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谁派来的人,她怎么敢用。焉知不是想趁机要她的命?虽然她的命在不在都已不值得旁人费心,但她到底是碍了许多人的眼,譬如章悦夫人的、譬如皇帝的。

黎太医没有同折枝多加争执,一揖告退。但他并不是回太医院、亦没有去蕙息宫,而是径直去了皇帝的寝殿,成舒殿。

皇帝抬眼看了看他:“这么快?”

“是…”黎太医犹豫着如实道,“霁颜宫的宫人说贵嫔娘娘睡了…不便见人…”

“知道了。”皇帝松散地应了一声,“你退下吧。”

黎太医躬身告退。皇帝放下手里的奏章凝神思索着:睡了?不便见人?

他轻声一笑:“徐幽,传苏贵嫔成舒殿伴驾。”

大监徐幽躬身应了句“诺”,心下止不住的疑惑。几年了,从潜邸到宫里,陛下最不待见的就是这位苏氏。怎的从昨天起…突然转了性似的,昨天没借着她打碎玉瓶的事罚她不说,今天又只是叫来问了几句便作罢。如若不是旁的嫔妃显出了无比明显的讶异,他好像连那三个月的俸禄也不想罚。

方才更是奇怪,皇帝传了黎太医去给苏氏看伤,却又特意叮嘱了一句不要告诉她是自己的意思。当时徐幽就估摸着苏贵嫔得把人退回来,心里直替她捏了把汗,皇帝不告诉她不要紧,她退回来岂不是触了霉头?可…他认真地瞅了一瞅,皇帝似乎并没有生气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七点更新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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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尘

黎太医要给苏妤看伤时,苏妤说睡下了是假的。但待得徐幽到了霁颜宫时,她确是在榻上睡得迷迷糊糊了。

是以折枝当然是挡了徐幽进殿的脚步,如实告诉他苏妤正睡着。徐幽瞧了瞧半步不肯退的折枝,淡漠道:“那有劳姑娘叫她起来吧,陛下亲口传的,耽搁不得。”

徐幽一如既往的平静的语声,只听得折枝浑身一个寒栗。慌忙福身应了句“诺”,进殿去叫苏妤。

苏妤正睡得沉沉。昨日在烈日下跪了两个时辰,难免身子发虚,夜里又睡得不好,本是琢磨着一觉睡到晚上,谁知就这么被人晃醒了。

她睁开眼睛,看了看面前满面焦灼的折枝,蹙起眉头:“怎么了?”

折枝指了指外面,压声说:“徐大人亲自来了,说是…陛下传您去一趟…”

苏妤心中一阵紧张。

片刻后,她坐起身子,淡淡道:“知道了,帮我理一理发髻吧。”

皇帝在成舒殿里等了足有半个多时辰,才听到宦官进殿禀道:“陛下,苏贵嫔到。”

他轻有一笑:“请她进来。”

又过了片刻,听到殿门口的响动。他抬起头,看见苏妤浅颌着首走进殿中,一袭水墨纹的齐胸襦裙清清素素的,发髻也绾得简单极了,除却两只雪花银钗,半点点缀都没有。

哪里像个贵嫔。

“陛下圣安。”苏妤在他案前几步远的地方俯身拜了下去,从语声到动作都四平八稳。

没有惊慌是他意料中的,没有半点因伤痛带来的身形不稳却在他意料之外。

她太要强了。

他看着如此平静的苏妤,心里一阵刺痛。不能再让她自己起身了,她会死忍着痛一直强撑下去,不让自己看出半分不适。

他对她两年的厌恶,终是让她再不肯在他面前示弱了。

眼下…只有他去示弱。

皇帝站起身踱到她跟前,见她仍是低伏着身子,轻咳了一声说:“你…抬起头来。”

苏妤依言抬起头、直起身子,他伸出手去。

苏妤却倏然蹙起眉头,冷视着他递过来的手半晌,自始至终紧紧抿着嘴唇,然后喃喃道了一声“多谢陛下”,却是自己面色不改地站了起身。

她始终没有把手递给他。

殿里一片静默。宫人们屏息偷偷瞧着,没有一个人敢吭声。只觉在苏贵嫔的沉容肃立之下,皇帝的面色一分又一分地冷了下去。

皇帝端详着面前的她,这张曾经很熟悉的面容因为太久没有好好看过而显得有些陌生——不仅是太久没有“好好”看过,昨日之前,他都记不清自己有多少日子没见她了。

只因为他曾经那样的厌恶这张脸。她的苏家不仅权势滔天、屡次想把他掌控在手中,她亦是蛇蝎心肠。不仅容不下妾室,她连未出生的孩子都不肯放过。她除掉那个孩子的时候,恰是先帝驾崩、他准备登基的时候,他本就不想立她为后,但贬妻为妾不是件小事,朝臣决计容不得,那个孩子的死…成了堵朝臣嘴的重要一步。

彼时他冷笑着,告诉她休想做皇后了,自作孽,不可活。

而她几近轻蔑地告诉他,她不会死的,而且一定会活得比他长。

两个人从成婚起就粉饰着的太平,在那天被撕破了。

那时她才嫁给他七个月。

之后他就一直冷着她、不肯见她,甚至从心里希望她早一天死。这个女人…是她的家族送到他身边的一颗棋子、一条眼线,他根本就不想容下她。

所以他让她受了很多罪,只想比她去死。她却始终活着,后来…连他也惊讶于她的承受能力。

直到他发现,自己错得多么离谱,自己一直在伤一个怎样的人。

照现在算来,那是好几年后的事。他狩猎时受了伤,一病不起很多日,直到有一天他突然觉得所有的痛苦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浑身发轻。

他不知怎么离开了成舒殿,然后他回头看了一看,自己分明还躺在榻上。

很多人在哭,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死了。

没有痛苦,好像也没有太多的恐惧,他自如地走在他无比熟悉的皇宫里。他看到他的皇后和章悦夫人并没有太多伤心,有条不紊地料理着后事…这好像没什么错,却让他心里有些凉。

他不知不觉中走到了霁颜宫,抬头看了看宫门才想起来,这里还住着他曾经的发妻呢。

他对她那么不好,她现在应该很开心吧。

他这么想着,提步走了进去。

面前的景象却让他瞠目结舌。苏妤在殿里哭得撕心裂肺,好像是压抑了多年的眼泪全在这一刻迸发了出来似的,几个宫人劝了许久也劝不住,直到她哭得昏过去。

她静静地躺在榻上,他不由自主地去看她,目光好像无论如何都移不开了。这是自他继位到死的几年里第一次好好看她。

她的面容…看着比其他嫔妃要沧桑一些,也对,她过得比她们要苦多了。

他心里忽然有些不舒服。好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压住似的,一阵一阵地发着沉。

他居然就这么看她看到了半夜,看着她醒过来。她一步步地走到案边,每一步都有些发木,眸中也毫无神采。他跟着她走过去,看到她拉开了抽屉,拿出很厚的一沓纸。

她一张张仔仔细细地看着,他也站在她身后看着。

那是些画作,画得简单随意却很传神。都是他和她。大部分话中场景他已不记得,但看着陈设,他知道,那是他们婚后不久,在潜邸的时候。

是他和她仅有的和睦的过往。

她的手在翻到其中一张时停住,他也看得神情一滞。那是一张画得比前几张精巧一些的画,画中的她微微笑着,一袭浅绿的交领襦裙。双手环在他的腰上,轻仰着首看着他。他手中持着一根嫩绿的柳条,轻轻点上她的额头。

祓禊礼。他也还记得…这是她刚嫁给他那年的上巳节,他执着柳条行祓禊礼祝福她无病无灾,恰到好处地掩下了心中的所有不快与厌恶。彼时他看着她的笑容,以为她也是这样的心思。

粉饰太平,世家间最常见的关系。

他现在才知道…竟然不是,她的笑容竟然是真的。不仅这一件,之前的数张画上记载了那么多他们的曾经,原来那时…她的心都是真的。

虚伪的一直是他,无情的也只有他。

他的心蓦地一阵剧痛,这种痛,在他活着的时候都不曾有过。他木讷地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继续翻看那些画作,一张又一张从她的指尖拂过、也拂过他的心头。

每一张,都像是一柄利刃。一点点刮去多年来挤压在他心上的对于她与她的家族的厌恶,刮干净了仍没有停,直直刺出他的愧疚。

他断然地摇了摇头,告诉自己他什么都没有做错,是她要了那个孩子的命。自己第一个孩子的命。

不管她是不是真心对他,还是她作孽在先。

苏妤将那一叠画理齐了,放回抽屉里,离座转过身来。他屏了息,有些心惊地凝视着她,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她看不见他。

她的手轻支着桌角,手指一下下敲着,一缕浅笑有些凄凄的:“你还是信不过我对不对?”

他一愕,再度确定了一下,她确实看不见他。

“我没有杀那孩子。”她哑声笑着,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活得比你长了。”

他看着她走向妆台,从妆奁中,取出一柄匕首。他登时慌了,那柄匕首还是他给她的,他已不记得那次是因为什么原因恼了她,扔给她这把匕首,他冷冷说:“什么时候想通了给自己个了断吧,朕一定厚葬你。”

但她始终没有自尽,一直到他死。

苏妤对着镜子将那柄匕首拔出鞘,凝神望了那锋利的寒刃片刻,唇边的一缕轻笑比那寒刃还要寒冷。接着,她没有丝毫犹豫地将匕首划向了自己的手腕。

他想要拦她,手臂却一次次从她身上穿过,她无知无觉。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腕上喷出鲜血,穿过他的身体,他的魂魄依稀感觉到些许温热…

“阿妤…”那股温热带来一阵虚弱,他情不自禁地唤出她的小名,无措地看着她倒在地上,看着她的鲜血不断地涌出来,看着她的面色一点一点地白了下去…

他忽然有了一种很清晰的感觉,明明白白地呈现在他心里。

他也许仍不爱她,但他知道,他欠她的。而且欠了那么多…

他是皇帝,九五之尊,他从来没有这样过这样的无力感…他突然很想弥补她,可他也知道,没有机会了。他就这样眼前一黑,再没有知觉,似乎已经魂飞魄散。

直到他再度醒来,宦官告诉他…现在是建阳二年七月。

他的意识一片模糊,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直到早朝时才逐渐清明起来。他想起了这一天发生的一些事,下了朝就匆匆赶回了成舒殿,然后…他看到了已在那里跪了很久的苏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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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设定~其实之后会慢慢解释清楚,但现在先大致说一下吧…

其实是双重生~~男主是明明白白地重生到女主被罚跪那天,女主是从小重生且重生的没有那么明白…

所以她一直在做梦…

但是之后么…咳,就先不剧透了…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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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

他们这样相对而立了许久。他看着她,脑海中一幕幕划过前尘往事;而她只是垂眸静立,随着时间的推移,心底逐渐沁出几分冷意、几分惧意,却始终没有半点表露。

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从前在他面前她也都是这样掩饰着心绪,小心翼翼,没有一次例外。但这次…他是例外。

在他抬手碰到她的脸颊的那一瞬,她禁不住地浑身一栗,登显慌张地向后退了半步。直待看到他滞在半空中的手才回过了神,强自平复下了心绪,颌首一欠身,显得无比恭敬:“陛下…”

看着她的神情,贺兰子珩一阵无力,这种无力感堪比上一世时…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割破手腕倒在地上。

那时是在她面前,却已是一缕孤魂无力救她;如今,是在她面前,却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虽然现在在她的记忆中,尚没有之后许多年的种种痛苦,但他也清楚,之前两年他给她的痛苦,已足够多了。

他连该说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传了她来见他。

他压制着心下的慌乱,琢磨了许久才想到了合适的话题,沉然问她:“为什么不让太医给你看伤?”

“太医?”苏妤微愣,方才意识到他说的便是刚才在霁颜宫吃了闭门羹的黎太医,面上的惊异隐隐一现就很快荡然无存,她静默地跪下身子,声无感情地道,“陛下恕罪,臣妾不知那是陛下指去的人。”

“不知是朕指去的人?如是章悦夫人派去的,你便不见么?”贺兰子珩脱口而出,语声未落便猛地闭了口,心里恨不得扇自己一嘴巴。他自是好意,他实际上是想说“如是章悦夫人派去的你也不能不见,总是治伤要紧”。可这话是犯了什么糊涂?他明明知道章悦夫人容不下她,就算给她请太医也绝不是好心,怎么能怪她不见?

果然看到苏妤面色一冷,只是短短思索了一瞬便给了他答案:“是,如是章悦夫人派去的人,臣妾便断不会见。”下一句话,却出乎他所料。她抬起头,眸中有毫不做掩饰的冷意,“臣妾不会接受她的施舍。”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记得的…前一世的时候也是这样,苏妤大抵还是怕他的,见他的时候总是小心谨慎、毕恭毕敬。唯独在提到章悦夫人时,她会半点也不惧,总是一副就算他当即要了她的命她也绝不示弱的劲。

亏得他没真因此要了她的命。否则…他大约就无缘知道那些、也无法补偿她了。

见他不说话,苏妤几乎就要被心底愈渐分明的恐惧击溃——每每遇到这种情况她都是如此,图了一时的口舌之快便后悔不已,可下次照旧忍不住。因为如今的她…除了争一口气之外,也实在没什么可争的了。

“你…”皇帝的嘴角不自然地翕动了一下,神色间有着苏妤从前不曾见过的黯淡,遂伸手再度扶起她,“别跪了,方才不知是朕派去的,现在知道了。”

口吻竟有几分颓丧和懊恼。微一停顿,侧首吩咐宫人说:“去传御医来成舒殿。”

御医?!

苏妤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御医和太医不同,御医只负责为帝后看病,无旨绝不为其他宫嫔出诊,再得宠的嫔妃也不行——甚至连掌着凤印的章悦夫人也请不动。

她么…平日里连普通的太医都懒得管她,今日居然直接劳动了御医?

她的惊愕转而变成了一股森意,淡看着眼前的帝王,不知他又想做什么。

皇帝扶着她的手没有松开,在她这样的眸光下却有点犹豫,斟酌着想了一想,哑哑地解释说:“贵嫔你…你别多心…”

“臣妾什么也没说。”苏妤低垂着眼睫道出这么一句,任谁也听得出那没说出口的下半句是“陛下您心虚什么?”

皇帝尴尬地一声咳嗽,环视了四周一圈:“先…坐吧。”

她任由皇帝扶着她走,却在看到去处时毫不配合地立时停了脚步。那是一张胡床,到她膝盖的高度。皇帝要她胡坐?她心底冷声一笑,胳膊微微一挣,脱开他的手,垂首向后推开了半步,抬了抬眉道:“陛下,胡坐不雅。”

“你的腿…”皇帝看着她的神色无奈极了。

苏妤静默不言,她才不信皇帝会是照顾着她腿上的伤势才不让她正坐,相较于此,她更容易相信皇帝是有意想寻她的错处——虽则觉得皇帝不是这么无耻的人,但做出这样的事还是比让皇帝待她好要容易得多了。

皇帝挑了挑眉:“先坐行不行?”

苏妤颌了颌首:“陛下,臣妾腿上的伤没有那么严重。”

“你跪了两个时辰!”皇帝有些急,苏妤平静地抬了抬眼:“臣妾知道。”

简直油盐不进。

好在御医及时到殿打破了这僵局,皇帝索性挥了挥手:“扶贵嫔去寝殿躺着。”

苏妤神色不变地低头一福:“臣妾告退。”

御医奉的是皇帝的旨,自是不敢怠慢,悉心查看了半天,开好了药,又细细叮嘱了许多。各样医嘱苏妤都仔仔细细地记下,她也想好好把伤养好,一想到梦里阴雨天时腿上的痛苦,她就忍不住地寒颤。

至于那药…她抬手拦住前来为她上药的医女,淡淡道:“不急,本宫先谢恩去。”

正殿里的贺兰子珩有了准备,看她从寝殿出来便迎了上去,似是随意,却不着痕迹地抬手在她胳膊上一扶,笑问了句:“怎么样?”

没给她见礼的机会。

苏妤抿了抿唇说:“没大碍…”

皇帝滞了一瞬,“没了?”

他特地没留下御医问话,就是想亲口问她。谁知她就这么回了一句“没大碍”,就如同他没给她行礼的机会一样,她也就这么不着痕迹地截断了他再问话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