘子到观弈阁旁边的茶庄品尝新茶。镇北侯府还在孝中,什么歌舞花会都不该出席,可是未婚的女子去见见闺蜜也该是可以的,何况沈汶死而复生,杨氏觉得这个女儿只要活着,做什么都行,但是为了保险,还是让沈强护着车辆,带着护卫陪两个人出了府门。

苏婉娘在车中闷闷不乐。自从那天三皇子推了玉玺,四皇子可能登基后,到处都开始流传有关四皇子的流言:什么四皇子已经承诺吕氏之女为后,所以吕氏朝臣拥立了四皇子;什么四皇子本来已经意属镇北侯府的义女,但是如果登基,那个义女父亲是犯官,自己不清白,绝对不能入宫,可能得让镇北侯的次女代替;什么各豪门世家已经开始推荐女子,毕竟四皇子一上位,就要有个全新的后宫……等到四皇子登了基,原来的流言就更加有声有色了,甚至说天下选秀这件事,很快就会有具体旨意传出宫来了,别说京城,就是全国的官宦之家,都在准备将女儿备册宫廷!

苏婉娘忍不住在无人处暗自落泪,可是不敢在沈汶面前啼哭,她有点儿怕沈汶见她伤感,会对新帝不喜。她听说宫中老皇帝中风,太子四肢被人打断,这种情形就是不是沈汶下的手,也是沈汶推波助澜所至。沈汶已经因为四皇子登基死过去一次了,她可不能再刺激沈汶,让沈汶对新帝起什么不好的心思。就是她与四皇子不能结为夫妻,也不全是四皇子的错,她自己无法嫁给四皇子了,可也不希望四皇子因此丢了性命……

沈汶似乎是知道苏婉娘的顾虑,将手放在苏婉娘的手上说:“你放心,我不会再干杀人放火的事了。”

苏婉娘忍不住扑哧地笑了:“你听听你说的话,好像你是个强人一样。”

沈汶笑着说:“婉娘姐姐,别担心,两人若是有情,经过千难万险,也会在一起的。”

苏婉娘的笑容没有了,叹了口气,又有点想哭,对沈汶说:“我现在也不多想这事了,可是就是胸口总是疼……”

沈汶自从醒来后,心情格外平静,有点像佛家说的,看种种纠纷,都变得无足轻重。所有的得失荣辱,都是变幻无定的,在那边也许都不值一提,所以不必纠结不放。可她也明白爱的频率最接近天堂的感觉,所以人们赴汤蹈火也要追寻爱。她想安慰苏婉娘,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鼓励苏婉娘嫁入宫中,日后新帝再娶别人怎么办?让苏婉娘割舍恋情,若是新帝对她真心一片怎么办?这种事,只有当事人才能决定,旁观者只可缄口不言。

她也叹了口气,握了苏婉娘的手一路。

新帝那边为了这次出宫,专门改编了御林军部分布防。他让守陵的王国梁来见他,提了他的军衔,让他安排认识自己的人把守一个宫门,自己好随时能出宫。

王国梁连忙拒绝:“陛下!这样不行!若是哪天这个安排被别人所知,有人只需买通宫守,就能轻易伤害陛下!”

新帝有些沮丧地一摆手:“只是为了现下的情形,不见得总这么做,我需要出去见些人。”

王国梁紧张:“那末将会亲自守门。”他真的天天在宫门处站岗了,他很心疼这位新帝,御林军都是皇帝的人,新帝大概很生疏,人心隔肚皮,新帝不会将这实际上至关生死的事托付给别人,他可是新帝唯一能信赖的人吧,他很感骄傲。新帝登基了,还只自称“我”,不称“朕”,多平易近人哪!

他不知道新帝不自称“朕”,是因为戾太子一日醒来,忽然自称起“朕”来了。戾太子做了一个美梦,在梦里,他顺风顺水,皇后没有死,四公主没有和番,可是三皇子还是有镇北侯的靠山。他只稍微联络了下北戎,北戎就打过来了,沈家军覆灭……他让父皇抄杀了两府……迁都江南……然后他成了皇帝!他在登基时笑得舒畅,以至从梦中哈哈笑着醒来——他当了皇帝!他当了皇帝!……这巨大的喜悦,让他神思恍惚,再见人,就会自称“朕”。

负责看管戾太子的东宫老太监报告给了新帝,问是不是要将戾太子的舌头割去,新帝不忍,只说别让他见人就是了。可心里很别扭:他如果自称“朕”,这宫里就有了两个“朕”,那朕的称谓还有什么意义?所以新帝只说“我”,把“朕”让给了有时疯癫的戾太子。

要见面的这天,新帝觉得朝事无比烦庸。因为不熟悉政务,新帝在朝上非常谨慎,很少说什么。吕氏朝臣占大多数,大概是想让新帝对他们另眼相看,特别显摆,把什么都弄得格外复杂,非常耽误时间,三皇子过去的幕僚,提什么事都会受到各种攻击和刁难,新帝以写权谋论的学者角度,听了一殿人的种种辩驳,觉得十有九分全是干不成事的废话,多是人事纠葛,相互倾轧,可他现在没有高位的朝臣,对叶大公子的提拔得一步一步地来,只能先旁观不语,拖到下朝时已经是下午。

他匆忙换上了太监衣服,上了宫中的马车,到了王国梁守着的宫门,丁内侍向王国梁出示了宫牌,王国梁万般担心地说:“公公两个人出宫行吗?我带几个人跟着吧?”

丁内侍说:“不用不用!”可是他心里也打鼓,小声说:“要不,你带十几个人跟着也行。”

王国梁额头黑线:“十几个人够吗?”

车里的新帝焦急地说:“快点走!”

丁内侍忙说:“我们先走了。”

王国梁看着马车远去,到底不放心,忙点了附近的御林军十来个人,追着那辆马车去了。

张允铭和张允铮自然到得最早,不久自然迎来了镇北侯府的车辆。沈汶和苏婉娘下了车,由沈强陪着,先入了观弈阁旁边的茶庄,然后三人从后面进入了观弈阁。她们被引入了楼上的一个雅间,里面只有张允铭和张允铮。

虽然老夫人的棺柩还被冰镇在府中,等着侯爷回来,扶柩归乡,可沈汶再也不悲伤了。这些天,她吃得好睡得好,把前一阵因操心伤感掉的体重都增回来了,面色透红,眼明眉润。而苏婉娘则有些憔悴,沈强沉着脸。

张允铭和张允铮与三个人见了礼,张允铮和沈汶一对脸,两个人同时露出了笑容,眼睛看着对方的眼睛,典型的脉脉含情。张允铭扁着嘴唇,说道:“沈二小姐可知新帝要说什么……”

张允铮打断道:“那些以后再说,来,先喝点茶,我带了食盒,看,这些是那一路的果干……”他到桌边打开一个精美的食盒,拿出里面的托盘,那只盒子不知道比果干贵重多少,但是张允铮像献宝一样给沈汶捧了过去。

沈汶笑眯眯地拿起来几个,含在嘴里,扭头对苏婉娘和沈强说:“你们也尝尝。”苏婉娘苦笑着拿起一片,沈强没动。

张允铮看沈强:“你都这么大了?!”

沈强紧闭着嘴,很气闷的样子。张允铮放下食盘,端起旁边的一碟点心给他:“你吃这个,那些是给女孩子的,你是大小伙子了。”

沈汶有些担心地看沈强,沈强自从醒来,除了总问是谁下令抄杀外,平时不爱理人,他又长了个大个子,很容易让人觉得没礼貌,很粗鲁。

沈强竟然拿起了一块,一张嘴就放入口中,一口就吃了。张允铮笑起来:“太厉害了!来,都给你,坐下吃,先垫个底,一会儿我带你去吃包子,大馅儿的,一咬流油,配着小米粥,特好吃!”

沈强接了盘子,真坐了下来,一口一个地吃点心。张允铮对沈汶说:“我喜欢你这四弟,与我投缘。”

张允铭听说过沈家第四子在抄杀中手刃了百多人,拉开了乌木弓,又射死了多少人。年纪如此小,就敢下这么狠的手,他可不敢多靠近他。几个人坐了,张允铭又问沈汶:“你觉得新帝为何想见我们?”

沈汶看了眼苏婉娘说:“也许他只是想见一个人,其他人都是掩护吧。”

苏婉娘低头,张允铭叹气:“那样倒也好。”

张允铮对沈汶说:“你好吗?”

张允铭觉得沈汶很妩媚地看着张允铮说:“很好呀,你呢?”狐狸精!张允铭又大声叹气,沈汶扭头看张允铭,张允铮瞪了张允铭一眼,对沈汶说:“别管他,他就是爱这么长吁短叹的!未老先衰!”

张允铭怒目张允铮:“想打架?!”

沈汶觉得两个人怎么掉过来了?忍不住捂嘴笑了,张允铮也笑了,张允铭望天叹气。

人说新帝到了,几个人都站了起来,门开处,新帝慢慢地走了进来。他在车里换了衣服,只是一身黑色便服,一时,屋中沉寂。几个人对望着,有人悲有人喜,有人平静有人警觉。张允铭刚要行大礼,新帝摆手说:“不必大礼。”张允铭迟疑,可是屋子里其他人只行了平礼,他也只好抱拳见礼。

大家坐下,没有客套,新帝首先向张允铭发难:“我要你进御林军,先从底层做起,一年内升御林军首领,负责京城守卫。”

张允铭下巴掉了:“什么?!”

新帝继续说:“……明日先给你个军衔,然后就发旨意,你准备好接旨吧。”

张允铭结巴:“不……不行!我想求娶五公主……”

新帝说:“我可以让五妹尽快还俗。”

张允铭还是推辞:“我实在无此魄力和才能……”又不是为了保全家国,没到生死关头,谁想受那个累?!他有那么多的钱,可以再做京城的富贵闲人了,统领御林军干吗?吃饱了撑的?

新帝面无表情:“那就让你父亲来做吧!”

大家这才回过味儿来,新帝无人,戾太子在宫里都能被暗算了,新帝自然要找可靠的人替换御林军。现在他只认识镇北侯府平远侯府的人,镇北侯府的沈卓去北边了,可不就剩下了平远侯府里的人?张允铭比张允铮年纪大,稳重,当然就被挑中了。

张允铭最后挣扎说:“我与五公主成亲了,不就是……不是说……驸马不理政事吗?”

新帝半眯着眼睛看张允铭:“谁说的?”

张允铭张嘴结舌,他可不想去御林军啊!他这些年在南边训练兵士,已经是个头了好不好?从底层军官做起,他得受多少气?!他忿忿地说:“半年!半年,我摸清了御林军底细,半年上任。”

新帝嘴角似乎露出一缕笑意,点头说:“好吧。”

张允铭皱眉:难道这恰是新帝想要自己干的?

新帝转头看沈汶,两个人目光相交,都特别平静。可是这其中强大的气场,屋中的人都感觉到了。

新帝缓慢地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沈汶含着笑说:“大道至简,天下为公。”她声音不高,新帝却觉得震人发聩。他吸了口气,说道:“属国。”

沈汶说:“分治。”

新帝又说:“人不该叛祖背宗。”

沈汶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是与中国传统思想完全不同是思路。

新帝看了沈汶一会儿,转眼看向沈强,语气温和地问:“你想要什么?”放下了这个话题。

沈强嘴边还带着些点心渣子,闷声闷气地说:“我想进宫去见见下令抄杀我家的人。”

新帝点头说:“好,我会带你去看看。”

沈汶的心提了起来,如果沈强进宫,见了老皇帝和戾太子……她的眉头微蹙,刚要再说什么,新帝又说道:“我请诸位回避片刻,我要与苏娘子说几句话。”

除了苏婉娘,几个人都站起来行礼,走到外面,进入了另一个屋子,张允铭对张允铮说:“他是在报复我!”

张允铮笑:“是,那时我们从北边回来的时候,你对他特别严厉,巴不得让他早点回皇陵,他记着了。”

张允铭生气:“这其实是你惹的!该你去御林军!”

张允铮咧嘴:“我才不去呢!我要去游玩!”

张允铭气得咬牙。

沈汶对沈强说:“四弟,你不要进宫……”

沈强盯着沈汶的脸:“我要进宫!”他的目光格外坚定。

沈汶微叹:“四弟,我在那边见到了祖母,她很好,和祖父在一起……”

沈强眼睛里有了泪光:“可我想她!……”他闭了嘴,可是眼泪还是落了下来。

张允铮过来搂了下沈强的肩膀:“我也见到你祖母了,她说和你也不是见不到了,只是再见,让你别太伤心。”那边,老夫人是泛指,张允铮活学活用,成了特指。

沈强止住了眼泪。

屋中,新帝看着苏婉娘,苏婉娘低着头。

新帝向苏婉娘走了几步,苏婉娘后退一步,行礼道:“陛下……”

“蒋公子!”新帝打断:“你没忘了我的名字吧?”

苏婉娘鼻子一酸,哽咽道:“可那不是真的名字……”

新帝坚持道:“但那是真正的我!”

苏婉娘开始流泪了,她抬起头,看着新帝说:“那我得跟蒋公子告别了。”

新帝摇了摇头,说道:“你还记得那时我掉入底仓,你跟着跳了下去吗?”

苏婉娘点了下头,新帝说道:“现在我就掉在了深渊中,什么都没了,周围全是黑乎乎的,我身边没有亲人,我很怕,婉娘,你要跟我在一起。”

苏婉娘哭着摇头:“我不进后宫……”

新帝说道:“不是后宫,是我住的地方。我想要个家,一个我能休息的地方,我跌倒了能爬起来的地方,你要给我一个家。”

苏婉娘泣不成声:“我……说过……我不能……和别人争夺夫君……我会疯的……”

新帝悄声说:“哪里有别人?只有你。”

苏婉娘哭着抬头:“怎么可能?……我听说……吕氏……”

新帝摇头:“没有的事。只有你,现在和将来,都会是如此。”

苏婉娘吃惊了:“怎么……怎么可能?”

新帝点头道:“如果他们让我为帝,就只有这种可能。”

苏婉娘止了哭,眨了两下眼睛,小声说:“谁信……”

新帝微笑起来:“我只需你信就行了。”

苏婉娘撅着嘴不说话,新帝轻声说:“你别听那些人说什么,许多只是人放出话来想让既成事实,我才不会按他们说的去做呢。”

苏婉娘瞥了眼新帝,见他神情坦然,如过去交往时一样平和,胸中压抑了这许多天的重负一下子轻了,她竟然想微笑,又微微低了头。

新帝对苏婉娘抱歉地说:“真对不住,让你和我一起进这个大坑。我原来想带着你走遍五湖四海的……”他说到这里,自己有些难受。

苏婉娘更低了些头,小声说:“我们女子生来就无法出去的,那次大家出门,是天赐的机缘。哪儿能总有?只要……”苏婉娘鼓了半天勇气,“只要有一个家,女子愿意一辈子守着的……”

新帝深叹一口气,说道:“我们想的是一样的。等我把该做的都做了……”

苏婉娘红着脸说:“我府要为老夫人办事,正等着侯爷回来……”老夫人去世,不是亲生父母,祖辈也要守孝三个月。

新帝点头:“我明白。”

他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也不能和苏婉娘谈得太久,就抬手抱了苏婉娘一下,苏婉娘脸通红了。

新帝从屋中出来,其他人也出来,两边告辞。新帝离开了。

张允铮和沈汶两个也很恋恋不舍地告别,张允铮让平远侯府的人送沈汶和苏婉娘回府,自己和张允铭带着沈强去吃包子。沈汶觉得沈强该多与人交往,明白世事,就同意了。

回府的车中,苏婉娘的愁郁全都消散了,心中舒坦得像一匹新布,眼睛里含着笑,脸上带着羞涩。

沈汶看她这个模样,就笑着说:“恭喜婉娘姐姐了。”新帝一定说了好话,哼!沈汶想,也就是现在自己心性顺和了,不然定是会追究一下新帝的真心的。

苏婉娘有些不好意思,小声说:“我觉得他没有变呢。”

他一天不变,还能一辈子都不变吗?可是沈汶并没有这么说。她现在觉得世间本来就该有许多悲欢离合,人来这一趟不就是为了好好体会生命的酸甜苦辣吗?如果淡而无味,生活不就没有意思了?

沈汶对苏婉娘说:“只要你心里觉得好,就不要犹豫。”

苏婉娘微叹:“我觉得不会那么容易的……”

沈汶安慰说:“那又怎么了,我读过命书,说有些婚事一定要使劲折腾,才能偕老,不然还不成了……”

苏婉娘嘘气:“可谁想折腾呀?!”

沈汶说:“只要成了不就行了吗?好事多磨。”

苏婉娘笑着叹气:“但愿如此吧,不知道边关那边怎么样了?”

沈汶不担心地说:“不该有事吧,我算着,边关的捷报快到了。”

苏婉娘说:“那该多好啊,可惜老夫人……”

沈汶说:“你别难过,她肯定是知道的。”

苏婉娘见沈汶脸上没有什么难过的样子,说道:“你不能这么没心没肺的样子,别人会怎么想?”

沈汶叹息:“我知道祖母很好,就怎么不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