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子和管事都是下人,哪怕是冯阔的人,方法得当也不会碍自己的事。

眼下,她应当脸皮厚一些,重新博得孟云卿的信任。才失了娘亲的孩子,她多费些功夫,像最初那样,赢得她的心。

思及此处,也不顾面上的尴尬了,自顾自搬了凳子,寻着孟云卿对面坐下。亲乎得翻了茶杯,拎起茶壶给自己匀了匀。

茶分三口品。

刘氏一口闷尽,仍不觉解渴。

看了看茶壶,还是停了手,朝孟云卿叹道:“也只有弟妹那样的妙人儿,才能泡出这样味道的茶。”

是在夸她,尽得真传,茶香四溢。

孟云卿这才应声:“大伯娘谬赞了。”语气淡淡的,虽是敷衍,却好歹算是开了口。

刘氏倍受鼓舞,见到成效,就顺藤摸瓜下去:“这段日子瘦了这么多,若是你娘亲见了,只怕会心疼,大伯娘去给你下厨。”

刘氏的丈夫其实同孟家没有血缘关系。

家道中落,却是雅致的人。

初到珙县时,同孟家是邻居,和孟父走得近。

后来刘氏的丈夫过世,刘氏一人照顾三个子女,生活不易。孟父便让云卿唤她一声大伯娘,时有接济。

刘氏感恩戴德。

后来刘氏将宅子卖了,留了些小钱过日子,带着儿女迁去了城西。每隔半月,还是会领着孩子来孟家。

孟父孟母对刘氏没有戒心。

刘氏厨艺很好,丈夫过世后,靠做厨娘勉强过活,日子过得清平。

每次来,刘氏做的饭菜孟云卿都很爱吃。

于是刘氏变着方子给孟云卿做好吃的。

讨好孟云卿,就等于讨好了整个孟府。

于刘氏而言,孟云卿天生好命,家中殷实富庶,有爹娘护着,终日过得是天真烂漫。

命苦的却是自己的三个孩子!

冬日里,还要随着她做活,冻得小脸通红。

命运的不公,深深刺痛了她的眼。

一到孟府,她就止不住得想,这若是她自己那三个孩子的该有多好!

她哄孟云卿欢喜,孟云卿果然就和她亲近。

人前,她对孟云卿比对自己三个孩子都好。

人后,她会忍不住偷偷拿走些孟家的点心水果,事后见到三个孩子欢呼雀跃,她大受鼓舞。

后来,她开始顺些孟家的值钱的器皿,孟家也仿佛不知不觉一般。

回家后,她便将顺来的器皿当掉。换来得钱,能给孩子们置些新衣裳,她的负罪感又减轻许多。

再往后,她在孟母房中闲叙,看着孟母取下那对翡翠耳环放入红木的首饰盒中,忍不住咽了口水。

孟父过世,孟母一病不起。

看着一侧的孟云卿,刘氏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却忽然觉得机会近了。

孟父不在了,若是孟母撒手人寰,她只要将孟云卿捏在手中,整个孟家都是她的囊中之物。

她觊觎的,是整个孟家的财富。

她等了这些年,好容易才等到今时今日。

她怎么可能如此轻易放弃。

刘氏弯眸起身,她要重新博得孟云卿好感,让她尝尝小时候的味道,参杂着记忆的味道,最容易左右人的想法。

刘氏正欲转身出屋,却听身后之人开口唤她:“大伯娘留步。”

她果真回头。

孟云卿也起身,缓步上前:“前几日,我请冯叔叔帮忙,将娘亲的首饰和府中值钱的物什当了,在珙县附近置了些田产和铺子。

刘氏愣住,又听她开口:“置的都是死约,十年以内不得转让和售卖,每月靠这些田产和铺子收租,将好够府中每月的用度,只是闲钱就少了许多。”

刘氏瞳孔一缩。

置了死约,十年内不得转让和售卖。

嘴唇霎时失了血色,有些失态得看着眼前十二三岁的丫头。

她原本是计划将孟云卿带去清平。

清平离得远,那里没有人认得孟云卿,她能冠冕堂皇夺了孟家财物。

若是在珙县——珙县都知晓孟云卿才是孟府正紧的姑娘,哪里容得她一个没有半分沾亲的大伯娘做主。

刘氏捏紧了手心。

孟云卿这一句,忽然打乱了她全盘计划。

人不怕没有希望。

怕的是,尝了希望的滋味却又突然破灭。

刘氏眼底忽然泛起一丝猩红。

还是有法子的!

只要去了清平,这些租子钱她可以代孟云卿收。等限期一过,她还是可以将这些田产和铺子卖了。

天无绝人之路,刘氏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缓和下来。

孟云卿已走到跟前,明眸青睐看着她,她又有瞬间错觉,这丫头似是已将她看透一般。

她不寒而栗。

“大伯娘日后还是少来孟府吧。大伯娘的大儿子断了腿,正躺在家中将养。大伯娘哪里不照顾他,却日日往孟府来的道理?”

刘氏怔住,“你…你说什么?”

第006章 戳破

第006章戳破

刘氏怔住,“你…你说什么?”

“大伯娘的大儿子欠了赌债,将家中的钱都赔光了不说,还欠了不少外账,才被人打断了腿。大伯娘的小儿子虽然孝顺,却受兄长牵连,终日惶惶度日。大伯娘的小女儿十五六了,还未说亲,连半分嫁妆都没有。大伯娘,可是想拿孟家去填?”

刘氏一个激灵,“你…你…”

孟云卿敛眸:“还请大伯娘以自己家中为重,日后少来孟府。”一字一句,清晰明了,刺得刘氏无处躲藏。

“孟云卿,你!…”刘氏一口恶气涌上,可刚刚开了头,又止在喉间。

她不敢同这丫头闹翻脸,断了日后修缮的机会。

这个时候,即便心中有百般震惊和惶恐,还是要压下性子来,苦口婆心道:“云卿,大伯娘知晓,你娘亲才过世,你心中不好过。大伯娘只是想…”

刘氏话到嘴边,却兀得噎了回去。

对上孟云卿那双眸子,刘氏忽然意识到陈词滥调搪塞不过去,便倏然调转了话头,痛心疾首状:“是!是我的大儿子欠了赌债,被人打断了腿;小儿子担心受怕,连屋门都不敢出。我女儿还未说亲,连嫁妆都被她那个不争气的哥哥败光了。可他们的娘亲还在,云卿,你何时才懂大伯娘的苦心?!”

言罢,抹了抹眼泪,连鼻尖都是微红的。

若非已然活过一回,知晓刘氏后来的秉性,此刻刘氏眼中的诚挚,只怕还是会将她骗过去。

孟云卿轻叹:“大伯娘的苦心,可是要带我去清平?”

“怎…怎么会?”刘氏心中一惊。

清平之事,她从未对第三人提起,她自诩小心谨慎。

即便是冯阔,她也是点到为止,只透露了要照顾这丫头得心思,哪里会将清平之事合盘说出?

这本就是秘密,是她留得后路啊!

这丫头是如何知晓的?

惊诧写在脸上,便连说话都无法淡定,刘氏心虚颔首,心里还在拼命思忖着要如何应付过去。

孟云卿却又道:“大伯娘是想先征得冯叔叔同意,住进孟府。然后借照顾我的名义,将孟府掌握在手中。冯叔叔虽然人在珙县,可终究有若大一个冯府产业要照看,无法兼顾。大伯娘是想赢取冯叔叔信任后,就做主遣散孟府的家仆,再将孟府的家宅和私产处理妥当了,带我一同搬去清平。这样一来,旁人根本不知道我们搬去了何处,冯叔叔也无处寻得我们下落。只要到了清平,大伯娘和三个儿女就是外地迁来的富商,再不用咬紧牙关度日。至于我——虽是累赘,却总有办法送走,找个普通人家打发便是。若是日后另有几分资本,就卖到达官贵族家中,赚个好价钱。”

刘氏眼中大骇,难以置信看着她,根本无从辩驳。

她也不知要如何辩驳。

孟云卿便不再看她。重新寻了桌边落座,自己斟了一杯茶,缓缓送至唇边。

良久,屋内缄默。

刘氏才算彻底想通,难怪这小妮子近来变了心性,难怪她再掩饰都毫无意义——孟云卿已然将她的心思看透!

说得她心惊胆战!!

可她哪里甘心!!

刘氏咽了口口水,厚着颜面开口:“云卿,你心中如此看待大伯娘,大伯娘无话可说。可平心而论,这些年大伯娘对你不好?从你娘亲病重到去世,大伯娘哪条不是忙里忙外帮衬着?就算你不领情,大伯娘这没有功劳,还没有苦劳吗?”

刘氏深吸口气,越来越觉得自己在理,便更加理直气壮道,“你不想我来,大伯娘日后可以不来。可这些年的辛苦费,你要如何同大伯娘算?”

孟云卿微微抿了一口,杯盏之中的茶又凉了几分,便不宜入口了。索性拢了拢眉头,淡淡道:“这些年,大伯娘从孟家拿走的东西还不够吗?”

只此一句,刘氏再次僵住。

“你…你说什么?”刘氏恼羞成怒:“你血口喷人!”

原来那丫头全都知晓,只是装作不说,就坐等着自己开口,然后从旁奚落。

刘氏恨得咬牙切齿。

她的算盘不可能就这么轻易落空!

孟云卿的态度已然明了,怕是半两银子都不会给她。她苦心经营良久,心底的怒气哪能轻易压得下去。

“笑话!孟家丫头,你口口声声污蔑我拿走孟家的东西,可有证据?!”

她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拿出什么证据来?!

旁人看来,她刘氏待孟家不薄,哪能轻易凭这丫头一句话翻盘!

至少气势上,不能弱下来,否则心虚之色便跃然脸上。

刘氏故作镇定。

孟云卿不急不躁,依旧慢悠悠道来:“大伯娘靠给城西的富人家做厨娘为生,一月的工钱能有多少?家中不仅有三个孩子要养,还有一个不成器的儿子赌债要还,一个月工钱入不敷出,算一算便知晓。”

原来不曾有证据,只是推算而已。

刘氏松了口大气,转而轻蔑道:“孟家丫头,难道我亡夫去了,不会留家当给我和三个孩子过活?这点就是到了官老爷处,也有理可说,哪容你一个丫头满嘴胡话!”

屋外大雨倾盆,猛然一个雷声劈下,吓得刘氏一哆嗦。

心中又恼又惊,就连屋外匆匆的脚步声都忽略了过去。直至娉婷行至门口,将好听得刘氏激动吼着先前这句。

屋内气氛好不尴尬,娉婷不敢进来。

刘氏看见她,脸上更是挂不住。

刘氏呵斥惯了娉婷,在娉婷面前只觉更抬不起头来。

娉婷也怔住,半晌才福了福身,走到孟云卿身后,也不敢吱声,只能默默看着自家姑娘。

孟云卿却是无碍:“城西的当铺,大伯娘是常客吧?当铺里的买卖掌柜都是有记录的,拿当铺里的记录和这些年孟家丢的东西比对自然就知晓了,总不至于大伯娘家的东西总与孟家失窃的东西一样吧。”

城西当铺!

刘氏心中一惊,她…她怎么知晓得如此清楚?

刘氏的表情看在眼里,孟云卿继续:“大伯娘这些年对我们母女的照顾,云卿一直记在心里。可要是当铺里再查出些旁的东西,并非出自孟家,大伯娘要如何自处?”

言外之意,孟家的东西她可以不追究,旁的脏污便由不得她了。

刘氏心中的天平轰然倒塌!

这些年,她在孟家拿得顺手,自然也得意忘形!有时在城西富人家做活,也忍不住习惯性顺手牵羊。只是孟家的羊大,旁人家的羊小,她的手都算不得干净!

见她惊慌失措,娉婷满眼惊讶,刘氏这些年竟然…

诧异时,又听孟云卿开口:“方才让阿四去衙门请于捕头,到了吗?”

衙门?于捕头?

刘氏脸色瞬间铁青。

娉婷慌张点头:“该是快到了。阿四说他同于捕头提前,府里前几日丢失的一对金银烛台是给夫人守灵时用的。于捕头大怒,说守灵用的东西都敢盗,哪里还有对死者的敬意。”

刘氏下意识咽了口口水,她哪里料想平日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丫头,会有这么一手?!

于浦头嫉恶如仇,以他在珙县的威名,要查出她偷拿孟府的东西简直易如反掌。

她若锒铛下狱,家中的三个孩子要如何办?老二是个不抵事的,要是由着老大性子乱来,他们兄妹三人今后怕连立锥之地都没有。

刘氏眼中哪里还有先前那股子连蒙带唬的语气,神色也突然瘫了下来。

“想来大伯娘家中的事务也多,云卿就不多留了,”言罢,顿了顿,吩咐娉婷道:“娉婷,让安东送送大伯娘。”

不是让娉婷送,而是让安东送。

是要只开娉婷。

娉婷愣愣点头,全然没有领会。

待得娉婷跑出,孟云卿才轻声开口:“大伯娘日后还是别来孟府,多在家中照顾。”

第007章 来客

第007章来客

几日前的一幕过后,刘氏果然没有再来孟府,孟府一时清静了许多。

娉婷是心中藏不住事情的人,总是忍不住找自家姑娘打听,刘氏偷拿府里东西的事情,姑娘是如何知晓的?

姑娘在府中从不管事,更别说管账之类的,先不提刘氏在暗处污下的银两,即便是府内少了几处值钱的器皿,姑娘恐怕都分辨不出来,为何有关刘氏种种,她却清楚得很。

孟云卿笑笑,搪塞而过:“不是我清楚,是娘亲清楚。娘亲觉得刘氏一人独自带着三个孩子不容易,才不同她计较,结果娘亲刚过世,她就打起了孟家的主意。”

娉婷好一阵后怕:“幸亏姑娘发现得早,否则还不知往后会如何?”想想刘氏平时训人的表情,娉婷全然不敢再多想象,要是姑娘日后托付给刘氏会怎样?

娉婷又道:“既然姑娘早有刘氏行窃的证据,为何才拿出来?”

孟云卿微微一叹:“若是真有证据便好了。娘亲过往管账,家里丢了什么东西自然清楚,既然清楚还能蒙混过去,便是有心偏袒刘氏,哪里有什么账目可查?我不过是吓唬她罢了,只是刘氏心虚,自然也就当真了。”

说到底,若非冯叔叔将田产置下来,她也没有底气同刘氏彻底闹僵。

眼下,刘氏祸患已除,她不用重蹈前世覆辙。

在珙县,孟家也是一方小富,旁人也不会轻易打主意到她头上来。

不去清平,便不会遇到宋景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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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氏之事解决后,孟云卿再去了趟城南冯府。

地契之事,终究是依靠冯叔叔帮忙的,她先前的心思放在应对刘氏上,没有好好谢过冯叔叔,于情于理不合。

另一层,便是刘氏之事,她虽没同外人提起过,但总需要找一信得过之人背书。否则刘氏万一翻脸,她一个小姑娘的话,旁人不知相信几分。冯叔叔是一方乡绅,有冯叔叔背书,她也不担心刘氏会掀起多大风浪。

刘氏之事告一段落,再将娘亲生前遗留下来的事务逐一打点,时间便不觉到了四月。

珙县在韩燕偏南。四月里,暖风和煦,草芽漫漫,结伴踏青之人不在少数。

接连忙碌半月,正好趁着空档带娉婷去西桥踏青。

西桥离城北大约十里路,小时候,爹娘经常带她到西桥放纸鸢,娘亲常说,春日里放飞的纸鸢是祈福,她自幼便记得。

那时家中的纸鸢大都是爹爹和娘亲一起糊的,是一家人的趣事。爹爹画画,她就在一侧添乱。在蝴蝶翅膀上画青蛙,抑或是给燕子尾巴描兔子,爹爹却从不斥责她,只是问为何要画青蛙和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