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口中的“逸辰”两个字便重新印回心底。

满满填满心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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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伊始,翊维来风铃小筑请。

屋外,是翊维和阿梧说笑的声音。

屋内,沈逸辰已经离开许久,方槿桐还有些魂不守舍。

想到最后,沈逸辰说起京中近来不会太平,三叔已安排好了后路,会让方家子弟都去晋州暂避。

他让她在晋州等他。

方槿桐微怔。

想起那个仿若真实的梦境里,他也同她说眼下不安稳,让她和小宝先同郭钊走,他定会去寻他们母子…越到后来,梦里的事情她大都记不清了,但听闻沈逸辰死时,她的心底犹如钝器划过,周遭全然黯沉,犹如剜心蚀骨。

她依旧揽住他后颈:“京中再是不太平,我也要同你一道。”

他只得轻笑:“有你在,只怕会分心。”

她没想通何意。

下一刻,他身上的男子气息袭来,便是温柔以待。

勿让他分心。

都像是片刻之前的事。

方槿桐筷子戳着碗,心思飘然而去的模样,钟氏悄声提醒:“三妹妹可是哪里不舒服?”

槿桐回过神来,懵懵摇头:“没有。”

钟氏给她夹菜,她才发现先前的一碗不知何时被她吃光了。

二伯母备了酒宴给洛容远接风。

好在刚过了年关,家中什么都是现成的。

方槿桐这才抬眸,见方如海,方如旭等轮番和洛容远交谈着,大都是说些西关的事,顺道给他恭贺。

洛容远一向话少,府中都是知晓的,于是除了两个姑爷觉得别扭外,旁人尚好。

晚饭用过,又略备薄酒。

酒席散时,方槿桐领他去东苑。

洛家是三房的姻亲,此番来自然是住在东苑。平日来,洛容远有方如旭招呼,方如旭会千方百计给她和洛容远制造独处的机会。

而眼下,洛容远本就是来寻她的。

她亦有话对洛容远说:“表哥…”西苑去往东苑路上,又忽得下起雪来,雪不大,沾衣不湿。

“你喜欢怀安侯?”洛容远也开口。

晌午的一幕,他还分明记得。

他同槿桐一道长大,青梅竹马。

他一向少语,她一贯都寻了话说。

他想,同她相处是愉快的,不必他费心心思去做不喜欢的事情,她亦会照顾他,不会让气氛冷场。

他也似是同她在一处的时候,话更多些。

他从小时候就喜欢她。

他们是表兄妹,他母亲是槿桐姨母,母亲也喜欢她。

洛家方家门当户对,又是姻亲,他同槿桐顺理成章是日后要成亲的。

他便也光明正大喜欢她。

同她在一处的时候,他会多说话,会去看他毫无兴趣的器具,习惯观察她的一颦一笑。他想,她应当也是喜欢他的。

他同她成亲,理所当然。

若不是早前朝中局势,爹娘兴许已经来提亲。可朝中的变故,方家随时可能被牵连,爹和姨父都似心照不宣。

西关大捷,他只能凭战功在君上面前求得一纸婚约。

腊月,西关流民安顿好,他踏上归程,想得是在初一觐见时,在金殿上提亲。

可惜事与愿违,大雪封路,除非能在积雪地里,不行至少四五日。

同行之人舟车劳顿,也不差这两日。

他想来日方长。

直至今日晌午,他见她从府中冲出直奔怀安侯,他眼中诧异,震惊,他们自幼一起长大,却从未见她如此亲厚待人。

亲厚到眼中再无旁人。

亲厚到嬉笑怒骂都似是只在一个表情里,一个拢眉间。

他从未见过。

如一盆冷水从头将他浇醒。

她不会同他争吵,不会同他撒娇,亦不会同他生气,她从不抱怨,也不担心分离,因为…洛容远看她:“你心中可曾喜欢过我?”

方槿桐愣住。

长久的缄默,雪积在她肩头,留下不深不浅的痕迹。

方槿桐深吸一口气,抬眸看他,印象里她从未如此坦诚和掷地有声:“我喜欢沈逸辰,喜欢他令人喜欢的,也喜欢他令人讨厌的。有时候分明很讨厌,却还是惦记着,有时候分明惦记着,心中却还是讨厌,希望时时刻刻都见到他…”

洛容远沉默看她,她眼底隐隐氤氲,一字一句却笃定有力。

这便是他自幼认识的槿桐。

这一刻,他嫉妒沈逸辰。

今日在势坤楼里,姨父告诉他,沈逸辰在金殿上借求娶槿桐替尚书令,曲国公和蒲阳郡王府解围,满朝文武皆知。宫宴后此事虽不了了之,却京中都晓。

洛容远又何惧?

“姨父如何想?”他并不在意旁人。

方世年沉声道:“容远,你知晓槿桐娘亲过世得早,我曾答应过她娘亲要好好照顾她,日后婚事也她自己做主,只要是她喜欢的人,愿意与之相守一生,我这个做爹便允他。”

“知晓了。”洛容远拱手。

他想来京中姨父,朝中像姨父这样的官员已不多,像姨父这样对待女儿的父亲也无几人。

他是来求槿桐一句话。

却是求到这句。

洛容远垂眸,想起早前皮影戏时,他辗转几处寻了葡萄的糖葫芦给她,在定州时,他伸手拦下她额前的石榴汁,元洲城时,他同她一起抄的拓本…历历在目,却又已模糊不清。

洛容远转身。

“表哥…”方槿桐看他身影消失在尽头。

从此往后,这个自小疼她的木头,兴许永远不会再见了。

方槿桐低头,想起他上次离京时,她迟来送他,二哥抓着她的手同他挥手,他忽然回头,眸间的笑意,意气风发…

方槿桐眼底微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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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拂别苑内。

沈括支吾:“那个…侯爷…那个…”

沈逸辰瞥他:“舌头捋直了说话。”

沈括咽口口水:“洛将军,气势汹汹来了。”

洛容远?沈逸辰微顿,便见苑中一道身影。

下一刻,便用佩刀将他推至杏花树下。

“侯爷!”沈括大惊。

郭钊也惊动上前。

可洛容远眼波横掠,两人都不敢贸然出手。

沈逸辰抬眸看他,洛容远刀柄抵在他喉间,压得他隐隐喘不过气。

郭钊正欲动手,却见洛容远眼中怒意,手却忽然松开。

“沈逸辰,你若是负她!”

第112章 宫变

沈括脸抽了抽, 自从他跟随侯爷以来, 少说也有十几载了, 没见过在侯爷面前说出“我一定杀了你”这样的话后,还能同侯爷一道把酒的。

郭钊早已看不下去了,一跃到屋顶, 抱着头看天。

沈括却是放心不下, 生怕洛将军趁着酒意,一把拔刀将侯爷杀了, 便一直守在一旁。

可这二人除了喝酒, 似是就半晌吐出一句话。俨然各喝各的, 除了对坐之外, 若是割裂开来,根本看不出是在一道喝酒, 也没有拼酒。

两人从入夜一直喝到子时, 从子时一直喝到丑时。

沈括看得上下眼皮子都开始打架了,这两人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在沈括靠着墙柱子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开口了,沈括在军中的素养让他“嗖”得一声醒来。

开口的人是洛容远:“我们自小是青梅竹马。”

沈逸辰一饮而尽:“我知晓,你在槿桐心中无人替代。”

洛容远怔住看他。

沈逸辰落杯。

前一世方家满门凋零, 唯一还在为方家奔走的人就是洛容远。

而后巴尔第一次大举入侵,洛容远领兵抗敌,赢得大捷, 朝中上下一片赞赏,当时景帝问他要何封赏, 洛容远答的是重审方世年一案。

景帝不语。

当时新帝继位,本就诸多非议,此时推翻先帝钦点的旧案得不偿失,但洛容远得了景帝允诺,等时机一道,一定重审方家一案。

其实那时候洛容远已经寻不到槿桐下落,他也知晓槿桐很大可能已经亡故,洛容远还在为方家奔走,若是方家案情平反,寻到了槿桐,她还可以回方家。

可惜事与愿违。

洛容远最终也没等到景帝重审方家一案,却等来了弘景二年,巴尔第二次大举进犯。此次进犯与往常不同。巴尔北部一场严寒,冻死了不少人,而连场大雪,又桑食了可以安身之地,为了生计,部落之间很少结盟的巴尔一族,此次却似看准了长风国中内乱,军中的将领各自为政。再加上一直镇守北方的定北侯庄喆被景帝暗杀,巴尔一族更无忌惮,竟罕见得集合了全族之力一齐南下。

新帝继位,长风国中百废待兴。

而巴尔国中却是破釜沉舟。

各方势力虽然承认了景帝,实则人人自危,无人肯在巴尔七八部落的联合入侵下请缨北上。

这一去怕是九死一生。

即便生,也八成会落得大败,不仅丢了兵权还会问责。

整个长风岌岌可危,可军中各个盯紧的都是皇位。

最后,临危受命的人还是洛容远。

那时候洛容远母亲病重,尚在家侍奉,朝廷一纸诏书下来,洛容远领兵北上,便再没机会回定州。

洛容远临危受命,铁骨铮铮。

九幽关一战,打得极其惨烈。

毛之不存,皮将焉附?后来长风和燕韩,羌亚联手抗敌,又向苍月借了重兵,才将巴尔南下的铁骑驱散。

而整个长风戍北的军队,竟死了十之八/九。

洛容远也死在九幽关,连尸首都没有寻得,只立了衣冠冢。

景帝追封洛容远为定北侯,又封了顾氏为一品诰命夫人。

血流成河里,守军将士却连洛容远完整的尸首都没有寻到。只在九幽关外立了洛容远的衣冠冢。

沈逸辰唯一一次带槿桐离开怀洲城,就是北上九幽关拜祭洛容远。

槿桐的身份在怀洲城最为安全,而此时此刻朝中眼线都盯着九幽关,稍有差池,便会引火上身。

可槿桐执意,他才见槿桐在洛容远的衣冠冢前哭得昏天黑地。

他那时才知晓,他们从小青梅竹马。

他在槿桐的心中,便是死了,也无可替代。

眼前,洛容远举杯,一饮而尽。

他也作陪。

这场酒,从入夜一直子时,又从子时喝到天明。

等沈逸辰清醒的时候,沈括道:“洛将军早前离开了。”

宿醉过后,沈逸辰脑中还有些昏昏沉沉。

却还清楚记得洛容远的一袭话:“若是早前我未离京,兴许今日说此番话的人便不是你。”这句话中包含的复杂意味,叫沈逸辰既后怕也庆幸。

前一世,他与槿桐是朝昔相处,日渐倾心。

这一世,她早前对他的厌恶却根深蒂固。

缘分二字,多是时机一词。

前世今生,洛容远都缺一个分字。

“洛将军,若是日后有机会,本侯愿与你联手抗敌。”他也记得他喝倒最后,已经浑浑噩噩,却始终记得他死在九幽关一役。

良久,他却仰首饮尽坛中之酒,只应了一声:“好。”

沈括要扶他。

他摆摆手。

此时,沈永波却形色匆匆而来。

“二叔?”沈逸辰诧异。

沈永波眸色黯沉:“出事了。”

沈逸辰乍醒。

二叔口中鲜有说出这样的字眼,若不是大事,决然不会如此。

沈永波继续:“方才宫变了。”

一侧的沈括大骇。

沈逸辰不禁错愕,宫变?

沈永波道:“太子今晨与君上起了冲突,现下逼宫,宫门全闭。”

怎么会?

沈逸辰意外,这些都是前一世没有的事情,全然脱离了前世的轨迹。

忽得,沈逸辰额间一丝清明。

前世时候,太子只是在金殿上坐了龙椅,受了非议,也在曲国公等人的斥责中胆颤心惊的结束了宫宴,而后不久,便被君上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