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孟云卿忽得攥紧双手。

这声音,只怕再熟悉不过!

也不待定安侯出声,孟云卿震惊抬眸,眼光直勾勾看向眼前的青衣素袍,手心攥得生疼,也浑然不觉。

年少时的模样,未及弱冠,带着几分清逸俊朗。

恍若隔世一般。

她想起得却是前一世尾声,他眸间的幽暗深邃,冰冷若深谷寒潭。

定安侯所说的人——就是他!

宋景城!!

“孟姑娘。”宋景城巡礼问候。

定安侯早前便同他说起过,要他日后来侯府教习表姑娘功课,教的还是政史经纶,每日授课一至两个时辰。初到京中,他要走定安侯这条路。

定安侯让他来府中教课,是要放他在眼前看看。

他需要这个机会。

侯府的表姑娘姓孟,前些日子才到的侯府,他知道的不多。

他也不明白定安侯要一个表姑娘学政史经纶做什么?

他这一路上便都在想孟云卿是个什么样的人?

只是从他进书房起,孟云卿就莫名看他,半隐在袖间的手也似是死死攥紧,他猜不出何意,却也直觉侯府的这位表姑娘应当不喜欢他。

“云卿?”定安侯微微拢眉。

孟云卿才回过神来,她少有在定安侯面前这般失礼,转眸时,眼中还微微有氤氲:“昨夜没睡好,一直留眼泪,也不知怎么了,忽然又犯了。今日晨间还没去外祖母那里请安,舅舅和宋公子勿怪。”

她说的淡然,不像假话,再加上晌午时候定安侯就听楼氏提起过,定安侯就未怀疑:“若是不舒服,就先回去休息吧,明日未时记得去听雪苑。”

孟云卿点头,福了福身辞别。

竟是再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宋景城目送她出屋。

第067章听雪

孟云卿不知这一路是如何从西院书房回西暖阁的。

五月天,掌心的温度冰冷若寒蝉,仿佛连腿脚都是麻木的,走了多久都浑然不觉。

一抬头便到了西暖阁门口。

“姑娘回来了?”娉婷来苑门口迎她。

孟云卿也只是敷衍点头,没多应声,就径直往内屋走去。娉婷疑惑看向音歌,音歌边收伞边摇头,对口型同她说,从西院回来,姑娘一句话都没有说,她也不知怎么了。

连娉婷都少见孟云卿这幅模样。

两个丫鬟一头雾水。

孟云卿前脚已经进了内屋,两人面面相觑后,也只得快步跟进来。

只见孟云卿端坐在小榻边,盯着一处出神。

音歌去放伞,娉婷就上前给她倒水。

孟云卿接过,轻轻抿一口,似是想了想,又放下茶盏道:“去把给祖母做里衣的料子取来。”

做里衣的料子?娉婷倒是意外。

料子她倒是在早前就准备好了,小姐说是要做两身,她就准备了五六匹料子,等着姑娘选。料子其实也备好几日了,姑娘一直没得空,今日却突然要取料子来。

可眼下分明还一副心不在焉模样。

娉婷迟疑了一秒,还是应声道:“我这就去取。”

孟云卿点头。

临走到门口,娉婷回望一眼,见她先前端起的茶盏还悬在空中,一直没有放下,明显心有旁骛。

“怎么了?姑娘在做什么?”音歌恰好放完伞,折了回来,见娉婷出了内屋就问了句。娉婷道,姑娘说要给老祖宗做里衣,让我去取料子来。

昨日端午节,大伙都得了老祖宗赏。

五小姐和六小姐说要煲汤给老祖宗喝,四小姐说要做鞋子,二小姐说要绣枕巾,姑娘这头早前就得了老祖宗的玉枕,其实早就想给老祖宗做里衣了,再加上昨日那支珍贵无比的白玉兰花瓶,姑娘想快些做好给老祖宗倒也无可厚非。

音歌就道,“料子重,我同你一道去吧。”

娉婷道好。

等五六匹料子取回来,两人各抱了两三匹到内屋。

“姑娘,东西取回来了。”聘婷开口唤她,却见孟云卿还端坐在方才的小榻旁边,似是没有挪动过位置。手中的茶杯也滞在空中,分不清是方才拿起后就没放下,还是重新端起的。

音歌就先进了屋,娉婷跟在她身后进来。

“姑娘,您先看看颜色,这些都是老祖宗喜欢的,姑娘看看是挑着两套做,还是多做些?”音歌抱了料子到孟云卿面前,孟云卿才回过神来,音歌见她眼中略有红润。

“姑娘…”音歌还是忍不住开口。

娉婷也上前,在她身边道:“姑娘,您若是有事,要同我和音歌说,我和音歌都担心着。”

孟云卿就抬眸看她们,唇畔莞尔,“知道了,我没事。就是昨日睡得有些晚,晌午也没休息好,方才在想事情,又有些困了,让你们担心了。”

她语气温和诚恳,眼中有笑意,不像方才那般魂不守舍。

娉婷舒了口气:“那姑娘先休息着,晚些再做里衣?”

“不用。”她根本没有睡意,就接过她手中的料子,翻了翻,示意她堆在桌上并排放着,自己上前挑选。音歌也照做,好让她一起看看。料子有五六匹,能做好几套。

孟云卿道:“先做两件吧,外祖母穿着合身再做两套。”

她如此说,音歌就应好,将她挑好的两匹抽了出来。娉婷也上前,将一侧的案几收拾出来给她用,剪刀,尺子,针线都一应俱全,“姑娘看看还缺什么,我去取。”

“够了,先用着,你们去忙吧。”孟云卿吩咐一声,好似认真拿起一块料子,看了又看,又去篮子翻了翻尺子。

“那我们不吵姑娘了。”

待得两人出了内屋,孟云卿手中提起的尺子才放了回去,重新静坐回一旁。

眸色黯淡。

翌日,未时尚差三刻,宋景城就到了侯府。

安东领他进的府中。

这些日子安东一直在侯府的马棚帮忙,定安侯给孟云卿寻了先生,孟云卿这端的事情便交由安东来做。西暖阁是内院,有女眷往来,安东少有到西暖阁。几日里,府中的其他小厮却带他熟悉了侯府,他记得认真。

去往听雪阁的路,他认得,也不需要旁的家丁陪同。

宋公子是侯爷给姑娘安排的教受先生,安东对他很恭敬,“台阶,小心,宋先生。”

他一开口,宋景城便知他老实,还是个结巴。

听安东说起,他是孟云卿的家仆,跟着孟云卿来的京中。宋景城看了看安东,算不得家丁中聪明能干的,孟云卿却只带着这样的家仆入京?

“到了,宋先生。”听雪阁外,安东驻足,恭恭敬敬鞠躬,做了个相请的动作。

在苑外守着的娉婷就眼前一亮,“安东哥哥!”

她是许久未见安东了,一时就有些语无伦次,等跑到他跟前,才想起安东今日是领了给姑娘授课的先生来听雪阁的,遂又福了福身,“先生好,姑娘已经到了。”

离未时还有两刻,人已经到了?

宋景城有些意外。

他昨日就在西院的书院见过孟云卿,孟云卿对他并不友善,也未同她说过一句话便离开,他直觉她对自己有敌意。他分明是初次见她,不知道她的敌意来自何处。

但她是侯府的表姑娘,他有求于定安侯,他不想开罪于她。

来侯府前,心中就做了最坏的打算。

侯府这个表姑娘应当会给他难堪,许是让他在听雪阁等上一下午时间,许是让迎接的婢女和侍从奚落…却没想到,孟云卿提前两刻就到了听雪阁,他当真有些猜不明白。

“先生请随奴婢来。”娉婷开口,他就点头。

娉婷领他走在前端,又朝安东道,“安东哥哥,你先在苑子里等我。”

安东憨厚应了个好。

“姑娘,先生到了。”娉婷领宋景城进了外阁间,外阁间的陈设原本就像书房,书房前后各有一个案几,可以对坐授课,再适合不过。

宋景城进屋时,孟云卿就坐在其中一个案几前。

案几前放着茶盏,她的目光就盯着眼前的茶杯出身。

听到娉婷的声音,就循声看过来,即便掩饰得很好,他还是明显看到她眼中一顿,继而目不转睛看他,好似要将他看穿一般。

“孟姑娘。”他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就出声问候,寻了她对面的案几坐下。

外阁间的书房本就不大,两个案几之间相差不了多远,他躲不过孟云卿的目光,只得抬眸,大方看她。

她只是看他,也不出声。

他有些尴尬,便补了一句:“孟姑娘好早。”

本是一句寒暄,她还是看他,不接话。

宋景城手中微滞,许是先前就心中有数,知晓她并不喜欢他,就也不自讨没趣,低下头去翻带来的书卷,随口道:“政史经纶,范畴大而广,孟姑娘早前可有概念?”

他抬眸看她,又似是忽然想起她当是不会应他的,顿了顿又道,“以史为鉴,引经据典,所谓政史经纶,当从史论和典籍学起,再有策论。这本《凤阳记》是前朝凤阳子所著的史论,可以从《凤阳记》开始学起…”话音未落,宋景城戛然而止,孟云卿看她的眼神仿佛从方才起就没有变过。

“孟姑娘有在听吗?”宋景城直接问。

孟云卿才转眸重新看他。

意思是,她方才没有听。

宋景城有些窘迫,想了想,便径直起身,将手中的《凤阳记》手卷递放在她案几前:“先抄录第一章,抄录时有不懂的地方,可先记下,而后一并问我。”

良久,她才伸手去接,翻开扉页,掌心便滞住。

宋景城尽收眼底。

只是不知道她为何。

半晌,她才提笔抄录起来。

她坐着,他站着,本就离得远。

孟云卿写下第一个字,宋景城便怔住。

字如其人,一个人的字迹最不易模仿,除非经年累月的熟悉。这卷《凤阳记》是他早前手抄的,一直带在身边。而孟云卿笔下的小楷,一笔一画,内里都透着他的字迹风格,却又不全然相同。

就像是…风骨分明不同,却多少年潜移默化,才变成相近的样子。

稍有眼力的人便都看得出来。

宋景城就看向眼前低头提笔的孟云卿,心中竟是莫名意味。

“你的字是谁教的?”越看越心惊,便忍不住开口,连声音都是低沉的。

孟云卿手中顿住,墨迹便直接在宣纸上晕开黑色一片。

第068章前程

“有什么关系吗?”孟云卿侧着头,转眸看他。

她声音很轻,修长的羽睫下,看不出太多情绪。

孟云卿忽然问,宋景城就一时懵住。

她个头本就娇小,端坐在案几旁,显得整个人更为单薄。应当还未及笄,青丝也未盘起,并不精致的五官却长得十分匀称,不招摇,却有些招人喜欢。

只是眸间的黯淡似是处处透着与她年纪不相称的冷淡,叫他无所适从。

是啊,她的字迹里不过透着几分和他相似而已。

他这般问倒是突兀得很。

她是侯府的表姑娘,她的字迹自然是自幼习得的,他问得逾越了。

宋景城就敛了眸间的惊愕,缓缓道:“孟姑娘的字和我的几分相似,有些意外。”

孟云卿又看了看他,没有再应声,继续低头誊抄案几上的《凤阳记》,先前晕开的墨迹也由得字里行间的巧妙距离,将好妥善得处理过去。

全然不像一个小姑娘的沉稳冷静。

宋景城就忍不住打量她。

她端坐在案几一侧的姿势端正,该是从小养成的习惯。

《凤阳记》的书卷放在左侧,她誊抄的宣纸再右。她一眼要扫过完整的一句,再逐字誊写下来,不像他见过的小姑娘,大都沉不住气,看两三字便写两三字,再看两三字,再写两三字。

这样写仿佛快是快些,但文章的思绪和排列都显得断断续续,为了誊抄而誊抄。

缺了做学问的一气呵成和行云流水。

誊抄文卷确实可以看出一个人的个性,他才让她先誊抄《凤阳记》。

这样性子的人,往往都性情平和,好相与。

孟云卿却不是。

宋景城微微垂眸,她对他,带着某种天然的疏远,他却不好问起。

他初到京中,需要凭借,定安侯安排的差事,他想做周全,哪怕是让他教受一个养在闺阁中的世家千金政史经纶,荒谬是荒谬了些,他只能利用好这个机会。

旁人求都求不得。

只是他要如何做,才能打破孟云卿的芥蒂?

思绪间,就一直盯着孟云卿出神。

连孟云卿提笔,他都险些没有察觉。

好在余光之下,轻轻瞥得,就敛回了目光。

孟云卿也搁笔,宣纸上还有未干的墨迹,日光应在没有干涸的墨迹上,有些耀眼反光。宋景城拢了拢眉头,就见她拾起方才誊抄的宣纸,拿在手中微微晾了晾。

他也有这般习惯。

誊抄完,先不急着放到一处,而是粗略看完后,才会微微晾一晾,怕墨迹沾染出来。

她也有这般习惯?

许是先前见过她的字迹,已然惊愕过了一回,眼下便不似方才那般大惊小怪,反是轻声赞许道,“孟姑娘的习惯很好。”

孟云卿手中就僵住。

他是有这般习惯。

所以她才习惯了等他落笔,就替他读完一遍,然后拾起宣纸晾一晾,再还给他收起来。

特别是当他抄录大段书籍时,他抄好一页,她就粗略检查一遍,而后晾好再逐页整理起来。等他抄完,她也整理得差不多了,他便莞尔,我看红袖添香也不过如此,还是锦年知我。

前一世,就如浮光掠影般,在眼前飞逝。

仿佛她不去想,也会浮现在脑海。

就像今日在听雪阁,她想知道她能佯装平和到何种程度。

但院中响起他的脚步声,她都熟悉得通透,先前特意早来正襟危坐敛下的气息,也渐渐打破,难以平复。

她就抬眸看他,仿佛隔了一世再看一个人的过往,分明熟悉,历历在目,好似昨日,但自己掌心的冰凉,又仿佛想起前一世尾声,隐在那袭昏黄灯火后的幽暗和淡漠。

她看不透他是哪一种人。

就像看不透为何重回一世,他也要出现在定安侯府!

孟云卿垂眸,敛了方才眼中情绪。

宋景城就收起她案几上的书卷,踱步回对面的案几落座,书卷就正好翻到第一章。

《凤阳记》是凤阳子的论著,开篇第一章其实泛泛而谈的是吴地风土,看似与史无关,实则处处相关,作为引言,末尾才点出用意,被誉为深入浅出的开篇之作。

宋景城就从第一章引言的吴地风土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