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这样看着他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双涂着金色眼影的美目里面,空洞而荒芜。

两方人马,一里一外,就这样站着。

宴会厅里,众伙儿看着这状况,不自觉安静下来,那些不明就里的客人还以为是新郎惹得桃花债,来抢新郎的。

黛夫人看着她,眼泪就这样肆无忌惮地流了出来,她颤抖着唇,“小…小熙!”

刚喊出这个名字,她便已经泣不成声,她捂着嘴,死死压抑着哭声,这是她的孩子,她的女儿,天下间没有哪个娘不疼自己孩子的。

只是,她没有办法,她和金成嵘造的孽,终是要还的,要怪就怪她不该投生到她的肚子里。

夏绱咧唇笑了,笑容看起来特凄凉,“原来你还记得啊!”

黛夫人抹了把泪,这种情况,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他们是正常的母女,她会像所有的母亲一样,去找男方讨要说法,只可惜,她们不是,她也没权利。

她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在金成嵘那狼心狗肺的东西做出那些事后,她便已经没有权利去做一个好母亲了。

“回去吧,新郎不再这儿,你来这里也没用!”

金世煊话很生硬,他能理智地处理他们的事情,但人心肉长,说他心里没那么点恻隐之心,那也是骗人的。

夏绱没说话,她眼神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这两人,是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可却也是伤她最深之人。

人家都说,亲人身上流着同一脉的血,那种亲情是永远也斩不断的,可是,这话放在她们身上没用,他们用最决绝的方式,斩断了他们之间的亲情,关键是,她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妈,哥,你们…为什么不要我!”

这么多年来,这个问题成了她的心魔,在她心里就是一个解不开的结,她想,她不问清楚,到死也不会瞑目。

黛夫人早已泣不成声,“小熙,要怪就怪我,是我对不起你,不配做你妈!”

“那你做她的妈,为什么就能做的这么好?我也是从你肚皮里出来的!”

这一句话,夏绱几乎是用吼的,她手指指着金玉叶,眼神中满是控诉与悲愤。

金玉叶擦了擦嘴,离开席桌,来到门口,“有什么事出去说,人家的婚宴还在继续。”

说着,她推着黛夫人就往外走,她没有看夏绱,所以也没有看到她眼底一闪而逝的凶光。

两人错身而过,刀光起,血飞溅。

金玉叶看着渐渐滑落的身子,整个人都呆了。

宴会厅里,抽气声此起彼伏,金世煊眼睛红了,“妈!”

他惊叫一声,所有人都回神,金玉叶麻木地伸出手去接她下滑的身子,唇颤抖得说不出话来,“妈,你…”

黛夫人捂着心口,嘴角溢出点点血丝,她没有看她,那双被泪水染湿的碧眼直直盯着呆愣的夏绱,“小…小熙,妈…对不起你!”

夏绱手里还握着刀柄,她的手染了血,那猩红的颜色一滴滴映入她洁白的婚纱,就像是开在雪地上的点点红梅。

她像是受到什么惊吓一般,瞳孔瞠大,猛地放开手,脚步踉跄地后退,摇着头,一个劲儿的说“不!”

雷媛媛上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凄惨的画面,她瞳孔缩了缩,上前一把将夏绱保住,“小绱,小绱!”

“叫救护车!”

金玉叶冲呆愣住的众人猛地大吼,而后抖着手塞了颗药丸进她口中,用随身携带的银针封住她的穴位,运功将源源不绝的内力输入她体内,企图护住她的心脉。

黛夫人阻止她的救治动作,“小叶,我…不行了,你别…白忙活,这么…多年,我苟且…活着的目的,就是将…你养大成…人,如今看着你…幸福,我可以下…去见小姐了,她没我…陪着,会孤…单的!”

“妈,别说话,我还需要你,我亲妈我没见过,你就是我的亲妈!”

金玉叶固执地将内力输送到她体内,只是,黛夫人的身体本就在地震中留下了病根,这些年来又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那内力输进去,犹如石沉大海,起不到半分作用,她的生命,正在以极致的速度流失着。

“小叶,妈…求你一…件事儿…”

“妈,你别再说了,我知道,我不会动夏绱,是我亏欠了她,占据了你所有的心神,她心里怨是正常的。”

黛夫人笑了,此时她脸上的面纱落了下来,露出她那张充满异域风情的美丽脸庞,尽管年过五十,可那张常年掩藏在面纱下的脸,仍是风韵犹存。

她眼睛看向夏绱,碧色的眸子漾着温柔与慈爱。

“小…熙,对不…起,是妈…和你父亲…造的孽,却让你…来偿还,妈不…是不要你,而是在…你和小叶之间,妈必…须选她,那是妈欠…她的,你比你…妹妹幸运,至少你…还活着,可是她,还没来得…及睁眼看看这…个世界,就已经死…在妈手上了。”

说这话的时候,黛夫人眼睛虽然是看着夏绱,但她碧色的瞳仁已经失去了焦虑,好似透过她,看她另一个可怜的孩子。

夏绱无力地坐在地上,整个人像是傻了一般。

她现在脑中唯一的想法是,她不是她的妹妹,她居然不是她的妹妹,而她的亲妹妹,在出生之际,就被妈妈弄死了。

“小叶,瞧,我看…到你妈了,她还是…这么美,这么…善良,她说她…不怪我,她说谢谢…我将你养…得这么好,她说…她…想回家了!”

“妈,你别说了!”

金世煊跪在她身边,双手紧紧握着她的手,出口的声音咽哽的厉害。

现场所有人都唏嘘不已,忍不住落泪,了解当年内情的人,感叹她的狠心,敬佩她的忠心。

救护车很快便来了,只是,那一刀刺得太狠太深,刀尖几乎穿透了心脏,而且黛夫人求生意志并不强,就算他们医术再卓绝,就算有她和流骁两人的内力保护,也没有能力去救一个一心求死之人。

所以,在极力抢救了两个小时后,黛夫人走了,美丽的脸庞挂着解脱一般的释然笑容。

嘭——

抢救室的门打开,身上穿着无菌服的金玉叶推着人出来了,等在抢救室外的人看到推床上被蒙住的脸,所有人皆闪过一丝痛心。

倪星恺上前,冷酷桀骜的脸庞闪过一丝歉然,“妖孽,对不起,如果不是我…”

“什么都别说了,是我对不起才对,毁了星悦的婚礼!”

倪星悦是孕妇,她没有来,江源亦是上前拍了拍她的肩,“是朋友,就别说这种话,你节哀!”

夏绱来了,表情木然,眼神空洞,她身上还是那件婚纱,此时已经染血,甚至连手上的血都没有处理,雷媛媛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滚!”

金世煊一个箭步上前,狠狠地推了她一把,夏绱就如一个失去生气的破布娃娃,被他推倒再地,雷媛媛抹着泪,上前将她拉起,声音咽哽道:“你让她看一眼吧,她心里也不好受,你这样,她会疯的!”

这一刻,走廊里很安静,没有人说话,只有雷媛媛低低的饮泣声。

正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反过来亦然,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毫无疑问,夏绱是可怜的,但也是可恨的,要说这一系列事情,谁对谁错,还真说不出来。

金成嵘错?

他只是执行他的任务,做他职责之内的事情而已,手段虽然不光彩,可是,身为一个特种兵,一个卧底,不就是以完成任务为己任?谁又会光彩到哪里去?

黛夫人错?

她也不错,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她渴望爱情,渴望家庭,所以她入了金成嵘的柔情陷阱,致使她的主人家破人亡。

归根结底,一句话,各有各的生存法则,各人有各人的命,端看你怎么走。

“让她过来,妈也许想见她!”

金玉叶出声打破沉默。

要问她怨不怨夏绱,说不怨,那是假的,可是这里面,最没资格怨的人也是她。

夏绱的悲剧,是因为她的存在,这一点,她从未否认过,所以,她对夏绱,一直都很纵容,她出事,她尽她所能地救。

除了顾及到妈妈的感受外,她自己心里对她也是有愧的。

大人的事,孩子最是无辜,可是因为金成嵘所做的事,所有的因果报应,似乎都是她和另一个无辜的生命在偿。

另外,她自己如今也做了母亲,明白一个母亲对孩子的心理,妈妈今天帮她挡这一刀,又怎么能说不是对夏绱的一种保护?

既然她都不去计较,她又有什么理由去阻止夏绱见她?

而且,妈妈在最后咽气的那一刻,嘴里叫的是“小熙!”

夏绱在雷媛媛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向推床,她抖着手揭开白布,看到的就是一张安详释然的面容,她突然笑了,脸上在笑,可眼泪却一个劲儿的流。

“妈,我不怨你了,只要你不是不要我就好!”

说着,她突然俯下身子,抱着她尚有余温的身体,“妈,记得小时候你都不抱我,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抱抱我,我有多希望你能像抱小叶一般抱着我睡,哪怕只是一晚!”

黛夫人眼角突然滑下一滴泪,金玉叶看见了,她亦是忍不住落下泪来,流骁抱着她,让她的头深深埋进他的胸口。

他了解她,对于亲情,她看得比什么都重。

黛夫人为她付出那么多,她千方百计地想要将她从金家人手里接回来,如今接回来了,可没享多长时间的清福,又为她挡刀而失去了生命,她心里这会儿比谁都要难受。

夏绱走了,黛夫人入了医院的太平间,两场喜事,却因为另一场新郎的缺席,而变成了白事。

说到底,丫的,还是雷家作孽。

不乐意的人,硬是要将两人凑到一起。

另一边,军区第一人民医院里,夏家年逾八十好几的老爷子还躺在重症病房里,气急攻心,就算醒来,也是中风了。

雷战亦是躺在病床上,只是,他就如一只打不死的小强一般,或许是气着气着,心脏承受能力加强了,丫的,他倒是没什么大碍,就是老毛病犯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然而,引发事情的男主角,却是不知去向。

夏家人都守在医院里,夏元琼整个人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般,神情憔悴,连名贵的化妆品都掩饰不了她的苍老。

“四弟妹,小绱呢?”

夏元琼话一出,夏家人似乎这时候才想起今天的主角来,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摇头。

雷钧桀捏了捏眉心,“我让媛媛陪着她的,应该不会有事!”

说曹操,曹操到。

夏绱来了,那身婚纱就跟宝贝疙瘩似的,愣是舍不得换,不过,这会儿没人去欣赏她婚纱的华贵,而是被上面的血迹给惊到了。

“哎呦,我的祖宗,你…你这是怎么了?”

夏绱的妈妈一见这阵仗,立马就慌了,连忙迎了上来,虽说后来知道她不是她亲生的,可是,她进夏家的那天,她就当她是亲女儿一般疼着。

咚!

夏绱猛地跪在他们面前,这会儿所有人都迎了上来。

“小绱,你这是…”

夏绱爸爸有种不好的预感,惊的连话都说不出来,眼神看向她身后的眼睛通红的雷媛媛,“媛媛,发生什么事了?”

雷媛媛捂着嘴,摇着头,一个劲儿的咽唔。

“爸,妈,对不起,夏绱辜负了你们的疼爱,这么多年来,你们将我当亲生女儿一般无微不至的照顾,我心里感激着,感动着,你们是这世上最好的父母,只是,我夏绱福薄,没有福气享受你们的疼爱了,夏绱不孝,你们以后要好好保重身子。”

话落,“咚咚咚”几声,她重重地叩了几个响头,眉心处隐隐能见血了,可见她有多用力。

夏元琼心疼又愧疚地去拉她,“小绱,你先起来,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杀人了!”

我杀人了——

四个字,她语气平静得再平静不过,然而,在场之人听到她的话,除了知情的雷媛媛,其他人的身子具是一个踉跄。

“你…杀谁了?”

问话的是雷钧桀,他脑子里的第一个闪过的对象,就是姓金的那女人。

“妈妈,我杀了我亲妈!”

夏绱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然而,雷媛媛却是哭的泪人儿似的。

她上前一把将她抱住,“小绱,你别说了,我知道你也不想的,我求你别说了!”

“不,我想,那一刻,我是真的想她死的,不然我又怎么会那么用力,一刀捅穿她的心脏!”

只是,她没想到,她会去帮她挡而已,她没想到,捅到的人是她妈妈而已。

夏绱妈妈听到话,直接两眼一翻,晕厥过去了。

现场又是一阵人仰马翻。

黛夫人的遗体在第二天下午便由医院的太平间转进了殡仪馆进行火化,只是当他们刚签好字,警察就来了,说是有人去警局自首,杀了自己的母亲黛女士。

金玉叶听着,这一刻,心里又苦又酸的,各种滋味袭上心头。

夏绱,那个可怜又可悲的女人,她是她悲剧的导致者,她金玉叶的良善怜悯之心虽然早就被狗给吃了,可是,对于她,她是真的怨恨不起来。

她始终记得,当初那个拉着她在油菜花田里奔跑,背着她走过泥泞的小路去上学的小女孩。

虽说人心会变,可是她知道,夏绱的改变,是因为八岁那年的那场地震。

八岁,她不知道别的小孩有没有那么清楚深刻的记忆,反正她是记得挺清楚。

当时,她距离她并不远,两个人都被碎石压着,中间有一块大石板支撑起两片小小的天地,想要救她们,必须要把石板移开,可是,移开石板,她们所呆的地方就要轰塌。

当时救援队伍并没有来,营救措施并不全面,可她们却等不了,一是怕余震,到时候两个一起死,二是她们太小,怕支撑不了那么久。

那时候的她胆小得不行,身子又弱,记得当时她疼得冒汗,疼得哭,可还不忘安慰着她,让她别怕。

当村里那些壮汉委婉地说恐怕只能救一个时,妈妈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救她,她就看到她晶亮的眼睛一下子就失去了光彩,眼泪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般,不停的往下掉,眼底满是不可置信。

至于后面如何,她不知道了,因为她已经疼得晕厥了过去,等她再次醒来,是在设施简陋的医院里,而身边,并没有夏绱。

没人告诉她,她在哪里,而后面,她也没机会去问,因为接踵而来的,是他们的困境,再后来便是入金家,对她而言,更大的困境,因为她要面对金家那些孩子的欺辱打骂。

没人知道,那时候她有多想念她,因为以前若是村里有人欺负她,哥哥不在的话,都是她站出来护她的。

也许有人会觉得以她现在的性子,对夏绱太过纵容,可是,面对这样一个人,她再狠,也狠不到哪里去。

夏绱自首,警察例行公事般走了个过场,便离开了,夏绱的故意杀人罪,罪名成立。

黛夫人火化了,在第四天便举行了丧礼。

来的人并不多,都是金玉叶那些要好的朋友,南壡景在丧礼前一天赶过来了,本是高高兴兴的喜事,突然因这一闹,而变成了悲痛的丧事。

黛夫人最后那刻,她说她想回家,所以金玉叶并没有将她的骨灰下葬,所谓落叶归根,她和妈妈两人,带着一颗憧憬良善的心入世走了那么一遭,两人却都未得到属于她们的那份幸福。

一个红颜薄命,一个带着痛苦悔恨自责活了半辈子,最后却死在自己的亲生女儿手中。

待一切都办好,金玉叶去监狱看了夏绱,她身上穿着一件灰色编着号码的囚服,长发剪短了,气色看起来还算不错,只是脖子上有些伤,而且那双眼睛,失去了所有的光彩,灰暗而古井无波。

“我不想见你的,可是,我想对你说一句,我还是恨你!”

她恨她已经成了习惯,怨了多年,想要不怨,似乎不可能了,就像她说的,金玉叶是她的克星,绝对的克星。

金玉叶依旧是冷魅的装扮,一袭黑色肃穆的西装,她取下墨镜,无所谓地笑了笑,“恨着吧!”

有种情绪支撑着她,也好。

两句话出口,彼此似乎也不知道说什么,气氛一时间变得沉默。

良久,还是金玉叶遂先出声,“妈最后叫的是你的名字,她…是爱你!”

夏绱古井无波的眸子闪过一丝涟漪,她没说话,站起身子,头也不回地进了里面。

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