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承秀下意识的后退一步。

凑近看,这个叫燕贺的少年,长得确实很俊俏,就是看人的时候总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燕贺瞧见夏承秀,亦是一怔,蹙眉道:“是你。”

在长席那边的贵女群中,他老早就看见夏承秀了,她既不与那些贵女交谈说笑,也不去放纸鸢,只是坐在夏芊芊身边看书,跟个摆设一样。

“刚刚那个,”他问:“是你什么人?”

夏承秀道:“表姐。”

燕贺“哼”了一声,厌恶的开口:“造作。”一把推开夏承秀,往前走去。

夏承秀也没想道燕贺会突然推自己,她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小姐,燕贺是习武之人,被这么一推,推的后退几步,没留神手擦过带刺的树枝,霎时间手背多了一条红痕。

白皙的皮肤上多了这么一条红痕,看起来十分刺眼,燕贺也愣住了,没料到这些娇滴滴的小姐如此易碎,怎么碰一下都能受伤,他有点烦躁,又不能坐视不理,上前一步欲探看她的伤势,没料到夏承秀立刻后退一步。

“你受伤了。”燕贺道。

“我知道,”夏承秀神情沉静,似是没有将手背的伤口放在心上,语气平淡,“但是男女授受不亲。”

燕贺有点费解,面前的女孩子远远不及夏芊芊明丽,穿着的裙子是浅鹅黄,脂粉未施,看起来尚且不懂情事的年纪,怎么就“授受不亲”了?

他道:“小丫头年纪不大,倒挺古板。”

夏承秀只是侧身避着他:“我心胸宽大,燕公子故意推我这件事,我是不会跟燕公子计较的。”

燕贺愕然。

夏承秀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燕贺摸着下巴,这家伙是给她表姐报仇呢。他还是第一次被女子这般呛声,看起来斯斯文文,看来也不是个吃亏的主儿。

夏承秀离开树林后,长席上的贵女们也已经三三两两的散了,大概是夏芊芊在燕贺这里找了不痛快,哭着坐马车要回去,夏承秀也得匆匆跟上。以至于燕贺出来的时候,那群贵女们已经各自登上了马车。

先前的长席边的草丛里,还躺着一本书。燕贺记得来的时候只有夏承秀坐在这里看书,这书大概是她的,走的匆忙给忘记了。他俯身捡起,翻开来看,是一本游记。上头亦有人的标注,字迹极漂亮,清雅舒展,叫人想起刚刚在树林里,不动声色呛他的姑娘。

燕贺撇了撇嘴,低声道:“书呆子。”却又鬼使神差的,将那本游记揣进了怀里。

......

同夏芊芊的这次相看,自然无疾而终。夏芊芊的父母,甚至有一段时间对燕统领横眉冷对,燕统领回头将燕贺骂了个狗血淋头,燕贺本人不以为然。

但这桩“亲事”,就此没有了后续。

时日过的飞快,又过了一年,夏承秀十七岁了,夏大人思索着,应当开始为夏承秀开始相看朔京城里合适的青年才俊。

燕贺回府的时候,听见自家母亲正与姨母商量,要将自己的表哥撮合给夏承秀。

“夏承秀?”燕贺往屋里走的脚步停住了,扭头问道:“可是国子监祭酒府上的小姐?”

“你怎么知道?”燕母疑惑的问:“你不是最记不得这些小姐的名字了吗?”

燕贺没有回答母亲的问题,只皱眉问:“表哥比我还年长两岁,那夏小姐年纪还小吧?论年纪,不是我更合适吗?”

燕统领骂他:“夏小姐是书香门第,知书达理,你不是说你最讨厌舞文弄墨的人了吗?你不是最讨厌书呆子了吗?撮合你,你愿意吗你?”

燕贺没说话,回到自己屋里,望着窗外的池塘发了半日的呆,从书桌抽屉的最底下抽出一本书来。

那是一本游记。

当日大半夜,燕府里狗都睡着了的时候,燕贺披着外裳敲响了自家爹娘寝屋的大门。

“燕南光你大半夜的吓死人,到底要干什么你!”燕统领怒不可遏。

燕贺道:“我愿意。”

.......

那之后,就是漫长的追逐日子。

燕贺费尽了全部心思,去讨美人欢心。夏大人很凶又古板,燕贺每次见了他都有点怕,比夏大人更可怕的是夏承秀,分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书呆子,可是每次她只是用那双沉静的眸子看他一眼,燕贺就不知所措了。

燕统领在家里骂他:“平日里跟个斗鸡一样,怎么连正经的追姑娘都不会!人家为什么看不上你,你自己不能好好想想吗?”

燕贺想不出来,他觉得自己挺好,姿容出色,身手矫捷,家世不差,在朔京城里的青年才俊中也能数一数二,夏承秀为什么没看上他,肯定是因为那小书呆子根本不懂得如何欣赏男人,有眼无珠。但这话他也不敢当着夏承秀的面讲。

见儿子整日心事重重,燕夫人既欣慰又无奈,只得旁敲侧击的敲打他:“你既然喜欢人家,就对人家好一点。多关心照顾姑娘家一点,夏姑娘总归能看见你的好。”

燕贺觉得他娘说的也有道理,不过,他并不懂得要怎么去对一个人好,送的首饰衣绸都被退了回来,写的情诗第二日又回到了自己小厮手中。他有时候也会懊恼,当初第一次见夏承秀的时候,或许不应该表现的那般粗鲁轻狂,也好过如今拚命补救,仍觉成效不佳。

一个天子骄子,终于也感受到了为爱忐忑,辗转难眠的滋味。

而无论他对夏承秀如何,这个姑娘,从头到尾待他也都是不冷不热的。所以让燕统领上夏府提亲的时候,燕贺一开始,是抱着失败的心情去的。可是他马上要领兵出征了,战场上生死无常,如果不提亲,他怕自己再也没了机会,尝试过后失望,总比没有尝试过就失望来的好一点。

他是这样想的,但没想到,燕家的提亲,夏大人竟然答应了。

他不敢置信。

这本是一件喜事,可临到头了,燕贺自己反倒退缩了,如果他此去死了,定了亲的二人,夏承秀岂不是要背上一个克夫的骂名?

他心事重重的走出夏家,快要出门的时候,有人在背后叫他:“燕公子。”

燕贺回头一看,夏承秀站在他身后,安静的望着自己。

“我.......”燕贺一时词穷。

“燕公子。”这个寡言安静的姑娘,第一次对他绽开笑容,温柔清婉,如泗水滨边的春柳,全是茸茸暖意。

“早点回来。”她道。

他愣了一下,莫名其妙的脸红了,就在日光下直勾勾的盯着这姑娘,直盯的夏承秀身侧的婢子都拿出扫帚准备撵人的时候,才轻咳一声,小声道:“我会的。”

走了两步,回过头来,若无其事的补了一句:“你等我。”

第二百七十二章 番外四 (燕秀)长相思(下)

每次燕贺出征的时候,夏承秀都会在府里等着他。从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等,最终等来的却是噩耗。

燕贺走后的第一年,所有人都认为夏承秀会以泪洗面,终日哀伤,但她表现出来的,是令人心惊的平静。

慕夏被她照顾的很好,林双鹤时常来看看。夏承秀仍然会笑,有条不紊的做着手里的事,只是有时候夜里醒来的时候,会下意识的试图摸一摸身边的人,直到手触及到冰凉的床褥,似才察觉温暖自己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终是慢慢的沉默下来。

燕贺走后的第五年,燕统领和燕夫人主动劝夏承秀改嫁。夏承秀这个年纪,并不算大,朔京城里也不是没有寡妇改嫁的。她性情温和柔婉,又是夏大人的女儿,来说道的人家里,未必没有好的。被夏承秀婉言谢绝了。

夏承秀道:“我有慕夏,就已经够了。”

京城里新开了“咏絮堂”,夏承秀常常去帮忙,她将自己的生活安排的满满当当,从容的继续过着没有了燕贺的生活。禾晏常常来找她说话,夏承秀知道她是担心自己,不过,自小到大,她就是一个并不会让人担心的性子。就如当年燕贺第一次看到的她那样,从不让自己吃亏。

燕贺走后的第十年,慕夏已经有了个小少年的模样,他眉眼生的很像燕贺,又比燕贺多了几分秀气。枪术已经耍的很好。禾晏与肖珏得了空都会来指点他的剑术。他时常挑衅肖珏,束着高高的马尾,手持银枪,道:“肖都督,再过几年,你必成我手下败将。”

当然,结局就是被肖珏丢到了树上。不过,他虽没打得过肖珏,却是藉着比试的名义在肖遥的身上找回了场子,所谓“父债女偿”。

燕贺走后的第十五年,慕夏有了喜欢的姑娘。

少年人正在看着手中的东西发怔,见母亲进来,忙不迭的藏起心上人送自己的香囊,夏承秀了然一笑,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你很喜欢这个姑娘啊?”她问。

燕慕夏下意识的反驳,“谁喜欢她了?”耳根却悄悄红了。

夏承秀摸了摸他的头:“那你记得对她好一点。”

少年故作镇定的别开目光,憋着一张红脸,没什么底气的道:“哼。”

燕贺走后的第二十年,燕慕夏娶了户部尚书的千金,正是他十五岁喜欢的那个姑娘,诞下一个女儿,取名燕宝瑟,小字袅袅。

燕慕夏对袅袅母女很好,当年朔京城中传言归德中郎将燕南光是个妻管严,如今见到燕慕夏待妻女的模样,才知是子承父业,一脉相承。

袅袅长得像娘亲,和祖母夏承秀最亲,她的性子亦不如燕慕夏飞扬,也不如娘亲活泼,旁人都说,极似当年的夏承秀,温和沉静,柔软坚强。

燕贺走后第二十五年,五岁的袅袅在府中玩耍,从祖父旧时的床底下翻出了一个布包。

燕贺的书房,这些年一直没有人动过,保持着原先的模样,每日都会由夏承秀亲自打扫,一坚持就是二十多年。没留神叫袅袅溜了进去,袅袅个子小,钻到了书房里小塌最里面,竟找到了被红布包着的宝贝。想了想,袅袅还是献宝般的将布包交到了夏承秀手中。

时隔多年,再看到燕贺留下来的东西,夏承秀抚着红布的手竟有些颤抖。她打开布包,日光从窗外透进来,晒的她微微眯起眼睛,这么多年过去,她已经老了,眼睛不如过去清明,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那是一本书,上面写些《欢喜游记》。

这书已经存放了很久,书页全然泛黄,又因终日放在阴暗处,有种腐朽的潮意。袅袅早已被院外的百灵吸引了目光跑了出去,夏承秀目光长长久久的落在这书页上,终是想起当年的某个春日,她随着表姐前去泗水病踏青赏花,曾遗落的那本书来。

那时候她才十六岁,正是最好的年华,就在那个时候,春日里,泗水病的纸鸢缠缠绕绕,少年一刀斩断了对面姑娘的情丝,果断的像个没有感情的恶人,一转身,却在另一人身后,拾起她遗落的游记,珍藏了这么多年。

她缓缓地翻开书页,随即愣住了。

书籍的扉页,不知何时,被偷偷摸摸写上了一行小字。

“花深深,柳阴阴。度柳穿花觅信音。君心负妾心。”

字迹刚硬轻狂,一看就是男子所书,她并不陌生,那是燕贺的字迹。

时光倏忽而过,一瞬间,似乎能穿越多年的岁月,看见对面银袍马尾的轻狂少年坐在案前,烦躁不安的咬着笔杆,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在扉页上写下了这么一句饱含委屈和埋怨的诗句。仿佛怨妇痛斥心硬如铁的负心人一般。

谁能想到这是燕贺能做出来的事?

夏承秀愕然片刻,“噗嗤”一声笑了。

日光温柔的落在她发间,将她已生的星点白发都模糊了,笑靥如花的模样,如第一次动心的的二八少女,净是甜蜜与开怀。

当日夜里,她就见到了燕贺。

他如多年前一般,穿着簇新的银袍,姿态狂妄又嚣张,站在她面前。而她穿着鹅黄的薄裙,袅袅婷婷,站在他面前,语气平静的质问:“你为什么拿走我的书?”

少年人原本不可一世的神情迅速变化,慌乱转瞬而生,却还要竭力维持镇定,轻咳一声道:“是我捡到的,就是我的。”

“你还在上面乱涂乱画。”她温和的指出他的恶行。

燕贺的脸更红了,辩解道:“那不是乱涂乱画.......”

“不是乱涂乱画是什么?”

“是.......”他烦躁的拨了一下马尾,语气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凶狠,尾音却带了一丝几不可见的委屈,“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夏承秀盯着他不说话。

他如纸老虎,问:“你.......你看我干什么?”

夏承秀忍不住笑了。燕贺不知所措的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似是被夏承秀的笑所感,也跟着笑了起来,踌躇着伸出手,想去拉夏承秀的手.......

“啪——”

风把窗吹的猛的作响,夏承秀睁开眼睛,没有燕贺,身侧的床褥空空荡荡。她默然望着帐子半晌,慢慢的坐起身来,赤脚下了床。

夜深了,地上很凉。

这是燕贺走后的第二十五个春日,她从梦中醒来,悲不能寐,慢慢的坐在地上,将头埋进膝盖,这么多年间,第一次无声痛哭起来。

日子说过的慢,一日也是漫长,说过的快,眨眼就是一生。

燕贺走后的第三十年,夏承秀病故了。

子孙们守在她塌前,这女子一生沉静温和,永远从容和婉,临终之际,只将一本书交到了燕慕夏手中,嘱咐他将自己与燕贺合葬。

棺椁入土时,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晴日,泗水滨的纸鸢落满长空,芍药开的嫣红多情,如多年前的某日,他从满是新柳的长堤走来,俯身拾起的那本游记,却在无意间,遗落了满心欢喜的少年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