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好歹是个御医…无论如何,诊断也不能是句不疼不痒的“没大碍”。

“御医开了药…”苏妤静默地说着,“臣妾会小心。”

“哦…”贺兰子珩逐渐察觉出自己完全应付不来和她的对答,她和其他宫嫔的态度差异实在来得太大——当然,这全是拜他所赐,他这个始作俑者,活该无言以对。而在上一世,虽没有今天这番相见,苏妤对他也是差不多的态度,他对此只有无尽的厌恶,从里没有无措的感觉,更没想过如何去解决。

活该无言以对!

默了半天,还是苏妤先开了口:“多谢陛下。陛下若没事…臣妾先告退了。”

“等等。”他立刻叫住她,总觉得该慢慢解释些什么,思忖片刻,缓缓道,“朕今天…不是真让你跟章悦夫人谢罪。”

苏妤有些疑惑,却已是习惯了不同他多言,从容地笑道:“臣妾也没有谢罪。”

章悦夫人到底是他一手搁到那个位子上的人,他如是一朝重生之后倏尔变了态度,未免太过奇怪。他很想直接解释这些,到底说不得。现在她对他也许是厌恶、是恐惧、是不信任,跟她说了这样莫名其妙的事,她大概会觉得他疯了。

他沉了一沉,补了一句:“朕只是想给章悦夫人个面子。”

苏妤垂眸覆下那止不住的戏谑笑意:“陛下一直很给夫人面子。”

却从来不会给她面子。

皇帝觉得自己今天是彻头彻尾的多说多错,每一句话都是好意,却都在触她的痛处。

他想再解释下去,最终却只是张了张口,什么也没再说出来。他已不敢再轻易跟她说什么,两人间的隔阂太深,他说什么在她听来都是错,就如同从前她做什么在他看来都是不对。

苏妤终于从成舒殿告退了,出了殿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如蒙大赦的感觉。折枝上前扶住她,犹疑不定地看了看她:“娘娘,您…没事吧?”

“没事。”她瞥了眼旁的御前宫人,衔笑摇了摇头。

回到霁颜宫,她才把方才的种种皆同折枝说了。折枝听得合不上嘴,这堪称是她这几年里听说的最离奇的事情。讶然半天,她才愣愣地问苏妤:“陛下他…到底什么意思?”

“我怎么知道他什么意思?”苏妤翻了翻眼睛,“反正没好心。大抵是父亲在朝上又做了什么吧,我也懒得去问。他如是觉得我能劝住父亲什么便错了,还不如早不接这招,免得到时候办不到,又是怪到我头上来。”

她倚在榻上阖上眼睛。如今的苏家…还能在朝上做些什么呢?官居要职的几个人都已被他收拾得差不多了,这次再要做什么,估计就要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了吧…她想着长长一叹,细细思量着皇帝方才的一言一语,又是忍不住地一声冷笑。

要给章悦夫人面子。是啊,叶家那样一直顺着他心思办事的,他当然要给他们面子。不像她,家族和他的一争,她已然输了,在他面前,她本就只有等着替家族背罪的份儿,还有什么面子可言?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豆小六扔的手榴弹!

谢谢“粉红色的…”扔的地雷!

注释:

【关于“胡坐”与“正坐”】椅子神马的都是唐朝以后从西域传来的。在此之前,汉族人的标准坐姿就是文中常提到的“正坐”,即跪坐。坐在胡床上的“胡坐”就是我们现在常用的坐椅子上、腿垂在下面,在那个时候…是被认为不雅的。

余恨

子时,料理完事情的贺兰子珩回到寝殿。视线落在床头小几的一只瓷瓶上,蹙了蹙眉头,拿起来细一看登时窜了火。叫来宫人,冷然问道:“苏贵嫔的药?怎么没给她?”

那宫娥滞了一瞬,看了一看皇帝手上的东西蓦地跪下,支支吾吾道:“陛下恕罪。今日…医女要给贵嫔娘娘上药来着,娘娘说先去谢恩便走了…药就留在了这里。”

所幸是留在了这里,若是被收走了,他就不会知道这事了。想了一想,他鼓起了很大勇气才吩咐说:“去霁颜宫。”

…霁颜宫?殿中的一众宫人都是一愕。从皇帝登基那天起,他就没踏足过霁颜宫。亦没有其他嫔妃在那里随居,只苏贵嫔一人住在那儿,空顶个一宫主位的贵嫔名号。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霁颜宫去了,在宫门口,皇帝下了步辇,抬手就制止了刚要朗声通传的徐幽。徐幽的声音咽了回去,默不作声地随着皇帝进去。

整座霁颜宫都安安静静,比任何一处宫室都要安静太多太多。一路往贞信殿去,他甚至没有见到宫人,直到踏入了贞信殿前的院门,才见一个宫娥出来,愣了一愣忙不迭地行大礼下拜:“陛下圣安。”

是折枝。

他停下脚步,低头看着眼前的宫女,道了一声:“可。”

折枝却没有起来的意思,跪伏在地微微发着抖,轻轻道:“陛下…贵嫔娘娘已经…已经睡了…”

她跪得很是地方,正好拦在殿门中间,明摆着是不让他进去的意思。

他淡瞧了折枝一眼:“知道了,朕进去看看。”

话已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任谁也能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让折枝躲开。折枝也知道再不能装作听不懂,咬了咬唇,一叩首道:“陛下恕罪。贵嫔娘娘久未面圣了,今日如有失礼的地方…求陛下别怪罪。”

折枝竭力平静地说着,心知自己这话无异于找死。每每皇帝恼了苏妤的时候,她多多少少要受到牵连,很多时候甚至罚她比罚苏妤还要狠。原因很简单,再怎么说苏妤也是个贵嫔、又和霍老将军沾着亲,皇帝就算再不待见她苏家,也要顾及霍将军的面子。折枝就不同了,一个宫女,正好拿来替她担罪。

“折枝。”她听出皇帝的话语骤然冷如寒冰,浑身一栗,只听皇帝顿了一顿,语中无甚波澜道,“你让开,今日朕保证不伤她分毫。”

“陛下…”折枝想再辩,皇帝今天好像也格外有耐心。但身旁的宫人到底不能让她这么拦着了,两个宦官上前便将她架了开来,皇帝面色沉沉地进了殿去。

殿里空空的,也没见别的宫人。皇帝径直进了寝殿,苏妤确是睡了。

他走过去坐在她的榻边,凝神于她的睡容。其实苏妤也是个美人儿,生得清清秀秀的,眉骨间又有几分异族女子特有的妖娆——她是霍将军的外孙女,霍将军的夫人朵颀是靳倾公主。

睡梦中的苏妤蹙了一蹙眉头,不知是梦到了什么。他看着虽是炎夏仍旧把被子裹得紧紧的她也蹙了眉头:不热吗?尤其腿上还有伤,不怕捂坏了?

要不要叫醒她?

他踟蹰了半天,好像这是比奏折上那些大事还要难以决断的事。

良久,他重重地沉了口气,挥手轻轻吩咐了随来的宫人一句:“都退下。”

继而又是良久的踟蹰。

“阿妤…”他终于开了口,带着些许心惊,在前生今世加起来的这么多年里第一次叫出了这个名字。

苏妤好像听见了,却没什么意识,蹙着眉头“嗯”了一声就没了反应。

“阿妤?”他又唤了一声,苦笑着轻轻去拽被她牢牢裹住的锦被。

苏妤的眉头蹙得更近了,羽睫一颤,终于睁了眼。几乎是定睛看清眼前之人的同时,她就猛地坐了起来,继而便要离榻见礼。

皇帝伸手拦住了她,“躺着吧,朕只是…”他取出了那只瓷瓶,“你把这个忘在了成舒殿。”

苏妤的目光落在了那瓷瓶上,冷视须臾才伸手接过,生硬地道了一句:“谢陛下。”

她并不是把药“忘”在了成舒殿,是根本就没打算用。她与皇帝间已全然没了信任可言,这些东西,她连碰都不敢碰。

贺兰子珩对此心中有数,只是…眼前这个情景,还是不要戳穿她为宜。

“朕走了。”他站起身,不做耽搁地往外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轻轻笑说,“这么热的天还盖得这么厚,别捂坏了伤口。”

他满心期待着苏妤的回答,等了一会儿,身后传来毫无温度的一个字:“诺。”

他只好离开。

自霁颜宫离开的贺兰子珩懊恼不已。明明是要来补偿她…他觉得他能重获一世就是老天要他补偿她,可每每面对她时,他完全不知该怎么做。他试着想对她好,她也全然不领情。

这样下去,只怕任凭他怎样做,她也不会原谅他半分。

就像一潭毫无出路的死水。

手无意在袖中一探,方觉腕上少了什么东西。那串时时带着的紫檀珠没了,必是落在霁颜宫了。

贺兰子珩禁不住地哑笑:连老天也对他做的不满意,非要他再折回去一趟。

“回霁颜宫。”他没有多加半句解释地举步折了回去,一众宫人只好不明就里地跟着。

“都在外面候着。”他在宫门口扔下了这句话。方才在贞信殿,他也屏退了宫人;这次,他索性自己进去见她。

踏进贞信殿的大门,却在寝殿外停了脚步,他听到苏妤冷冰冰的话语:“扔出去,他给的东西,我断不会用。”

自是在说那瓶药。

折枝在旁温言劝说:“娘娘何必…陛下待娘娘再不好,也犯不着用这种法子害娘娘。”

“还有他做不出的事么?”苏妤咬牙切齿地一字字说着,森冷之意分明,“我不知他安得什么心、也不想知道他安得什么心,这辈子我都不想跟他再有任何瓜葛。他做他的皇帝、我做我的弃妇,谁要他的平白施舍!”

他心里骤然一阵搐痛。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从苏妤口中听到“施舍”这个词。第一句是…“臣妾不会接受她的施舍”,说得是章悦夫人。

这次是他。

在她眼里他们一样,这也怪不得她,他确实对她太狠。

他清楚地记得,上一世到后来…她的身体愈发不济,他从来不会主动给她传太医,心里无比平静地等着她去死。可她每一次都活了下来,顽强得令他咋舌。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当初立誓要活得比他久。

两世的画面不住地在他眼前撞击着,使他的心速不稳起来,一阵难言的不适。他捂住心口,咬着牙不发出半点声响,脑海中不停翻腾的画面却挥之不去。

他曾经欠她的、她的一张张画,还有…她死时那一股穿过他灵魂的温热液体。

那是他死后唯一的感受,他以为自己一缕孤魂会对一切事物无知无觉,却唯独感到了那股温热的血液,连带着那刺目的鲜红色泽一起烙在他心上。

“他不就是想灭我苏家么!”里面的话语还在继续,听上去那样凛冽,“亏得他一国之君连这样的伎俩也使得出来,莫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便是知道也不会告诉他的。我傻过、我让他骗过一次,但绝不会有第二次…”

苏妤的声音微微有了颤意。那是他对她最好的一阵子,却是她最不堪回首的记忆。那时她那么傻,满心觉得她的夫君对她好极了,却不知他对她只有利用,从娶她的那一天起就全是利用。

贺兰子珩不敢再听下去,又强迫着自己一定要听下去。他要知道,她到底恨他多少、他到底欠她多少。

她说她当初傻透了,他也觉得他当初傻透了——他利用了一个对他满是信任的女子、之后却对她弃如敝履,不仅如此…他还理所当然地觉得,当初她对他也皆是利用。

寝殿里的苏妤沉默了一会儿,略微平复了一下心绪,抬眸看向折枝,面上浮现了一抹清浅的微笑:“我不管他这次又是想套我的话、还是想让苏家放下戒备,随他去好了。我就是死,也不会再相信他半句话。”

她说得那么平静,其中的情绪又狠意了然。殿外和贺兰子珩无声地苦笑,手伸向门想要推开,却又缩了回来。

他再度退却了,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懦弱。他不知自己该怎样面对自己对苏妤的亏欠,更不知今时今日他该如何弥补她。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妍子扔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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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到有菇凉说女主是晏然哥哥的后人、男主是贺兰宏晅的后人我略慌张啊…这个怎么算的?

女主是霍宁和朵颀的外孙女,男主是贺兰宏晅的孙子这个没错…

女主和晏然没有直接关系啊!!!阿眉嫁给了霍宁的儿子阿桓于是阿眉是女主的舅妈…女主的妈是阿桓的妹妹~恩~这么个关系~~【没看过《晏然传》的菇凉不要纠结于这段解释…不影响的…】

晨省

翌日苏妤照常去蕙息宫晨省。

昨晚皇帝驾临霁颜宫的事不胫而走,阖宫都知道:皇帝去见了苏贵嫔。

苏妤也清楚,这一天的晨省必定会发生什么。

折枝扶着她进了殿,一如既往地默不作声下拜——说是问安,但她从没跟这位掌权的章悦夫人说过一声“安”。

还未抬起头,章悦夫人的声音就清凌凌地传了来,带着些许蔑意慢慢道:“哟,苏贵嫔?本宫还道今日必定见不到你了呢。”

苏妤直起身子,低颌着首微微而笑,温和道:“夫人何出此言?”

章悦夫人的笑意比她明艳多了,居高临下地瞧着她说:“也没什么,这不是昨天也没见着你么?”

是了,昨日她也没来,那是因为腿上太疼——其实从前她也偶尔会不来见礼,章悦夫人从来都懒得搭理,这回问了,不过是因为皇帝昨晚去了趟她的霁颜宫。

苏妤轻轻一哂不再答话。曼声细语地问了这么多,唯一的目的不就是想让她多跪一会儿么?反正横竖也是要受这份罪,她懒得和叶景秋多废话。

果然,她不说话,章悦夫人也就不再理她,转过头和其他宫嫔侃侃而谈,自是“忘了”叫她起身。

一殿的嫔妃很是默契,都将她视如无物。

类似的事情这两年里她已不是头一回经历了,且通过朦朦胧胧的梦境她知道,日后大概还会再有。心下只能暗自祈祷皇帝别来。因为她隐约记得,在有一场梦里,也是类似的情境,本就是在殿里跪着颇是颜面扫地,后来皇帝来了…淡瞟了她一眼说:“你怎么在这儿?”

蕙息宫的宫人就很自觉地把她扶到殿外去了——接着跪着。

但愿不是今天,她膝盖上的伤还没好,再去外面跪着,简直是要生不如死。

是以宦官那声尖细悠长的“陛下驾到”传来时,苏妤的心里“咯噔”一声,暗自苦笑道:“老天,我到底是如何得罪你了?非要这么折磨我不成?”

贺兰子珩进了殿,目光一下就落在了那个纤瘦的背影下。老实说,他没预料到这件事——从他两天前重生开始,他就在有意地对苏妤好,所以这两天的事情都是与前世不同的。

一众宫嫔齐齐地行礼下拜,曼声道了句:“陛下大安。”

皇帝随意回了句“可”,在苏妤身畔停了脚步。他察觉到周遭一阵异样的安寂,好像众人都很好奇他要做什么。

但见皇帝平静地四下看了看,略有一阵沉吟,开口,是如常般的淡漠口吻:“你怎么在这儿?”

苏妤浑身一冷。

梦里的她,大约是不愿答话;现在的她,是不知如何答这话。

总之都是静默,她心里一声认命的哀叹。

一只手从身后伸到她胳膊下面,还未及她回神便用力向上一提,生生将她扶了起来。

苏妤慌张地侧头看去,定睛之下不觉轻抽了一口冷气才平静了心神,颌首一福道:“谢陛下。”

“你…”贺兰子珩不自然地轻咳,经了之前的两天,他发现自己现在已是只要面对她就会无措、尴尬。

但他总要面对她。上一世他伤了她,这一世总不能再避着她。他沉了一沉,问她:“怎么回事?”

苏妤紧抿嘴唇,端得是不想回答的意思。他始终看着她,非得从她嘴里得到答案不可。

半晌,她抿得发白的嘴唇一松,轻描淡写道:“夫人忘了让臣妾起身了。”

她觉得,这应该是他最乐意听到的答案吧。她如是告上一状,绝对没什么好果子吃。息事宁人,让她觉得自己服了软,总好过再闹出什么不快让她当众出丑。

两害相权取其轻,这个道理她不是不懂。

她低垂着眼眸,感觉握着她胳膊的手一颤。

皇帝凝视着她,这张在他面前时时刻刻都面冷如霜的脸,他几乎觉得她是不会笑的。

可他又清清楚楚地记得她曾经真心实意地笑着的样子——他忘记过,忘了很久,是通过那些画想起来的。

忘了让她起来?皇帝看向章悦夫人,明明是如常的神色,章悦夫人却从他的眼底感受到一丝前所未有的冷厉,冷得让她微窒了息。直到皇帝的视线落回苏妤身上,章悦夫人才松了口气,继而听到皇帝对苏妤说:“去坐吧。”

短短三个字,听上去却格外温和。

“诺。”苏妤又一福,皇帝仍未松开的手却让她有些疑惑。抬头望了他一眼,他侧过身去,给她让出了回席的道来。

然后,神色自若地扶着她过去了…

一众嫔妃狠狠地愣在了原地。

待扶着苏妤坐稳了,皇帝才去主位上落了座。淡扫了一眼犹自处于惊愕中全然回不过神的六宫嫔御,语气平平地唤了一声:“夫人。”

章悦夫人怔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起身一福说:“臣妾在。”

“苏贵嫔腿上有伤,日后跪礼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