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嘴边,藏在暗处的兵士如石头,沉默而安静。弓箭手伏在暗处,等着乌托人一旦上岸,就发动伏击。

崔越之站在树后,总是挂着和气笑容的脸上,今日是出奇的沉重。十五万的乌托人,都不必打,一旦进城,城中剩余老少,再无活路。他们若是再赶的快一些,那些仍在路上逃亡的百姓,也将迎来一场灾难。

他带着这一部分济阳城军在这里,为的就是不让他们上岸进城,成为城门前的最后一道防线。可是,如果肖珏无法消灭乌托人的主力,大部分乌托人走到这里,凭借他们这些人,是绝对拦不住那些往城中去的恶狼的。

唯有如禾晏前夜里所说,用火攻将这些乌托人一网打尽,剩下的漏网之鱼经过这里,他们才有可能在拦得住。但火攻之术……真的可用么?

一名济阳城兵趴在草丛里,背上背着弓箭。长长的野草遮蔽了他的脸,刺的他脸上微微发痒,然而他仍旧一动不动,连去抓挠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不动的不只是人,他面前的野草,开在路边的小花,平静的水面,柔如羽毛的蒲公英……都纹丝不动。

今日无风。

崔越之一颗心渐渐沉下去,今日无风,天时不佳,仅仅只凭肖珏手中两万不到的兵士,不用火攻,只怕无法与乌托人相抗衡。他们在这里所谓伏击,说不准最后反倒成了乌托人的猎物。

可怎么会无风么?

肖珏的武师傅,那位看起来就很厉害的白衣剑客,十分笃定的对他说:“不必担心,今日一定有风。”

司天台的人说,今日五成有风,五成无风,根本说不准,可柳不忘却说:“安排伏击,今日一定有风。”

听闻云林居士柳不忘会扶乩问卦,是以他们都深信不疑,又或许,是自欺欺人的希望他说的是真话,便相信了他所言。可是眼下看来,哪里有风?

对了,柳不忘呢?

崔越之这才想起来,似乎从今日一大早醒来,他离开崔府来到演武场的营帐中时,就没有看到柳不忘了。

……

水面微微泛起波澜,并非风吹,而是水中游鱼拂动。

堤岸边春草茸茸,桃红柳绿,怪石深林处,有人席地而坐,面前摆着一副古琴。这男子身着白衣,衣袍整洁不染尘埃,姿容情态格外飘逸,腰间佩着一把剑,像是潇洒的江湖侠客。

柳不忘看向长空。

日光照在树林中,投射出一片金色的阴影。并不使人觉得炎热,温暖的刚刚好。这是生机勃勃的春日,每一片新绿都带着春意,落在温柔的水乡中。

远处厮杀声与此地的宁静形成鲜明对比,不远的地方,泾渭分明。

风还没有来,但柳不忘知道,无论是早一点,还是晚一点,风一定会来。

多年前生机已绝的死局,多年后再扶乩,得出了一线生机。他起先并不知道那一双影子是谁,可如今看来,绝大可能,或许正是他的徒弟禾晏,与那位年轻英武的右军都督肖怀瑾。

这二人既是将领,征战沙场多年,无形之中,早已挽救了不少人的性命,这是功德。身怀功德的人,上天不会过于苛待他们,走到何处,都有福泽庇佑。许是因为他们身上的正气和光明,连带着济阳城这局死棋,都多了一丝生机。

这二人,是可以将死棋下活的人。

虽然看不到结局,可能看到那一丝生机,既然有生机,就说明路并非绝路。所以风一定会来,虽然可能不会来的太早,但是,风一定会来。

而他要做的,是将那一处生机紧紧抓住,帮着这二人将这局棋彻底盘活。

远处的厮杀声似乎变近了一些,这并非错觉。柳不忘往前看去,几只大船……正往这边驶来。

乌托人亦不是傻子,不会被肖珏一直牵绊住脚步,他们的主力与肖珏带领的济阳城军交手时,另一支队伍趁乱偷偷上岸,只要上了岸,控制了整个济阳城,水战之胜,不过是迟早而已。

崔越之的人马在葫芦嘴,离此地还有一段距离。他们以为他们是第一道防线,实际上不是的,柳不忘才是第一道防线。

奇门遁甲之术,当年云机道长的七个徒弟中,就属他做的最好。这些年来,他极少使用此术,是因为极为耗神,损伤身力。而他已非当年的少年,纵是白衣飘逸,早已鬓发微白。

不过,他会一直守在这里,守护着她的城池。

柳不忘拨动了琴弦。

第一百五十五章 所爱隔山海

草色青青,时有幽花,乱蜂戏蝶中,琴弦的声音清越绵长,慢慢的飘向了水面。

在刀剑纷乱时,有这么一人弹琴,实在是引人注目。白衣剑客安静坐着,骨节分明的手拂动琴弦间,琴音流泻出来,仍是那一首《韶光慢》。

他其实会弹很多曲子,但这些年,弹的最多的,也不过是这一曲。周围已经被他布好阵法,琴音亦有迷惑心智的能力。待乌托人到了此地,会为阵法迷惑,进而难以找到入口。他能为崔越之多拖延一些时间,等待着老天爷的这股迟来的东风。

乌托人的船在慢慢靠近,有人从船上下来,气势汹汹。柳不忘安静坐着,如在当年的栖云山打坐,平心静气,不慌不忙。云机道长嘴上不夸,却从来待他格外宽容。大家总说,当年山上七个师兄弟,就属他最优秀,师兄们总是笑着打趣,总有一日他会光耀师门。

可……他早已被逐出师门。

手下的琴音一顿,似乎为外物所扰,弹错了一个节奏,柳不忘微微失神。

当年他在栖云山下,见到了穆红锦,后来才知道,穆红锦原是济阳城中蒙稷王的爱女。穆红锦不愿意嫁给朝中重臣之子,央求柳不忘带她离开,柳不忘踌躇许久,决定让她在客栈等待,自己先和小师妹回到栖云山,将此事禀明云机道长。

只是这一上山,便再也没能下来。等他下山后,已经是一年后。

穆红锦总认为,他骗了她,故意将她的行踪告知蒙稷王,是他一手将穆红锦送回了蒙稷王府。事实上,并非如此。

当年的柳不忘,的确是匆匆忙忙上山。待上了山,他告知云机道长,有一位逃婚的姑娘被家人所迫,如今歇在外头,希望云机道长能想想办法,让自己能带穆红锦上山。

柳不忘自来纯厚,生性善良,第一次对着云机道长说了谎。只道穆红锦是普通人家的姑娘,并未说明她蒙稷王女的身份。柳不忘心中担忧,一旦云机道长知道了穆红锦的真实身份,未必会出手相救。

但云机道长比他知道的还要清楚。

“你说的,可是蒙稷王府的穆红锦?”

柳不忘呆住:“师父……”

“你真糊涂!”云机道长看着他,沉着脸斥责他道:“你可知她是什么身份?她如今是蒙稷王唯一的女儿,日后要继承蒙稷王位的。蒙稷王之所以为她联姻,正是因为,日后她将会成为蒙稷王女。”

“你如此草率,将她带上栖云山,可知道会给济阳城带来怎样的灾难?又会给栖云山增添多大的麻烦?即便你不在意济阳城中百姓性命,你的师兄们与你一道长大,难道你连他们的安危也枉顾?”

“师父,不是这样的……”柳不忘辩解。

云机道叹道:“你以为蒙稷王知道你将他的女儿藏在这里,会放过栖云山吗?”

“他不会知道的。”

“不忘,你太天真了。”云机道长拂袖道:“放弃吧,为师不会出手。”

柳不忘跪在地上,想了一会儿,便站起身来,对着云机道长行了一礼:“徒儿知道了。”

“你想做什么?”

“徒儿自己想办法。”

柳不忘想,他虽比不上云机道长的本事,但天无绝人之路,一定能想出别的办法。当务之急,他得先下山,和穆红锦约定的日子快到了。

“你还要去找那个女子?”

柳不忘道:“是,徒儿已经与她约定好了。”

云机道长:“你不能下山。”

“什么?”

“我不能看着你将栖云山毁于一旦。”云机道长道:“你必须留在山上。”

“师父,她还在等我!”

云机道长的脸上是全然的无情。

柳不忘慢慢拔出腰间长剑,他并非想要对师父动武,但实在是很着急,可他的剑法,又哪里及得上云机道长的精妙,终归是败下阵来。

云机道长将他关在山上的一处水洞中,水洞周围瀑布飞流,兰草芬芳,单是看着,景致很好。可周围亦被云机道长布下阵法,他无法离开阵法半步,只能被困在这里。

柳不忘的奇门遁甲,终究是不能和云机道长相比。他绝望的恳求云机道长:“师父,我只要下山去和她说一句话,我不能言而无信,她还在等我……师父!”

“你若能解开为师的阵法,就可以下山。”

云机道长转身离去了。

柳不忘在阵法中参悟,试着解阵。但这阵法,竟比他过去所遇到的加起来还要厉害,他心中焦急,日夜不停的解阵,终于病倒,伤了精力。

玉书来看他,给他送药,看着柳不忘遍体鳞伤的样子,心疼极了,轻声道:“师兄,你这又是何苦?”

“你能不能求师父将我放出来。”柳不忘靠着洞穴的石壁,奄奄一息,语气却仍然执拗:“我想下山去。”

玉书后退一步,忍不住哭着冲他喊道:“就算下山去又怎么样?她已经成亲了!她没有等你,穆红锦已经和她的王夫成亲了!”

柳不忘微微瞪大眼睛。

他在山中,阵法中,无法觉察外面的时间变化,只能数着黑夜过日子。每隔一日,便在石壁上刻下一笔,转头看去,已经过了两百多个日夜。

那个姑娘,那个穿着红裙子,长辫子上缀着铃铛,总是笑盈盈的粘着他的姑娘,已经成亲了?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是没有等到他,被失约的恨意,还是求助无门,被迫上花轿的绝望?

柳不忘的心剧烈的疼痛起来。

“她没有等你,她已经忘了你们的约定。”小师妹站在他面前,含泪道:“所以,你也忘了她吧。”

忘了她?怎么可能?身在其中的时候不识心动,已经别离时方知情浓。他早已习惯了被依赖、被纠缠、被骗的日子,纵然恼怒,却也甘之如饴,怎么可能说忘就忘?

“她是什么时候被王府的人找到,又是什么时候成的亲?”他慢慢的问道。

玉书回答:“你走之后不久,她就被官兵找到了。不久之后就成了亲。师兄,”她还要劝,“你去跟师父服个软,日后咱们就在栖云山上好好过日子不好吗?别再提那件事了?”

柳不忘没说话。

“师兄?”

他抬起头来,少年的眼神,自来干净清澈如春日的暖阳,如今却带了些许冷清,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玉书也被他的眼神吓到了。

“你走吧。”柳不忘道:“日后也不要来了。”

他变本加厉的解阵,琢磨研习。他罔顾自己的身体究竟能不能负担,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下山。

柳不忘的奇门遁甲,就在这一日日的苦习中,突飞猛进,与此同时,他也察觉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云机道长的阵法力量,也在渐渐变弱。

又一个春日来临,他破阵而出。

春雨打湿了屋檐下的绿草,少年的白衣,被泥水溅上了污迹,他浑然未决,一步一步走的坚定。

师兄妹们围在云机道长的床前,这么长的日子,阵法越来越弱,不是他的错觉,云机道长大限将至。

柳不忘愕然。

他扑到云机道长塌前,跪下身去,云机道长看着他,问:“破阵了?”

柳不忘点了点头。

师父伸手,在他的脉搏上微微一点,察觉到了什么,深深叹了口气。

“你还要下山?”他问。

柳不忘跪的端正而笔直:“是。”

沉默了很久。

“你走吧。”将他抚养长大的师父一字一顿的道:“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我师门中人。也不要再上栖云山。”

“师父!”师兄弟们一惊,纷纷为他求情。

云机道长没有说话,闭上眼,再看时,已溘然长逝。

一夜之间,他失去了将自己养育大的师父,也失去了留在栖云山上的资格。和师兄们一同将云机道长的入土安葬,柳不忘独自一人下山。

此一别,便知天长地久,永难重逢。

他的伤口隐隐作痛,这样一直强行破阵,终究是伤了根本。雨下得很大,他没有拿伞,跌跌撞撞的踩着泥泞的山路,一路不停,终于走到了山下,进了济阳城。

城中一如既往的如那个春日热闹温暖,没有半分不同。柳不忘走到了蒙稷王府。他藏在王府对面的房檐下,戴着斗笠,想看一看穆红锦。虽然他也不知道,见到穆红锦能说什么,失约的是他,晚了一年多的也是他。叫她等自己的是他,没有来的也是他。

但如果她想要离开,如当年一般摇着他的手臂,要自己带她离开,柳不忘想,或许他仍旧会束手无策,会如她所愿。

然后他就看到了穆红锦。

和当年的骄丽少女不同,她变得更加美艳动人,穿着精致华贵的袍服,从马车上下来,侧头与身边的男子说着什么。她身边的男子亦是眉目温和,从背后搂着她的腰,衣袍也遮不住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穆红锦怀孕了。

那个传说中的“糟老头子”,年纪并不大,看向她的目光里,也很是柔和。而她回望的目光,亦是温顺,和记忆里的骄纵姑娘,判若两人。

雨水打湿了他的靴子,打湿了他的衣袍,柳不忘却觉得,不及他此刻心中狼狈。

他们琴瑟和鸣,夫妻恩爱,看上去如神仙眷侣,而他站在这里,格格不入的滑稽。

但他凭什么要穆红锦一直在原地等待呢?这个姑娘,生的如栖云山下桃花一般灿然明亮,生机勃勃,美好的人或者事,从来不乏被人发现的眼光。正如他会在不知不觉中爱上她,穆红锦的“王夫”也是一样。

穆红锦已经有了自己平静的生活,那他,也没有必要再前去打扰了吧。

似是他的目光太过炽热而沉痛,穆红锦似有所觉,回头望来,柳不忘微微侧身,躲在房檐的阴影下。

“怎么了?”身边的男子握着她的手问道。

“无事。”穆红锦摇摇头,“大约是我的错觉。”

雨水冰凉,分明是躲在屋檐下,何以会打湿他的面颊?他唇角似是尝到苦涩滋味,原来春日的雨水,也有不甜的。

他大踏步的离开了。

琴音如诗如画,将丛林中的重重杀机尽数掩盖,有乌托人毫无所觉的踩进来,突然惊叫,一时间,惨叫连连,终是有人意识到了不对,喝止身后人的动作。

“别进来,有埋伏!”

柳不忘微微一笑。

当年下山后,他曾经沉寂过好一阵子,如行尸走肉,不知道日后可以干什么。他既不能回栖云山,也不能去找穆红锦,一时间,活在世上,只觉了无生趣。

直到玉书找到了他。

小师妹不如当年一般玉雪可爱,憔悴了许多,站在他面前,柳不忘这才恍然察觉,不知不觉,玉书也是个大姑娘了,不再是跟在他身后跑来跑去的小妹妹。

“师兄,”女孩子看着他,眼里涌出泪水,“对不起。”

“什么?”他不明白。

“穆姑娘之所以被王府官兵找到,是因为我去告的密。”

柳不忘的神情僵在原地。

“我喜欢你,很喜欢你,不希望你和她在一起。”玉书却像是要将所有的过错一股脑的说出来,求得解脱似的,“我偷听到了你们的谈话,所以将她的藏身之所告诉了蒙稷王。我以为只要她成了亲,你就会忘了她,就不会再想着她!我没想到你会一直执着这么多年。”

“对不起,我错了,”她失声痛哭,“是我害了你,师兄,对不起。”

她哭的纵情恣意,柳不忘却如石头一般,浑身僵冷。

他年少无知,心思粗糙,竟没看出来小师妹看自己时眼中的绵绵深情,也没看出来玉书看着穆红锦时,一闪而过的敌意。

少女的爱恨,来的直接,思虑的简单,只顾着赌气时的发泄,没想到教一双有情人生生错过。直到世事变迁,遗憾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方才悔悟。

“你怎么能这样?”他第一次冲玉书发怒,“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他没有说下去。

知道什么呢?当年的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爱的这样深。

像个傻子一样。

闻讯赶来的大师兄找到了他,对他道:“小七,别怪玉书,她年少不懂事,现在已经知道错了。你也别怪当年师父见死不救,将你关在栖云山上阵法中。”

柳不忘木然回答:“我没有怪过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