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均平笑笑,“既然如此,那便等吴大小姐出嫁后再议吧。”说罢,他便转换话题不再提及此事。燕王世子既然从他口中得了肯定回答,回头对燕王妃也有了话可回,自然心满意足,很是聪明地不再纠缠,笑眯眯地向贺均平介绍起酒楼里的各样菜式来。

菜还未上来,陈青松他们便到了,才将将落座,贺均平又听到了小桥说话的声音,赶紧起身去迎,一开门,就瞧见琸云披着件宝蓝色镶白色狐狸毛的披风到了门口。不知为何,贺均平忽地想起先前燕王世子打趣他的话,脸上又是一红,强压下胸口狂跳的心,深吸一口气,红着脸朝琸云道:“你…你来了?”

琸云一脸狐疑地看着他,问:“你怎么脸上红红的,莫不是热着了?”

燕王世子忍俊不禁地盯着贺均平看,面带促狭之色。贺均平愈发地不好意思,颇不自在地挥手朝脸上扇了扇风,小声回道:“是…是有点热。阿云你热不热?我听世子爷说这酒楼里引了温泉,所以比外头暖和些。”

燕王世子忍住笑插话道:“可不是,不仅这里暖和,后头的温泉庄子更暖和。而今正是泡温泉的好时节,赶明儿让平哥儿领着云姑娘去温泉庄子里住几日。”

琸云并没有如燕王世子所料那般脸红耳赤,不以为意地笑笑,道:“人家的温泉庄子,岂是我们能随意进的。”一边说着话,她一边解了披风,贺均平习惯性地帮她接下,还想帮着给她整一整衣衫,猛地察觉到众人全都盯着他笑,他这才不自然地将伸到半空中的手又缩了回来,给琸云拉开椅子道:“走了半天,累了吧,先喝口水谢谢。”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给她倒了杯茶,殷勤周到让人不忍直视。

宏哥儿见状,忍不住连连摇头,呲着牙与阿彭悄声私语,“我说这方姑娘的架子也忒大了吧,竟是半点也不推辞,由着平哥儿伺候。”他见识过贺均平的本事,对贺均平很是敬佩,故多少看不惯他在一个女人面前如此小意奉承。

陈青松眯着眼睛朝他二人斜睨了一眼,小声道:“少管闲事。”

宏哥儿有些怕他,被他骂了一句,讪讪地做了个鬼脸,再不敢作声。

小山与小桥头一回见着这么多贵人们,多少有些怯场,亦步亦趋地跟在琸云身后,见她做什么,便学着做什么。燕王世子有心拉拢他们,姿态放得很低,小山与小桥见他果然没有架子,也都放开了,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众人用过了午饭,又说笑了一番,燕王世子忽然想起什么,转头朝琸云道:“我险些忘了件正事。我母妃听说云姑娘武艺过人,很是赞赏,三天两头总让我请云姑娘进府一叙,先前云姑娘不在宜都倒也罢了,而今好不容易来了,若是得了空,能否到王府来坐坐?”

贺均平微微一愣,旋即想到了什么,心里头隐隐涌出些兴奋与激动来,一脸热切地看着琸云,只恨不得替她应下。

琸云面色微讶,并未多想便笑着应下,又道:“我本是乡野之人,不懂礼数,唯恐进了王府行差步错引人笑话。”她嘴里这么客气着,脸上却是一派自然,哪里有丝毫紧张畏惧的神色。

燕王世子笑道:“我母妃性子豁达爽朗,并不计较这些。云姑娘不必多虑。”

琸云笑笑,没有再多问。

用过了午饭,贺均平送琸云回客栈,一路上将今日上午发生的事一一说与她听,罢了又道:“我已托世子爷帮忙去替你寻个宅子,只是你一个人终究住着冷清,不如我去问舅母借几个下人过去伺候?”

琸云一愣,旋即立刻摇头道:“不用不用,何必麻烦旁人,我自去寻人贩子买几个丫鬟就是。”一边说着,一边又苦笑不已。贺均平到底是个男人,对人情世故却是一窍不通。不说别人家的下人不能轻易收,单是她而今的身份,又凭什么让赵家下人过来伺候呢?

“那…一会儿我带你去见见我母亲。”贺均平脸上又红了,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不是答应过我么?”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都低到了地底下,犹如蚊子一般细声嗡嗡。

琸云终于忍不住了,咬咬牙,朝小山和小桥使了个眼色,那二人立刻会意,飞快地躲进了自己屋里。尔后她又朝贺均平招了招手将他拽进门,把门一关,一脸正色道:“看来我得仔细教教你什么叫做人情世故!”

第六十三回

贺均平在十岁之前简直就是贺家的眼珠子,从上到下都把他捧在手心里养着的,所以才养成那一副嚣张骄傲的大少爷脾气,便是贺家败落后他流浪到武梁县遇到琸云时,依旧脾性不改。

再之后的五六年,人虽成熟老练了许多,于人情世故方面却不是很懂,在外头接人待物还勉强,但这后院家事更是一窍不通。当然,这也不能怪他,谁让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这些呢。

待琸云板着脸一点点地和他说起这样那样的道理,贺均平简直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的,最后都快哭了,一副后怕又沮丧的模样,巴巴地看着琸云小声道:“我是不是做了挺多蠢事,害得阿云丢了不少脸?阿云你懂得真多!”

琸云揉着太阳穴,没好气地瞪着他,瞪了一会儿终于又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小时候脾气坏,整天跟我吵架,现在反倒会夸人了,也不晓得从哪里学来的。”

贺均平见她笑了,心中顿觉暖暖的,凑上前去抱了抱她,小声道:“我小时候不懂事,不晓得你的好。还有——”他的语气忽然变得很幽怨,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好的记忆,“而且,以前阿云也不喜欢我,那会儿我最害怕的就是你不肯要我了,把我赶出门去。”

琸云心里一酸,愈发地愧疚不安,她也不作辩解,只低着头喃喃地小声回道:“我以后会对你好。”

贺均平难得见她如此温柔乖顺,心中愈发地柔软,实在忍不住了,低下头在她脸上亲了亲,又想起赵氏与吴申的事来,皱起眉头将燕王世子来寻他试探的事说给琸云听,罢了又道:“我也不晓得这样对不对,可惜阿云当时不在,要不然,你便能教教我。”

琸云笑着夸赞道:“你处理得很好,吴家大小姐的性子实在不好,且又一直针对伯母,你若随口应下,伯母进了吴家反而备受钳制,倒还不如不嫁。吴将军既然言之灼灼地说看重伯母,自然要有所表示。反正这事儿也不急,待吴家大小姐出嫁后再议也不迟。”

贺均平闻言,这才放下心来。

二人亲亲热热地说了一会儿话,贺均平又非要拉着她一起去看新宅子,小山和小桥听说此消息,也笑眯眯地跟了一道儿,气得贺均平一路上使劲儿地瞪他们俩。

鲁家的院子在西大街尽头的丝瓜巷,里外共有四进院落,不算太大,但修葺得却很是雅致,房舍庭院不似宜都风格,倒有些江南玲珑秀巧的精致,琸云是个女儿家,自然喜欢这样的风情,一进门便两眼放光,连声赞叹。

贺均平见她喜欢,心里头美得跟什么似的,偏偏小山和小桥在,他还强撑着作出一副淡然的模样来,憋得很是难受。

晚上贺均平依旧回了赵府,听说燕王召见又赏了宅院给他,赵老爷很是欣慰,当着府里众人的面狠狠夸赞了一番,赵怀琦听说他得了新院子,立刻好奇得不行,非要缠着去他那里瞧瞧。赵怀安也道:“那院子本是鲁家旧宅,年前刚刚才腾出来,应该还算新,只需找几个下人打扫一番便能入住。”

贺均平点头应是,又道:“正打算明儿就去买几个下人将院子整出来,该置办的东西都得置办起来。”

一旁的赵大太太笑着道:“到底还是平哥儿有出息,这才多大,竟就入了王爷的眼,真真地前程无量。三妹妹有这么个好儿子,以后这上门提亲的,还不得踏破咱们家的门槛。”

贺均平笑笑没说话,赵氏眉头微蹙瞥了她一眼,勉强笑笑,也没回话。大太太见没人应她,一时间有些尴尬,赵怀安最是机警,赶紧转换话题问贺均平道:“今儿王爷可曾说了让你去哪里当差?我看世子爷身边做个侍卫也是极好的,又体面又轻省,旁人求都求不来。”

贺均平摇头道:“世子爷倒是提过这事儿,不过我没应。依着我的想法还是去军中历练,虽说苦了些,到底升得快。”更重要的是,贺家上下数百人枉死在那狗皇帝的手里,贺均平如何不想亲手为家人报仇。

赵氏早猜到他的想法,故闻言神色不变,倒是赵老爷皱起眉头有些不赞同,低声劝道:“平哥儿你可要仔细想清楚了,那战场上刀枪无眼的,一个不留意,恐怕军功没抢到,先把小命儿给丢了。你还这般年轻,哪里得不到功名,何必去跟那些不要命的人抢。贺家就只剩你一根独苗,可再容不得有半点闪失。”

大太太也道:“平哥儿你还年轻,不懂得外头世道艰难,在宜都有你舅舅护着,旁人看着赵家的面子不敢胡来,若是在外头,可不晓得要吃什么亏呢?”

贺均平半眯起眼睛朝大太太看了一眼,笑着回道:“多谢舅母关心,不过我这些年在外头闯荡惯了,倒是不惧这些。正如舅舅所说,我是贺家唯一的血脉,自然要将贺家传承下去,重振贺家威风,怎好处处依赖舅父扶持。”

赵老爷觉得大太太这番话说得很不妥当,当下不悦地瞥了她一眼,又转头和颜悦色地朝贺均平道:“既然平哥儿下定决心要去军中历练,我这做舅舅的也不反对。但你且仔细记着,在外头切莫胡乱出头,谨言慎行,多看看人家怎么做的,务必谨慎再谨慎。”

贺均平郑重应下。大太太还欲再说些什么,被赵老爷瞪了一眼,终于没敢再作声。

待回了自己院子,大太太终于忍不住朝赵老爷发起火来,不悦道:“你瞪我做什么?我又不曾说什么不中听的话。世子爷难得看重平哥儿,他不顺势留在宜都,非要出去打什么仗。嘴里说得轻巧,那军功岂是那么容易得的?他才多大,仗着自己有几招花架子便要出去冲锋陷阵,万一真出来什么事,三妹妹要怎么办?”

赵老爷道:“便是你一片好心,说话也得动动脑子。平哥儿那性子我还不知道么,打小他就爱面子,你满口赵家长赵家短的,他听着心里头能好受?要不然怎么会这么急急忙忙地要搬出去住?”

大太太急了,怒道:“敢情这还是我的不是了!你三妹妹在咱们家住了多少年,我何曾有过一丝怠慢,他不念我的好,反倒还记恨上我不成?”

“平哥儿什么时候记恨你了?”赵老爷生气道:“你这女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我怎么不讲道理了!”大太太怒道:“老爷您方才没瞧见么,我不过是提了一句平哥儿的婚事,他们娘儿俩竟爱答不理的。要不是安哥儿帮忙圆场,我这张老脸都给丢尽了。”

赵老爷没好气地道:“那还不是你自找的。平哥儿跟那方姑娘的婚事虽还没定下来,但早就传得满府皆知,你这会儿非凑上去说这个话,他理你才怪。换了是我,也没个好脸色。”

大太太立刻站起身,一脸正色地朝他道:“老爷您不会还真把这事儿当真了吧。虽说贺家败了,可这婚姻大事也不能胡来。平哥儿的相貌才学都是上乘,而今又得燕王重用,日后自有大前程,这婚事怎好胡乱由着他。且不说未来的岳家能不能帮衬着,那好歹家世不能太差。那方姑娘是个什么人?不过是个乡下丫头,平哥儿要真娶了她,还不得成了宜都上下的笑话。”

赵老爷一脸无奈,摇头道:“你当我没想过么?可平哥儿的婚事连三妹都不管,我怎么做得了主!平哥儿那性子执拗得很,一门心思认定了,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这事儿我可没辙。”

大太太沉着脸在屋里走了两圈,一边走一边连连摇头,道:“这可不成,不成。三妹妹也真是的,这么大的事儿怎么能由着平哥儿。他才多大,先前一直窝在小地方没见过世面,难免被那乡下丫头给蛊惑了。不行,赶明儿得让安哥儿领着他多出去走走,见一见宜都城里的那些贵女们,开了眼界,自然就瞧不上那乡下丫头了。”

“对了!”大太太仿佛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眼睛一亮,转过身朝沉着脸不作声的赵老爷道:“老爷可曾记得我大堂姐家里的两个闺女,一个十五,一个十三,都还没定亲。不是我自夸,我那两个外甥女无论相貌还是才干都是一等一的好,我那大堂姐夫虽官位不高,但孟家却是,清贵得很,家里头也颇有些资产,日后陪嫁也必不会少…”

赵老爷如何不明白她的意思,心中略有所动,但想了想,还是挥手道:“算了算了,平哥儿的婚事我们都别管,若是管得多了,反倒惹他讨嫌。”

大太太哼了一声,没作声。第二日大早,却还是悄悄使了下人去送信,欲接了两个外甥女过来相看。

且不说大太太这边如何计划,燕王世子那边却是有了回音,果然替琸云在丝瓜巷子里寻了个院子,就在贺均平新宅院的斜对面,出门走不过十几步便能到。因那房子是新修的,虽然院子不大,但价格却不低,竟作价四百两银子。贺均平一听说离得近,立刻就喜欢上了,连院子也顾不上看,赶紧交了银子,拿了房契后,这才领着琸云去察看。

待二人进了院子大门,立刻傻了眼。房屋是新修的没错,可院子里却是光秃秃的连棵树也没有,更不用说什么花花草草。贺均平讪讪地抓了抓脑袋,尴尬地笑。

琸云忍俊不禁,摇头道:“这院子以前恐怕是个武官住的。”

“那…是不是另外再找一个?”

琸云笑着看他,“你手里头还有余钱再置办个院子?”

贺均平脸上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燕王赏下的银子都花完了,不过倒是还有几样值钱的东西,回头我托大表哥送去店里寄卖。”

“燕王赏赐的东西你也敢拿去卖?”琸云没好气地在他脑门上敲了一记,小声道:“就这里吧,回头再修整一番就是。这院子还算宽敞,就住我一个人实在冷清。”

“那不如我也搬过来住!”贺均平话一说出口便晓得自己又说错了话,赶紧举手道:“我说着玩儿的,阿云你别当真。”

接下来的好几天,两人都忙着收拾新院子,小山和小桥也帮着打打杂,结果房子还没收拾出来,燕王妃竟派了人过来请琸云说是想见见她,贺均平立刻就紧张起来了。

“燕王妃为什么要见我?”琸云狐疑地问贺均平,“她怎么会晓得我?”

贺均平恨恨地直咬牙,“还能有谁,定是世子多嘴。”他不确定燕王妃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心里头很是忐忑,暗暗后悔不曾早早地领了琸云去见赵氏,若是提早将他与琸云的婚事定下来,也省得一直悬在心里,惴惴不安。

“我陪你一起去。”贺均平也顾不得燕王妃怎么想了,坚持道:“王府里规矩多,我陪着你一起,省得你害怕。”

她才不害怕呢!琸云回头看了贺均平一眼,见他双拳紧握,额头上隐隐渗出些细汗来,心中顿时一片柔软,微笑着应道:“好啊。”

二人乘了马车一路到了王府,早有府里的丫鬟过来迎接,瞅见贺均平杵在一旁,先是一愣,旋即掩嘴而笑。贺均平厚着脸皮只当没瞧见,沉着脸作出一副淡然不过的表情,一路跟着琸云进了王府。

第六十四回

这是贺均平第二次进王府,不过上一回根本没来得及仔细打量王府的陈设就被拽去了演武场,这一回他照样没有心思来观赏王府的景致,脑子里一直在琢磨着若是一会儿燕王妃果真提出什么要命的建议,他该如何回话?

不知不觉,二人便到了宣和堂大门口,侍女朝院子里禀报了一声,很快又另有内院的侍女出来迎接,见贺均平也跟着,微微一愣,旋即又笑起来,道了声“稍等”,转身进屋去向燕王妃禀告,很快又折身回来,忍住笑道:“王妃有请。”

琸云自然晓得人家在笑话什么,颇有些不自在,难得地红了脸。一旁的贺均平却神情自若,紧紧靠在她身边道:“我们俩的事恐怕世子爷早就说给王妃听过了,满府的人都晓得,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燕王世子那个大嘴巴!琸云心中暗暗咬牙,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总算静下心来。

二人尚未进门,远远地便瞅见花厅的正上首坐着个华服丽人,琸云飞快的瞄了一眼,见她面容与燕王世子有两三分相似,便晓得这定是王府的女主人了,遂赶紧低下头,跟在贺均平身后,亦步亦趋地进了屋,又学着他的样子朝燕王妃行礼。

“赶紧起来,赶紧起来。”燕王妃一脸温和地看着琸云,罢了又看看贺均平,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会心的微笑,“世子总在我面前提及你们俩,把你们夸得天上少地上无的,我还不信,今儿这一见,啧啧,果然如此。方姑娘快走近些让我瞧瞧,哎哟哟,这小模样生得真是——”

燕王妃拉着琸云的手,笑眯眯地盯着她仔细打量,连连赞道:“这相貌,恐怕整个宜都城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琸云不是扭扭妮妮的小姑娘,被她这般称赞,虽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头却还是高兴的,抿嘴笑笑,正色朝燕王妃道:“王妃过奖了。”她原本还想着是不是该谦虚地说几句什么“蒲柳之姿”的,但到了嘴边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傻笑。

燕王妃却喜欢她这爽朗不做作的性子,拉了她在身边坐下,柔声道:“我听世子说你自幼学武,倒比平哥儿的本事还大些,岂不是吃了不少苦头。世子也跟着王府里的侍卫们学过些拳脚功夫,不过只得了皮毛,还总是嚷嚷太辛苦。真该让他看看你,一个男孩子还比不得姑娘家。”

琸云笑道:“世子爷是什么身份,哪能跟我们一样整天学武。要我说起来,读书才辛苦呢。我们练武费的是体力,再苦再累睡一觉便好了,哪里像读书人每日头悬梁锥刺股,用的都是脑子。”

“那是别人,”燕王妃毫不客气地拆着自己儿子的台,“我们家那小子什么时候这么刻苦过。对了,我听说平哥儿当初就是被你给救下的,你且仔细与我说说当时的情形,这些年来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燕王妃有一种独特的亲和力,便是头一回见面,就能让人不由自主地卸下所有的防备,掏心掏肺地与她说话。不仅琸云如此,连贺均平似乎也受到了感染,笑眯眯地偶尔插句话,一反平日里在别人面前冷淡防备的姿态。

燕王妃起初听世子说起琸云,只当她是家学渊源才学得一身武艺,不想她竟是真正的乡野出身。虽说琸云又将她那云游四方的道士师父再拿出来当了一回借口,但这已经够让燕王妃震撼万分的,罢了又感叹道:“也是平哥儿福分好,这么好的姑娘竟被他给早早地定下了。”说话时,脸上还露出惋惜的神情。

贺均平赶紧跳出来道:“多谢王妃赐婚,实乃我与阿云的福气。”

燕王妃哈哈大笑,指着他道:“还道你是个老实的,没想到竟是个促狭鬼,也会顺竿儿往上爬,我又何曾说什么赐婚的话,你倒是想得美。”

贺均平厚着脸皮道:“王妃娘娘方才都说阿云与我定下了,岂不就是赐婚的意思。家母若是晓得了,定要亲自来王府叩谢。”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就已利索地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朝燕王妃叩了三个头,态度很是虔诚。

燕王妃哭笑不得地受了他的大礼,正欲开口说话,外头忽有侍女进来禀告说“徐侧妃求见”,燕王妃笑意顿敛,眉头微蹙,低声喃喃道:“她来做什么?”说罢,又让下人扶何俊皮起身。

眼看着这婚事就要定下来,竟被人给半路打断了,贺均平如何不恼,只是当着燕王妃的面不好说什么,勉强笑笑,又朝琸云挤了挤眼睛,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琸云抿着嘴,只笑不语。

这徐侧妃乃是宁郡公的生母,在王府里也有几分体面,燕王妃虽不喜她,却也不好将她晾在外头,只得让人请了她进来,自己则端着架子坐回远处,背脊挺直,下巴微抬,王府正妃的气势顿时显露无比。琸云这才晓得,原来燕王妃其实并非她所以为的那样一直都和颜悦色,亲切温柔。

徐侧妃比燕王妃要小半岁,年轻时生得花容月貌,颜色倒比燕王妃还要好上两分,初进王府时颇有些雄心壮志,尤其是生了王府里唯一的子嗣后,竟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来,在燕王妃面前顶撞过两回。她本只是试探一二,不想燕王妃虽没说什么,燕王却大发雷霆,若不是看在长子的面子上,恐怕当时就要将她逐出王府。自那以后徐侧妃便老实了许多,即便是心里头再怎么不甘,在燕王妃面前却始终战战兢兢,做足了姿态。

虽说而今宁郡公已经开府封了爵位,徐侧妃在王府里行事依旧小心谨慎,起码表面上如此。进了花厅,徐侧妃依足礼数给燕王妃请安,起身后又将她身后一位华服少女推出来,笑着道:“这是我娘家的外甥女雅珠,去年年底的时候来过一回,妾身特意领着她来给王妃请安。”

那个雅珠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年纪,相貌倒不算特意拔尖,但也算白净秀美,只可惜她今儿穿了身珊瑚红色的锦袍,正正好与琸云身上的衣服撞了色,虽说那衣服的质地、剪裁比琸云身上那件好了不知多少倍,可那张俏丽秀气的小脸如何能与琸云那浓艳至极的美相媲美,才一进门便被压得透不过气,低垂着脑袋连头也不敢抬。

花厅里众人都不是瞎子,徐侧妃的脸上有些讪讪的,朝琸云看了两眼,笑着道:“这是哪家的姑娘,生得这般好颜色,以前却是从未见过。”

燕王妃道:“这是方姑娘。”

琸云朝徐侧妃弯腰示意,那徐侧妃却敏感地从燕王妃短短的一句话中听出许多意思来,又笑着追问道:“原来是方姑娘。宜都城里姓方的官员不多,唔,莫非是礼部方侍郎府上的小姐?”

琸云笑笑,“民女只是寻常百姓,并非哪家府上千金。”

贺均平瞥了徐侧妃一眼,脸色有些阴郁。燕王妃插话道:“这位方姑娘是我请来的贵客。”

燕王妃都这么说话了,徐侧妃自然不敢再针对琸云,朝她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目光又挪到了贺均平身上,故作讶然之色,问:“哟,这小伙子长得可真精神,瞧这相貌倒是跟赵家两位少爷有几分相似,莫非这竟是王爷总挂在嘴边的那位青年才俊,贺家大少爷么?”

燕王妃忍不住笑起来,若有所指地道:“你这双眼睛倒是尖得很。”

徐侧妃只当没听懂,笑着回道:“我呀就这双眼睛还能用,大老远一眼就瞧见了贺家大公子,心里头想着这是谁家的少年郎呢,生得这般俊俏,可惜我是没女儿,要不,非得把他收了做女婿不可。”

一旁的雅珠悄悄抬眸朝贺均平看了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脸上微微泛起红晕。贺均平心里头直打鼓,生怕徐侧妃胡乱开口给他说亲,赶紧寻了个借口告辞离去。燕王妃见他逃得狼狈,心中忍不住暗暗好笑。

却说这徐侧妃从燕王妃院子里出来,便立刻派了下人去寻了儿子来王府议事,待宁郡公一到,徐侧妃便毫不客气地泼冷水道:“你那法子恐怕没用,谁晓得那乡下丫头竟生得那般好颜色,雅珠往身边一站,畏手畏脚那就是个烧火丫头。男人都爱美色,那贺均平哪里能看得中她。”

宁郡公闻言颇有些意外,“果真生得漂亮?不是说只是个乡野丫头么?”

徐侧妃摇头,“那模样那气度,不说雅珠没得比,便是你大舅家的雅媛恐怕也不及。也就是家世差了点,若不然,还不知多少人要抢得打架呢。”那样的绝世姿容,小门小户根本就守不住,也不晓得这些年来她们到底怎么过来的。

“连雅媛都不如?”宁郡公皱起眉头想了半晌,咬咬牙,道:“小舅舅家不是还有雅宁吗?”

“那怎么行!”徐侧妃大惊,急道:“雅宁不行。”徐雅宁是徐家三房的掌上明珠,不仅生得貌美如花,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徐家早先还想着要将雅宁许配给宁郡公做正妻的,不想燕王竟擅自给他定了婚。虽说嫁不成宁郡公,可凭她的相貌家世,怎么也不至于下嫁到贺家这个破落户。

宁郡公冷笑道:“雅宁今年都十六了,婚事一直拖着,这个看不上,那个也不好,难不成她还想嫁给世子不成?”

徐侧妃心中一惊,疾声喝道:“你这是说什么气话,雅宁可是你嫡亲的表妹,那样的容貌气度,多挑挑又怎么了。贺家那小子虽说还算争气,可贺家到底败落了,若不是王爷赏赐个宅子,恐怕他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雅宁怎么能去吃那种苦。”

“那母亲要怎么办?”宁郡公不悦道:“父王把军权牢牢地握在手里,我是半点也插不进去,偏偏吴家有个吴申,整个西北军都在他手里。好不容易父王看重了这个贺均平,若是不能让他娶了我们许家的姑娘,他怎么会与我们交好。若是被世子拉拢了,跟吴家人凑在一起,以后这燕地哪里还有我立足之地。”

虽说而今贺均平似乎与世子关系不错,但吴申却一门心思地想要迎娶赵氏,单凭这一点,宁郡公便笃定贺均平与吴申定要生出嫌隙。若是能将贺均平拉拢到他这一边,日后贺均平定处处与吴申作对,于他实有十足的好处。

“那也不能让雅宁去啊——”徐侧妃到底还是有些不舒坦。

宁郡公冷冷看着她,不说话。徐侧妃被他那冷厉的目光看得心里有些发虚,顿了半晌,终究还是拗不过,无奈地回道:“这事儿也不是我能作主的,若是你小舅舅不肯,我也没办法。”

宁郡公缓和了语气,柔声劝道:“只要母亲仔细与小舅舅说道理,他岂有不听的道理。”毕竟,徐家可比不得吴家有个大将军,阖府上下都靠着他和徐侧妃,便是他那大舅舅,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员外郎,又哪能真的说得上什么好亲事。

至于那个美貌的乡下丫头——宁郡公冷笑一声,他倒要看看那丫头到底有多漂亮,果真能美得过徐家千娇百媚的三小姐?

贺均平哪里晓得自己的婚事已经被许多人惦记上了,回了赵府,立刻去见了赵氏,将燕王妃召见琸云的事说与她听,罢了又不好意思地道:“孩儿原本都快要说动王妃赐婚了,不想竟被徐侧妃给打断了,实在可惜。”

赵氏笑着点了点他的额头,道:“你呀,这满脑子就装着那方姑娘。”

贺均平笑,“母亲莫要取笑我,都说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孩儿尚未成家,自然没有心思想着旁的。”更重要的是,琸云生得那副模样实在招人得很,在益州先时她整天身着男装也能引得刘二少虎视眈眈,后来又有陆锋多少存着些觊觎之心,而今到了宜都,还不晓得要引来多少狂蜂浪蝶,一日不将琸云娶进门,他便一天也放不下心。

第六十五回 阿云可不是绵软的性子

贺均平的新院子修整得差不多了,便说服着赵氏去新家看看,“给您留了东偏院,那边儿阳光好,冬天也不冷。院子里还种着几株腊梅,这会儿正开着花,满院幽香,母亲去了定然喜欢。只可惜屋里的家具有些旧,我想托人去打一套红酸枝的桌椅,找遍了整个宜都,竟是没有。”

赵氏欣慰地笑道:“宜都这边不兴红酸枝,自然不好买。不过我这么大年纪了,哪里还用得着那么鲜艳的颜色,你还是省下钱给方姑娘准备聘礼吧,若是少了,到底不体面。”说罢,她又起身从床头柜子里找出个黑檀匣子来递给贺均平,道:“这是我们贺家最后的家底了。”

贺均平打开匣子一看,顿时有些傻眼,匣子里赫然装着厚厚的一叠银票,全是一千一张的面额,稍稍一估算,少说也有近十万两。

“娘,这…这么多银子…是哪里来的?”贺家出事的时候他走得急,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来得及带,自然不晓得之后京城的情况。在他看来,贺家被抄了家,自然是早就一穷二白了,哪里想到赵氏竟还藏着这么多银钱。

赵氏苦笑道:“是你父亲提早藏起来的,他猜到那狗皇帝会对贺家下手,只是没想到竟会这么快,故只藏了这一丁点东西,府里传承了上百年的书画字帖、古董玉器通通都没了。而今平哥儿成亲,竟是半点像样的聘礼都拿不出来。”

贺家是真正的世家大族,近百年的传承与积累,库房里的东西几乎能与大周朝国库相比。贺均平自幼锦衣玉食,过的是神仙日子,那会儿何曾将这十万两银子放在眼里过,而今时过境迁,他竟会对着这么点银票瞠目结舌,赵氏看着,心中何尝不酸涩。

“原来还要多些,我来宜都后拿了两万两银子给你舅父,也算是我这数年来的吃喝嚼用。”赵氏又补充道。虽说她是赵家小姐,但到底已经出嫁多年,且父母又已早逝,如何能心安理得地住在赵府。故一进赵家门便拿了两万两银票给了赵家大老爷。大老爷哪里肯收,赵氏遂又将银票塞给了大太太。正是因着这样的缘故,这些年来阖府上下才无人敢对赵氏无礼。

贺均平早听琸云跟他讲过这些人情世故,闻言顿知赵氏这些年来的不容易,又将那匣子塞回赵氏手中,垂下眼眸沉声道:“孩儿眼下不缺钱用,这些还是由母亲收着吧。”

赵氏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小声道:“你这傻孩子,眼看着就要成亲了,哪里不缺钱花。那院子虽说修葺好了,可家里头总不能到处空荡荡的,连个像样的摆件也没有。还有方家的聘礼也得准备了,难不成你什么都不准备,一句话就把方姑娘娶进门?便是方姑娘与你有感情,自己肯了,旁人又该如何看她。日后方姑娘进了门,这些便是你们俩的家底,到底是买地还是置铺子,你们小两口再自己商量。”

贺均平听她说起琸云,心中一软,仔细想想,终于还是将银票收了起来,尔后又忽地想到吴申的事,犹豫了半晌,终于一咬牙,硬着头皮道:“吴…吴将军来使人找过我。”

赵氏一愣,一张脸顿时变得煞白,面上一片尴尬与无地自容。

贺均平见状,慌忙上前扶住赵氏的双手,沉声道:“母亲莫要急,孩儿并无不悦,只是此事不能急,故孩儿才没有立刻应下。”他又将吴家大小姐的事说给她听,罢了又道:“我与琸云商量过了,那吴家大小姐甚是跋扈不讲道理,你若是这会儿进了门,她定要想法设法羞辱你。故我才让世子跟吴将军说了,待吴家大小姐出了阁才议亲。”

虽说贺均平态度诚恳,但赵氏到底脸皮薄,早已臊得满脸通红,小声道:“平哥儿你莫要说了,这事就此作罢。先前也是府里都说你恐怕早已没了,我这才勉强应下。而今你都已经回了家,我若是再…你的脸面岂不是都被丢光了。”

“母亲——”贺均平半跪在赵氏面前,红着眼圈哭道:“孩儿何曾不晓得母亲的良苦用心,但孩儿已非幼童,怎能因为面子耽误了母亲的终身。孩儿仔细查问过,那吴将军清白正直,实乃良配。母亲年岁尚轻,怎能蹉跎岁月,孤身到老…”

他又苦劝了一番,赵氏只是哭,并不回话。但贺均平见她并没有矢口否定,心知她对吴申多少还是有些情意在,日后寻了舅父舅母再多劝劝,总能松口,遂才擦干眼泪,转换话题,问起预备聘礼的事来。

宜都虽不如京城繁华,但市集上也是应有尽有,贺均平求赵氏列了张单子,唤上小山和小桥去街上大肆淘换东西。

这边他刚走,大太太便领着娘家的外甥女去了赵氏的院子里说话,才寒暄了几句,便悄悄地把话头往贺均平的婚事上带。赵氏哪里会看不出她的用意,只碍着她是自家嫂子不好说什么,皱了皱眉头,揉着太阳穴说是头疼。大太太没辙,只得悻悻地领了两个外甥女告辞。

她们一行人才出了院门,外甥女孟雨轩便道:“姨母,我看我还是回去吧,我见姑奶奶的脸色不虞,分明是没有议亲的心思。”她早到了议亲的年纪,相看过好几户人家,临走前孟太太又悄悄叮嘱过,自然晓得今日来此的用意,方才在赵氏面前碰了壁,自是不悦。

大太太急道:“你急什么,我都还没开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