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锋的目光追着琸云一直到她转弯到船舷的另一边,待实在瞧不见人了,这才缓缓回过头来漠然地看了宋掌柜一眼,问:“他叫什么名字?”

宋掌柜顿了一下,手心渗出薄薄的汗来,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回道:“姓方,方琸云。”

柱子紧紧跟在琸云身后,一边跑还一边往回看,待实在瞧不见陆锋了,这才一把拉住琸云道:“别跑了别跑了,那小子看不见咱们了。”

琸云停下步子回头看他,一脸无奈地道:“我把那大少爷得罪了,回头宋掌柜非得骂死我们不可。”她与陆锋的这一场见面也让琸云有些措手不及,如果是之前她心中忿忿存着要看好戏的心思,到现在却是一点也行不通了。既然被她识破,陆锋岂会再依着原来的计划行事?天晓得他接下来还会做什么?

更要命的是,陆锋很明显已经对他生疑,要不然,上次怎么会派人伏击她。琸云本想着日后她与陆锋路归路、桥归桥,不再有任何瓜葛,而今这情形恐怕绝非她想就能如愿的。

“那…我们是回去,还是留在这里看热闹?”柱子一脸无奈地问。

琸云哼道:“来都来了,还回去做什么?”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万一陆锋真与他杠上了,她索性就离开益州去别处谋生。仔细算算,这会儿老当家应该已经在方头山扯起了大旗,她若去了,还能帮着多收几个小弟呢。退一万步说,不去方头山,燕地不是还有贺均平在么,他在宜都有赵家撑腰,还怕没她落脚的地儿。

如此一想,琸云愈发地觉得底气十足,潇洒地一挥手,道:“别理他,咱们上楼去!”

嘴里这么说着,琸云到底还是没那胆量挤到陆锋所在的大厅去,她报着刘二少和宋掌柜的名号在二楼要了个小雅间,让船上的伙计准备了吃食,很是痛快地与柱子饱食了一顿。

天色尚未暗下来,花魁大赛也没开始,船上众人都耐着性子在听歌妓献艺。琸云虽说在二楼,但也依稀能听清曲调,伙着调子一下一下地点着头。柱子却犯了瞌睡,托着腮,脑袋一上一下,忽地胳膊一抖,整个人就倒在了桌子上,吓得他一个激灵就醒了。

柱子迷迷糊糊地睡了一阵,朦胧间仿佛又听到外头的乐响,半眯着眼朝外瞄了一下,猛觉外头灯光闪烁,亮如白昼,顿时吸了一口气,“啊——”地一声就醒了。

“开始了,二丫怎么不叫我起来?”柱子摸了把下巴,将口水擦干净,探头探脑地朝外头看,见船舷上全是人,立刻又拉了琸云起来,道:“在屋里看不真切,咱们出去看。”

船舱外的走廊里几乎站满了人,琸云四周打量了一番,没瞧见宋掌柜和刘二少,知道他们在三楼,遂不再寻找,二人挤进人群中,找了个合适的位子站好,饶有兴趣地盯着对面大船上看热闹。

花魁大赛在湖心中最大的一艘游船上,台子早已搭了起来,高台下方蒙着厚厚的红色锦布,四周饰以各色花卉,看起来花团锦簇,好不热闹。

琸云所在的游船正正好对着那高台,占据最有利的地势,正正好将台上一切收入眼中,清晰无比。一阵急促的鼓声过后,晚碧着一声大红胡服从后台旋转而出。那一身舞衣明显是特制而成,长裙大摆,长袖轻盈犹如朵朵浮云。

晚碧本就生得妩媚,今儿又盛装打扮,不仅身穿华服,头顶还戴着变幻闪烁的翡翠花冠,玉臂轻舒,裙衣摇曳,更衬得她窈窕婀娜的身姿犹如柳摆,情意绵绵,美不胜收。只可惜她舞姿尚略有不足,胡旋舞本是健舞,晚碧腰肢虽软,却不够矫健,动作亦不够轻盈,旋转也跟不上羯鼓的节奏。

正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虽说琸云一眼就能指出晚碧的不足,但在旁人看来,这绚丽妩媚的舞姿已经足够让众人连连叫好了。

“今日定是小红楼拔得头筹!”一旁有人高声感叹道:“这晚碧狐媚入骨,若能一亲芳泽,啧啧…”

“还能轮得到你?也不看看楼上坐的都是谁?没听说京城贺家都来人了么?”

“人家可是世家子弟,多少得顾忌些,岂能跟咱们似的不顾名声。”

“…”

四周游船纷纷打赏,琸云身边的诸位客人也很是大方地扔了不少银子。琸云却不动,勾起嘴角按住蠢蠢欲动也要跟着扔银子的柱子,道:“急什么,后头还有呢。”

一旁的客人见她相貌竟比高台上的晚碧还要艳丽些,不免多朝她了几眼,听见她的话,立刻接话道:“小红楼的晚碧是第一个上台的,后头还有妍华轩的云梦和杏花楼的叠翠,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两位恐怕都不如晚碧这般风骚入骨啊。”

柱子立刻红了脸,琸云笑笑,不以为然地道:“风骚是风骚,不过那风骚劲儿有些太俗了,小爷不喜欢。”她学着贺均平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样子挑了挑眉,眉目间露出鄙夷之色,“虽说同是青楼女子,但妍华轩的云梦便要清雅得多,小爷听说她以前还是官家小姐出身。”

那客人闻言立刻睁大了眼,“竟然如此?”他脸色立刻露出些不同来,转过身低下头与身侧的朋友窃窃私语。不一会儿,这消息便在整个走廊上传开了,待云梦再上台的时候,众人看向她的眼神竟有了许多不同。

世人总爱看人出身,便同是青楼□,那官家小姐也要比旁人高贵许多。琸云托着腮看着高台上雅致清逸的云梦,心里想,如果陆锋真把云梦给弄走了,她是不是应该是多句嘴提醒一下呢。

作者有话要说:妹子们,我也想多写点啊,可是白天工作忙得死,晚上下班回家做饭吃饭,再写稿就已经好晚了,写完还得准备周四的驾照考试(科目四),没错,我已经拖了好几个月了。昨天做了下模拟题考了74分~~~~(>_

第三十四回

三十四

上辈子的云梦在今日花魁大赛上弹的是一首《十面埋伏》,张弛有度、铿锵有力,将那千军万马声嘶力竭的呐喊与刀光剑影惊天动地的激战演绎得淋漓尽致,直让所以听众都犹如身临其境,便是琸云每每回忆这一曲,依旧感慨万千。当年若不是陆锋对她另眼相看,恐怕那花魁之位绝不是那么容易到手。

琸云本以为能有机会再次领略《十面埋伏》的惊心动魄,却不想云梦却换了曲目,指尖微拨,古琴声遥遥传出,竟是一首《玉版参禅》。虽说此曲轻盈流畅,舒畅悦耳,技法上甚至比《十面埋伏》还要来得复杂,但所闻者甚少,自然不如《十面埋伏》那般震撼人心。

这个云梦,到底是心高气傲不愿与人争这花魁之位,还是意有嘲讽欲笑话这满城上下皆是下里巴人琸云不得而知。

船舷上众人果然面露疑惑之色,不少人低着头悄声议论,“这是首什么曲子,怎么从未听过?”“听着倒也悦耳…”

“这首曲子名为《玉版参禅》,乃小阳春之转部,曲谱在外流传极少,技法繁复,极少有人能弹奏,不想今日竟能在此听得此曲,实属难得。”琸云既然要替云梦说话,自然要帮到底,索性朗声朝大家解释道。

众人闻言,偏不肯露恍然之色,皆笑着赞道:“不错不错,这曲子弹得好。”“妍华轩云梦果然名不虚传。”

云梦曲罢,游船上顿时一片赞扬之声,船上游客纷纷打赏,唯恐自己慢了一步被人笑话不识货。琸云也将怀中宋掌柜给她的那个元宝扔了上去,前方游船上的侍者一清点,竟比先前晚碧收到的打赏还要多。

尔后便是叠翠的歌艺,正如琸云记忆中一样,叠翠嗓音微有瑕疵,好几处高音险些上不去,亏得她经验丰富小心翼翼地拨过了,这才免得出丑。

待三人献艺完毕,船上众人立刻乱成一锅粥,有说晚碧妩媚多情当为魁首的,有说云梦高雅大方,理应夺冠了,也有喜爱叠翠歌艺的,言之灼灼地争论说她才是第一…众人正吵得热闹,三楼上忽地下来一个年轻小厮,笑眯眯地看着二楼诸位客人脆着嗓子问:“请问哪位是同安堂的方二公子?”

琸云一怔,心中顿时生出些不好的预感。她还没来得及踢柱子一脚示意他没说话,柱子就已经急切地举高了手,大嗓门嚷嚷得整条船的人都能听见,“这里这里,我家二弟在这里,找他啥事儿啊?”

那小厮的目光立刻落在琸云脸上,看清她的长相,不由得一愣,发了半天怔才猛地想起自己下楼的任务,喃喃道:“楼…楼上的陆公子说,方二公子见识多,琴棋歌舞无一不通,遂让小的请你上楼点评一番。”

陆锋——这是故意在跟她过不去?就为了之前她跟宋掌柜打赌的事儿?琸云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竟是个睚眦必报的男人。

二楼诸人早听过琸云对晚碧等人的点评,而今又见连京城来的陆公子也亲自点名请琸云上楼,愈发地觉得她见识广博,言之有物。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琸云实在不好掉头逃开,一想到陆锋可能是故意想引她出丑,她又愈发地想要上楼去狠狠一扫他的威风。于是琸云仰着脑袋一脸傲然地朝那小厮点了点下巴,道:“到底是京城的贵客,既然特意来请,在下也不好推辞,那就上楼吧。”

柱子见有热闹可看,赶紧亦步亦趋地跟在琸云身后,笑嘻嘻地表示自己跟她是一伙的。

二楼灯光昏暗,故大多数人只听得琸云的声音,并不曾仔细看清她的相貌,而今走到三楼楼梯口,正正好站在一盏灯笼边上,淡橘色的灯光照在她脸上,只衬得她那一双乌黑幽深的眼睛犹如天上的星辰,明眸红唇,不可方物。

那般极致而摄人的美丽,便是今日高台上那三名艳妓也有所不及。这一刹那间,二楼忽地静下来,所有人都齐齐地扯着脖子朝她看过去,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发出一丝半点声音破坏这等完美画面。

琸云回眸朝二楼诸人斜看了一眼,目中水光涟涟,任谁都觉得她仿佛是在看自己。所有人心里一颤,连气儿都有些喘不上,偏偏她却立刻转过脸去,众人心中又立刻发出失望的叹息,只盼着她能再回头看自己一眼。

三楼明显又重新布置了一番,船舷四周竖起了高高的桅杆,上头吊满了灯笼,照得整个甲板灯火通明。甲板上另设了位子,众人依次围坐,陆锋与刺史家的大公子端坐在上首,二人有说有笑,好不热闹。宋掌柜与刘二少都在外围的矮几前,瞅见琸云上楼,二人俱一脸担心地朝她看过来,眉头微蹙,显然很是担心她会出丑。

听到小厮说琸云到了,船上众人这才转过头来看她,见她抬头挺胸气势不弱,不由得微微一愣,再仔细朝她脸上一看,甲板上顿时一静。

琸云今儿穿着一身绛红色的袍子,头戴白玉冠,脚蹬鹿皮靴,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眉长入鬓、凤眼高挑,雪肤红唇,艳光逼人。虽说在场众人今日看了不少美人,但无论是晚碧的妩媚,还是云梦的高雅,抑或是叠翠的秀美,相比起面前的“少年”来说,仿佛都略有不及,总欠缺些许摄人的火候。

场中有好男风的眼睛已经开始发直,口干舌燥地向周围人打听琸云的来历,更多的人在窃窃私语,玩笑着说今日四美究竟谁能夺魁。

琸云仿佛什么也没听到,端着架子朝众人行了礼,沉着脸看着陆锋,没说话。

陆锋停止与刺史家公子的寒暄,微微抬头看了琸云一眼,仰头将杯中美酒一口喝干,哑着嗓子道:“先前在楼下听得方公子对这三位姑娘颇有些看法,在下也甚觉有理,故特特地将方公子请上来对这三位姑娘今日的献艺点评一番,不知方公子意下如何?”

琸云毫不推辞地朗声回道:“既然陆公子说了,在下自然义不容辞。”她顿了顿,轻咳一声方道:“在下认为,今日献艺三人中当以云梦为魁首!”

底下顿时一片轰然,有人高声喝道:“晚碧的舞姿轻盈妩媚,无人可及,云梦如何能与她比。”

陆锋深邃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面上不见丝毫动容,“方公子何出此言?”

“今日叠翠仿佛身体抱恙,嗓音不如平日圆润甜美,虽说一首《越人歌》悠扬婉约,但终有瑕疵,想来诸位都有目共睹。至于晚碧——”琸云毫不客气地摇头道:“一支胡旋舞被跳成这样,若是司徒大家见了,恐怕要气得吐血。”

她不待众人反对,又继续滔滔不绝地道:“众所周知,胡旋舞为健舞,理应轻盈矫健、节奏鲜明,飞速旋转,心随舞动,晚碧的舞姿众人都已亲见,妩媚有余而矫健不足,一味地卖弄姿色,却未能将胡旋舞的精髓表现出来。想当年司徒大家一支胡旋舞动京城,何等的矫健大气,竟能连旋九十九圈,犹如雪花飘摇、蓬草飞舞,今日晚碧却只见媚眼乱飞,腰软如柳,鼓击六十,却只旋了五十一圈,不说司徒大家,便是连京城天香楼的谢天香也远远不及。”

她有理有据,言之灼灼,说得众人不得不服,仔细一想,果然觉得晚碧的那支胡旋舞一个劲儿地卖弄风骚,不见丝毫矫健之美。

“至于云梦,《玉版参禅》岂是凡品,世间能弹奏此曲者聊聊无几,云梦小小年纪技艺已登峰造极,实在让人惊叹不已。”

众人大多没有听过《玉版参禅》的曲目,只是见她说得言之凿凿,没有不信之理,俱交口称赞起云梦来。

那边游船上的三个女子也都清楚地听见琸云的点评,脸色各不相同。云梦既惊且喜,一双秋水般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琸云,犹如遇着了知音。叠翠则是淡淡的苦笑,她今日的献艺虽有瑕疵,但竟由琸云一解释,众人皆知是因她身体抱恙,故多少得了个台阶下,唯有晚碧,着着实实地被琸云一通冷嘲热讽,只气得她一脸铁青,眸中简直快要喷出火来。

无论晚碧对琸云如何恨之入骨,却不得不随同另二人上前谢过,一双妙目朝陆锋身上一再扫过,却无奈陆锋连眼皮也不抬,只得银牙紧咬,作泫然欲泣的姿态缓缓退下。

最后的结果正如琸云所愿,云梦不负众望地夺了花魁魁首,刺史家大少爷不知朝陆锋说了句什么,陆锋缓缓摇头,目光朝琸云身上扫了一眼。刺史家大少爷立刻笑起来,也跟着陆锋朝琸云看过来,眼神中不乏暧昧之意。

琸云顿觉浑身不自在,正欲告退,上首的陆锋忽地叫住她,道:“方公子莫要急着走。难得遇着方公子这般志趣高雅的人物,不如陪在下喝几杯?”

琸云正欲推辞说不胜酒力,脑子里却忽地一动,竟改口应下,笑道:“莫敢不从。”她上前时悄悄朝柱子耳语了一阵,柱子闻言,连连点头,一低头便溜了出去。

“陆公子是京城来的贵客,我们这些升斗小名难得一见,更不用说与陆公子喝酒了。”琸云一边笑着一边给自己倒了杯水酒朝陆锋示意,陆锋亦举起酒杯,正欲一口喝干,忽地被琸云打断道:“稍等——”

“陆公子是北方人,在下听说北方汉子最是豪爽直率,喝起酒来也毫不含糊,故一直神往,想着哪一日能与北方来客切磋酒量。”她说话的工夫,柱子已经抱着两坛子酒跑了近来,琸云随手搬起一坛,勾起嘴角朝他挑衅地笑。

众人最爱看热闹,眼见着这比女人还要漂亮的方家小子竟要与陆大少爷拼酒,立刻起哄,高声喊着闹着,怂恿陆锋接招。

陆锋自持酒量,倒也不推脱,毫不犹豫地从柱子手里接过酒坛朝琸云举了举。

琸云眯起眼睛笑,罢了一仰头,举起酒坛张口就饮,透明的酒水从她唇边滑下,沿着光滑白皙的脖子滑入高高的衣领中,有一种禁欲的美感。陆锋深吸一口气,竟觉得口干舌燥,脑袋有些发懵。

琸云十分豪迈,一口气竟将整整一坛子酒喝得干净,罢了将酒坛口朝下朝众人示意,尔后手一扬,酒坛砸在甲板上,“砰——”地碎成一堆陶片,端地豪爽。

众人见状,愈发地高声叫好。

她坛中美酒早已喝干,陆锋又如何推辞,自然得跟上,遂也学着她的姿态大口大口地喝起坛中美酒来。

这酒一入喉,陆锋顿叫不妙。他虽是海量,却有个致命的弱点,决不能多种酒掺饮,否则一喝必醉。而坛中美酒显然是好几种酒调制而成,入口辣喉不说,刚入腹中便有酒气从小腹升腾而上,冲到他的脑门上,立刻就有些发晕。

但众人都在围观,甚至还有不少益州本地的官员,陆锋素来爱面子,怎么会容得自己在他们面前露怯,故只有硬着头皮咬着牙继续喝下去。待一坛子酒终于喝干,陆锋的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迷迷瞪瞪地看着面前脸色绯红、艳丽惊人的琸云,只觉得她那张红唇犹如玫瑰花一般夺目。

“砰——”地一声响,陆锋手里的酒坛子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与此同时,整个人也仿佛没了骨头,软软地往地上倒去…

琸云眯着眼睛看着陆锋的侍卫一边喊着“醒酒汤”,一边抱着他回了船舱,解气地挥挥手,朝柱子道:“今天真是太开心了,回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惨了,好像有点感冒的迹象,喉咙开始痛,家里停水了,明天早上要考试,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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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三十五

琸云终究没能立刻回家,陆锋一走,她便被人团团围住,以敬酒为名义各种搭讪。琸云倒也不恼,笑眯眯地与众人寒暄了一番,眯起眼睛朝四周扫了一眼,半带着酒意问:“要与我拼酒,也好,那便要依着我的规矩来。”说话时,又从桌边轻轻松松地拎起一个大坛子,犹如游戏般在手里抛来抛去,眉眼如丝,恣意风流。

那大酒坛连带着酒水怕不是有十斤,她抛在手里仿佛使个玩具,这需要多大的力气?众人终究没有被这美色迷昏了头,便是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在她面前硬来,笑呵呵地拱拱手,又道:“回头再请方公子喝酒,方公子可千万不要推辞。”

琸云只是笑。她虽是海量,但终究许久没有牛饮过,方才那坛酒下去又得有些急,这会儿难免有些上头,脸上也泛起微微的红晕,眼睛里更是浮出淡淡的水光,愈发地明亮。她站在上首的位子上朝众人挥了挥手,扶住柱子的肩膀慢悠悠地走了出去。

回到家躺下,一夜无梦,再睁眼已是天明。

第二日大早,便收到了贺均平的来信,前头几页依旧是啰啰嗦嗦地流水账,看得琸云一阵苦笑,待看到最后两页,她的脸上才缓缓露出迟疑与凝重的神色。

贺均平在信里提到了赵氏与那吴将军的婚事,言辞间诸多苦恼,显然很是犹豫不知该如何处理,又道待此事了结便欲回益州。他不好好地待在宜都打拼,将来好做他的大将军,为何还要回来?同安堂便是赚再多钱,那也只是一介商户,他若是留在益州,将来如何能重振贺家?

琸云越想越觉得这个问题很严重,赶紧寻了纸笔出来给他写信,很是严肃地批评了他,又举出各种道理企图说服他。洋洋洒洒地写了好几页,琸云又仔细看了一遍,自觉很是情真意切,这才停笔,折好信,开门让阿东把信送去驿站。

用过早饭,柱子便抱着一大摞帖子过来找她,一进门就大声嚷嚷道:“二丫,快过来看,这都是宋掌柜早上让人送过来的,说全是请你去喝酒的帖子。这还有刺史府呢?二丫你这回可真是大出风头!”

柱子一点也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很为琸云备受关注而得意,“今儿晚上就有好几个酒局,二丫你看看到底去哪一家?”

琸云皱着眉朝桌上堆得像小山一般的请帖看了一眼,终于意识到昨儿晚上风头太过了。不过她也不后悔,昨晚那情形很明显是陆锋故意针对他,她心里对陆锋终究有根刺在,怎么也不肯示弱,能将他灌醉实在解气,便是惹了一身骚也值得。

可是,她还真没有去应酬这些臭男人的心思。更何况,请柬这么多,应了谁家都不好,到时候不仅没了交情,恐怕还得得罪人。琸云想了想,一挥手道:“全给我回绝了,就说铺子里有活儿,我大早上就跟着商队出了城,短时间内回不来。”

柱子闻言顿时一愣,瞪大眼睛问:“二丫你要去宜都找石头?”

“什么?”琸云立刻跳起来,“好端端的我干嘛去找他?”便是她要躲出去,哪里没地方歇脚,干嘛非要千里迢迢地跑去宜都投奔那小子?若是被他晓得自己是被这些酒局给逼出来的,还不得被笑话死。

“我不是看你没地方去么?”柱子挠了挠脑瓜子,依旧有些不相信,瞪大了眼睛盯着琸云看,“石头走了这么久,你就不想他么?反正我是挺想的。”

琸云白了他一眼,一副毫不在意的姿态,“有什么可想的,他本就不是咱们家的人,总有一天要走的,难不成还能把他留在家里头一辈子。石头他是世家子弟,家里亲戚都在宜都,将来是要做官,甚至封侯拜相的,跟我们是完全不一样的。”

柱子一向都很听琸云的话,可是此番却很有些不认同,梗着脖子反对道:“石头才不是凉薄负恩的人,他上回来信不是还说想咱们么。下回我们若是去了宜都,他一定高兴得不得了。”

琸云不说话了,斜睨了他一眼,小声叮嘱道:“反正一会儿我收拾东西躲出去避一避风头,等城里风头没那么紧了再回来。若是有人来问,你们一概都说不知道。”她昨儿将陆锋灌了大醉,便是陆锋不追究,他身边那个狗腿子可不会放过她,琸云上回在那侍卫手里吃过亏,记得深,心知自己明里暗里都斗不过,打不过就逃,没有什么丢脸的。

“那你去哪里啊?”柱子既不舍,又有些担心,“要是你去宜都找石头我倒是不怎么担心,有他在,多少能看顾着你。若是去了别处,依着你这坏脾气,恐怕会到处惹祸,万一闹出事来被人欺负了,石头回来还不得埋怨我呀。”

琸云闻言顿时无语凝噎,没好气地看了柱子半天,终于忍不住道:“大哥你确定那个坏脾气到处惹祸,闹出事来没法收场反而被人欺负的人真是我么?”从小到大,她都是作为这个家庭的顶梁柱而存在的,那什么坏脾气、惹祸精明明是贺均平,什么时候这个绰号落在了她头上,琸云觉得实在太冤枉了。

柱子眨眼,“你昨儿晚上不就是么?而今闹大了没法收场,只得躲出去,还不够憋屈呢?”

这真是她那老实憨厚的柱子大哥么?琸云忽然有些怀疑,他那傻乎乎的大哥什么时候学会了嘲笑人了。一定是跟着贺均平学坏了!

琸云恨得直咬牙,“反正我不去宜都,那地儿离益州远着呢,来回一趟恐怕就得一个月,我干嘛千里迢迢跑到那里去受罪。石头在那边一点根基也没有,我过去也享不了什么福,说不定还得做牛做马地帮他的忙。我又不傻。”

她一说完忽然又觉得自己有些心虚,自己上辈子欠了贺均平不少,临死前还拽了他一把,好端端的前途无量的大将军就断送在她的手里,琸云越想越觉得不自在起来:她不是已经救了他一回了么,早不欠他的了,不欠!

她飞快地进屋收拾了一个小包袱,跟柱子和阿东他们交待了一声后便低调地出了城。

宜都在益州的东北边,琸云硬是没走北门,从东门出发,往资阳方向走,准备去东边的几个小城看一看。谁料才出城走了不过几十里地,天色便忽然阴下来,不一会儿竟响起了阵阵雷鸣。

已经到了七月底,天气早已凉下来,若是被雨赶上,淋得浑身透湿那可不是滋味。琸云遂赶紧官道的路口寻了间干净宽敞的客栈住下,待雨过了明儿再出发。店里的伙计极为殷勤,又是帮着提行李,又是帮着烧热水,琸云随手打赏了一串铜钱,他竟然还涨红着脸不大好意思收。

果不出她所料,琸云才将将住下,窗外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起初还细如银针,不一会儿竟转作暴雨,黄豆大小的雨滴噼噼啪啪地砸下来,直把这客栈的屋顶都砸得“啪啪”作响。

琸云趴在窗台上看了一阵,瞅见官道上的行人被暴雨赶得撒腿狂奔、无处藏身,颇觉有意思,自顾自地笑了一阵,这才打着哈欠回床上躺了一会儿。

再醒来时天色愈发地暗了,琸云琢磨着该到了吃晚饭的时候,遂洗了把脸下楼去大厅里用饭。

不过一个下午的时间,原本空空荡荡的客栈已经住满了人,大厅里也坐得半满,琸云寻了靠门口的一个小桌坐下,问伙计点了几样小菜,又要了壶黄酒,不急不慢地享受着这难得的清闲。

因客人忽然激增,店里人手不够,伙计们有些忙不过来,好在琸云不急,也不去催,可旁人却耐不了这个烦,大厅里侧有人拍着桌子高声喝问道:“小二,我们这桌的菜怎么还没到,再不上菜,爷非得跺了你的胳膊不成。”

这么□裸的匪气十足的威胁,琸云有多少年没有听到过了,她刚上方头山那会儿,寨子里的兄弟们便多是这幅德行,直到后来师爷上了山,整天啰啰嗦嗦地在琸云耳边唠叨,琸云实在被烦得没辙了,才让他去“教导”诸位弟兄如何才能有礼貌,到后来,方头山的土匪们打劫的时候对人都是客客气气的,言必致歉称谢,好不规矩。

琸云循着声音看过去,立刻就“闻”到了那桌上的同类气息,再仔细一打量,端坐在上首花白胡子的老爷子怎么看都觉得眼熟,想了半天,琸云脑子里终于闪过一记灵光,这不正是武山好汉的大当家孟朝君么?

武山正处于燕地与西川的交界处,方圆数百里地,盘踞着五十六条好汉及无数的武山兄弟。武山的清风寨比方头山出现得还要早些,算一算,这会儿朝廷一门心思只顾着燕地的叛军,根本无暇打压这小小的山寨,而燕地势弱,也没有精力收拾他们,故这几年正是他们威风八面的时候,人数最多的时候甚至有好几千人马。

而这会儿武山山头的大当家正是面前这位看起来斯斯文文像个教书先生的老爷子孟朝君。别看这老爷子装扮得斯文,其实是个狠角色,要不然,也没法在这短短的几年时间里迅速将武山发展成为整个益州最大的土匪窝。

只可惜这位孟大当家子嗣不兴,膝下只有一个娇娇弱弱的老来女,老爷子一过世,她根本就压不住场子,底下众人争权夺利,为了个大当家的位子闹得不可开交,没多久就被燕军给拿下了。

当时剿匪的燕军将领是谁来着?

似乎正是贺大将军?

琸云正回想着旧事,客栈大门忽地被人踢开,进来一群气势汹汹的衙役。孟老爷子那桌立刻微微变色,方才大声呵斥店小二的中年男人立刻就老实起来,闭上嘴低着脑袋端起桌上的白开水一通猛灌。

那群衙役朝店里看了一圈,也没能看出什么异样,遂扯着嗓子大声喝道:“益州城进了土匪,我们奉刺史大人之命追查土匪的下落。在座诸人都赶紧把路引拿出来供我们检查,快点快点。”

他们一边说一边招呼着问店中诸人索要路引查看,琸云而今可是正当身份,自然不惧,立刻掏出路引一边递给那衙役,一边和颜悦色地问道:“请问这位官爷,那些土匪都是从哪里来的?您说了我们心里头多少有点数,以后出门也绕着路走。”

那衙役见他相貌俊美,举止端方,顿时心生好感,朗声回道:“听说是从武山过来的,来了不少呢,刺史大人派了好几百人在城外搜寻,那些人决计逃不掉。”他打开琸云的路引仔细看了看,见那上头写着“方琸云,益州人士”,立刻笑道:“原来小兄弟是从城里出来的?听说现在城里可热闹了,昨儿不是还有那什么花魁大赛。”

琸云笑着回道:“可不是呢,东湖上都是船,就跟下饺子似的。刺史家的大少爷也去了,还有京城来的贵客,城里的诸位达官贵人也都在,最后评了妍华轩的云梦为花魁,可谓是当之无愧。”

见她说得头头是道,那衙役面上愈发地恭敬,“莫非小兄弟还亲见了不成?”

“沾了朋友的光,与刺史家的大少爷同乘一舟,不过大少爷在三楼,我们在二楼,自然不如他们看得清楚。”她看着那衙役的脸色愈发地亲切,心中暗道,果然还是刺史这面大旗好使。

衙役们果然不再追问她,与她笑谈了几句后,转向了别桌。

“你们从广元来的?”衙役拿着孟老爷子的路引仔仔细细地看,眉头微蹙,脸上有谨慎与戒备的神色,“去益州做什么?”

“求医,”孟老爷子面无表情地回道:“家里头闺女害了病,听说益州城有个同安堂,店里的坐堂大夫本事大,故特特地过来求医。不想那位大夫年前就回了老家,白跑了一趟。”

那衙役却似乎依旧不信,死死地盯着他和那桌上的几个汉子,又问:“这几位呢?”

“都是府上的家丁。”

“家丁?”衙役冷笑数声,朝四周的同伙们使了个眼色,其余的衙役会意,立刻握紧刀柄围了过来。孟老爷子没动,但桌上剩下的那几个男人脸色已经变了,手悄悄缩到袖子里,稍不对劲,恐怕就要大开杀戒。

说时迟那时快,琸云忽地一下冲过去,一把拽住孟老爷子的衣袖,又惊又喜地道:“老叔?你是孟老叔对吧?我是阿云啊,你还记不记得我,上回我跟着罗老爷子一起去过您府上。对了,您家敏姐儿身体可好,今年怕不是有十岁了吧…”

她噼里啪啦地说个不停,众位衙役立刻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孟老爷子满腹狐疑,面上却不露半分,盯着琸云看了半晌作思索状,“你是…罗老爷子家的阿云?”

道儿上的人自然都晓得罗老爷子是方头山的老大,既然琸云自称是罗老爷子家的,自然是友非敌,且她又一张口就说破自家千金的名字和年纪,恐怕果真是方头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