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是这么说的:别那么多废话,不必说什么苏氏做不得九嫔之首的话。不就是册个昭仪么?朕的家事谁也别多管。更别拿她有靳倾血统一事当说辞,对这个不满,当年先帝下旨赐婚的时候怎么没见众卿拦着?现在想起她有靳倾血统了?想拦着找先帝说去。

一席话从来传旨的大监徐幽口中复述出来。徐幽口气沉稳平静,神色却也有些怪。但到底是如实地将一番话说到了,众人听得很明白——谁敢说一个“不”字,就找先帝说理去。

先帝在哪呢?现在大概在奈何桥的另一边…

礼部官员们想了想:还是听皇帝的为好,不废话。

是以礼部上下一时无人敢和外边多嘴了,等到朝臣们听说此事的时候,一切都已成了定局,礼部和宫中都开始着手准备苏妤册立的事了

旁人可以缄口不言,苏妤却不能。这“九嫔之首”的位子历来有些特殊,不会轻易册封。目下昭仪之后的八个都空着,就直接把她搁到了这位子上,别人不开口可以,她若也就不吭声地坦然受之,未免显得太不知天高地厚。

心知六宫都看着,就算只是“做做样子”也必须做到,何况苏妤是委实被这旨意搅得不安。那日皇帝对她说完那番话之后,二人间多少有几分尴尬,是以这几天,皇帝都没主动来见她,她更加不会主动去求见皇帝。

这突如其来的晋封旨意…

苏妤终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往成舒殿走一趟了。入殿,如常地行礼下拜,皇帝如常地让她免礼落座。

坐定后,却是皇帝抢先开了口:“一句话,如是来推辞昭仪之位,你还是回吧。”

苏妤被他一句话呛哑了,思了一思还是道,“陛下,这位子…”

皇帝扫了她一眼又道:“要不你跟先帝商量去?”

一旁的徐幽听着都忍不住觉得被呛了。陛下,您总把先帝搬出来说事…不合适吧?

苏妤又哑了一会儿,道,“陛下,不是臣妾有意推辞,可这旨意…朝臣们也会不满吧?”

“朝臣们不满。”皇帝轻笑,遂觑着她道,“你管得着么?”

苏妤觉得自己无法跟皇帝交谈了。

“你就等着册封礼便是,管一管朝服是否合适之类的事还差不多,朝臣们满不满意朕来应付。”皇帝凝笑,看苏妤闷闷地不说话,一思又道,“伸手。”

苏妤轻轻地“啊?”了一声,便不明其意地依言伸出手去。

“两只。”皇帝又道。

苏妤慢慢把另一只手也抬了起来。

皇帝拎起正在一边吃着东西的非鱼,就搁到了苏妤手上:“不然你管它也成。”

苏妤看着被自己托在手心里满脸无辜和茫然地和自己对望的非鱼,把它搂进了怀里。

皇帝今天是彻头彻尾的油盐不进!

该说的话皇帝不让她说,苏妤便抱着非鱼在旁边安静地坐着了。皇帝时不时地瞟她一眼,很是满意,看了会儿折子徐徐道:“礼部挑的吉日还有些时日,不然你先把旨接了,省得等那么久?”

苏妤哑了哑:“不急…”

“不然生辰当日?朕就省得备礼了。”皇帝淡声又问。

苏妤眉头一挑:合着您是为了偷这个懒?

“还提前拿昭仪俸禄不是?”皇帝又道,好言相劝。

苏妤认真地点了头:“陛下真是精打细算。”

皇帝搁下折子,以手支颐:“那就这么定了?”

于是便是这样定了

腊月初五,苏妤心知这一日皇帝要正式下旨晋封,却不知会是什么时候。心中存着事便难免不安,暗道如是傍晚才来传旨,就又要悬着一颗心等一天了。

皇帝倒是没打算给她这机会。正在长秋宫晨省的时候,一声尖锐的“圣旨到”灌入椒房殿中。

一众嫔妃俱是有一惊,不知这是什么旨意。

徐幽踏进殿来,站稳了脚步,道:“云敏充仪苏氏接旨。”

皇帝这是…要这样当众让她领旨册封么?

苏妤脱列而出,到徐幽面前稳稳跪下。旁的嫔妃互相看了一看,到底是有圣旨在,也随着她跪了下去。

徐幽慢条斯理地读着,一字字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不过是些晋封时常用的夸赞言辞,最能让众人各怀心思的,说到底还是昭仪这位份。

这边徐幽读着,皇帝慢悠悠地“逛”进了椒房殿。也未打断徐幽,就立在门边静看。

徐幽免不了神色一动,倒也未停,继续如常地读了下去。苏妤瞧见那一抹玄色衣裾更不免轻有一颤,却是守着礼数没敢抬头。

那以“上谕”为始的旨意终以一句“钦此”落了音,苏妤行礼叩拜,曼声道“谢陛下”。徐幽自然而然地退到一旁——既然皇帝在,这礼当然该皇帝来受。

皇帝伸手一扶,随口就道了句:“客气。”

…客气?!

皇帝在场的宣旨封赏并不少见,倒没听说过谁谢了恩后皇帝说“客气”。

苏妤眼眸轻抬,没话找话地笑言了句:“陛下今日…下朝下得早?”

“嗯。”皇帝一颌首,“今日没什么事。”

一众嫔妃都还跪着,苏妤向侧旁让了半步提醒皇帝,皇帝叫众人起了身,便问佳瑜夫人道:“夫人可还有事么?”

佳瑜夫人微微一怔,低首答说:“无事…”

皇帝又看向娴妃:“那娴妃呢?”

娴妃一福:“臣妾无事。”

两个执掌宫权的嫔妃说了无事,皇帝方是一笑,牵着苏妤的手就往外走。

“陛下您…”苏妤被他弄得无所适从,手上情不自禁地挣了一挣,遂被皇帝笑觑了一眼:“生辰么,庆生去。”

…不是说提前册封算是庆生、省得备礼了么?

觉得她的手还在挣,皇帝脚下未停地继续往前走着,一壁走一壁说:“不许说不去,朕今天特意免朝来着。你若敢说不去,朕就让文武百官都知道是为你免的朝。”

然后她就要被说妖妃祸国…

苏妤不敢吭气了,乖乖地跟他走

皇帝回到成舒殿换了身纹饰普通的常服,就带着她再度出了殿门。已有马车在殿门口候着,苏妤一看,偏头问他:“要出宫么?”

“嗯。”皇帝蕴笑一叹,“今年的雪下得实在好,在宫里憋着可惜了,出去看看。”

马车驶出皇宫、出了皇城,驶进了一条小道便停了下来。皇帝一笑,解释说:“大好雪景,不坐车了,下去走走。”

便自行下了马车,苏妤也跟了下去。城里的雪积得很厚,苏妤的脚一踩下去,雪地上便出了两个不浅的坑,雪松松地将她的双脚埋在底下。两旁落进坑的雪花中有些直接掉进了她脚上的翘头履中,丝丝凉意沁来,苏妤轻一吸气:“好凉!”

脸上却是笑意盈盈的。

有点凉不怕,可雪太厚,脚落下去便陷进雪中,j□j再往前走,一步步走得颇是艰难。刚走出两步,皇帝回过头瞧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将手递了过去。苏妤正专心致志地“走路”,下意识地就握了上去。

小心而缓慢地向前走着,她注意着脚下的路,皇帝却只注意着她。面朝着她、背对着前路,她往前走着他便是稳稳地往后退着,凝睇着她被斗篷镶毛边的帽子包裹的脸颊,觉得她的样子实在好玩。

借着他的力走了老远,一直到了雪不再那么厚的大道上才反应过来。蓦地一松手,却被他反应颇快地同时反捉住。

皇帝看了看前面的走道,噙笑说:“雪厚难走,雪薄不难走却滑。”遂回过头来睇着她,手上一错,将她的手完全握在了掌中,“别摔了。”

作者有话要说:——陛下表示表白过程忒丢人了,于是彻底没脸没皮好了

——《大燕日报》发表社论:爱情中,总要有一方先耍流氓——

话说今天是基友花知否的生日,于是早上让她帮着看这章的时候,她看到“在苏妤十九岁生辰前夕,皇帝忽地下旨封她昭仪,位居九嫔之首。”一句时,说:在花花十八岁生辰之后,族长忽地下旨封我为昭仪,位居九嫔之首。

阿箫:【淡淡】做梦。

#以伤害基友为乐的阿箫#

哎嘿~如果有同时追两篇文的菇凉~去祝她生日快乐好不好~~这里是按钮 丞相大人惊呆了!

第70章雪天

“来。”皇帝不再询问她的意思,挽过她的胳膊,小心地继续向前走去。

仍有雪花稀稀疏疏地飘散下来,落在道路原有的积雪上,融为一体。街上比平日里安静多了,这样的天气,大约人么更愿意在家中取暖吧。

城中的一坊、一屋、一树,皆被一片洁白覆盖着,比往日少了两分严肃,却添了不一样的温馨和威严。

偶有几个小孩子嬉笑着跑过,穿得厚厚实实的,和同伴们一起叫着喊着、打着雪仗。苏妤有些失神,她又何尝不是这样长大的——纵使小时候家里管得严,不会这般在街上玩,可下雪的时候,府中也是由着她嬉戏的。

那时候她和苏澈时常从秋天起便日日期盼一场大雪,然后在第一场雪袭来时,合力堆一个很大的雪人。

直到她出嫁。

她在十五岁那年的元月嫁入太子府,相安无事地过了七个月,中秋还没来时就已和太子闹僵。那年的冬天,是她头一次觉得…寒冬当真凄凉。

尽管任何人都是毕恭毕敬地称她一声“太子妃殿下”,可那时,她仍是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心里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嫁过。

“怎么了?”皇帝的声音沉沉的,打断了她的神思。苏妤抬起头,望了一望他,衔笑摇首。

“总是有话不肯说。”皇帝低笑,审视着她,笑意不减分毫。

“不肯说,是因为臣妾知道陛下不会想听。”苏妤轻轻笑着,颌首道。一架马车从旁边的大道上驶来,行得颇快。皇帝循声瞧了一眼,似是无意地从她身后绕到了道路外侧,将她挡在里面,才笑道:“你不说怎么知道朕不想听?”他说着一睇她,“朕现在最想听的,就是关于你的每一件事。”

苏妤一哂,半开玩笑说:“如是大不敬的事呢?”

“朕说过想让你做朕的妻子。”皇帝说,“夫妻之间,没有什么大不敬。”

苏妤终是点了点头,缓缓说起方才想到的事情。皇帝安静地听着,听着在那个冬天发生在他府里、他却从来不知道的事。

她说,那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自己堆雪人。

从前有苏澈、还有其他世家的贵女一起。可那年她已是太子妃,见不到苏澈,妾室们对她这个遭太子厌恶的正妃避之不及。

“堆得慢极了,从早上到中午,才勉勉强强堆完了个身子。”苏妤含笑回忆着,“冻得双手冰冷,冷到疼,可算是有了个合适的理由哭一场。”她是太子妃,总是要当心着举止。那阵子每天都过得委屈。她在自己屋子里哭过,躲在被子里,谁劝也劝不住。但又委实很想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哭一次,冻得双手疼痛不已的时候可算给了自己合适的由头。蹲在院子里、蹲在那个堆了一半的雪人前,“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那时臣妾真的想家了,纵使家里规矩也严,严到让臣妾在家时天天想赶紧嫁人。”苏妤喟叹着微有一笑,“可是在家里,父亲就是对臣妾再严,出了事也还是会听臣妾一句解释的。”

不像他。

“陛下不知道吧?那时候臣妾很希望能再犯个大错,直接让陛下…或者直接让先帝下旨,命陛下休了臣妾。”皇帝微怔,她又续道,“可是臣妾到底没那个胆子,不敢再做错什么了。”

她笑意凄迷,皇帝问她:“为了苏家?”

“是,为了苏家。”苏妤点头,继而停下了脚步。凝视着他道,“陛下说要臣妾再做陛下的妻子,那如是苏家当真犯了滔天大罪呢?”

她问得认真,问得皇帝一噎。

这是他不能给她的承诺。

他重活了一世,真心实意地想待她好,但是苏家…

如真是“滔天”大罪,那许就是祸及朝堂亦或是动摇大燕根基的事。皇帝知道她是想要一句“恕苏家无罪”,但这话他却是说不得。

他的补偿,不能搭上祖辈的基业。

“阿妤,你父亲的野心你比朕更清楚。”皇帝叹息沉重,“你也知道,朝堂上的事,从来不是朕一人说了算的,朕不能跟你轻许这个诺言。”皇帝缓然道。语中微有停顿,又道,“但朕可以担保的是…如有朝一日苏家当真罪无可恕,朕也会顾着你的心思尽量为苏家减罪。能流放便不赐死,能以罚钱抵罪便不流放。”他说着,哑笑有些无奈,“只愿你父亲给朕这个机会。”

苏妤沉默,好像在仔细斟酌他的话,这样的神色让他有些不安。思量着要不要再解释些什么的时候,苏妤却突然抬了头,眉眼浅弯成弧线,一笑说:“那臣妾便信了陛下。”

“什么?”倒说得皇帝一怔。

“信陛下想让臣妾做陛下的妻子不是说说而已、也不是别有用心。”苏妤清凌凌道,“如是骗臣妾的,便在苏家的事上也编一通好听的让臣妾安心便是。”

皇帝闻言挑了眉头,淡看着她许久不已,见她仍是眉眼弯弯的笑着,才一叹道:“你有的时候还真是很有些小聪明么…”

“这算是好话么?”苏妤问他。

皇帝想了一想,“当然算。”

“嘁,陛下敷衍人的工夫一等一。”苏妤衔着笑翻了翻眼睛,有心呛他的话,已报前几日说起晋封一事时被他堵得说不出话之仇,“问一问天下人,只怕也没几个觉得这是好话的。”

“那不能。”皇帝笑意愈深,瞟了她一眼道,“那朕就昭告天下,以后凡说人有‘小聪明’的,都属真心实意的夸赞。不可用做贬义亦不准用于嘲讽,如何?”

眼见苏妤微颌着首眉目一转,抬眼便道:“陛下颇具‘小聪明’!”

端得是讥嘲,偏生他又刚开了金口,说是“真心实意的夸赞”,此时总不能自己改口驳自己的话。

横她一眼,皇帝蓦地抽了手不再扶她。一路都是这么走过来的苏妤登时脚下不敢挪动了,轻轻一动便禁不住地打滑。本非有意捉弄她的皇帝看出了她的窘迫,忽生了邪意,四下环顾一圈,伸手抓了街边一棵小树上的雪来。

“陛下别…”苏妤看他走过来时的神色,立时就猜到了他要干什么,一壁维持着脚下的平衡一壁又想躲,仍是眼睁睁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半步远的地方停了脚。

“哼…”皇帝一声带笑的轻哼,便抬了手,一手的雪花直直朝她面门按了过去。

苏妤躲又躲不开,只剩认命的惊叫。

凉死了…

一边擦着脸上半化的雪,一边满是委屈地拉下了脸:“刚说信了陛下…”

擦拭间手中也冷了,苏妤一定神,短一忖便猛地伸了手,正好探入他的颈间。

这回轮到他被凉得一声低呼。

随出来的宫人远远看着:陛下和昭仪娘娘…这是打起来了?

听着倒也不像。

拨开她的手,皇帝对一副幸灾乐祸神色的苏妤怒目而视:“你来劲?”

孰料她竟笑着反问:“如何?”

如何?她寸步难移,他一双靴子可是在雪中走得很稳。低头看了一眼,俯身捡了个雪块在手里掂着,一边掂着一边笑看着她。

苏妤看着那雪块,脸都白了。那雪块大约是半融开又冻上的,瞧上去半是冰半是雪——他要是把它这么砸过来还了得?

“陛…下…”苏妤咬着嘴唇向后蹭了半步。

“嗯?”皇帝仿若无意地向前跟了半步,手里继续颠了颠那雪块。

“臣妾错…”一个“了”字未及出口,皇帝的报复就得逞了。倒是没砸她,却是将那冰雪掺杂的一块直接捂到了她脖子里。冻得苏妤忍不住地浑身一缩,便要蹲下躲开。蹲至一半时整个身子倏尔失了平衡,微微一歪便向后仰了过去。皇帝一惊,手里松了那块冰就要扶她。

扶倒是扶住了,那块冰却顺着脖子直接滑进了衣服里。

一阵冷意顺着后颈一直溜到腰间,苏妤咬着牙直抽冷气。

皇帝心知发生了什么,登时无措,扶着她的手仍未松开,哑哑道,“阿妤…这个…朕…”

“陛…下…”苏妤贝齿轻颤,瞪着他目光森然。

那块冰有半个巴掌大,如是就这么等着在她衣服里化完了…

皇帝觉得她且得记恨自己一阵子。

如是让远处随着的宫人来帮忙…

皇帝觉得这种窘迫的事让宫人知道,她更得记恨他一阵子。

“别动…”皇帝忍着尴尬和几乎要忍不住的幸灾乐祸的笑,强把她按住了不让她乱动。看了看她身上厚实的斗篷,觉得…这样细微的动作,外人应是看不到。

后脊不断沁入的凉意让苏妤不敢乱动,直看着他的双手探进斗篷来将她环住,在背后抻了一抻她平整地掖在褶裙中的交领上襦,终是抻了出来,斗篷底下传来一声冰块落地的声音。

苏妤长缓一口气。

皇帝的手却就此松开,在苏妤怔然间反一用力,她整个人便撞进了他怀里。

“别动。”皇帝再度说了这句话。但没了那冰块在,她明显不那么听话了,他不得已提了两分声,又道了一次,“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