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德十九年,先帝尚在,太子未废,景王还在京中,才封了亲王,意气风发。还请他做媒,向二叔求娶了安安了。安安出嫁时,景王信誓旦旦,说只娶安安一人,日后连侧妃都不要,只好好照顾安安。那时他同景王亲厚,他到京城住的是景王府,可以和景王用同一个碗喝酒,夜话时同塌而眠。他们自幼以‘兄弟’相称,他少有唤景王‘殿下’,唤的是“子笺”…

——弘德二十一年,太子废,先帝薨,他和二叔力保景王登基,怀安侯府一门荣耀。

——弘景七年,景帝赐死了安安,将二叔下狱,派了宫中最精锐的暗卫连同南蛮的死士到怀洲取他的性命,害他妻离子散。

若非真实经历,就不会历历在目。

人非圣贤,怎么会不耿耿于怀?

思绪中,马车缓缓停下了下来。

还有二十里才道京中,郭钊却掀起帘栊,让他看:“侯爷,景王亲自来京郊接您了。”

李子笺…

帘栊外,马蹄飞踏,三骑一前两后朝马车这端来。

临到车前,又勒紧缰绳,马蹄急刹,溅起一阵扬尘。

“沈逸辰!”

沈逸辰微微阖眸。

片刻,才睁眼,掀了帘栊下马车。

马车外,一袭锦衣华服映入眼帘。

玉冠束发,靛青色的利州锦缎上是金丝线绣着的腾云四爪金蟒,脚踏官靴,神采奕奕,应是才下了早朝便直奔京郊而来。

收起马鞭,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将缰绳递给了一侧的侍从,半是怒气,半是怨气上前:“沈逸辰,有你的!迟了几日来京中也不让人捎信来,害得本王日日都在这里等。”

言罢上前,伸手揽在沈逸辰肩膀:“快说说看,是不是在元洲城看上哪家姑娘了?要真是的话,便看在这姑娘份上,这笔账本王就不同你算了!”

沈逸辰敛声。

景王停下脚步,眉头微拢:“逸辰?”

他今日很有些奇怪。

沈逸辰才转眸看他,应道:“是,大理寺卿方世年的女儿,方槿桐。”

啊?

*****

元洲城内,自卯时起,四方街附近就热闹了起来。街道两头人影重重,大都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一面说话,一面踱步往清风楼方向结伴去。

其中几人,方槿桐认识,是她在京中见过的棋士,眼下都来了元洲城。

官府的衙役拦下马车,方如旭上前交涉,片刻才折了回来。方如旭一面掀起帘栊,一面“啧啧”叹道:“幸亏听了你的,今日早出来了。四方街附近便开始禁马车了,剩下的,我们得走着去。”

方槿桐一身牙白色的男装,头上一枚素玉簪子束着发。她的个头原本在同龄的世族小姐里就算高的,但如今束着发,扮起男子,便像矮了半截似的。

“阿梧,帮我看看头发。”清风楼的名帖只能方槿桐一人进去,带不了阿梧,若是束发散了,才是出乱子了。阿梧上前替她拢了拢,也只见有些细丝垂下来罢了,旁的并不打紧:“三小姐放心吧,簪子束得紧,不会散的。”

方槿桐这才莞尔。

又伸手进袖袋里,掏出那枚名帖看了看。

没丢,还在。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若是今日再丢了,她哭死在清风楼外也无济于事。

“这回可收好了,沈括都走了,再没有人给你送名帖来了。”方如旭从她手中拿过来,看了看,才故意同她打趣。

方槿桐睨了他一眼,从他手中拿回名帖,一面往袖袋里收好,一面道:“这‘清风楼’的名帖本来就是他从我这里偷偷拿走的,否则哪有这么巧的事,刚好我的名帖丢了,又没同外人说起过,他恰好手中就有一个,还掐指一算,就让人假惺惺给我送回来了?”

确实,方如旭也想不通。

“那沈逸辰图什么?”方如旭不死心。

方槿桐伸手抚了抚额头:“他若不是小气,一直耿耿于怀白瓷花瓶那回的事;就定是脑子有问题,尽做些分不清东西南北的事。这样的人,以后绕道走就好。说不定下次遇到了,还会厚着脸皮,让我谢谢他送名帖给我。”

方如旭啼笑皆非。

言语间,清风楼就在眼前。

四层的雅致阁楼,就在四方街正中间。

席萧两大国手的对弈,已时才开始,清风楼外已经人满为患。

方如旭便道:“快些去吧,兴许还能有个好位置。二哥在这里等你,看完了就出来寻我。”

方槿桐从善如流。

一楼大堂处,棋童见了她手中的名帖,便上前招呼:“公子,请随我来。”

方槿桐跟在他身后。

验贴的档口共三处,连在一起,中间有隔断隔开。

方槿桐递上名帖,名帖正中烫了半个金印,金印旁是印上的‘清风楼’三个字。

验贴人接过名帖,仔细看了看,接过来的名帖要和手中的另外半个金印模子完整凑上才能入内。而每道金印的纹路都不全相同,仿也仿不出来。果然细致,方槿桐心中叹了叹,难怪清风楼的名帖难求,也不怕旁人仿,是有缘由的。

验贴之人又起身,从身后的锦盒中挑处了一枚对应的玉箸给她:“公子,请从此处上二楼,落座白云间。”

方槿桐谢过。

清风楼共有四楼,对弈的棋座设在二楼。二楼的座位是最适合观棋的,能在近处看到席大国手和萧大国手。方槿桐喜出望外。她的位置就在正中偏右一点,不仅可以看到全部棋盘,就连对弈之人的眼角眉梢都能看得清楚。

是上上位!

这白云间有差不多两部马车大,隔间同隔间之间只有木梁隔断,没有砖瓦,木梁之间挂了霜色的轻罗幔帐,很是典雅,透过这层轻罗幔帐,隐约可以看见两侧隔间里的人。

右侧的隔断空着,想是人还没到。

左侧的隔断里,却隐约见到两道人影。

一人一贴,是清风楼惯来的规矩,这隔间里怎么会两人?

而左侧的隔间内,仆从模样的男子顿了顿,轻声道:“东家,白云间的名帖前日里给了怀安侯,来的这位,似是没在怀洲见过。”

肖缝卿慢慢放下茶盏:“嗯,是个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肖老板登场!

第9章 名册

姑娘?肖挺倒是意外。

世族名媛中喜好棋艺的确实不少,但少有姑娘家会亲自来清风楼观棋的。更何况,肖挺皱了皱眉头,更何况这白云间的帖子还是怀安侯的。

东家有意拉拢怀安侯,白云间来的人却不是怀安侯。

肖挺询问般看向肖缝卿,可是要去查一查?

肖缝卿自顾品茶,面上的神色却并不在意:“你知道今日是来做什么的。”

肖挺立即会意:“是,东家。”

已时将近,清风楼里的人越来越多。

先前白云间右侧的隔间里,也有人落座了。大国手对弈的棋座在二楼,故而二楼的隔间最少,也最是清静。

方槿桐环顾四围,总共也不过十二个大隔间。想要拿这样位置的名帖,光凭一掷千金都不行,阳平竟然能寻到清风楼的邀约!

方槿桐心中唏嘘。

再仰首,只见三楼同四楼的人似乎就多了。

从三楼和四楼看下来,应当只能看得见两位大国手的头顶,是看不到棋盘的。故而三楼和四楼的南侧各有一个巨大的棋盘悬挂着,届时有棋童按照二楼的棋局摆棋。

元洲城的清风楼是有名的风水宝地,诸如这样的对弈棋局,珍宝拍卖,大家讲坛都在清风楼,连京中的思宝阁都望尘莫及。

也不知这清风楼的东家是何人?

胡乱思绪中,堂内的金钟敲响,守钟的棋童朗声道:“辰时八刻,有请大国手。”

须臾,楼内便安静下来。

二楼大堂的十二座屏风后,陆续走出来两人。

前方的一人白须冉冉,身着青色的大袍,显得庄重而威严。席仲绵座下弟子三十六人,各个在当今棋坛里都拿得出手的,一代宗师,有这样的风骨不足为奇。

方槿桐在京中见过席大国手几次,只是远远看到,并没有亲眼见过他对弈,但他的棋谱,她每局都看,她最敬重的棋手便是席大国手。

席仲绵从屏风后走出来,方槿桐不由坐得端正了些。

席仲绵身后便是萧过。

都传萧过是怪才,为人孤傲,不喜与人为伍。

四五年前才初出茅庐,用了三年时间击败了南派各大高手,一时声名鹊起。既不收徒,也不传艺,所有的时间不是用来下棋就是用来看棋,时常废寝忘食,所以棋艺之精湛,成为南派棋艺的巅峰。

方槿桐一直以为萧过是四十上下的大叔,却不想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好棋者往往以棋艺较高低,忽略了年纪。

左侧的秋风间里,肖缝卿端起的茶杯悬在半空,凝眸看向刚刚落座的萧过,嘴边微微勾了勾,也看到他向这边看来。

辰时八刻,两人各抓一把棋子,交由棋童并数,若为单数,右侧执黑子,若为双数,左侧执黑子。

黑子先执棋。

棋童认真数完,将黑棋盒置于席仲绵跟前,白棋盒放于萧过身前。

已时到。

秋风间内,肖挺屏住呼吸:“不知萧二公子能否赢过席老先生。”

肖缝卿也不抬眸,凉凉道:“他会的。”

开局。

下棋的人心无旁骛,随着黑子白子交叉落子,观棋者却有不少已经按耐不住,能零零散散听到叹息声和感叹声。观棋不语,但身在南北两派大国手的棋局里,不见得能控制得住情绪。

这样的棋往往下得慢,但萧过却明显落棋利索。

在这样的一场对弈中,最怕便是输了心态,失了平常心,便等于丢了棋局。

萧过继续快而准,席仲绵却依旧不急不缓,当稳则稳,棋局一时难分上下。但席老先生走得步步精湛,相比之下,萧过倒是稍弱一些。

已时三刻,萧过依旧快步落棋,全然没有旁的思绪,而席老先生却开始明显心有旁骛。每掷一子,都忍不住抬眸打量对面之人。

方槿桐的座位离得近,席老先生什么棋局没见过,对弈场上输赢是常有之事,以席老先生这般年纪,不至于会被萧过逼到慌乱的地步,她能明显看到席老先生额头上的汗水。

已时四刻,席仲绵挥了挥衣袖,执棋盒。

意思是,要暂歇。

高手间的对局往往不是在一两个时辰之内决胜负的,席老先生年事高了,要暂歇也在清理之中。

棋童上前封存棋盘。

有人上前扶席老先生起身,方槿桐离得近,既看得到席老先生错愕摇头,也隐约听到了他口中小声重复的“怎么会”“不可能”几个字。

其实,方才的那几步棋萧过走得虽然精湛,却并不如席老好。而萧过反而自信,席老却如履薄冰,方槿桐有些看不懂这场对弈。

中途暂歇有小半个时辰,眼下也到了午间,清风楼各层的露台都设了茶歇。紧张的气氛过后,观棋者可以小歇,再等棋局继续。

方槿桐起身,去楼台拿了些吃食,也听二层的观棋者议论了一些今日的棋局,大多是席老爷子更胜一筹,萧过太过激进之类。能在二层的都是大家,她不好参与,便抽身回来,只是路过秋风间时,脚下停留了稍许。

“姑娘看什么?”肖缝卿并未看她,眼睛盯着手中的书卷,却开口同她说话。

听到姑娘两个字,方槿桐心中一慌,见四围没有旁人,才走了进去。

肖缝卿抬眸看她。

“你怎么知道?”方槿桐诧异,但对方既然没有当众拆穿她,也不会给她难看。

肖缝卿笑了笑:“耳洞。”

方槿桐才伸手摸了摸,而后又悻悻收手。

肖缝卿放下手中卷轴,“到我问了,姑娘方才看我做什么?”

方槿桐有些不好意思,便也不隐瞒:“清风楼的名帖只能一人进入,方才见你这里有两人,所以好奇罢了。”

肖缝卿又笑:“他是清风楼的掌柜。”

清风楼的掌柜?方槿桐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清风楼的掌柜自然是可以随意出入。

可清风楼的掌柜为何会在秋风间里?

肖缝卿仿佛洞察她心思一般,礼貌道:“在下是清风楼的东家。”

清风楼东家?

方槿桐却意外了,能经营清风楼的必然是国中首屈一指的商贾,没想到竟是眼前这个五官精致,温雅如玉的公子。

“姑娘不信?”肖缝卿问。

“哦,不是。”方槿桐有些懵,但又不好说,她以为清风楼的主人会是个大腹便便,脑满肠肥的流着油水的商人罢了,谁知,竟然是这样模样清秀的?

方槿桐眼眸微动,见他手中的书卷合上,扉页上写了“纪九残局”几个字,便灵机一动,话锋一转:“纪九残局?”

肖缝卿适时递给她。

她接过,只看了一页,脸上笑容便明媚起来:“真的是纪九残局?”

肖缝卿点头:“是孤本,姑娘见过?”

方槿桐有些激动:“我早前见过两张残页,没想到真有孤本…”眼睛盯在书页上,有些爱不释手。

肖缝卿嘴角微挑:“那便送与姑娘了。”

方槿桐以为听错,诧异看他,这等珍奇的孤本。

肖缝卿道:“我看过了。”

方槿桐也笑了笑,俯身还他:“多谢公子借阅,我也看过了。”

无功不受禄,她同他又不认识。

恰逢棋童敲钟,棋局继续。

方槿桐告辞,他也不留,只是嘴角牵了牵。拾起书卷在鼻尖轻放,有白玉兰的味道。

敲钟过后,席仲绵和萧过相继回场。

堂中,席仲绵和萧过对坐。

方槿桐只觉萧过面色依然如旧,席老先生似是脸色更为苍白了些。

方槿桐有不好预感。

黑白棋子相继贴入,在棋盘上走出一局金戈铁马,气吞山河。

只是席老先生分明越走越好,棋路越加分明,气色却越来越难看,就连右侧之人都忍不住猜测,席老爷子今日怎么如此奇怪?

更奇怪的是萧过,分明要输棋了,却面色不改。

申时,萧过盒上棋盖。

棋童上前数目。

“黑棋胜,半子。”棋童的声音响彻清风楼。

周遭赞叹声并着嗟叹声都有,瞩目中,萧过起身,拱手朝席老道了声:“萧某输了半子,心服口服。”

席仲绵已面色惨白,若非棋童一侧搀扶着,近乎站不起来。

萧过侧目,看向席仲绵时,席仲绵心底一惊,满眼慌乱,全然失了准则。

肖缝卿低头,随手提笔,在那本名册上用红笔划掉了“席仲绵”三个字。密密麻麻的名册,共计二十二人,加上“席仲绵”在内,共计划掉了二十一个。

肖缝卿搁笔,复仇名册内只剩最开头的“方世年”三个字。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