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说这事儿还不打紧,一提起与许家的婚事,燕王妃立刻气不打一处来,怒道:“退了退了!别说元娘闹出这么大的事,便是她不逃婚,我也要作主把这桩婚事给退掉。那许家表面上说得中听,说什么不许纳妾多冠冕堂皇,不过是哄哄人把戏,靠着这个引得我们这些心疼闺女的人家下嫁罢了。我仔细打探过,那许家二公子果然在外头养了个小,连我都能查得到,家里人岂能不知,还假惺惺地说什么门风清正,都是骗人的鬼话。元娘那性子嫁过去,不出一个月就得被气回来。”

燕王点头笑道:“小孩子的婚事咱们就别掺和了。弄得好,那是理所当然,若是弄不好,指不定一家子都得把你给怪上。最重要的还是他们自个儿得喜欢,你看贺家那小子就是自个儿挑的,方丫头虽门第低了些,别的地方却是没话说,这不感情就挺好。要不然,方丫头能千里迢迢地还赶到奉安去?咱们说话这会儿,说不定她都已经到了东南大营了。”

燕王虽是随口一说,不想还真被他给说中了,琸云望着远处戒备森严的东南军营,心里头十分纠结。一会儿贺均平见了她,会不会以为这是什么千里追夫的戏码呢?这也太丢人了吧!贺均平就算不说什么,燕王世子一定会用一种奇怪又了然于心的眼神看着她——这简直太掉面子了。

“傻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走?”老五领着队伍走了一截儿,忽地察觉到不对劲,猛地一转头,才发现琸云已经落后了许多,赶紧又掉头过来唤她,大声道:“我说你小子不是一直胆子挺大的嘛,怎么到了军营门口又不敢进了?”

吴元娘狠狠瞪他,毫不客气地回道:“你走你的,别管我们。”其实她心里头也有些打鼓,她跟琸云可不一样,且不说她是逃婚出来的,便是没有这茬事儿,她这么冒冒失失地来了营地也一准儿要挨骂,说不好还得被送回宜都去。一想到这个,吴元娘愈发地不安起来,琢磨了一阵,悄悄去拽了拽琸云的衣服小声道:“阿云,要不咱们就不进去了?”

“好啊!”琸云想也不想就立刻应道,说话时就已经开始策马准备跑路,被老五气急败坏地拦住了,生气地喝道:“你们俩跑什么跑?我都已经跟营地里打过招呼了,特特地另辟了一块地方给你们俩住,一会儿人不在,我怎么跟将军交待?”

吴元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使劲儿揉了揉,依旧有些愣,“我…我没听错吧,我堂叔能有这么好说话?”吴申的脾气在吴家可是出了名的冷淡又严肃,别看长得斯斯文文像个文士,其实最不相处。难道男人成了婚连性子都全变了?

老五咧嘴笑,“我打听过了,最近不是陆续有人过来投奔么,里头就有诏安牧场的人,那牧场的主人可不就是个女的。”

“营地里也有女子?”这回该轮到琸云意外了,上辈子她并不曾听说过燕军中有女兵,所以此行很是犹豫,且心里头一直不安,生怕自己做得过了火,到时候传出些不好听的谣言来。待而今听说营地里竟也有女子,琸云真是又惊又喜。

“我倒是没见过,不过听说本事不小,尤其是善于御马。”老五嘿嘿地笑,先前他听说这消息的时候很是嗤之以鼻,觉得这简直就是儿戏,甚至还在营地里抱怨过,直到遇着琸云,被她好好收拾了一通,这才老实起来,心里头对这种彪悍的女人也生出些许敬意。

琸云上辈子倒也曾听人说起过诏安牧场,但对牧场主却是一无所知,而今听得老五提及,难免生出许多向往,遂再也不纠结了,赶着马紧随老五身后,与押粮的马车一路进了营地。

军营门口早有管事的头目迎着,远远地瞅见老五赶紧上前过来打招呼,“邱老八,果然是你来了。这一路上可太平?”

老五哈哈笑道:“有俺邱老八在,那个不长眼的东西敢来打我们的主意。”说话时,他人已下了马,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去与那小头目击了一掌,道:“不是吧,这才多久不见,你小子怎么长胖了?”

小头目苦着脸佯怒道:“邱老八你这混球,哪壶不开提哪壶,真是讨嫌得很。”一边说着话,一边又向后头的士兵们招呼着将马车引进营地,罢了,才朝琸云等人拱手笑笑,招呼道:“这几位是——”

“几个朋友。”老五没向他介绍琸云等人的身份,含糊其辞道:“是大将军家里的亲戚,正巧在路上遇着了,便一起过来。对了,刘参将呢?”

小头目朝琸云等人看了一眼,没再多打量,笑着道:“在里头,我领你们过去。”

一群人才走了几步,还未瞧见那刘参将到底是何人物,倒先瞅见燕王世子领着阿彭等几个侍卫一身泥泞地从校场方向过来,四个人都像刚刚从泥水塘里捞出来的死狗似的,垮着脸,有气无力地往自己的帐篷方向挪。

琸云是早就认出他们来了,只是见他们样子实在狼狈,便没有开口招呼,省得这几个年轻人尴尬。小头目脸色微变,赶紧把脑袋抬起来假装没瞧见他们,老五却不认得世子,见状立刻大呼小叫起来,高声道:“哎哟喂,这是怎么了,怎么弄得这么狼狈?莫不是被大将军操练过?”

他嗓门高,脸上又是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立刻引得众人瞩目。燕王世子有些恼,忿忿地抬头剜了他一眼,这一抬头不打紧,立刻就瞅见了琸云,眼睛顿时瞪得老大。吴元娘也认出了他,指着他“啊啊——”地叫,因太过惊讶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燕王世子没躲,捋了捋头发,使劲儿地把一张小脸弄得干净些,咧着嘴朝她们笑,“你们怎么来了?”早晓得她们要来,就该再跟陈青松他们打一架,省得被她们瞧见这幅狼狈模样,燕王世子心里头这样想,脸上却愈发地笑得高兴,“元娘你胆子不小啊,逃婚还敢逃到大将军这里来,不怕他赏你几十军棍再把给你赶回去?”

吴元娘心里一寒,打了个哆嗦躲到琸云的身后,探出脑袋小声道:“我就逃了,你怎么着?”

“我能把你怎么着啊,一会儿吴将军自会收拾你。”燕王世子幸灾乐祸地笑,上前来朝琸云道:“妹妹要过来也不跟我说一声,我好提早让平哥儿去接你。”因燕王妃认了琸云为义女,且又给她与贺均平赐了婚,燕王世子便不好再像以前那样“美人姐姐”地唤,竟让琸云有些不自在。

“我就是…帮着押送些粮草,没别的事儿。”琸云一本正经地回道,说话时却又不由自主地朝四周瞟了两眼,没瞧见贺均平,眼睛里闪过一丝失望之色。

“平哥儿不在营地。”燕王世子焉能看不出她的心思,忍着笑提醒道。琸云面色如常地看了他一眼,嘴硬道:“我又没找他。”

阿彭他们几个侍卫捂着嘴偷笑,燕王世子也忍俊不禁,瞅见舒明,眼睛里闪过一丝防备,脸上却依旧带着笑,和颜悦色地问:“这位是——”

舒明不慌不忙地上前拱手,“草民舒明,见过世子爷。”

燕王世子端着架子,装模作样地朝他点点头,问:“你跟她们认识?”

舒明回道:“方姑娘与贺公子于我舒家有救命之恩。”

“哦——”燕王世子点点头,“是老相识了。”

琸云补充道:“上次我们从益州过来的路上遇到的,正巧在奉安又遇着他。舒公子帮过我们不少忙。”

吴元娘也赶紧插话道:“舒公子人很好的,表哥你不要欺负他。”

燕王世子略带疑惑地瞥了她一眼,脸上渐渐浮现出玩味的笑意,倒也没再追问,笑笑着引着琸云往军营里头走。

那小头目万万没先到琸云一行竟与世子是旧识,一面暗骂邱老八不仗义,怎么也不提醒自己一句,一面悄悄移到队伍后头,狠踢了老五一脚道:“你这邱老八,怎么也不跟我说那几位是什么身份。亏得我不曾胡言乱语,也不曾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要不然,得罪了她们,回头世子爷还不得找我的麻烦。”

老五“嘿嘿”地笑,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道:“我这不是忘了么?”

小头目倒也不跟他计较,压低了嗓门小声追问:“那两位是姑娘啊?难怪长得怪俊俏的。那方姑娘跟贺将军是熟识?我见世子爷开她们俩的玩笑。”

老五小声回道:“那个个子高挑些的是燕王妃的义女,矮的那个是吴大将军的嫡亲侄女,旁的我却是不晓得。贺将军又是谁?”

小头目立刻面露惊讶之色,“你竟然不晓得贺将军是谁?”

老五一脸茫然地摇头,罢了又气恼道:“你又不是不晓得我整天窝在奉安那小地方,除了押运粮食啥事儿也干不了,哪里晓得你们这边的动静。那贺将军可是立下了什么大功?”

小头目眉飞色舞地勾住他的肩膀,“你过来,我且仔细跟你说…”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泡茶喝,把舌头给烫到了,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七十九

“不可能!”老五一脸的匪夷所思,睁大眼瞪着那小头目,不敢置信地道:“老韩你不是诓我的吧,那姓贺的小子才多大,怎么可能这般骁勇,手段谋略这般老辣,哪里是一个毛头小子做得来的。他若有个几年征战的经历也就罢了,才将将上战场,换了胆子稍稍小些的,恐怕还得吓得尿裤子。他才几岁,恐怕是身边有人指点吧。”

老韩连连摇头,“我当初也是这么以为的,后来真见了他,才晓得有些人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你可不晓得,大军刚刚驻扎下来,当晚他便领着手底下几十个人渡河把敌军的粮草给烧了,要不然,怎么能升得这么快。”

老五依旧有些不信,皱着眉头不住地摇头,想了想,心里头又有些发痒,小声道:“一会儿等贺将军来了,你领我过去瞧瞧?我倒是真想知道他究竟是三头还是六臂,不然怎么会这么厉害?”

“可不是,我们私底下都议论说那小子上辈子一定打过仗呢。不过一会儿你悄悄跟在我后头就是,那贺将军年纪虽轻,气势却凌厉,平日里不大爱说话,总板着个脸拒人于千里之外,不瞒你说,我每回瞅见他心里头都有些犯怵。”

老五笑,“真的假的?”

老韩郑重地朝他看了一眼,正色道:“一会儿见了你就知道了。”

他们俩说话的时候,燕王世子已经领着琸云一行进了营地的最里头。燕王世子独自占了一顶军帐,帐中陈设倒也简单,但该有的东西也都有。琸云与吴元娘一落座,立刻便有士兵过来添茶倒水,燕王世子与几个侍卫则先告辞去洗澡换衣,待琸云几个喝了盏茶才急急忙忙地赶了回来。

“营地简陋,妹妹恐怕有些不适。”燕王世子一屁股坐下,抓起茶几上的点心三两口吞了一个,又赶紧灌了两口茶水,罢了这才重重地吁了一口气,摸了摸肚子道:“在泥水坑地折腾了一上午,饿死我了。”

琸云先前见他们一行狼狈的模样时就想问了,这会儿愈发按捺不住开口问道:“你们几个这是做什么,怎么弄成这幅模样?”

“还不都是因为平哥儿给害的。”阿彭抬头猛灌了好几口茶水,没好气地插话道:“也不晓得平哥儿吃错了什么药,最近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也不晓得他从哪里学来的那些打仗的本事,一进营地便屡立战功,这才多久,竟被吴大将军破格提拔了。方姑娘你说,他升官就升官,我们这些做兄弟的自然替他开心,可他也不能拿我们哥儿几个开刀啊,松哥儿不过跟他说笑了几句,他竟然打了他板子,他这根本就是没把我们当兄弟!”

“打了松哥儿板子?”琸云闻言不由得微微一愣,有些不信,“怎…怎么会?”

陈青松红着脸小声道:“阿彭你别说了,本来就是我不对。”

“你怎么了?不过就是开了几句玩笑么!”阿彭毫不掩饰脸上的不悦,怒道:“且不说打板子的事儿了,这些天来,他什么时候把我们当成朋友过?一天到晚都领着人在外头晃荡,叫他过来喝酒他也不肯来,连世子爷的面子也不给。说起来,方姑娘还是世子爷的妹子,他可不就是世子爷的妹夫?方姑娘,可别怪我没提醒你,现在的平哥儿可不是以前的平哥儿了,你可得睁大眼睛看清楚!”

“够了!”燕王世子打断他的话,垮着脸道:“你们几个别在这里危言耸听,平哥儿也似为我们好,依着你们几个这三脚猫的功夫,日后上了战场,不说杀敌,恐怕连自保都难。你们自己扪心自问,这些天操练下来是不是提高了许多。平哥儿年纪轻,初担大任自然紧张些,若是我们几个都不卖他的帐,他要如何服众?”

阿彭几个素来惟世子爷命是从,闻言俱有些讪讪的,脸上虽都还带着些不敢苟同,但却还是老老实实地住了嘴。

琸云听得他们几个的话,只觉得有些难以想象,贺均平的性子她算是了如指掌了,对旁人或许有些冷漠疏离,但对朋友却是极热诚的。他与燕王世子几个虽称不上挚友,但素来打打闹闹惯了的,好好的怎么会忽然变成这样?

“云妹妹你也别想太多,平哥儿初担大任难免有些紧张,过些天自然就好了。不过回头你也和他说说,让他莫要把弦拉得这么紧。这仗可不是三两个月就能打完的,他整天这么绷着,怎么受得了?”燕王世子虽和颜悦色,但琸云却分明能从他话里听出些深意来。贺均平最近的表现恐怕真的有些过了。

与燕王世子寒暄一阵后,琸云与吴元娘才由士兵引着去了自己的帐篷。这里是军营的东南角,正如老五所说,单独辟出了一片地方与别处隔开,里头有十几个营帐,琸云和吴元娘得了营地中间的那一顶帐篷。

因一路奔波,二人都有些乏,洗漱过后便靠在榻上休息。吴元娘脑袋一沾上枕头便睡了过去,琸云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睁着眼睛胡思乱想。

她心里隐隐生出些不好的预感,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受控制的事情发生了,可不管她怎么想,也想不出来这短短的两个月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怎么也想不通贺均平为什么会忽然变成阿彭所说的那样,他口中那个冷漠的,没有任何人情味的贺均平,怎么会是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那个人?

琸云在帐篷里发了一会儿呆,脑子里愈发地乱,索性翻身起来,换了衣服去外头走走。

营地里人虽多,却很安静,偶尔有巡逻的士兵走过,也都屏气凝神、纪律鲜明。营帐间有冷风灌过,吹进琸云的衣服里,顿时浑身冰凉。琸云混混沌沌的脑子仿佛清醒了些,有些念头一闪而过,她想要抓住,却徒劳无功。

天色渐渐暗下来,却依旧不见贺均平的踪影,琸云倒也不急,寻了块大石头坐下,托着腮看着天边的太阳一点点地收敛着余晖。

不知坐了多久,琸云忽地听到身边有人轻咳一声,她猛地抬头,正正好对上那女子明亮的双眸。

她见过她!琸云觉得眼睛一阵刺痛,立刻低下头不再看她,一颗心却是剧烈地狂跳起来。这个女人她上辈子见过,琸云咬着牙,努力地调整呼吸让自己看起来显得不那么意外和惶恐,过了好一阵,她才终于缓缓抬起头来,僵着脸咧嘴朝她笑,勉强开口招呼了一声。

“你就是方姑娘吧。”那女人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笑起来弯弯的,让人不由得生出些亲近之意,“我叫孟云。”

琸云赶紧站起身朝她点点头,喃喃地唤了一声“孟姑娘”,说罢又不安地别过脸去,略显不安地小声道:“我出来得久了,恐怕他们在找。”说罢,低着脑袋逃似地跑开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方姑娘?”孟云身边伺候的丫鬟皱着眉头扁了扁嘴,不屑地道:“哪有他们说得那么神,不过是模样生得好罢了,瞧她那胆小如鼠上不得台面的样子,哪里比得过小姐您。”

孟云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低声训道:“胡说八道什么,这位方姑娘能让世子爷看重,还被燕王妃收为义女,怎么会是个胆小如鼠的人。以后你再乱嚼舌根子,仔细我让人打你板子。”

那丫鬟打小便在孟云身边伺候,晓得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倒也不怕,低着脑袋小声嘟囔道:“奴婢又不会去别处说,就在您面前说说又有什么要紧的。再说了,奴婢又没说错,就她那畏首畏尾的样子,也不晓得贺将军怎么看上的。”

“行了你!”孟云脸色微变,声音里顿时多了许多严厉。那丫鬟见状,赶紧噤声不语。

却说琸云一路踉跄地往营帐方向奔,才进门便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吓得帐中刚刚醒来睡眼惺忪的吴元娘险些从榻上掉下来,“阿云——”吴元娘从来不曾见过琸云脸色如此可怕,心里一突,连鞋子也来不及穿就朝她冲过来,蹲□子拍了拍琸云的脸,关切地问:“阿云,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琸云却只愣愣地没回话,吴元娘见状,愈发地六神无主,便要起身朝外冲,欲去寻燕王世子帮忙。才将将跑到门边便被琸云喝止了,“我想静一静。”她煞白着脸,仿佛做梦似的小声呓语,“元娘,你让我静一静。”

吴元娘顿住脚,犹豫了一阵,咬咬牙,终于点点头,“那…你休息一会儿,我出去走走。”

帐篷里很快安静下来,四周一片空寂。琸云艰难地站起身一点点地摸到榻边,睁着眼睛倒在榻上,脑子里已然乱成了一团麻。

她不记得诏安牧场,却清清楚楚地记得孟云的样子。上辈子为了刺杀贺均平,她不止一次地埋伏在贺府大门口,也不止一次地见过当时的将军夫人。她以为贺均平走了一条不同的道路,那么上辈子的许多事情就不会再发生,所以这么久以来,她一直回避着这个问题,甚至想当然地认为那位贺夫人会遇到别人,会成为别人的妻子,却不曾想竟会在这里,突然地与她遇见。

为什么经过了这么多年,兜兜转转,许多事又回到了原地呢?甚至连平哥儿都变了,那个冷漠严厉的贺均平俨然已经与她认识的那个人完全不一样了。不,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改变过,这才是上辈子真正的他。

琸云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性,霍地从榻上跳下来,浑身上下甚至连脚趾头都在这一瞬间变得冰冷。

贺均平,他…是不是也想起了上辈子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明显感觉到最近写崩了,呜呜。真想从头再来。

八十

琸云也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会忽然钻出这个想法,可是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像一条居心叵测的毒蛇一般在她的心口滑走,让她的脑子愈发地混乱。记忆中那个冷漠严厉的贺均平忽地闪现出来,目光冷冽,表情漠然,仿佛与她隔着千山万水。

她抹了把脸,才发现额头上全是冷汗,后背早已湿透了,凉风从门帘缝里钻进来,吹得她从头到脚一片冰凉。

头痛得厉害,太阳穴附近的青筋突突地跳,琸云觉得自己好像是病了。

太阳落山后,营地渐渐暗下来,燕王世子每天都要绕着军营走几圈,才走到军营门口就瞧见贺均平绷着脸领着一队士兵缓缓地走了过来。燕王世子瞅见他那张臭脸就想起自己最近遭的罪来,心里头有些发憷,却又忍不住撩拨地大声招呼他,“贺将军!”他吊儿郎当地斜睨着贺均平,咧嘴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哎哟,可回来了?”

上一次燕王世子当着众人的面唤他“平哥儿”,被贺均平毫不留情地责骂了一番,自那以后,燕王世子便学乖了,嘴里再不敢胡来,“贺将军”前“贺将军”短地叫得欢,但语气却是各种各样,今日这一声明显带着些调笑的味道。

贺均平冷冷瞥了他一眼,“嗯——”了一声,尔后再也不看他,绷着脸擦肩而过。待他走过去了好几步,燕王世子才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叫住他,漫不经心地道:“对了,营地里来了客人,你不去打声招呼?”

贺均平转过身看他,眼神一片平静,看不出有一丝喜怒。

“我妹子来了。”燕王世子呵呵地笑,见贺均平依旧面无表情,甚觉无趣,又补充道:“阿云妹妹来了。”

贺均平冰山一般的脸终于有了一丝裂痕,眸中闪过复杂的情绪,有惊喜有慌乱,还有说不出的不安,张了张嘴,过了好一阵,才缓缓问:“阿云她…她什么时候来的?”

燕王世子有些意外,他本以为贺均平听到这个消息后会欣喜若狂,所问的第一个问题一定是琸云在哪里。可是他却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咬着唇,表情纠结不安,甚至有些茫然无措,这让燕王世子忍不住怀疑贺均平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琸云的事。

但他聪明地没有追问,眨了眨眼睛,沉声回道:“中午到的。”罢了便不再多说,眯起眼睛盯着贺均平上下打量,仿佛要从他脸上找出些线索。

贺均平挥挥手将士兵们全都屏退,这会儿吴元娘也皱着眉头从营地里出来了,瞅见他二人,赶紧加快步子跑了过来,咋咋呼呼地大声道:“表哥,贺公子,你们快去看看阿云,她好像有些不对劲。”

“阿云怎么了?”贺均平慌忙问,就连吴元娘也能清楚地看到他的不安。

吴元娘摊手摇头,“我也不知道,阿云今儿一下午都不大对劲,我睡觉的时候她就出去了,回来便脸色不好看,失魂落魄的样子,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她这幅模样。表哥,是不是中午的时候阿彭说的话吓到她了?”

“阿彭说什么了?”贺均平瞳孔微缩,目中有厉色一闪而过。吴元娘从未见过他如此严厉的模样,被吓了一大跳,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深吸了一口气,又拍了拍胸口,结结巴巴地回道:“阿…阿彭说的也是实话呀,你…你怎么像个变了个人似的。真是吓死人了!”

贺均平脸色顿变,再也懒得搭理她们,转身就往营地里冲,走了几步,忽又转过身来,冷冷地问:“阿云在哪里?”

吴元娘哆哆嗦嗦地朝她们所在的方向指了指,贺均平立刻会意,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整个营地贺均平都了如指掌,不消多时便寻到了琸云所在的帐篷,到了门口却又停了下来,咬着牙盯着帐篷口的帘子发愣。四周很安静,贺均平甚至能听到帐篷里琸云轻轻的呼吸声,一颗狂躁的心不知不觉渐渐安定下来,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了出去,待整个人平静下来了,这才掀开帘子进了帐篷。

帐篷里没有点蜡烛,有些暗,琸云斜靠在榻上不知在做什么,眉眼都隐匿在阴影中,只能听到她浅浅的呼吸。

“阿云——”贺均平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唤了她一声。等了许久,却不见她回应,贺均平忽然有些紧张,停在原地不敢动,两只手悄悄伸到一起用力握了握,又提高声音唤了一次,琸云依旧没回。

睡着了吗?他缓步走直榻边,蹲□子,终于看清了她的面容。他们才分开了两个月,可是贺均平却觉得两个人似乎有许多年不见。琸云的眉眼似乎比他记忆里要温和得多,尤其是这会儿睡着,平时明亮的眼睛闭起来,只余一条狭长的微微上翘的眼线,浓密的睫毛覆盖在眼睑上,有一种安静而动人心魄的美。

贺均平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她的脸颊,柔软而滚烫——滚烫?贺均平心里一突,立刻紧张起来,慌忙将琸云抱得坐起来,又赶紧拽了被子将她仔细捂好,小声地唤她,“阿云,阿云,你怎么了?”

琸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清是他,脸上有慌忙之色一闪而过,喃喃地问:“平哥儿?”

“你生病了。”贺均平一脸担忧地看着她,小声道:“天气这么凉,怎么睡觉也不盖被子?”

“我…没想睡的。”琸云低下头,把所有的情绪全都隐藏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她又缓缓抬起头来看着贺均平的眼睛道:“你笑一下。”

“什么?”贺均平一愣,旋即又猜到了什么,愈发地心慌,但面上却还镇定,脸上是一副啼笑皆非的神情,“你都病了,我哪里笑得出来。”

“你笑一下!”琸云两只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语气很坚决,烧得通红的脸上有她自己察觉不到的不安与坚持,“你笑一下!”

贺均平只得呲牙咧嘴地笑了一下,罢了又觉得不够,索性又凑到她脸上亲了亲,把脑袋埋在她的颈项间,温柔又无奈地问:“阿云你怎么了?你都病成这样了,我还怎么笑得出来,多傻?”

琸云见他面色如常,又觉得自己兴许真的多想了,揉了揉太阳穴,由着自己倒在他怀里,闷闷地回道:“头疼。”

“我去叫军医。”贺均平说罢就要起身,腰还没站直就被琸云给拽住了,“别去——”她皱着眉头瓮声瓮气地道:“我没事儿,睡一觉就好了。我不耐烦见外人。”

贺均平犹豫了一下,想了想,便又坐了回来,将她紧紧揽在怀里,又凑过去亲了亲,柔声道:“阿云什么时候也会撒娇了。”

琸云没说话,只把脑袋往他怀里又钻了钻,仿佛依旧有些不安。

她也说不好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再醒来的时候肚子饿得厉害,贺均平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抱着她,几乎没有动过。察觉到琸云醒来,他这才渐渐地挪了挪早已僵直的胳膊,小声问:“是不是饿了?”

琸云点头,“中午只啃了两个馒头。”

“我去叫人给你弄点吃的。”贺均平一边揉着胳膊一边站起身,想了想,又伸手捏了捏琸云的脸,“唔”了一声,点头道:“好像好了不少。”

“已经好了。”琸云道,她睁大眼睛盯着贺均平的脸上看,忽然开口道:“我听世子爷他们说,你变了不少。”

贺均平呼吸一滞,面上却作出不以为然的样子来,“这几位大爷还把军营当王府呢,整天吊儿郎当的,我若是不严加管束,他们几个能把营地都给拆了。平日里不用功,日后上了战场,拖后腿也就罢了,若是把命给丢了,我回了宜都要怎么交待。”

他这些话说得很是有些道理,但琸云分明从他故作轻松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僵硬和紧张。但她没有再追问,朝贺均平点点头,眯着眼睛笑,“我肚子饿得厉害。”

贺均平长吁一口气,朝她笑笑,转身出了帐篷。他才出门,忽又想起什么,立刻又折了回来,脑袋从门帘后探出来,看着琸云一脸郑重地道:“阿云,你能来,我很高兴。”

他在外头吹了阵冷风,脑子清醒了不少,使劲儿甩了甩头,把所有乱七八糟的情绪全都甩出去,将这些天来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所有的矛盾与纠结,甚至还有无数噩梦全都压下去。如果早知道见了琸云就能静下心来,他早就该写信哄她过来的。

幸好,她也来了。

他从伙房要了些热菜热饭端过来,路上遇着了孟云,她似乎有些意外,盯着他手里的饭菜看了半晌,问:“贺将军还没用晚饭?”

贺均平笑笑,脸上已经恢复了以前的样子,“阿云身体不舒服,错过了晚饭。”他举了举手里的托盘,笑容温暖又和煦,“没想到今儿伙房竟然炖了藕,阿云最喜欢这个了。”说罢,他朝孟云点点头,端着饭菜擦身而过。

孟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灿烂的笑容,一瞬间竟有些失神,等回过神来时,贺均平已经进了帐篷,她依稀听到他欢快的声音,“…阿云,快起来吃饭了…”

孟云自嘲地笑了笑,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八十一

贺均平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样的好觉了,几乎一夜无梦,第二日清晨便自然醒来,神清气爽,精神奕奕。他起床后在营地里转了一圈,尔后绕去了校场看士兵们做早操。才进校场大门,里头的气氛立刻就紧张起来,燕王世子和几个侍卫正嘻嘻哈哈地聊着天,忽地察觉到周围不对劲,心中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

四个人相互挤了挤眼睛,故作不知地缓缓散开,跟在士兵后头绕着校场跑圈去了。

跑了小半圈,几个人没听到预料中的冷嘲热讽和大吼大叫,不由得有些意外,忍不住放缓了脚步悄悄扭过头来打量贺均平,惊见他平日里阴云密布的脸上竟隐隐带着笑意,陈青松顿时吓得不轻,脚下一个趔趄,竟“噗通——”一声摔在了地上。

“太吓人了!”宏哥儿一边手忙脚乱地扶起陈青松一边白着脸害怕地道:“他居然在笑!不会是又想到什么法子来惩治我们了吧。”

燕王世子缩着脑袋又朝后头看了两眼,沉着脸缓缓摇头,“好像是真的在笑。”那久违的笑容里带着温暖的气息,眉目也随着笑意一起舒展开来,所有的严厉和冷漠在这一瞬间立刻褪去,让人情不自禁地生出些亲近之意。贺均平一夜之间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刚刚认识的时候!

阿彭一拍脑门,“啧啧”叹道:“早知如此,我们出征的时候就该把方姑娘一起带出来,也省得我们白白地受了这么多罪。”

燕王世子深有所感地点头表示赞同,罢了又无奈摇头道:“谁晓得平哥儿离了云妹妹竟会变成这样?真是失策,失策!”几个人正磨磨蹭蹭地说着话,身后忽地传来一声大吼,“你们几个窝在那里做什么,腿断了吗,还不赶紧跑。一会儿谁若落到最后,罚跑二十圈!”

众人脸色陡变,呲着牙低声抱怨了两句,撒开腿争先恐后地往前奔,生怕自己落在后头受罚。贺均平看着他们几个那幅惨样,终于满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