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禾晏拒绝,“我又不是女子,要金钗做什么?”

“你可以送给你的母亲呀!”林双鹤摇摇扇子,继续与他打商量,“或者你喜欢什么告诉我,我送给你,只要你帮我这一回。”

“抱歉,”小禾晏摇头:“我实在爱莫能助,林兄何不找怀、怀瑾兄帮你温习功课,他课业这样好,只要为你指点一二,你必然能进步。”

林双鹤闻言,大大的翻了个白眼:“你饶了我吧,谁要他指点,他成日只顾睡觉,又没什么耐心,要他指点,还不若我自己钻研。”说罢,又叹了口气,“世上怎么会有成日睡觉还考第一的人呢?是妖怪吧!”

禾晏看了一眼正伏在课桌上睡觉的肖珏,对林双鹤的话深以为然。

老天爷一定是肖珏亲爹,才这般厚爱于他。

林双鹤垂头丧气,十分可怜,禾晏瞧着瞧着,动了几分恻隐之心。就对他道:“其实,你也不必灰心,我每日都要温习功课,你若是不嫌弃,可与我一道。我整理的功课,你可以拿过去看。没关系的。”说罢,又有几分不安,“不过,我整理的也不太好……”

林双鹤瞅着她,瞅得禾晏心里发毛,这少年才一合扇子:“好吧!”

“什么?”

“与你一道温习就一道温习,我也来试试,头悬梁锥刺股是个什么感觉。”

其实林双鹤在贤昌馆里的人缘,比禾晏要好得多。他不带面具,不搞特立独行,人生的风度翩翩,又出手阔绰,没有架子,处事圆滑,动不动请大伙儿吃好吃的,再者谁家少年没个母亲姐妹,要有个头疼脑热,还得央求林太医帮忙医看。加之他祖父在宫中与贵人们交好,谁也不敢得罪。因此林双鹤在少年们中,人人都喜欢他。

不过,喜欢是一回事,与他温习功课又是一回事了。按理说林双鹤想要求人帮忙,愿意帮忙的人多不胜数。可他底子实在太差,贤昌馆的少年们又多是天资优越,实在没那个耐心和时间陪他从头一点点温习起。一来二去,就无人肯来接这个苦差事。

而禾晏就不一样了,半斤八两,谁也没比谁好到哪里去。

于是禾晏在下一次校验之前,便与林双鹤整日在一起温习功课。

林双鹤的武科不行,也就直接放弃了,与禾晏温习,也多温习的是文类。不管别人怎么说,倒还像模像样的。傍晚下了学,众人都去吃饭了,两人还坐在学堂里,互相颂背。

不过这种诵背,一般都是林双鹤歪坐着拿着书看,禾晏抑扬顿挫的背。

她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定;定而能后静;静而能后安……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先……”

背到这里,忘记后面讲什么了,禾晏看向林双鹤。

林双鹤也不给她提醒,一边吃干果一边故意逗她:“先什么?”

禾晏憋得脸颊通红,死活想不起来接下来是什么。

偏林双鹤还在催她:“先什么?快说呀。”

“先下后上!”禾晏胡乱编了个。

“咳咳咳——”身后有人喝茶被呛住了,两人回头一看,暗处里的桌前,肖珏懒洋洋的撑起了身子。

“怀瑾,你还没走哇?”林双鹤诧然,“我还以为你早就走了。”

少年从桌前站起,他大概是刚睡醒,尚且有些惺忪,走到禾晏二人跟前,随口问林双鹤:“你在做什么?”

“我在温习功课啊!”林双鹤揽住禾晏的肩,仿佛很熟稔似的道:“我决定与禾兄一同进步。”

“温习功课?”他问。

“对,禾兄整理的手记也给我看。禾兄真的很大方。”林双鹤道。

肖珏看了禾晏一眼,伸手拿起桌上的手记,禾晏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已经翻了起来。上头都是禾晏平日里将先生课堂上讲的,私下里总结的小记。肖珏拿的那本,应当是算经。

他个子很高,禾晏只得仰着头看他,少年随手翻了一页,目光一顿,嘴角抽了抽。

禾晏有些紧张。

片刻后,肖珏将手记放回桌子,面无表情道:“一页五题,你写错三题。”

禾晏:“啊?”

林双鹤也不知所措。

肖珏扫了一眼他们二人,勾了勾唇,语气不无嘲讽:“一同进步?”

林双鹤:“。…..”

他转身走了,面具下,禾晏面红耳赤。

那一次校验最后是什么结果,禾晏还清楚地记得,她与林双鹤并列倒数第一,也不知最后林双鹤回去是如何交差的,这究竟是算进步了还算没有进步,谁也不知道。

如今多年已过,她没料到再遇到林双鹤,竟是这样的场景。在远隔朔京千里之外的凉州卫,不是书声阵阵的学堂,而是刚刚经历了厮杀的战场。他们也不再是一起温习功课的倒霉同窗,一个是新兵,一个是大夫,命运何其玄妙。

禾晏将药碗里的药喝光,将碗放在一边,打量起面前的人来。

比起多年前,林双鹤的眉眼长开了许多,少了几分少年时候的稚嫩,看起来更沉稳了些。不说话的时候,就是翩翩公子,不过一开口,就仪态全崩,他凑近禾晏,笑道:“妹妹,你老实跟我说,你来凉州卫,是不是为了肖怀瑾?”

禾晏:“什么?”

“你喜欢他?所以追来凉州卫?”他佩服道:“勇气可嘉。”

禾晏无言片刻,解释道:“并非如此,实在是我在京城遇到些事,待不下去,走投无路,才投了军。”

肖珏与林双鹤关系一向很好,既然林双鹤知道了自己女子身份,想来这些事情,肖珏也对林双鹤提起过。

“那他为何会发现你的女子身份?”林双鹤不信:“你们关系,我看也并不普通。”

“发现我身份,是因为肖都督神通广大,对我多有怀疑,令人去京中查验我的身份得知。林大夫,”禾晏耐着性子与他交谈,“我能否请求你一件事?”

林双鹤正色:“请说。”

“在凉州卫里,可不可以不要叫我‘妹妹’?这里人多嘴杂,我的身份一旦暴露,也会给都督招来麻烦。平日里,叫我‘禾兄’就可以。”

“妹……禾兄,这是小事,当然可以。”林双鹤看着她,摇头叹息:“你一个清秀佳人,不好好呆在屋里,怎么跑到这地方来受苦,多让人心疼啊。”

禾晏:“……”

又来了,说起来,林双鹤在这件事上,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同肖珏不一样,肖珏年少的时候,爱慕他的姑娘可以从城东排到城西,不过也没见他多看谁一眼。林双鹤则是另一个极端,只要是个姑娘,不对,只要是雌性,不管是人还是动物,他都能回报以十二万分的耐心与柔情。

他叫姑娘,也不好好的叫,统统都是“妹妹”,亲昵又婉转,仿佛他们家真有这样多的兄弟姐妹。而少年时,又有许多姑娘打着肖珏的主意接近林双鹤,林双鹤不像肖珏这样不近人情,友善又亲切,并不为这种事而生气,反而很乐意跑腿。今日帮着这位妹妹送个花笺,明日帮着那位妹妹端盘点心。他本来就生的不错,一来二去,有一些原本打着接近肖珏主意的姑娘,也芳心另投,落在了林双鹤身上。

当然,林双鹤也极有原则,不管喜欢他的还是不喜欢他的,统统都是“妹妹”。

他少年时代叫禾晏“禾兄”,叫的正气凛然,中气十足,如今换了个温柔语调,亲切的唤自己“妹妹”,实在叫禾晏难以忍受,登时全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之前身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尤其是那把刀片,插得很深,我替你医治,但也不是一日两日就好的了的。这些日子,你需要卧床静养,日训什么的都别做了。”林双鹤看着她,“至于疤痕,你也不必过于担心,我们林家在祛疤生肌上惯有妙方,虽不所恢复到从前模样,但也可恢复七八成,不至于过分刺眼。”

禾晏颔首:“多谢林大夫。”

“不必感谢,你是我医治过这么多女子中,伤情最重,最能耐疼的一位,也算是让我开了眼界,又是怀瑾的朋友,日后也可当我是朋友,若有难处,只管告诉我就是。”

说到此处,禾晏想起了什么,就问:“林大夫……都督在吗?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他。”

“他在外面,你等一下。”林双鹤站起身,打开门,对院子里的人道:“肖怀瑾,禾晏找你。”

肖珏正和沈瀚说话,闻言点头,示意知道了。片刻后沈瀚离开,他走了过来,林双鹤门口等着他,等他进来,就要跟进去。

肖珏停下脚步,看着他。

林双鹤莫名其妙:“干什么?”

“你在外面等。”

“为什么?”林双鹤道:“有什么事是我不能听的吗?”

肖珏扫他一眼,淡道:“军中机密。”当着林双鹤的面把门关上了。

禾晏:“……”

好吧,林双鹤在这里的话,确实有些话不方便让他知道。纵然是同窗,但如今凉州卫这个局面,连她都变得惊弓之鸟了。

肖珏走了过来。

禾晏抬眼看他,其实也就半月不见,但仿佛已经过了许久。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淡懒倦,仿佛不久前并未存在过一场厮杀。仍旧衣衫洁净,澶如秋水。

禾晏怔了怔,回过神,才道:“都督,雷候在地牢里。”

“我知道。”他在塌前的椅子上坐下,看向禾晏,漫不经心道:“已经让人守着了。”

禾晏松了口气,既然让人守着,便不怕雷候会中途自尽,肖珏应当比她更清楚这一点。

事实上,自从当初在争旗一事上,同雷候交过手时,禾晏就隐隐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那感觉很轻微,她也想不明白,直到被关进地牢。禾晏确定凉州卫里有与胡元中接应的内奸,将认识的人一遍遍梳理,疑点又重新回到了雷候身上。

雷候有些奇怪。

她争旗时候与雷候交过手,雷候在那时候用的是剑,禾晏记得很清楚,他用剑的时候,是左手。这也没什么,他可能是个左撇子,习惯用左手。但后来雷候进了前锋营,出于观摩的心思,禾晏也曾去看过前锋营训练,那时候雷候用的枪,却是用右手。

若是左撇子,没必要刻意用右手,除非他是想刻意掩饰什么。禾晏想着想着,便觉得当时争旗时候雷候用剑的时候,总觉得有几分别扭,看起来,他更像是习惯用刀。用刀法舞剑,到底不那么自然。

那一日将她引去山上的蒙面人,亦是如此。

后来日达木子率兵前来,雷候想到地牢灭口,反被禾晏制服。禾晏也想明白了,若是雷候与羌人有关联,他用刀的话,多半是用弯刀。也许怕被人发现痕迹,一开始用剑,但禾晏心思敏感,雷候或许感到这样不安全,索性用右手,更加难以循出痕迹。

不过……禾晏还有疑惑的事。

她问:“都督,你去漳台,这么快就回来了吗?”

就算漳台那头一切顺利,一来一去,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就回来了。何况,他还带回来了南府兵。

“我没去漳台。”肖珏道。

禾晏看向他。

“漳台的求救消息是假的。”他开口,“我去了庆南,带了一部分南府兵过来。”

禾晏沉默。

这一点,在她开始怀疑胡元中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这大概是个局,为的就是引开肖珏,肖珏不在,再让日达木子带领羌人对战凉州卫的新兵。才练了半年的新兵哪里是羌人对手,此仗难胜。

但日达木子做梦也没想到,肖珏根本没去漳台。

禾晏问:“那么雷候也是你故意放进前锋营的?你早就怀疑他了?”

肖珏勾唇:“是。”

禾晏暗暗心惊。

在争旗上,明明她才是夺走全部二十面旗帜的人,但肖珏偏偏点了她的手下败将雷候去了前锋营。禾晏怎么也想不明白,如今,所有的事情到眼前都豁然开朗。只怕那个时候肖珏就已经怀疑雷候的内奸身份,刻意做了这么一场引蛇出洞的好戏。

她竟没发现。

这一场局,布的比他们所有人都要早。日达木子怎会料到,从一开始,就踏入坑中,再难回头。

“都督,你好厉害。”禾晏诚心诚意的道。虽同为将领,但肖珏有些本事,还是不得不让人佩服。

肖珏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不及你厉害。”

禾晏:“我?”

他双手抱胸,好整以暇的看向禾晏:“问完了吗?问完了的话,该我了。”

这话说的莫名其妙,禾晏不明所以,只道:“什么意思?”

他笑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个什么东西扔到禾晏面前,禾晏动作一顿,拿起来一看。

那是一张折成两半的纸,上面粗粗画了地图和文字,仔细一看,正是凉州卫四面的地图和文字。

她被关在地牢的夜里,宋陶陶来探望她,禾晏请求她帮忙办一件事。就是将此事交到沈瀚的手中。那时候禾晏并不知道沈瀚看了此物会作何动作,但当时情势危急,也顾不了那么多。禾晏是报了最坏的打算,倘若她真的出不去,或是没办法阻拦事情的发展,这张纸,就是最后的底牌。

现在,底牌到了肖珏手中。

“禾大小姐,”他歪头,似笑非笑的看着禾晏,声音淡淡,“解释一下?”

第一百一十五章 无情之人

解释?这要如何解释?

当时的情势危急,禾晏被关进地牢里,猜测这个时间,十有八九对方就会动手了。便托宋陶陶寻了纸笔,写了一封信给沈瀚。

信上画上了凉州卫的地图,禾晏都在凉州卫呆了大半年,地图画的也细致。她猜测对方会从五鹿河水渡而来。建议沈瀚派数百至一千弓弩手藏于五鹿河往凉州卫所的密林深处,一旦对方的人马渡水上岸,往凉州卫来,就会身中埋伏。

“当时我被人诬陷杀人,送进地牢中。”禾晏想了想,还是解释道:“虽然旁人不信我,但我总觉得,对方所图不小。都督你又不在,真要有个万一,凉州卫就危险了。所以我便画了这么一张图,让宋姑娘替我交给沈教头。不过,当时我并不确定,沈教头会按我说的这么做。只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

沈瀚虽然嘴巴上抵死不信,事关凉州卫,却终究是谨慎了一回。让人按禾晏所说的,埋伏在密林深处。是以日达木子的人马往演武场这头过来时,才会中了埋伏,在岸边处就已经处于下风,士气被击。

肖珏抬了抬眼:“为何是岸边?”

“小敌困之。捉贼必关门,非恐其逸也,恐其逸而为他人所得也。”

他笑了一声,“兵法学得不错,粮仓又是怎么回事?”

“凉州卫所后面是白月山,靠着五鹿河,一条道是都督你们出去的道,再往前是进城的道。我猜测对方所图不小,一个凉州卫所未必够。倘若将我们带入对方的位置,第一件事要做的就是烧粮仓,凉州卫的新兵们没了补给,坚持不了多久。要么困死在这里,要么进城,一旦开城门,敌军入城,凉州城就守不住了。所以我在信中告诉沈教头,令人藏在暗处守着粮仓,阻止有人来放火。”

事实上是,日达木子的确也派人来放火了,只是被早有准备的凉州新兵拿下。

“你猜的很准。”肖珏慢悠悠的开口,身子前倾,靠近她,盯着她的眼睛,“算无遗策啊小姑娘。”

他瞳眸深幽,清若秋水,禾晏看的有点不自在,这话她也没法接。她为何能算无遗策,实在是因为,她对羌人上来就烧粮仓的行径已经领教过无数回。只要确定了对方是羌人,自然而然的就知道他们下一步大概会作甚。

但这话她不能对肖珏说。

“你懂得很多嘛,你爹在家都教你兵法?”他勾唇问道。

禾晏心知这人已经起了疑心,索性胡诌一气:“那倒没有。都是我自己学的,都督难道不觉得我是天生的将才?”

他冷笑一声:“骗子又在骗人了是吗?”

“都督总怀疑我是骗子,好歹也要拿出证据。”禾晏胆子大了些,“你怀疑雷候,就把雷候放进前锋营,终于让雷候露出马脚。你怀疑我有问题,就将我放在身边,我与都督的房间只有一墙之隔,按理说我要是真有不对,都督会更容易发现。可到现在除了我是女子这件事,什么都没发生,都督这么说,就有些太不讲道理了。”

肖珏被她气笑了:“我不讲道理?”

“都督将我放在身边这么久,除了发现我的忠心、机敏、勇敢、智慧,还发现了什么?什么都没有。”禾晏两手一摊,“为人将者,当赏罚分明。我此番也算解了凉州卫的危机,立了一功,都督难道不该奖励我吗?”

“奖励?”他缓缓反问:“你想要什么奖励?”

禾晏将身子坐直了些,也凑近了他一点,双眼放光的盯着他道:“我可以去九旗营吗?”

“不可以。”

禾晏:“为什么?”

“九旗营不收满嘴谎话的骗子。”他不咸不淡的回答。

“我没有骗人!”

“禾大小姐,”他漂亮的眸子盯着她,突然弯了弯唇,“虽然不知道你隐瞒了什么,但是,”顿了顿,他才道:“总有一日,你的秘密会被揭开。”

禾晏心中一跳,竟忘了回答。

他站起身,往外走,禾晏急忙道:“那、那胡元中呢?”

肖珏步子未停,抛下一句“死了”,出了门。

禾晏一怔,死了?

……

肖珏出去的时候,林双鹤已经不见了。只有飞奴守在外面,肖珏问:“林双鹤去哪了?”

“林大夫说去沈姑娘那边帮忙配点药。”飞奴答道,“凉州卫战死的新兵已经安顿好了。”

战死的新兵,将会被掩埋在白月山脚下,这些年轻的生命,还没来得及经历一场真正的厮杀,就被屠戮在暗处的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