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顶什么用。”琸云揉了揉太阳穴,晃了晃脑袋,忽地想起什么,赶紧朝小山道:“你们俩赶紧去收拾收拾,小山你去准备马车,车里备个火炉子,小桥去收拾被褥行李,被子多要两床,我们马上动身去找大夫。”

小山大惊,“外头冰天雪地的,便是勉强赶了马车动身,便是最近的寿通县恐怕都得两天才能到。”

“我们不去寿通县,”琸云沉着脸,一字一字地道:“我们去方头山。”她若是没记错的话,方才舒明口中的洛大夫就曾经在山里待过几年,算起来,可不就是现在这时候。便是洛大夫不在,山里也还有旁的大夫,总比束手无措地守在这客栈里头强。

“方…方头山?”舒明不可思议地瞪大眼,“那…那不是远近闻名的土匪窝么?方公子要去那里求医,他们岂会帮忙。”

琸云实在没有精神跟他多作解释,直抬手朝他道了谢,又沉着脸朝舒老爷道:“今日平哥儿若是无恙也就罢了,他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舒老爷尽可与您府上那两位兄弟提醒一声,我方琸云可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舒老爷脸色顿变,今日劫匪突袭,虽说他们勉强胜出,但大多匪徒要么已经伏诛,要么就逃走,剩下两个活捉的,他们根本还没来得及讯问,故根本不晓得幕后指使究竟是何人。而今听得琸云如此言语,竟直指府上两位兄弟,这让舒老爷如何不既惊又怒。

舒明闻言亦是大惊,不敢置信地看着琸云,还欲再问,琸云已经掉过头去守在贺均平身边再也不看他。小山与小桥飞快地收拾好东西,又过来帮着琸云一起小心翼翼地将贺均平抬进了马车。

“出镇后往西边走,尽量走得稳当些,我怕他颠到。”琸云掀开马车叮嘱了一句,小桥立刻应下,小山还欲跟进马车里照顾贺均平,被小桥伸手拽住,悄悄使了个眼色,小山会意,遂老老实实地坐在了马车外。

路上积雪约莫有三寸厚,马车走得极为艰难,琸云守在贺均平身边,握住他的手,轻轻唤了他一声,贺均平似乎有所感觉,迷迷糊糊地道了声“唔”,这一声回音忽然就戳中了琸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先前一直强忍的眼泪在一刻钟犹如潮水般倾涌而出。

“阿…阿云…”贺均平艰难地半睁开眼,仿佛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终于找到了琸云,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浅浅的笑,“你…你的伤怎么样了?”他记得琸云被强盗划了一刀,伤在背上,鲜血立刻渗出来,刺得他的心仿佛被割了一刀似的难受。

“我没事。”琸云强忍住没哭出声来,可眼泪却不受控制哗啦啦地往下掉。贺均平重重地喘了口粗气,断断续续地问:“我……我是不是…要…死了。”

“尽胡说什么,”琸云哭着骂他:“你都睡迷糊了是不是,这种事儿怎么能拿来玩笑。你再胡说,等你好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你…你别哭…”贺均平努力地睁大眼看着琸云,仿佛要把她的样子刻在心里,他使出身上所有的力气朝她伸出手,琸云会意,赶紧凑上前,握住他的手,歪过头去在他手背上蹭了蹭,眼泪婆娑,“你要好好的活着,你不应该死的,你…你怎么能死呢?你以后还要做…做燕国的大将军,事情不会是这个样子的。”

“阿云…”贺均平的手缓缓地在琸云的脸上摩挲,一点点地擦干她脸颊的泪,眼睛里全是温柔的心疼,“别哭,我心疼。我…我一直都喜欢你…我知道…你知道,可是…我…我还是想…亲口告诉你…”

“别说了,别说了——”琸云使劲儿摇头,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抱着贺均平嚎啕大哭起来。这么多年来,琸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彻底崩溃过,她从来不知道贺均平在她心里原来已经这么重要。

五年多来,贺均平一直陪在她身边,就仿佛吃饭喝水一般自然,琸云以为只是习惯了,可是,直到现在,看着他气息奄奄地躺在自己面前仿佛随时要离开,她才真正意识到,原来他已经深深地刻在了它的心里,就好像吃饭喝水一样必不可少。她无法想象如果有一天贺均平不在了,那她从此以后的人生就会多么晦暗和绝望。

“贺均平,”琸云的眼泪犹如断了线的珍珠不断地往下落,甚至滴到了贺均平的脸上,她一字一字地道:“你给我听好了,你要是敢死,我…我回头就去找个又老又丑又没用的男人嫁了。你别以为我会给你守寡。”

贺均平“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抽动了伤口,痛得额头上立刻又渗出了冷汗,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一脸欣慰地小声道:“乖,我…我怎么舍得…让你守寡。”他说了一会儿话,身上愈发地无礼,眼皮耷拉了几下,又唤了声“阿云”。琸云赶紧擦干眼泪凑上前,只听得他喃喃自语,“冷,你抱着我睡…”

琸云吸了吸鼻子,毫不犹豫地钻进他的被子里,小心翼翼地伸手抱住他的腰,脑袋凑过去,歪在他的颈项处柔声地劝慰:“好,我抱着你,你好好睡,睡一觉醒来,你就好了…”

马车赶了整整一晚,一直到太阳升起,才终于到了方头山下。

四周一片茫茫的雪白,小山和小桥跳下马车朝四周环顾,找不到上山的路,未免茫然。琸云察觉到马车停了,轻轻拍了拍贺均平的背,凑到他耳边柔声道:“我们快到了,均平你松松手。”

贺均平却不动,两只胳膊紧紧地缠绕在琸云的腰上,脑袋埋在她胸前,也不晓得到底有没有听到琸云的话。琸云等了好一会儿,不见贺均平有动静,无奈之下,只得小心翼翼将他的胳膊扒拉开,因生怕碰到他的伤口,费了好大的力气方才逃出他的桎梏。

琸云掀开帘子跳下马车,小山和小桥赶紧过来道:“师父,到这里就没路了,我们怎么上去?”

“再往前走一截儿,就能瞧见左边有道小山谷,先进谷再说。”马车没法儿上山,但她却能先上山寻洛大夫下来救治。山谷里有个小院子,原本是巡山的兄弟们住的,而今寒冬腊月,一般都空着,正好让他们暂且住下。

小山和小桥虽有些狐疑,不明白琸云为何会对此地如此了解,但这会儿不是多问的时候,遂从善如流地将马车赶至山谷里,待瞧见隐藏在小树林后的院子,二人愈发地又惊又奇。

琸云先进院子查看了一番,没瞧见人,便将正屋的床收拾了出来,小山与小桥抬着贺均平进了屋,飞快地将他安置好。这院子虽小,陈设却是齐全,厨房外的走廊里还码着整整齐齐的柴火,小山和小桥一见到这个心里头就踏实了,小声道:“有柴火就好,好歹石头大哥不会冻着了。”

只要有柴火,便是没粮食也不打紧,大雪封山,山里的傻孢子都会出来觅食,他们俩都带着弓箭,每天出去打猎,总不愁没得吃。

贺均平这会儿已经醒了,半睁着眼睛小声问琸云,“阿云,这是哪里?”

琸云仔细给他掖好被子,小声回道:“我们在方头山脚下,山上有个厉害大夫,我去请他下山帮你解毒。”

贺均平立刻拽住她的手不让她走,激动道:“不行,方…方头山不是…土匪窝么,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不行…”

琸云笑着拍了拍他的脸颊,柔声安慰道:“你忘了,我不是跟你说过我认得方头山的大当家罗老爷子么。孟老爷子与他也是老交情了,便是看着孟老爷子的面子,他也不会为难我。”

贺均平却不肯松手,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一字字地道:“从…从你十岁起,我…我就一直…在你身边…从来…从来没见你…跟方头山…有什么往来,你以为…我会信么?”

虽说她完全可以挣开贺均平的手,琸云却怕他一时激动伤到自己,心中一动,竟忽地探过头去轻轻柔柔地在贺均平的脸上亲了一下,贺均平一愣,整个人都懵了,正飘飘欲仙着,手中一空,琸云已经飘到了几尺外,朝他笑笑,转身便开门走了。

琸云对方头山了如指掌,手脚又灵便,绕是大雪封山也没费多少时间就到了山腰的寨子门口,守门的兄弟瞅见她一身裘皮大衣馋得哈喇子都快掉下来了,盯着看了半晌,才想起正事儿,板着脸大吼,“你这小子胆子不小,竟敢硬闯我们山寨,不想活了?你从哪里上来的,俺怎么没看到下头兄弟的信号?”

琸云盯着他看了半晌,笑,“我从西山的小路上来的,有事求见罗老爷子,还请这位大哥帮我通传一声。”

那兄弟闻言一愣,讶道:“你怎么会晓得西山的小路?”那条路便是山里的兄弟知道的都不多,这外头来的小子竟然会抄近路上山,实在是蹊跷。他顾不得多想,赶紧朝后头的同伴招呼了一声,飞快地奔去正安堂给罗大当家报信。

第五十八回

琸云在山寨门口等不多时,先前通报的那个汉子便一路小跑过来,挥挥手示意门口的兄弟放行,大声道:“你这小子运气好,今儿过小年,大当家正高兴着,一会儿有什么事儿要求他十有□能成。”琸云心里牵挂着贺均平的伤势,面上多少能带出几分,那汉子火眼金睛,一眼就瞧出来了,这才善意地提醒她。

琸云郑重地谢过,尔后随着他的指引一路往正安堂走去。

因今日是过小年,正安堂里很是热闹,除了大当家之外还聚着不少兄弟,琸云扫了一眼,依稀看到许多熟面孔,眼睛开始发酸,一时没忍住,竟滚出两滴眼泪来。那汉子有些狐疑地频频回头看她,小声道:“你这小子的胆子怎么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的,既然都敢上山,怎么还没见上面就给吓哭了。”

琸云抹了把脸,挺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我就是…冷的。”

那汉子“嗤——”了一声,别过脸去,显然一点也不信。

屋里的兄弟们正说得热闹,瞅见琸云进屋,当下便有个年轻后生惊呼连连,“哎哟,武大哥,您这是打哪儿领了这么个标致的小伙子上山,这模样便是咱们寨子里的母老虎们也没一个赶得上啊。”

老武没好气地大喝,“你个小崽子竟敢背地里说七姑她们的坏话,回头传到她耳朵里,看她怎么收拾你。”

上辈子的这个时候琸云还未上山,故许多人她并不认得,但这个七姑却是熟识,她出身镖师世家,年纪轻轻便守了寡,因膝下没有儿女,娘家便一直张罗给她另寻一门亲,七姑与过世的丈夫感情敦厚,哪里肯应,娘家的兄嫂们便总说些不中听的话,最后七姑一怒之下离了家,上了方头山。因她武艺不差,在方头山待了几年,现在已然有了些威望,在寨子里排行老七,人称七姑。

七姑为人很是爽朗,与山寨里的兄弟们处得极好,琸云上山后,跟着她在一个院子里住,还跟着她学过水下功夫,虽未正式拜师,却有师徒之情,故一听得老武提及七姑,琸云的脸上顿时露出激动又兴奋的神情。

罗老爷子还是老样子,穿着身半新不旧的皮夹袄,头上戴着狐狸皮毡帽,瘦瘦小小的身子窝在太师椅上眯着眼睛看她,没什么派头,倒像是寻常人家的小老头子。琸云贪婪地看着面前这个曾经视她为亲生女儿一般慈祥仁厚的长者,眼泪脱眶而出,生怕被旁人瞧见不对劲,赶紧低下头,悄悄把脸上泪痕抹去。

“这冰天雪地的,小兄弟怎么来了我们方头山?莫不是有什么要事?”罗老爷子笑眯眯地问她,没有提及她怎么知道西山小路的事儿。

琸云将欣喜的眼泪逼了回去,恭恭敬敬地朝罗老爷子行了一礼,又恭声回道:“回大当家的话,我今日上山其实是有求而来…”她遂将在岩杨小镇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众人听,罢了又道:“我与武山的孟老爷子是旧识,因曾听他老人家提起方头山,故才匆匆地赶了马车过来求助。还望大当家大发慈悲,救我朋友一命。”

罗老爷子朝厅中众人扫了一圈,面露难色,摇头道:“小兄弟仗义出手救人,老夫也十分钦佩。只是既然小兄弟与老孟是故交,当晓得我们方头山的规矩,除非是寨子里的兄弟,不然,我怎么好让洛大夫出手救一个不相干的人。”

喂,她怎么不晓得山寨里竟还有这样的规矩!琸云瞪着罗老爷子哭笑不得,这老爷子分明是听说贺均平如何骁勇,所以才生出招揽之心吧。琸云自己倒是无所谓,可贺均平却是一定要回宜都的,他将来要是做大将军的,如何能将他束缚在小小的方头山。

琸云苦着脸朝罗老爷子拱手道:“大当家明鉴,我那位朋友乃是世家子弟,因遭遇横祸,家里头只剩孤儿寡母,府里对他期望极高,晚辈万万不敢擅自为他作主。不过说起功夫,晚辈也不比他差,不如由我替了他上山可好?”

罗老爷子故作为难,“那怎么成?我们方头山可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你们俩…不过是朋友一场,这如何好?当然,小兄弟果真有心要上山?”

琸云一脸郑重地点头,“晚辈父母双亡,家中另有兄长支撑家业,自无太多顾虑。更何况,晚辈早从孟老爷子口中听说方头山的种种事迹,早已心驰神往,能留在山里亦是晚辈的荣幸。”

“哼——”罗老爷子却不信,盯着琸云看了半晌,连连摇头道:“你们这些小娃儿们都言不由衷,罢了罢了,你既然是老孟的故交,老夫多少要看他的面子,不过是救个人,老夫也不为难你,一会儿我就让洛大夫跟着你下山走一趟。不过咱们可事先要说好了,你们都老老实实地给我待在山下,没事儿可别往山上走。我们方头山的弟兄们有时候脾气不大好,万一哪天你们胡乱窜地掉进哪个陷阱里,可没人管你们。”

琸云哭笑不得,上辈子她一无所有的时候罗老爷子还巴巴地将她带回山上,当亲生女儿一般疼爱教导,而今她学得一身本事,一心一意地想上山,没想到罗老爷子竟然不收她,真是天理何在!

若不是这会儿急着要回去给贺均平治伤,琸云非得要仔细与罗老爷子讲一讲道理。

因路上全是冰雪,罗老爷子不放心,非派了老武带了两个兄弟将洛大夫送下山,待他们出了寨门,罗老爷子想了一阵,又吩咐道:“去库房背一袋粮食并些蔬菜鱼肉送下去,他们出来得急,恐怕什么都没来得及带。”

下头的弟兄笑道:“大当家真是心善,这小子莫不是上辈子烧了高香。”平日里罗老爷子可没怎么好说话。

罗老爷子摇头叹道:“也不知怎么了,这小姑娘一进屋,老夫就觉得怪面善的,好像在哪里见过。”他虽然年纪大了,眼睛却不瞎,琸云看着他时那眼睛亮亮的,一脸的真诚和孺慕,那眼神儿就跟他许多年前去世的女儿一般,老爷子一瞅,心里头就软了。

“小姑娘!”下头的兄弟们顿时哄闹起来,“方才那小子是个姑娘?我就说呢,哪家的小子生得这么俊?”

“大当家也真是的,咱们寨子里难得来个姑娘,好歹也多让她待一待,光是瞧瞧也挺好的。”

“要不咱们把她接上山吧…”

“就是说么,方才那小姑娘不是自己说了要上山么,您怎么还不肯收。长得那么俊,武功也不差,多难得啊。”

“别胡闹了!”罗老爷子把眼睛一瞪,沉着嗓子道:“咱们方头山是什么地方?虽然咱们觉得它好,可外头谁不晓得这里是土匪窝,这小姑娘明明晓得这一点,却还冒着生命危险上山求助,这说明什么?那受伤的小子十有□是她的情郎。没听说那小子是世家子弟吗,那小姑娘要真跟着咱们成了土匪,人家以后还能让她进门?”

“他敢!”山上的兄弟顿时就急了,“那小姑娘长得多好啊,还这么死心塌地的对那小子。他要是敢忘恩负义,我们兄弟们就杀过去给那小姑娘撑腰。哎对了,那小姑娘叫啥名字来着?”

“没问啊…”

“…”

结果,琸云与洛大夫刚进院子,洛大夫甚至还没来得及给贺均平查看伤口,外头就又热热闹闹地挤进来五六个弟兄,有的背着米,有的拎着腊肉,闹哄哄地大声打着招呼。小山和小桥看得只咋舌,悄声道:“乖乖,没想到这方头山的土匪们这么热情。”

琸云听到动静也赶紧出来察看,瞅见满屋子的食物,又是意外又是感动。因晓得琸云是个女儿家,那些兄弟们多少还是有些顾忌,没上前推推搡搡,只拍着胸脯朝她道:“妹子你放心,有咱们给你撑腰,要是床上那小子日后胆敢欺负你,看我们兄弟不揍得他满地找牙。”

琸云:“…”

洛大夫给贺均平把过脉,又仔细查看了他的伤口,方才朝琸云沉声道:“没事儿,死不了。”

琸云终于松了一口气,床上的贺均平微微动了动,一会儿又睁开眼睛,瞧见床头的老爷子,微微蹙起眉,眼睛立刻到处搜索,直到寻到了琸云,这才满意地停下,一双眼睛便直直地锁在她身上。

“回点神!”洛大夫毫不客气地在他脑袋上拍了一把,板着脸道:“也不看看你自个儿都成什么样子了,还死盯着人家姑娘看。看了也白看!也不晓得上辈子修了什么福,不就是模样长得好点儿么,竟把人家小姑娘哄得服服帖帖的…”

下山的时候,这个洛大夫一直板着脸不说话,琸云便以为他性子如此,没想到他见了贺均平竟会滔滔不绝,喋喋不休,贺均平被他教训了一通,立刻老老实实再不敢乱来,不说讲话,连眼皮儿都不敢抬,更不敢像先前一般盯着琸云看了。

外头的兄弟们也涌进屋里冲着贺均平好一通威胁,小山和小桥在一旁听着,你看我,我看你,总觉得好像他们威胁错了人。

虽说洛大夫言之灼灼地道贺均平没有性命之忧,但接下来几日的治疗却也让贺均平吃了不少苦头,就为了将体内的毒素一点点排出来,整日里上吐下泻的,没有安稳的时候,没过几日,贺均平便瘦了许多。

当然,比他的身体更悲惨的是他的心,一想到这几日的狼狈全被琸云看在眼里,贺均平就觉得欲哭无泪。

“石头大哥,明儿就大过年的了,你真不让师父进来看你一眼?”小桥担心地问:“师父都要生气了。”

贺均平用被子捂住脸都快哭出来了,“我这浑身上下臭烘烘的,你让我怎么见人。”

小桥吸了吸鼻子,忍俊不禁,言不由衷地劝道:“哪有那么严重,一会儿我把窗户开开透透气。你这不是正伤着么,洛大夫不让我们给你洗澡,生怕弄到你伤口。要不,我去跟师父说说,晚上屋里再多加两个炉子让你洗个澡。”

贺均平终于把脸从被子里探了出来,第一次在小桥面前露出哀求的神色,“那你一定要好好地跟洛大夫说。”他对洛大夫有些犯怵,每回一见了老神医就老老实实一句话也不敢讲,可不知怎么的,他越是这样,洛大夫就越是看不惯他,整天都把他挂在嘴上,每回见了面都要把他训得狗血淋头。

贺均平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怎么得罪了他。

第五十九回

在小山和小桥的帮助下,贺均平总算洗了个澡,把身上弄干净了,这才让琸云进屋。

他生怕琸云着恼,一见了她便拉着她的手甜言蜜语地说个不停。琸云安安静静地听着,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阵,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斜睨着他问:“你这些话都是从哪里听来的?说得这般顺溜,莫不是熟能生巧?”

贺均平慌忙自辩:“是先前在益州的时候,从小山买回来的话本册子上学来的,我也是头一回说。”平心而论,那些腻死人的话儿他说起来也有些不自在,偏偏小山信誓旦旦地说女人就喜欢听这些,为了这,他还特意在屋里演练了好几遍,没想到竟还让琸云误会了。

琸云自然晓得他的性子,不过是寻了借口笑话他两句罢了,见他精神极好,遂又与他商量起明儿过年的事宜来。

自琸云从大街上把贺均平捡回来到现在已经有五年多的时间了,这是头一回在外头过年,多少有些孤寂。好在除了他们俩之外,小山和小桥也在,加上洛大夫懒得上山,如此这小院子里竟凑了有五个人,倒也不算太冷清。

“小山拟了了菜单,我瞧了一眼,倒也算丰盛。鸡鸭鱼肉应有尽有,他还说要包饺子呢,洛大夫很是欢喜,一直嚷嚷要吃白菜猪肉馅儿的,还说明儿还帮着剁馅儿…”琸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琐事,声音很轻柔,眉目低垂着,身上带着些许烟火气,这让贺均平有一种错觉,仿佛他们是成婚多年的老夫老妻。

“…喂,”琸云忽然提高了声音,斜着眼睛瞪她,眼睛里却还是盈着浅浅的笑意,“跟你说话呢,想什么去了?”说罢,又重重地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发出“砰——“地一声响。两个小儿女正闹腾着,贺均平忽地一滞,眼睛直直地盯着门口,琸云顿不对劲,赶紧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洛大夫板着脸站在门口,也不知看了多久了。

贺均平对这位脾气古怪的老夫很是犯怵,立刻就老实起来,缩着脑袋朝洛大夫尴尬地笑了笑。琸云也有些不自在,起身朝洛大夫行了一礼。洛大夫虽然对贺均平不客气,但在琸云面前却还算好,沉着脸看了她一眼,道:“怎么不敲重点。”

琸云愣了一下,旋即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方才她在贺均平脑门上敲了一记的事儿,顿时哭笑不得,朝贺均平使了个自求多福的眼色,低着头告辞出来。

晚上贺均平又被洛大夫扎了许多针,痛得他嗷嗷直叫,晚上用饭也用得不香。

第二日便是大年三十,琸云领着小山和小桥把这小院子很是装饰了一番,还请洛大夫写了对联,剪了窗花,这茫茫大雪中的小院子竟也有些些许喜庆的味道。

大清早琸云便起床与小山兄弟准备过年的吃食,她厨艺不佳,只帮着洗洗菜,烧烧火,旁的事情都交给小山和小桥。一会儿洛大夫也过来了,非要帮着剁饺子馅儿,剁完了饺子馅儿又要抢着烧菜,小山拦不住,索性由着他,结果洛大夫大逞威风,什么清蒸红烧皆不在话下,看得大家伙儿瞠目结舌。

虽是异地他乡,但到底还有亲近朋友在侧,众人倒并不觉得多么孤单。贺均平身体有了很大的好转,已经勉强能下地走动,今日的晚餐便下了床到厅中与众人一齐用餐。诸人将将落座,忽又听得院子里一阵喧闹,琸云赶紧起身开门,却见七姑领着三四个兄弟浩浩荡荡地进了院子。

“七姑,这就是方姑娘。”老武笑呵呵地挤上前向二人介绍道:“这是我们寨子里的七姑,听说方姑娘在山下,非要拉着咱们兄弟下来看看。说是这大冬天的你们孤零零地住在山下,生怕大家过不好年。”说话时,他又探头探脑地朝屋里瞧了瞧,瞥见那一大桌子菜,顿时直了眼,小声叹道:“乖乖,没想到方姑娘还有这样的手艺。”

琸云颇有些不好意思,小声回道:“我哪里做得来,都是洛大夫的手艺,我不过是帮着烧火打打下手罢了。”说话时,她又忍不住朝七姑看了几眼,见她比记忆中年轻了许多,一时间眼睛都红了,面上却还得强作镇定,朝七姑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好。

七姑一见她便觉得面善,只是怎么想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上前来拉着琸云的手仔仔细细一通打量,罢了才笑道:“奇了怪了,大当家直说方姑娘面善,我还道他年纪大了花了眼,没想到我也这么觉得,总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方姑娘莫不是曾经来过咱们方头山?”

她何止来过,甚至在这里住了整整十年,这山里的一草一木都深深地刻在她的心里。

只是这些话如何能说给众人听?琸云低下头,笑笑着将话题岔过去,迎着七姑等人进屋。洛大夫在山寨里身份独特,便是七姑见了他也是客客气气的,更不用说其他的兄弟,见了面都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礼。

七姑一进屋就盯着贺均平仔细打量,一双眼睛仿佛带着刺,非要从他身上挑出点毛病来。偏偏贺均平虽说伤病未愈,但相貌气度依旧属上层,面对七姑挑剔的犀利眼神也依旧面带微笑,显得自然又镇定。

七姑看了半晌,终于还是没能挑出什么毛病来,最后凑到琸云身边小声道:“这男人,你可别惯着,他们都会顺杆儿上,你惯得多了,他们就能骑到你头上来。这小子模样生得好,日后恐怕有得麻烦,他以后若是敢对你不好,你可别忍着,招呼一声,七姑去帮你撑腰。”

琸云心里头感动得不行,眼眶都红了。一旁的贺均平很是无辜,忍不住想辩解两句,但仔细一琢磨,还是作罢了。

他这个做法明显取悦了七姑,见他老老实实地坐在一旁眼巴巴地瞅着琸云,七姑反而对他的印象好了不少,很是关切地追根究底,问起他的家世出身来。待听得他依旧寄住在舅父家中,立刻反对道:“那可不成,莫非方姑娘还能跟着你住到旁人家里去么?”

琸云顿时哭笑不得,赶紧打断她的话道:“七姑,我本也没打算住他家。”她本来就是要上方头山做土匪的好不好,若不是卷进舒家的事害得贺均平受了重伤,她也不至于就这么…轻易地应了他们俩的事。

“不住是对的。”七姑又瞥了一旁正襟危坐的贺均平一眼,若有所指地道:“那些大户人家规矩多,总瞧不上咱们这些平头百姓,便是进了门恐怕也没什么好日子过。方姑娘生得这般花容月貌,自己又有本事,何必到那些人家去受气。”

贺均平顿时脸色发白,很是不平地朝七姑看了几眼,欲言又止。想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解释道:“七姑此言差矣,我与阿云…自幼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且家母早已同意了这幢婚事,日后怎会处处针对她。至于住所,待我们回了宜都,自然不会回赵府寄住,更不至于受旁人的气。”

七姑“哼——”道:“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你们这些男人啊,我见得多了,哄起人来倒是嘴巴甜,日后方丫头进了门,恐怕又是另一幅嘴脸。那些世家大族里都是些什么光景?别以为我们不晓得,哪个老爷少爷院子里不是三妻四妾加上一群通房丫头的,再生出一大堆庶子来碍眼,那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琸云早就意识到七姑是在帮自己说话,闻言只是笑笑,一脸感激地看着她,似有所动。贺均平见她如此神态,急得险些跳起身,面红耳赤地回道:“胡…胡说,我怎么会纳妾?阿云若是肯嫁我,我欢喜还来不及,怎么会做出那种事来让她伤心。我们贺家家风秉正,不说我对阿云一心一意没有旁的心思,便是有,我娘也得打断我的腿。”说罢,他又一脸焦急地看向琸云,生怕他被七姑几句话就给说得反了悔。

若换做以前,琸云说不定还真依着七姑的意思要逗一逗他,可自从贺均平替她挡了那一刀之后,琸云的心里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瞧着他那一脸的激动和焦躁,琸云顿时心生不忍,朝他安抚地笑了笑,柔声道:“行了你了,这么多人都在呢,胡咧咧什么,也不害臊。”

贺均平见她脸上未有犹豫之色,这才放下心来,想了想,又郑重地朝七姑与众人道:“还请在坐各位为我做个见证,我贺均平日后对琸云若是有半点异心,就让我——”

“贺均平!”

他话未说完就被琸云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七姑立刻蹙起眉头,洛大夫眯起眼睛朝她瞟了一眼,小山和小桥屏住呼吸低着脑袋不敢说话,其余的几个兄弟都震撼于琸云的忽然爆发,被她眉宇间的凌厉气势镇住,半晌不敢吭声。

琸云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打断他的话,反正就是不愿意听他说什么死呀活的。话一出口,见众人齐齐盯着她看,又有些不自在,咳了两声,作出一副轻描淡写的姿态小声道:“我又不是寻常女子,他若真起了二心,也断不至于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不过到时候少不得要来山上叨扰七姑和众位兄弟。说起来,还是方头山这地方甚得我心。”

七姑微微笑,洛大夫捋着下颌的胡须没说话。小山和小桥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

这一顿饭大家吃得各怀心思,七姑没坐多久就上了山,临走前拉着琸云嘀嘀咕咕地说了好一通话。贺均平心里有些燥,来来回回地在屋里走,走了一会儿就觉得有些喘不上气,只得又回床上躺着,翻来覆去了一阵,伤口处竟又隐隐痛起来。

琸云进来的时候,他的脸都痛得发白了,皱着眉头忍着没作声,任由额头上的汗一滴滴地往下淌,听见琸云进屋,又赶紧坐起身来,轻轻地唤了一声“阿云”。

“怎么脸色这么难看?”琸云见他满头满脸的汗,顿时一急,快步上前坐到床边,伸手擦了擦他脸上的汗,柔声问:“是不是伤口裂了,让我看看。”说罢,不由分说地将他的外衣解开,果不其然,厚厚的纱布上果然渗出了血,琸云顿时就恼了,气鼓鼓地瞪着他一眼,起身欲走去寻洛大夫。

贺均平心中一急,一伸手抱住她的腰,急道:“阿云你要去哪里?”这些年来他一直巴巴地跟在琸云身边,满心满眼地只有她一个,先前费尽了心思也不见琸云对他有什么好脸色,便是再怎么强大的自信也慢慢地给磨没了。虽说而今琸云应了他,偏偏他却胡思乱想起来,总害怕琸云对他是感动大于感情,一想到这个,贺均平便觉得胸口堵得慌,怎么也喘不上气。

琸云从未见过他这样仓皇失措的样子,不论以前她如何取笑,如何怒骂,甚至少时看他不顺眼总想着把他赶走,可贺均平总是淡然处之,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她不知道原来这个男人也会有惊慌无措的时候。

“阿云——”他又唤了她一声,小心翼翼的仿佛生怕吓着了她。

琸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缓缓转过身去,坐到床边朝他温柔地笑笑,小声道:“你干嘛啊,像个孩子似的。一会儿洛大夫见你伤口绷成这样,还不得大耳刮子扇你。”

察觉到琸云态度的转变,贺均平仿佛放心了一些,但依旧不松手,咬着牙盯着她的眼睛看,哑着嗓子一字字地问:“阿云,你…你是喜欢我的,对吧。”

他的声音很轻,箍着琸云腰肢的双手不由自主地用上了力气,就连呼吸也沉重起来。贺均平不止一次地这样问过她,以前总是带着强大的自信,可这一次,琸云分明从他眼睛里看到了深深的不安和惶恐。

琸云心里有些酸,旋即又有些难过,她忽然憎恶自己为何直到现在才明白自己的心,为什么会让贺均平如此不安。

“是的,我也喜欢你啊。”她终于低下头,在他耳边喃喃地说出了这几个字,顿军浑身上下都轻松了许多。

第六十回

自从琸云直面回应了贺均平的感情后,他便一改先前的消沉和颓废,整个人都精神奕奕、容光焕发起来,看着琸云的眼神也温柔得能腻死人,用小山的话说,就算是山里的母猴子被他那么盯着也会扛不住。

他们一行在山脚的小院子里又住了十来天,待出了十五才出发。临走时,七姑和几个兄弟一路将他们送出山,洛大夫偷偷塞了几瓶药给琸云,私底下悄声叮嘱说要是贺均平敢对她不好,就用那些药收拾他,直把琸云弄得哭笑不得,对洛大夫为何总瞧贺均平不顺眼愈发的好奇。

西北的天气一如既往的寒冷,虽说停了雪,但路上依旧不好走。贺均平身体尚未痊愈,马车自然走得慢,这一行慢悠悠地兜了有小半月的光景,才终于到了宜都。

“这里就是宜都啊——”小山掀开车帘好奇地朝不远处的城门张望,声音中难掩失望之色,“看着倒还不如我们益州气派。”宜都地处西北,原是苦寒之地,若非燕王多年经营,此地恐怕还是一片荒芜,到底比不得益州数百年的浸润。

贺均平微笑地看着他,道:“等进了城你就知道了。”

城门口排了长长的队伍,轮到他们时,并没有如小山和小桥所预料的那般被守城的护卫拦着要钱,护卫只问了几句,听得他们是赵府的客人,挥挥手便放了他们入城。马车一进城门,小山和小桥立刻就被城里这摩肩接踵的热闹劲儿给震撼到了。

“乖乖,今儿可是赶集?”小山摸着后脑勺叹道:“这街上怎么这么多人,恐怕城里的老百姓全都上街了吧。”虽说益州繁华,可相比起宜都来,恐怕还是有所不如,这满大街熙熙攘攘的商客与路人,南腔北调的方言,还有与益州截然不同的装饰打扮,倒像是到了传说中的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