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回

这一回琸云穿得很素净,浅灰色的长袍并素色腰带,浑身上下一点配饰也没有,浑不似先前的骚包。刺史少爷有些不高兴,一脸嫌恶地道:“小爷好心请你去赏梅花,你怎么穿得跟死了人似的,忒晦气了。”

琸云还没来得及反驳,刚刚换了衣服出来的贺均平倒先接了话,毫不客气地回道:“梅花品性高洁,坚贞傲骨,不沾世俗之气,既然是赏梅,怎好浓妆艳抹一身光鲜,没得污了梅花的品格。”说罢又冷冷地朝刺史少爷那一身华服扫了一眼,话中讥讽之意冲着谁来一眼便知。

刺史少爷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不悦地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三人乘着刺史府的马车到了梅园,园子里早已到了不少人,瞅见刺史少爷亲自领着人进来,不免好奇,纷纷上前打探琸云与贺均平的身份,待听得只是两个平头百姓,顿时没了兴趣,倒也有人见他二人长得俊美,生出龌龊之心,挤到他俩身边说些难以入耳的玩笑话。

这种人琸云见得多了,并不往心里去,但贺均平却实在不愿琸云被这种人侮辱,气得脸色微变,拳头握得紧紧的,若不是琸云及时发现不对劲拽了他一把,恐怕他这会儿已经毫不客气地把拳头砸在那些人脸上了。

梅园客多,刺史少爷自然没时间多搭理她们,立刻就被其他客人拉走了。贺均平巴不得他离得越远越好,拉着琸云悄悄地踱到园子角落无人处,一边喝茶一边说着话。一会儿,陆锋也到了,他沉着个脸,一贯是一副不苟言笑拒人千里的样子,饶是如此,还是一批接着一批的人厚着脸皮去与他搭讪。

陆锋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很快发现了角落里的贺均平与琸云,阴沉的脸上这才稍稍缓和了些,快步踱到他二人面前,低声道:“原来你们俩也在,怎么躲在这里?”

琸云低着头站在贺均平身后朝陆锋拱了拱手,尔后便一直垂着眼睛听他们兄弟俩说话,自己则沉默不语。贺均平虽察觉到不对劲,但终究没有出声问起。

他们三人在角落里说了一会儿话,很快便有小厮过来请他们入大厅落座,说是表演就要开始了。琸云这才知道那刺史少爷竟把益州城的三大花魁都请了过来,排场着实不小。

“一会儿平哥儿与二…二公子便与我坐一起,”陆锋低声叮嘱道:“刺史家大少爷一向胡来惯了,今儿特特地把你们请过来,恐怕另有所图,跟我坐一起,多少我也能拦着些。他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不会胡来。”

琸云不大愿意跟他离得太近,但贺均平却觉得陆锋说得有道理,遂点头应下,又悄悄扯了扯琸云的衣袖,让她莫要任性。

于是二人随着陆锋一起进了大厅,在上首靠陆锋右侧的位子上坐下。厅中客人见陆锋对他们和颜悦色,不知他们与陆锋究竟是何关系,俱不敢乱来。刺史少爷很是忿忿,欲开口刺琸云几句,陆锋忽地抬头朝他瞥了一眼,目光锋利犹如利箭,刺史少爷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几声鼓响后,三位美人一齐入场,云梦因是此届花魁,自然站在正中,她依旧是平日里清清冷冷的样子,穿了身白色绣红梅的袄子,领口围着一圈雪白的狐狸毛,衬得那一张小脸愈发地清丽脱俗。她抱着把古琴,袅袅上前朝众人行了一礼,并不言语,目光在堂上一扫,瞅见琸云,眼睛一亮,旋即又立刻收敛起来,缓缓低头,转到一边去。

接下来才是叠翠与晚碧上前与诸位行礼,她二人一绿一红,相映成趣,很是养眼。

三人行礼完毕,又缓缓退了出去,不一会儿,便有歌姬与舞姬相继步入大厅,丝竹乐起,大厅中顿时一片歌舞升平。琸云打定了主意今儿要老实安分不出风头,故一直低着脑袋不急不慢地吃菜喝茶,连酒都不沾一口。

偏生那刺史少爷却不肯放过她,故意指着她高声道:“大家可识得这位小哥儿?上回花魁大赛上他可是大出风头,就连陆大人也被他给灌醉了呢。今日梅花会本少爷特特地把他给请了来,便要让他再来评一评这三位美人,也不知今日究竟谁能入得了方二公子的眼。”

既然他都点到自己头上来了,琸云无论如何也没法再缩着脑袋装低调,遂站起身来朝刺史少爷拱了拱手,笑着应和道:“大公子莫要再取笑了,那天在下喝多了酒,口无遮拦,这才胡咧咧。您再这么说,我可真是不敢见人了。”

刺史少爷却不肯放过他,举起手里的酒杯朝他道:“哟,可真看不出你竟然还会谦虚了。”他既然举了杯,琸云哪里敢不喝,无奈之下,只得端起杯子问一旁伺候的丫鬟要了杯酒。

酒杯将将送到唇边,琸云立刻察觉到这酒不对头。她当土匪的时候什么事儿没干过,简直就是这一行的祖宗,酒里下药这种下作手段都不屑做的,端起杯子闻一闻便晓得里头放的是什么料。

刺史少爷竟是打的这样的主意?真真地下作!

她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左手也抬起来掩住酒杯,胳膊一抖便将杯中酒悉数倒进了衣袖里,作出一饮而尽的样子,罢了却不坐下,一伸手将那丫鬟手里的酒壶抢了过来,盈盈浅笑,当着众人的面上前去给刺史少爷斟了一杯,眉一挑,眼角自有一股风流姿态,勾起嘴角道:“我不过是个平头百姓,怎么当得起大公子给我敬酒,理当我敬您才是。”说罢,又故技重施将杯中酒再倒了一遍。

那刺史少爷竟恍若无知,目光游离地盯着琸云看了一阵,毫不迟疑地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待琸云回到座位上,贺均平的脸都已经扭曲了,压着嗓子气鼓鼓地道:“不是说了不要惹事么?”

琸云也生气,怒道:“那小子竟敢跟我玩阴的,那酒里头掺了料。”

贺均平气得脸色立刻变了,一旁的陆锋微微侧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关切地问:“出什么事了?”

贺均平咬着牙摇头,狠狠地道:“没事。”

说话的时候,上头的刺史少爷仿佛已经有了些不对劲,皱起眉头摸了摸肚子,过了一会儿,又起身离开。琸云想了想,紧紧跟了过去。贺均平哪里放心,也赶紧追了上去。陆锋见状,想了想,也悄悄跟在了后头。

刺史少爷一出大厅便迈开步子飞奔,琸云悄无声息地一路追过去,直到眼睁睁地看着他进了茅房,这才赶紧停住脚,捂住嘴偷笑了一阵,折身准备回厅。不想刚转身走了几步,方才在她身边伺候的那丫鬟竟不知从哪里绕了出来,见了她,赶紧上前来见礼,又道:“奴婢方才还准备去厅中寻二公子的,不想竟在这里遇着了。”

琸云愈发地察觉到不对头了,盯着这丫鬟上下打量了一番,面上隐隐带笑,“不知姑娘找我有何事?”果然是刺史府,便是连丫鬟也生得娇俏可人,也不知道这府里头到底是谁看她不顺眼,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她动手。

那丫鬟恭声回道:“方才奴婢在后院悦心楼遇着了云梦姑娘,也不晓得她究竟出了什么事,急急忙忙地托奴婢来寻您。”

竟是托了云梦为借口来哄她?琸云有些想笑,微微眯起眼睛盯着那丫鬟看,不回她的话,反而问:“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院子里伺候的?”

那丫鬟一愣,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镇定下来,低着头小声回道:“奴婢晴雪,是桂姨奶奶院子里的人。”

“名字倒是挺雅致的。”琸云正欲再追问,忽又瞥见刺史少爷皱着眉头慢吞吞地从茅房里出来,遂扯着嗓子唤了他一声,刺史少爷一抬头瞥见是她,脸都绿了,气鼓鼓地冲过来,怒道:“好你个方琸云,竟敢在酒里下药害我,是不是不想活了。”

琸云一脸无辜地看着他,作出浑然无措的样子来,讶道:“大公子说什么药?那酒里有药?难怪我方才喝了酒就肚子痛,可那酒不是她——”她一转头,方才还乖乖地守在一旁的晴雪已经不见了踪影。

琸云笑,“这丫头倒是溜得快。”说罢,又摇头道:“大公子,恐怕我们都着了别人的道儿。方才有个自称是在桂姨奶奶身边伺候的丫鬟晴雪邀我去悦心楼,说是云梦姑娘有急事寻我。我怎么想也觉得不对劲,我与云梦姑娘又不熟,拢共不过是见了两回面,她便是再怎么急,也断然不至于来寻我才对。对了,方才我们俩喝的酒就是那个丫头伺候的。”

刺史少爷脸色顿时变得铁青,额头上甚至沁出了汗,咬着牙喃喃道:“悦心楼住的是我母亲。”

琸云闻言顿时愣住,她原本只以为这事儿是冲着她来的,而今看来,竟是一石二鸟之计。她一个“大男人”若果真贸贸然地冲进了悦心楼,不说她没了活路,刺史夫人恐怕也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那丫头去了哪里?”刺史少爷绷着脸怒气冲冲地问。

琸云只是摇头,“我只跟你说了句话,一扭头就没见人了。”话刚说完,就听到走廊那头“砰——”地一声响,贺均平与陆锋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贺均平手里拽着那个丫鬟,轻轻一甩,那丫鬟便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刺史少爷气极,立刻高声唤人,被陆锋拦住,道:“这是贵府的家事,何必闹得人尽皆知,外院里还有许多客人在,大公子莫要太冲动了。”

刺史少爷竟还听得进劝,勉强压下心头的愤恨朝陆锋拱手道谢,罢了又朝琸云道:“今儿的事你若是敢往外说——”

琸云连连挥手,“大公子放心,我又不傻。”

出了这么大的事,刺史少爷哪里还有精神来跟琸云过不去,琸云便与贺均平赶紧回了厅。陆锋因与刺史府有交情,遂陪在刺史少爷身边帮忙,过了好一会儿,才见他与刺史少爷沉着脸回到座位上,之后整个花会二人都一言不发。众客人察言观色,知道定是出了什么事,遂很有眼色地纷纷告辞。

琸云与贺均平也趁早溜了。

第二日下午,琸云便听贺均平说刺史府里逐了许多下人出府,就连姨奶奶也被打发了两个,到琸云收拾东西跟着贺均平出城那一日,小红楼又传来了晚碧落水溺亡的消息。琸云这才知道,原来那晚的事竟与晚碧也脱不了关系。

无论当日的事情如何,都与琸云无关了,她终于被贺均平和家里头那群吃里扒外的小叛徒们说动,收拾东西起身去了燕地。

她才不是要去宜都呢?琸云跟自己说,她只是去方头山去看看老当家,顺便回去再做一回她的老本行,当土匪头子什么最痛快了!

第五十六回

依着贺均平原来的计划,他们一行四人快马加鞭,在年前赶到宜都没有任何问题,但计划终究是赶不上变化,才将将出了益州地界,他们便得到消息,洪城那一路大雪封山,道路早已停了。

无奈之下,四人只得改变行程从东面绕过去,刚开始几天路上还算顺利,虽说也有风雪,但勉强还能出行,一直到了腊月二十三,终于还是被迫停在了一个叫做岩杨的小镇上。镇里只有一家宏升客栈还略像些样子,四人便在客栈投宿,要了四间上房。

“往宜都方向还在下雪么?”上楼的时候贺均平问店小二道:“可曾听说什么时候能走?”

那店小二却直摇头,“那可说不好,前头有一年大雪封山足足有一个来月呢,马车根本就走不动,几位客官恐怕得在小店多住些时日了。不过您放心,咱们镇上平时人虽不多,到了快过年的时候却是热闹起来。每年冬天都有不少客商滞留在此,你们还算是来得早的,再过几日,恐怕连柴房都住满了。”

贺均平不由得有些泄气,悄悄看了琸云一眼。自打她进了岩杨镇之后就忽然安静下来,一直低着头在发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当然不晓得岩杨镇其实已经是方头山的地界了,再往北走不到半天的工夫便是那一片大山,山里住着全是她十几年不见的老朋友。琸云想,都到了地儿了,她是不是应该去拜个山头,顺便探望一下多年不见的老当家呢?

他们四人的房间都靠在一起,琸云的在最里头,贺均平一路将她送到房门口,想了想,又抬脚跟了进去。小山和小桥最有眼力见的人,怎么会傻乎乎地跟过去,于是屋里便只剩下琸云与贺均平两个。

“阿云你今儿怎么了?”贺均平也不拐弯抹角了,径直问:“我看你一直皱着眉头,精神也不好,可是路上着了凉这会儿身上不舒服?”

琸云却置若罔闻,神情恍惚地一屁股坐到床上,托着腮继续发呆。贺均平愈发地觉得不对劲,靠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戳了戳她的脸,琸云这才猛地一转头,瞪大眼睛凶巴巴地喝问道:“你干嘛?”

“跟你说了半天话,你怎么爱答不理的?”贺均平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仿佛要从她的眼眸中看出真相来。琸云赶紧挪开目光,心虚地别过脸去假惺惺地笑,“没什么,就是觉得,明儿就是小年了,咱们却得在这冷冰冰的客栈里头过,怪不习惯的。大哥他们这会儿也不知在什么?”

她说到最后一句时却已是真心实意,虽说这些年她与贺均平常常在外押送货物,但每年到了腊月里却从不出门,无论是腊八、小年还是新年,大家都是热热闹闹地一起过的,而今一家子人却分成了两队,且还被困在这荒郊野岭的小镇上,光是想一想就觉得怪可怜的。

贺均平被她说得也有些感触,不过在他看来,只要琸云在身边,无论在哪里过年都是一样。当然,这么肉麻兮兮的话他也就只敢在心里头想一想,可不敢对着琸云说,要不然,她准得气恼,万一生气起来不理自己了怎么办?

“大哥他们一定好好的,”贺均平柔声安慰道:“家里头有大嫂在呢,还有赵家小哥儿,一准儿热闹得紧。不晓得七婶有没有做糖饼,可惜我们却是吃不到了。要不,一会儿我们去镇上转转,说不定能买到。那店小二不是说过几日客栈里愈发地热闹么,恐怕到时候咱们连口吃的都抢不上,不如提早去买些东西存着。”

琸云也不愿在客栈里窝着,遂满口应下。

二人用过午饭后,又去唤小山与小桥一行,他本欲应下,一抬头瞅见贺均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两人心里头一颤,立刻就改口了,“外头冰天雪地的,我们可不耐烦走动,倒不如窝在床上多睡会儿。师父跟石头大哥去吧,记得多买些。”

贺均平这才露出欣慰的笑意,琸云歪过脑袋来瞥了他一眼,他又赶紧摆出一张端正肃然的脸来。

这小镇的街道并不长,二人并没有赶马车,沿着小街的屋檐一路往里走,走不多远果然瞧见了两家杂货店,杂货店对面是个小茶楼,门口搭着个帘子,屋里隐隐约约传出说笑声。

“去里头坐坐?”琸云道。贺均平点头,当先一步为她打起帘子。

别看岩杨不过是个小镇,这小茶楼里客人竟不少,大厅里坐了约莫有十来个人,三个一桌,五个一桌,热热闹闹地说着话,因琸云与贺均平都生得俊美,一进门便引得不少人频频回顾,贺均平有些不喜,下意识地挡在琸云身前,众人瞅不见琸云,索性放肆大胆地盯着他看,更有人窃窃私语,“岩杨镇上啥时候来了两个这么标致的娃儿。”

琸云迅速地朝厅中众人扫了一眼,没瞅见熟面孔,心知山里那些兄弟恐怕看不上岩杨真小地方。二人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坐下,又问店小二要了壶茶并几碟小菜,一边喝茶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客人们盯着他二人看了一阵,倒也有人壮着胆子想过来搭话的,还没开口就被贺均平冷厉的眼神儿给吓了回去,再不敢作声。二人在屋里坐了一会儿,门口又有了动静,帘子一开,进来一大群壮汉。

这一行足足有十来个人,有高有矮,有老有少,但每个人身上都无一例外地透着一股阴寒的杀气,眉目间凶神恶煞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

“是土匪吧。”贺均平凑到琸云耳边小声道:“我听说前头不远就有个方头山的土匪窝,恐怕都是从那里来的。”

这才不是他们方头山的兄弟呢!琸云心里暗道,这当土匪的大多喜欢把自己整得文质彬彬,就连山上最大老粗的老五,下了山,也都装得跟个土财主似的,谁会这么蠢,把自己整成这副模样,生怕招不来麻烦么。

琸云有心为方头山的兄弟们正名,遂摇头道:“那可说不好,便是土匪也不一定就是人家方头山的。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他们在自家地界怎么会如此嚣张。”

贺均平满脸狐疑地看了她一阵,不大明白琸云为何会替方头山说话。但仔细想想,这方头山的名字仿佛在哪里听过?贺均平琢磨了半晌,终于想了起来,上次去武山,琸云不就曾在孟老爷子面前提过她是方头山罗老爷子的弟子?贺均平愈发地惊疑,小声问:“阿云你跟方头山的罗老爷子是旧识?”

琸云“啊——”了一声,打个哈哈想岔过去。贺均平见她如此反应,心中愈发地疑惑。实际上,琸云身上有太多的秘密,小时候贺均平还能被她给糊弄住,但而今却是越想越不明白,再仔细想想她幼时曾经糊弄过他的那些话,真是漏洞百出。

但既然琸云不愿意说,贺均平倒也不追问。他可不傻,既然晓得琸云不愿意提,自然有她的道理,他若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恐怕琸云立刻就得逃开,再也不理他了。

那些壮汉旁若无人地寻了位子坐下,高声喊着店小二过来伺候,桌子拍得“砰砰——”响,煞是吓人。店里的客人们果然面色变色,胆子稍稍小些的,赶紧结账走人,店小二却是躲不开,挤出笑脸巴巴地过来伺候。

“有什么好吃的都赶紧上,再弄几坛子好酒来。”其中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高声吩咐道。店小二面露难色,小声回道:“客…客官,小店是茶楼,这…店里头只有些小点心,没有旁的吃食。倒是前头的宏升客栈有酒菜,诸位客官不妨去那边,离得也不远,出门不过几步路就到了。”

“叫你去做你就去做,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那络腮胡子很不耐烦地一拍桌子,发出“砰——”地一声闷响,直把店里的众位客人吓得心都颤了几下,剩下几个也赶紧付了钱飞快地逃了出去,贺均平不欲惹事,正欲也跟着一起走,不想琸云却忽地伸手拽住他的胳膊,沉着脸小声道:“稍等,听他们说些什么?”

贺均平微讶,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愈发地觉得看不懂她了。

“…那些人都到了?”

“刚到…晚上再…”那些人压低了嗓门在商量些什么,瞥见琸云与贺均平在,声音愈发地压得低,这样躲躲闪闪的样子愈发地让人生疑。

“走吧。”琸云也察觉到那些人格外谨慎,知道她们今儿听不到什么了,遂站起身来,扔了锭银子给那店小二,尔后拉着贺均平往外走。走到门口时,还隐隐约约听到身后有人轻蔑地哼了一声什么“兔儿爷”,琸云拳头一紧,脚步微滞,似欲回头寻那人算账,但终究只是顿了顿,生生地忍住了。

待出得门来,琸云方才一脸严肃地道:“那些人果然是土匪,应该是从别处来的,恐怕已经盯上了人,一路跟过来的。”

贺均平看着她的眼睛,小声问:“你打算怎么办?”

琸云沉默了一会儿,脑子里飞快地转了几圈,最后还是道:“他们还害的人应该就住在客栈,我们去跟人家提点一句。”

二人走了几步,果然瞧见客栈大门口停了不少马车,有管事模样的正指挥着下人搬运马车上的行李,看这架势,竟是个大户人家。大厅里也坐满了人,正中央的桌子周围坐了三个主人打扮的,一对中年夫妻领着个少年人正说着话,也不知说到了什么,三个人一齐笑起来,琸云听到那少年人的声音,顿时打了个激灵,脚下没留意,一个趔趄往前倒下去。贺均平慌忙伸手拉她,总算没倒在地上,但却撞到了那少年人的身上,年轻人手里的茶水顿时洒了一桌。

“我说你这人——”年轻人生气地转过身来朝她怒目而视,俊秀的小脸上写满了不耐烦,“你没长眼睛啊?”他气鼓鼓地骂,待看清琸云的脸,被她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瞟了一眼,脸上顿时一红,声音也不由自主地低下来,结结巴巴地小声道:“怎…怎么这么不小心。”

贺均平实在见不得这少年人看着琸云的眼神,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沉声道了声“抱歉”,便拉着琸云欲往楼上走,琸云却不动,死死地盯着那年轻人看了半晌,脸上的表情很是复杂,仿佛是遇着许久不见的老朋友一般,有惊有喜,还有说不出来的庆幸。

“阿云——”贺均平直觉不对劲,他的心忽地跳得厉害,越来越多的事情无法掌控,好像琸云也离他越来越远,这让他忽然生出些无力感,说不出的担心和害怕,“阿云,”他又唤了她一声,拉了拉她的衣袖。

琸云这才猛地回过神来,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转过去看着那少年人,眨了眨眼睛,小声道:“敢问各位可是姓舒?”

那年轻人一愣,不由得回头看了自己父母一眼。中年男人眉头微皱,凝神看了看琸云,起身回道:“在下正是姓舒,请问二位公子有何指教?”他见多识广,只一眼便能看出琸云与贺均平二位绝非等闲,故言辞间颇为客气。

琸云勾起嘴角笑笑,仿佛只是善意的提醒,“方才我们在隔壁的茶楼吃茶时遇着一些壮汉,他们在茶楼窃窃私语,说什么舒家人已经到了客栈,今晚便要行动。我看他们行为举止绝非善类,故特特地过来提醒诸位一声,省得晚上着了旁人的道儿也不晓得。”

厅中诸人闻言脸色顿变,中年妇人立刻白了脸,拽住男人的衣服小声道:“老爷,这可如何是好?”倒是那年轻人却不以为然地道:“不过是些土匪,怕他们作甚,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晓得晚上有人要夜袭,早早地做好准备,还能怕了他们不成。”

中年男人斜睨了他一眼,小声骂了一句“你懂什么”,罢了,又郑重地朝琸云谢过,道:“多谢二位公子提醒。”

琸云笑笑,朝那年轻人看了一眼,点点头转身上了楼。

二人一进屋,贺均平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你认得他们?”

琸云点头,老老实实地承认道:“认得那个年轻人,他叫舒明,唔,他曾经与我师父有恩。”她传说中的师父再出江湖,琸云张口瞎编,“我早跟你说过的,我师父,那个…能掐会算,早就算出来他们舒家将有一劫,就在今年年底的方头山下。因为时间久了,我险些就给忘了,幸好今儿遇着了他们。”

贺均平半信半疑,他不止一次地从琸云口中听说过那个神秘的师父,虽然他一会儿是个僧人,一会儿是个道长,但若不是有这么个神秘的大人物,也无法解释琸云那通身的本事,而今更不得了,竟还化身成个能掐会算的半仙了。

“我说的可是真的,”琸云一脸严肃地道:“师父甚至都跟我说了哪些人是谁派来的。”她压低了嗓门轻声道:“兄弟阋墙的事可不少见,刘二少爷家不就有过么?”上辈子舒明的父母便是死在他的叔叔手里,舒明被府里的下人拼死护送出去,勉强保住了一条性命,回到舒家后,他那两个叔叔又多次暗下杀手,舒明暗中调查,这才晓得父母被害的真相,一怒之下设计将那两个叔叔杀死,尔后才被逼上了方头山。

贺均平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似有不信,但见琸云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仿佛又不是在瞎说,脑子愈发地乱成一团糟。

晚上吃饭的时候,小山笑眯眯地问贺均平,“石头大哥今儿买了些什么好定西?”

贺均平一直想着白天琸云说过的话,心不在焉地听着,没回话。小山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悄悄地问琸云,“师父你不会又跟石头大哥吵架了吧。”

“谁跟他吵架啊。”琸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们出去遇着一群凶神恶煞的强盗,便忘了这事儿。对了——”她一脸郑重地提醒道:“今儿晚上客栈恐怕不大太平,你们俩警醒点,别睡死过去。万一那些人找错了房间,摸到我们那边儿去了,可不能傻兮兮地白挨刀。”她其实有些担心,那些强盗身上都带着杀气,绝非善类,说不准还真会赶尽杀绝,将客栈里所有人都给咔嚓了。

小山和小桥立刻紧张起来,脸色也变得认真而严肃,小桥显然也是存着跟琸云一样的想法,道:“我听说外头的强盗都心狠手辣,下手绝不留情,不会把我们给卷进去吧。”

“晚上睡觉前把刀放在枕头底下,那些人也不过十来个,我们仔细提防着,吃不了大亏。”贺均平终于回过神来,低声朝小山与小桥吩咐道。

用完晚饭,贺均平便直接去了琸云屋里再不肯离开,“我若不看着你,一会儿那些强盗进来,你保管得冲到最前头去。”他盯着琸云道:“我还不晓得你的性子啊。”

琸云讪讪地笑,“那不是师父叮嘱过让我一定要护住舒明么。”虽说去方头山做土匪没什么不好,但她却实在不希望舒明被逼上方头山。既然老天爷让她在这里遇到舒明,那便是上天注定了要她助他一把,若是能护住舒家老爷夫人,也不枉上辈子舒明在她身边勤勤恳恳的许多年。

因琸云事先提点,舒家上下早已紧张起来,护卫们彻夜不眠地守在客栈内外,只等门外稍有异样,便出声提醒。

果不其然,二更之后,客栈外果然悄无声息地来了一群蒙面人,墙后的护卫立刻警觉,飞快地将消息传进屋里,所有人都紧张起来。屋里的舒明也提起刀意欲开门迎敌,被舒夫人死死拉住,急道:“你要去哪里?那些强盗都杀人不眨眼,你若伤到了哪里,岂不是要了我的命。”

舒明无奈道:“娘,孩儿也是学过武的,哪里就那么没用了,您若是这么一直拦着我,我整天窝在家里头,哪里能有什么长进。”

“不行!”舒夫人斩钉截铁地道:“你要长进哪里不能长进,日后让护卫们陪着多过几招就是,哪里就要跟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强盗们动手了。反正娘不准你去,说什么都不行。”

舒明拿他这个母亲实在没办法,只得求助地看向舒老爷。舒老爷却摇头,沉声道:“明儿莫要胡闹,现在可不是你任性的时候。”说罢,外头又传来一阵阵兵刃交接的声响,间杂着些许闷哼与惨叫,舒夫人的脸色愈发地煞白。

舒明无奈,只得老老实实地守在舒夫人身边。

外头早已打成一片,客栈里的客人们都听到了动静,纷纷开门查看,瞅见那刀光剑影,血肉纷飞的,立刻吓得两腿发软,哆哆嗦嗦地连“救命——”都喊不出来。琸云早已拉弓上弦,待那些强盗稍稍一靠近,长箭便呼啸着直奔强盗要害而去,“嗖——”地一声响,立刻带走了一条性命。

她又连发了几箭,很快便被楼下的强盗发现了踪迹,那络腮胡子立刻认出了她,怒道:“就是那兔儿爷杀了小三,兄弟们,赶紧上去灭了他。”

他话刚落音,立刻就有三四个强盗朝琸云所在的方向冲过来。他们可不是以前琸云押货时遇到的那些乌合之众,一上手琸云便发现这些人通通是练家子,手里头颇有些工夫,动起手来又狠又准。虽说琸云武功不差,但到底寡不敌众,绕是与贺均平联手,应付起来依旧有些吃力。

一不留神,她背上就被划了刀口子,虽然不深,却多少渗出些血来,在夹袄上印出一道狭长的血印。她还没怎么反应,贺均平却已大怒,大吼一声,竟是不要命地朝那些强盗冲了过去。

琸云生怕他有什么闪失,赶紧跟在一旁帮他掠阵,那些强盗都身经百战,自然看出这二人很是难缠,其中有个汉子眼中精光一闪,朝同伴使了个眼色,同伴会意,立刻冲上前去与琸云二人缠斗起来吸引走他的注意力,另一人趁机暗下黑手,那将淬了剧毒飞刀朝琸云胸口掷去。

琸云反应还算快,一见不对劲,慌忙侧身欲躲,但终究晚了一步,眼看着那飞刀就要刺入胸口,身上忽地被人撞开,却是贺均平挡在了她身前。

“石头大哥——”隔壁的小山和小桥解决完一个强盗冲过来救援,正正好瞅见这一幕,顿时大惊,高呼着冲进屋来与将那几个强盗隔开,琸云趁机拔了三支箭,瞄准敌人,箭箭毙命。剩下最后一个强盗,被悲愤的小山和小桥不要命地砍了一刀,从窗口逃了出去。

“贺均平——”琸云扔掉手里的弓箭,慌忙将倒在地上的贺均平抱在腿上,低头查看他的伤口,只见那伤口处一片青黑,淌出的血甚至带着些许腥臭,顿知他中了剧毒,一时间心神巨震,脑子里竟一片空白。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好狗血啊好狗血啊,可是不这样这俩人怎么能再进一步呢。

第五十七回

贺均平倒在琸云的怀中早已不省人事,平日里红润光彩的脸颊立刻变得煞白,嘴唇泛起乌青,连呼吸都几不可闻。小山和小桥都吓傻了,扑上前来早已不晓得说话,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淌。

琸云努力地让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吩咐小山去问舒家是否有随行的大夫,自己则小心翼翼地检查贺均平的伤口。

他被那枚飞刀伤在左胸上方近锁骨的地方,飞刀没入胸中约莫有两寸,淌了不少乌血,琸云仔细查看,确定了并未伤到致命处,这才回头朝小桥道:“你去准备些烈酒和纱布,我得把刀拔下来。”贺均平的伤都是小事,重要的是身中剧毒,她虽在药铺里做了许多年,但对毒术却是一窍不通,而今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将毒血逼出来,然后赶紧寻大夫救治。

小桥早已习惯了万事听从琸云指挥,闻言赶紧奔出去寻客栈掌柜要烈酒。待把东西准备好回来的时候,小山也领着舒老爷和舒明过来了。

“听说贺公子受伤了?”舒老爷刚刚进屋,一眼就瞧见了刚刚被琸云抱到床上昏迷不醒的贺均平,脸上顿时露出羞愧内疚的神色,关切地上前查看贺均平的伤势,待瞅见他胸口泛黑的飞刀,绕是舒老爷见多识广,也立刻变了脸色,“那贼人好歹毒,竟在飞刀上淬毒。”

琸云实在没有精神与他们寒暄,只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床上的贺均平,一边伸手擦着他额头上渗出的冷汗,一边转回头朝小桥催道:“东西都找来了没?”

小桥赶紧将烈酒和纱布搬上前,琸云伸手接过,打开酒坛子到处一碗烈酒来先洗净双手,尔后又坐到床头,缓缓将贺均平扶得坐起身靠在她胸口,一手稳稳扶住贺均平的身体,一手握住飞刀柄,牙一咬,心一横,手中用力,“蓬——”地一声将那淬毒的飞刀拔了出来。

污血立刻从贺均平的伤口“汩汩——”地往外淌,直吓得小山和小桥两腿发软,琸云倒还镇定些,也不顾还有外人在,飞快地将贺均平上衣扒光,露出洁白的胸膛,先将他伤口的污血挤出,想了想,又用烈酒漱了口,埋头将他伤口处的毒血再一口一口地吸得干净。直到那伤口再渗出的血变得鲜红,她这才停手。

小山赶紧上前帮忙,用纱布沾了烈酒清洗贺均平的伤口,擦洗干净后,再一层层裹上干净的纱布。待一切都妥当了,众人这才暂且先送了一口气。

虽说琸云一直没搭理他们,但舒家父子也一直守在屋里不肯走,待见琸云终于暂时歇下来,舒明才赶紧上前拱手道:“若非诸位出手相助,恐怕今日舒家上下早已无一幸免。贺公子因救我们才受伤,父亲与我实在内疚不已。只可惜此行并未带着大夫,不过我这里倒有一颗清毒丸,是早年从神医洛大夫手中得的,虽不能解百毒,但多少能有些用处。”一边说着话,一边从怀中掏出一个白色小瓷瓶递给琸云。

琸云而今满脑子只有贺均平一个,丝毫没有推辞,道了声“多谢”后,便接过瓷瓶将药丸倒出在手心,转头伺候贺均平服下。

小山低声问:“师父,我问过店里的伙计了,这镇上连个正经大夫都没有,街尾倒是有个暂住的游方郎中,要不要我去请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