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云卿倒是意外。

今儿是初七,开春后第一天早朝,舅舅应当是才从宫中回来的,段旻轩和舅舅一道,莫不是段旻轩也随舅舅一道入宫了?

她满腹奇怪,但问守门的小厮也是不清楚的,索性点头算了应声,便领了娉婷往听雪苑去。

西院内,定安侯回了内屋,侯夫人便迎了上来,替他拿手上的披风。

有侯夫人在定安侯跟前伺候着,其余的丫鬟便都知趣得退开了。

侯夫人挂好了披风,又上前替他宽衣,动作温婉贤淑,定安侯配合着伸手,听从她安排。

“今日这么晚,可是朝中有事?”侯夫人一面替他宽衣,一面询问着。

照理说初七开朝,都没有要是,朝中至多不过半日,晌午前便回来了,今儿个倒是折腾到了黄昏。世子那边倒是在晌午前就回来了,也让人来同她说,父亲被殿上留在宫中用饭,怕是要晚些。

至于平帝见宣平侯之事,沈修文没有多说。

侯夫人便没想到会晚这么久。

定安侯道:“没什么大事,殿上只是寻我说会儿话。”

侯夫人就笑了笑,又替他换上外袍:“你这两日睡得不安稳,我让厨房顿了些安神的汤水,一直在厨房温着,要用些?”

定安侯也笑:“好。”

侯夫人就撩起帘栊,唤了韵来去盛汤来。

折回时,定安侯已整理好衣袖,寻了一坐下。

侯夫人就在他对旁落座。

中间的桌上放了些水果,屋内烧着碳暖,干得很,侯夫人就剥了橘子递给他,定安侯从善如流。

“今日可有见到卫将军?”侯夫人问了声。

“见到了,只是没见到卫同瑞,称病了。”定安侯淡然应声。

侯夫人顿了顿,而后便会意,又道:“再过几日就是元宵了,出了元宵就是出了年节,也不知道卫家的意思如何。”

她自然听到了京中有关陈家的传闻,当初说好了年节里将亲事定下来,近日里的风言风语,也似是搁置了。

侯夫人有些遗憾,她倒是相中了卫同瑞的。

卫同瑞这孩子品行端正,在这些个晚辈里算好的,她瞧着卫同瑞对云卿是有意思的,再有,将军夫人还好相处,这对云卿来说的确是个好归宿。

定安侯就问,“将军夫人近来可有找你?”

侯夫人摇头。

虽然侯爷不提陈家之事,但此事事关惠王之乱,不言而喻。想从她这里探口风的人不少,她都应对了过去,但其实云卿的身世,侯爷也从未同她提起过,她心中也是担心的。

定安侯就道:“你也无需在意,陈家的事牵连甚广,卫家顾忌也是对的。”

侯夫人叹气:“我倒真挺喜欢卫同瑞这个孩子,踏实又稳重。”顿了顿又道,“只怕这阵风声过去了,也生了间隙,好端端的婚事也作罢了。”

她是真为孟云卿着想。

屋外,脚步声响起,应是韵来取了汤水来,定安侯就长话短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许是有更好的缘分。”

他如此说,侯夫人就看他。

正好韵来撩起帘栊进了内屋,两人都默契得停止了话题。

定安侯拾起汤匙,喝了一口。

侯夫人问道:“淡不淡?”

他惯来口味清淡,侯夫人让厨房少放些食盐,又怕他喝不惯味道。

定安侯摇头,“正好。”

侯夫人莞尔。

定安侯再盛了一汤匙,送至唇边,思绪便回到几日前,段旻轩来寻他说宣平侯的事。临末了,段旻轩才笑呵呵道,“我还有一个条件——暂缓卫家同定安侯府的婚事。”

他当然意外,“哦?”

段旻轩不以为然道:“反正,也不是良配。”

一口饮下口中汤水,定安侯忽然似是明白了何事,便忽的笑了出来。

“宣平侯呢?”他问的是韵来。

段旻轩平日借住在西院,韵来照顾得多,他问韵来是清楚的。

韵来就道:“小厨房说晚饭都准备好了,宣平侯似是有急事出府去了。”

定安侯只应了声好,也不多问了。

****

平阳王府,赵世杰和段旻轩端正好对坐在一处,四目相视,又一同望了望身边正在起头上的商君和。

商君和气得来回踱步,“他犯浑,你也跟着犯浑?”

赵世杰想喊冤,但发现自己确实是共犯,就只得缄默。

商君和更气,“你们这么合伙骗老爷子,要是老爷子知晓了怎么办?那可是他亲孙女的事,能作假吗?”商君和越想越火大,大道抑制不住,就指着段旻轩道:“尤其是你!你怎么想的!”

段旻轩愣了愣,应道:“孙女,同孙媳妇,也不差啊?”

第108章落定

不差?

亲孙女,外孙媳妇?这都什么和什么!

商君和险些将眼珠气得瞪出来。

赵世杰就在一侧握拳轻笑,段旻轩便也转眸看向赵世杰,两人对视一秒,段旻轩似是心领神会一般,也跟着笑起来。

这两人简直蛇鼠一窝,商君和越看越恼!

临到恼怒边缘,赵世杰才伸手将她拉入怀中,宠溺哄道,“好了君和,不闹了。”

商君和回头狠狠瞪他。

赵世杰又道:“都是为了老爷子好。”

商君和不应声。

赵世杰继续:“老爷子年事大了,身体骨也一日不如一日,心底最惦记的就是这个孙女,日子才有盼头。”

商君和反驳:“即便如此,也不应该骗老爷子,没寻到就是没寻到,继续寻就是。若是让他知道了我们合伙骗他,他本就犟得像头牛似的,心里怎么过得去这个劲儿,你们就不怕适得其反?”

赵世杰幽幽一叹。

目光看向段旻轩,商君和就也跟着看过来,段旻轩才缓缓敛了笑意:“老爷子的孙女,早前没了。”

没了?

商君和僵住,她怎么没听他们说起过?

老爷子若是知道了怎么受得了?

思及此处,询问般看向赵世杰,赵世杰也噤声,当作默认。

商君和指尖微颤,心中就似钝器划过,忽得沉了下去。良久,才又开口,“是什么时候的事?”

段旻轩应道:“是早些年前的事了。为了应证真假,我去年从苍月来了燕韩,查了珙县临近的二十余个县,能走的地方都走了,最后才确认——老爷子的孙女没了,□□岁的时候。”

他的声音低沉干涸,听起来像从深海里打捞起来一般。

商君和也缄默了。

赵世杰便揽紧了怀中:“旻轩同我商量过,我也是赞同的,都是为了老爷子好,撒个谎也无妨。更何况孟云卿本来就不知情,在她而言也不算撒谎,加上一侧还有旻轩在,老爷子没那么容易察觉。”

商君和轻蹙眉头,“孟云卿是陈家的后人吗?定安侯府连她都瞒?”

赵世杰就笑:“是不是陈家之后又如何?”

商君和悠悠一叹,是啊,是不是又如何,从今往后,她就是老爷子的孙女,只要他们三人不说,定安侯不说,此事就尘埃落定了,对谁都有好处。

只是,商君和又看向段旻轩:“定安侯府同卫家走得亲近,侯夫人和将军夫人都有意撮合卫同瑞和孟云卿的婚事,即便这个时候带云卿离开燕韩去苍月见老爷子,沈卫两家的亲事也是可以提前定下来的,你就不怕弄巧成拙?”

她是指,孟云卿要离开燕韩,怕定安侯府和卫家想提前将婚事定下来。

听说将军夫人和侯夫人走得近,眼下风波一过,沈卫两家即刻定亲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段旻轩却淡然道:“不会,我同定安侯谈了条件,卫家的婚事暂缓。”除却卫家,定安侯府也一时寻不到理想的人选,这么短时间总不会草草将孟云卿的婚事定了,他早就拿捏清楚了。。

商君和又道:“云卿又不一定想嫁你啊。”

孟云卿她见过几次,她虽然很喜欢,却看起来不像会主动透露心际的人。说了半晌,也怕是有人在自己想罢了。

段旻轩便幽幽从袖袋中掏出那两枚剑穗子来,笑眯眯道:“她送的。”

****

从平阳王府出来,段旻轩的思绪就飘到了一年前。

他那时确认老爷子的孙女没了,就折回了珙县,思寻着要如何给老爷子说这件事,或是干脆藏起来不说,还约了世杰一道来珙县商议。

只是没想到,会在珙县遇见孟云卿。

那日暴风雨天气,他心中正烦心着老爷子的事,孟云卿主仆三人来躲雨,他并没有在意。

后来见到孟云卿煮茶,他忽得想到老爷子。

老爷子也爱煮茶,虽是附庸风雅,他却有些念老爷子了,更静不下心来。

说请也好,威逼利诱也好,看着孟云卿煮茶,行云流水,又处变不惊,他忽然想起若是老爷子的孙女还活着,似乎也该是这个年纪了。

他就不由多打量起她来。

五官还没有长开,长相也很普通,放在平时很不起眼。

唯独淡然的性子,也不惊慌,倒像是藏得住事情的人。

有一刹那,他在想,若是他给老爷子寻一个孙女来又会如何?

寻一个生在珙县的,年龄相仿的,性子沉稳心思细腻的,最好,还能投老爷子所好(茶)的——恐怕再寻不到比眼前这个孟云卿更合适的丫头了。

暴雨停歇,她匆匆离开,他也没有急着留她。

要把一个留在老爷子身边,就要对这个人知根知底。

于是他在珙县逗留的时日并不短,一是等赵世杰,二是慢慢了解孟家在珙县的细枝末节。

孟云卿才失了母亲,在灵堂跪了几日,家中却有一个手脚不干净的刘氏在蠢蠢欲动,想伺机吞并孟家的财产。刘氏给周遭的印象很好,对孟云卿很是照顾,孟云卿唤她一声大伯娘,还自幼同她亲近。

他心中难免有几分替她担心,她一个小丫头,如何斗得过心思成熟的刘氏?

也不知为何,他忽然心生护短。

许是他也爹娘早逝的缘故,至少他还有照顾他的老爷子,她身边却连一个护她的亲人都没有。

“淮水尹罗,当配盐煮。”

脑海里便时刻浮现出那抹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后来,知晓冯家在替她购置田产和店铺,她却看起来一无所知一般,他才意识到这个丫头比他想象的更聪明,也更善于隐藏自己。

他便想知道她更多。

他的马车时常跟着她,她自诩做的小心翼翼,其实他都看在眼里。

她有着这个年纪不相符的沉稳,叫人好奇。

母亲坟前,并非大哭大闹的安静,却也同样有着让人放不下心来的瞬间。

春日里,他不知她为何在守孝还要去放纸鸢?

只是见她望着断线的纸鸢出神,他忽然想,若是他在,她手中的纸鸢其实是可以飞得很高很远的。在他出神的时候,她已上了马车走远,他便下了马车,拾起那个纸鸢,看了又看。

他发现他开始在意这个,和他有着相近身世,生活却截然不同的丫头。

而且还是个分外不爱笑的丫头。

她身边也没有旁的亲人了,他若是带她回侯府,会不会对她也更好些?

他如是想,就看着手上的纸鸢微微扬起嘴角。

也不知是不是魔怔了,便唤了段岩一道放纸鸢,段岩嘴角抽个不停。

再往后,京中有人来寻她——是京中的定安侯府,沈家。

他才知晓她是定安侯府遗落在外的表姑娘。

沈家来了人,要接她回侯府。

定安侯府在燕韩国中都是鼎盛的名门望族,她的外祖母和舅舅也都尚在,身边有了亲人,她再就不是一个人。

于她而言是好事。

他也犹疑,要不要带她回宣平侯府?

等他启程同沈修颐回京,他也没拿定主意,只是心中不放心,也没想好,就也一路跟着。

入江的客船上,他忽然想到一件事,定安侯府一个好好的表姑娘为何会流落在珙县,十余年间都不闻不问,这其间应当另有隐情。只是他不知这所谓的隐情,对她是好是坏?

他是希望她好。

就让人给赵世杰捎口信,郴州等。

他许久没有沾过酒了,只是忽然来了心思便多饮了几杯,断片之前,他记得他是想去看她的…

等他醒来,已经是翌日黄昏了。

他去甲板上吹风。

说来也巧,远远就见她独自坐在一处看书。

也不知她看的是什么,清风拂面,她也浑然不觉,只是捧着手中的册子发笑,有时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道月牙。

他很少见她笑,她长得不算好看,甚至不算清秀,她的笑容却让人如沐春风,尤其在四月的入江上,就似一股清流,洗涤他心中所有的繁冗,只余下屡屡温和柔软的阳光,清浅落在她身上,好似镀上一层清晖。

他想,他许是不该躲在她身后了。

“看的什么书?”他声音有些冷冰冰的,是不想一脸笑意吓到她。

但她似是还是被他吓到了。

“姑娘看起来面熟。”

“不熟不熟。”径直将手中的册子塞给他,似是一只兔子一般逃跑了。他嘴角微微勾勒,低眉看了看手中的册子,眼角挑起一缕意味深长的笑意——拐带千金小姐二三事。

还真是,说到他心里去了。

一本拐带千金小姐二三事,他在客船上了翻了好几遍,明明是本无聊至极的女子读的话本,却被他看得滚瓜烂熟。

他若是想拐带呢?

如今,尘埃落定。

从平阳王府出来,到定安侯府,已是入夜。

他借住在西院,会途径沈琳的听雨阁。听雨阁内灯火通明,隐隐还有嘻嘻哈哈的笑声传来,门口,他一眼认出听雪苑的小丫头来。

孟云卿在听雨阁?

他脚下迟疑,又忽而莞尔,踱步离开,往后的时日还长。

听雨阁内,孟云卿也不知为何,转眸看了看窗外。

似是又开始下雪了,瑞雪兆丰年。

思凡正好抱了沈琳的针线盒过来,孟云卿才收回了目光,笑眯眯看向沈琳。

沈琳便道:“外祖母说你女工最好了,今日你得教教我。”

难得她有兴致,孟云卿看了看她的大针线盒子,朝思凡问道:“你家小姐这是要做什么呀?”

思凡捂嘴偷笑:“还不是想趁着正月里,给新姑爷多做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