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月栀点点头,又问他,“那若真不行呢?”

“那我辞官带你走。”苏澈淡笑答道,在月栀开口劝阻前又道,“谁让你救了我一命?”

那是旁人都不知道的事。

彼时,苏澈刚到禁军都尉府不久,被派去暗查楚家的事。楚家势力不小,禁军都尉府的人铺遍了大半个大燕去查。他在映阳,一路查下去,当真查到了些事情。

但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楚家不仅知道了他这禁军都尉府的人在,还知道了他是苏妤的弟弟。

用那几个杀手的话说:“用你的命,让你姐姐长点眼色。”

那时已是晚上,宵禁了,宽敞的街道上没有旁人。无处求救,一时连跑都跑不掉。对方人多势众,他没能扛太久。

到底是多存了个心眼,打不过,装死。

感觉到对方来探了他的鼻息,一个人说:“死了。”

另一个却说:“再补一剑吧。”

于是感觉利刃狠狠刺入胸腔,求生的**却让他强忍住了半生没吭。

不吭声又有什么用,苏澈觉得,这一剑下去…肯定完蛋了。

几人很快走远了,一阵阵剧痛锥心刺骨,却让苏澈有些喜悦——身上无力得很快,但这好像并不是致死的伤。那一剑,许是没刺到心脏。

医馆…

苏澈强打精神判断了一下方位,往前几十步的一条小街,向左拐进去,再往右,有一家医馆。

但是好远…

不知道能不能活着过去。而在片刻之后,苏澈便意识到自己必定没本事活着过去了,根本没力气移动半分半毫。

只能等着破晓的时候,武侯发现这里有一具尸体了。

而后,他开始有了将死之人该有的各种想法。

想夫妻、想长姐、想自己长大的锦都,想许许多多想做却还没来得及做的事情。

一切都无法抑制,好像涌出多少血来,就会涌进多少想法。

“呵…”一声哑笑,苏澈觉得这么死好像也值了,虽然他才十六岁不到,但已是禁军都尉府的人,这么死在外头,苏家的很多罪名…皇帝都不会追究了吧?

可长姐怎么办…

父亲又怎么办…

一阵接一阵的头晕目眩,苏澈觉得意识有些混乱,身上很冷。现在只是秋天而已,不该有这样的冷。

“你…你…”一个轻轻细细的女声传来,无比惊恐。声音好像就在附近,下一句话则又更近了一些,“你怎么了…”

一双手胡乱在他身上摸索着又不敢用力,可见面前之人已被吓得手足无措。苏澈费劲了力才睁开了眼,夜色中,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面色惨白的跪坐在她面前——看着也和失血过多了似的。

天知道当时月栀被吓成了什么样子,她甚至都不是有意过去查看苏澈的,而是到了面前发现有个人,然后看清他浑身是血之后——就脚下一软跌倒了!

于是重伤的苏澈不得不先把月栀从这样的惊恐中拉出来:“你…是谁?”

“我…我叫阮月栀…”月栀的思维不受控制。

苏澈深吸了口气:“宵禁了。”

“对…”月栀回了回神,“我知道…我…我…今天是我母亲的忌日…我去扫墓了…”

说得磕磕巴巴,好像只是为了多说些话不让自己那么害怕。苏澈反倒比她冷静清楚多了,本是有意让她回过神来能求个救,看这个样子…

可能性不大。

“快回家吧…”嗓音嘶哑地道出这句话,苏澈觉得这句话说得都比上一句要累多了。

“我…”月栀都快吓哭了,听他这么说突然醒了神,站起来踉踉跄跄就要往回走。走了两步,忽然全身一木,又跑了回来,“我送你去医馆!”

…可算是清醒了。

“姑娘…”苏澈费力地抬了手,扯了腰间的腰牌塞给她,“城东边…禁军都尉府。”

一众身经百战的禁军都尉府官员见到月栀的时候都愣住了:三更半夜的,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满手是血哭着来求救是怎么回事?

再接过腰牌一看,为首的一人当即急了:“快去救人!再去桓州回沈大人一声!”

谁出事不好,偏是苏澈,他姐姐可是宫里的宠妃。

苏澈没死,但是一直昏迷不醒。还能不能醒过来,没人知道。

那阵子愁坏了禁军都尉府,从宫里到大长公主府,不断有人来问,这种情况从映阳持续到锦都。苏澈在沈府安顿下来了,沈府就自此不得安宁了…

这事在映阳闹得很大,据说传遍了映阳的每个城池。这时月栀才隐隐约约知道…那天晚上那个吓哭了她的人,好像来头不小?

所以几个月后当苏澈再度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就跟见了鬼似的。

“你你你…”月栀看着面前这个笑意满满无比正常的人半天说出一句,“你离我远点…”

“…干什么啊?”来道谢的苏澈被她弄得一头雾水,且他还是在大街上把她拦了下来,她这个反映,弄得过往路人都用一种“光天化日强抢民女?”的目光看他。

端然一揖,苏澈说:“多谢姑娘。”

月栀抬头看看晴好的天、低头看看苏澈脚边的影子,然后伸手探到他鼻边:“…活的?”

…废话!

苏澈挑了挑眉:“死的,来索命的,你信不信?”

月栀脸上一白,俄而瞪了他一眼,“不信。又不是你杀的我,找我索命干什么?”

“噗…”苏澈笑了出来,月栀却还对自己话语中的慌乱毫无察觉,苏澈道,“你再说一遍刚才那句话?”

“又不是你杀的…”月栀说到一半回过神来,一咬牙纠正道,“又不是我杀的你!”

完全暴露了自己的恐惧。

不过被他这么一调侃,倒是不怕了,看来真是活的。

“请你吃饭如何?”那天苏澈这样问她。

本就是相仿的年纪,谈得来、玩得开,在宜膳居吃了一顿饭无妨,之后就一顿接一顿了…

月栀和旁的贵女不一样,婶婶懒得多管她,她反倒自在了。于是不仅是吃饭,元宵一起猜灯谜、清明一起踏青,书信往来就不说了…

等到家里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俩人都快私定终身了。

起初无人反对什么,二人也算门当户对,这事族里算默认了。可惜苏澈的父亲苏璟突然出了事,还传出可能是禁军都尉府所为,阮家就难免有了防心——这要是皇帝有意办苏家,他们哪陪得起葬啊…

所以月栀才没了法子,好在还是个敢闯的性子,就这么来了锦都。

“不管你是不是非我不嫁,反正我非你不娶了。”离开阮府的时候,苏澈留了这么一句话。随意的口气,让月栀心绪难言,只盼堂姐大大方方地答应了,免得…苏澈用那不得不用的法子。

第137章月色明澈(二)

元月初二,月栀听说云敏妃回家省亲了。苏澈的意思是先跟云敏妃知会一声——毕竟是长姐。

月栀却不答应,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在这节骨眼上,知道的人越多她越不安心,生怕节外生枝,还不如等娴妃答应了再告诉云敏妃,也好过这关。

苏澈自是觉得她担心得太多,倒还是依了她。

元月十三,苏澈进宫时听皇帝说,“元宵朕带你姐姐逛市去。”

苏澈好想把他们拦住不让去…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于是,苏澈在和长姐汇报自己的计划的时候,动了个脑筋,“长姐,晚上我去西市灯会。”

锦都有两个市,一为西市、一为东市。西市的灯会素来更美,苏澈想着,一来皇帝肯定本就想带长姐去西市,二来长姐若得知他也去了西市,必定更想找他去…

实际上,他带月栀去东市。

所以当他和月栀在东市迎面碰上了那二人时…

他就知道自己失策了。

他“姐夫”可是皇帝,总得见礼。硬着头皮过去,倒是皇帝先在他肩上一拍:“苏公子,多日不见。”

这是不想让他戳穿身份。苏澈明白,一时却脑子没转过来,未向皇帝行礼但扔向苏妤道了句:“长姐。”

皇帝和月栀当场就都哑住了,月栀面色发白:“你长姐不是…”又看看皇帝,“那这位是…”

这种心惊堪比当年在街上遇到了浑身是血的苏澈——元宵节逛个市碰上当今天子是怎么回事啊?!

倒是没再闹出更多尴尬,皇帝把苏澈拽到一边低语了几句什么,就带着云敏妃离开了。

“那个…那个…”月栀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说不出话。

“没事。”苏澈揽过她,一笑道,“刚才陛下不是说了,就是随便走走。”

“那你姐姐…”

她不就知道这事了么?

“我姐姐更不要紧。”苏澈悠悠道,“她就是本来以为我是和哪家的姑娘一起逛西市,才和陛下来了东市,看来乐见其成么。”

月栀咬了咬嘴唇,看他说得轻松,也放了心。

当日晚,有宫中宦官到阮府回了话:请月栀两日后入宫拜见娴妃。

又等了两日,月栀就整整紧张了两日。可算到了进宫的那一天,从踏入宫门的那一刻起,月栀就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带她往月薇宫走的宦官很热情,一路絮絮叨叨地说着,介绍着各处宫室、也说着宫中规矩。

“那边…就是绮黎宫和月薇宫了,云敏妃娘娘和娴妃娘娘的住处。”听出他同时提了这两个人,好像确实是很近的关系,月栀便问了一句:“娴妃娘娘和云敏妃娘娘很交好么?”

“那是。”宦官笑道,“堂小姐不知道,早些年云敏妃娘娘不为陛下所喜,阖宫都避之不及,就娴妃娘娘还不管不顾地帮衬着。若不然…”那宦官说着压低了声,“云敏妃娘娘能不能活到今日…都另说。”

有这样的事?

月栀难免心里一喜——若是这样,只要娴妃点了头,云敏妃应该不会不答应吧。

入殿的时候,月栀紧张坏了。连头也不敢抬,一步步地走进去,目光刚一触及娴妃的裙摆便拜了下去:“娴妃大安。”

直到娴妃免了她的礼、让她起了身,她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一个人——云敏妃。

三人中数娴妃最是惊奇,不明白怎的她这个做堂姐的都是头回见到月栀,云敏妃却早已见过了。

月栀慢慢道清了来龙去脉,从和苏澈的相识到和云敏妃的偶遇,弄得娴妃哭笑不得:“闹了半天,合着你的如意郎君是云敏妃的亲弟弟啊。”娴妃笑睨着她,“本宫和云敏妃打小一起长大的,这事却还真不好替你开口,你自己说吧。”

自己说…

月栀觉得自己双颊发热,低着头向云敏妃道:“娘娘…臣女和苏澈…”

真的好想结为夫妻啊!

“行了,别说了。”云敏妃打断了她的话,转向娴妃道,“那晚不止我见过她,连陛下也见过。本就想着苏澈喜欢便是,如今又是你妹妹…我还能说不答应么?可父亲刚去,总得等苏澈守完了孝。”

苏澈的父亲刚去世,这孝不能不守。虽是要等三年,但二人能如此爽快地答应下来,便算是很好了。

而后,娴妃做主让月栀留在宫里做了女官。不是在她的月薇宫,是在云敏妃的绮黎宫。

对此,月栀其实并不愿意。

对娴妃还好,毕竟沾着亲,但她对云敏妃到底是怕的,素来听说宫里规矩严,这云敏妃又是宠妃,谁知好不好相处——不说云敏妃了,就是她的婶婶,待她也不好。

于是月栀过得小心翼翼,不止小心翼翼还很有些战战兢兢。

不得不说,她对宫中的礼数规矩学得很是认真,闲的无事时也常问一问资历深的宫女,生怕有什么差池惹得云敏妃不快。

有一天随着云敏妃去月薇宫,无意中断断续续听到点谈话,月栀在外面险些哭出来。

好像是提到了她这些年在映阳的事,又隐约听到云敏妃说不该让她留在宫里…

出了什么事?

月栀觉得自己好像没做错什么,可目下云敏妃都和娴妃提了,难不成婚事要毁了?

太在意的时候,最容易患得患失。

因为是偷听到的,她又不敢明着问,一路随云敏妃回绮黎宫的时候,几度欲言又止,弄得云敏妃直回头看她。

最后还是云敏妃先猜出了端倪,跟她直说了:“别瞎琢磨,本宫今天是和娴妃说,宫里不太平,怕你留在宫里出事。娴妃说是你婶婶待你不好才把你留下来——你若没听清楚,日后直接问便是了,别藏在心里让自己委屈。”

月栀的心思被看了个透,讪讪地应了不敢多言。云敏妃也不跟她多做计较,拉着她一并坐下用膳,旁事不提。

日子过得挺顺,直到皇帝命云敏妃去煜都见太上太皇和太皇太后,她去随驾。

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不顺”的事,只是会很有些日子见不着苏澈。

于是每一天里,云敏妃想皇帝、她想苏澈,弄得太皇太后都调侃说:“两个害了相思病的姑娘,搁在煜都太委屈了是不是?”

但这相思也好过她从云敏妃脸上看到那样的焦灼不安。她听娴妃说过,云敏妃时时做些怪梦,常常是会应验的。

好几天了,云敏妃半夜一次次从梦中惊醒,每一次都是一身的冷汗。

她隐约知道,好像是关乎皇帝的——能把云敏妃吓成这样,也不会是小事。

那若皇帝出事了…苏澈呢?她的未婚夫…

又害怕又不敢问,直到云敏妃决定动身去梧洵。

在梧洵附近的驿站,苏澈和沈晔来了。云敏妃说明了原委、说明了要做什么,月栀一直在身旁听着。

一切都安排妥当后,云敏妃欠了欠身子:“安排好了,二位便直接去围场吧…本宫到行宫去。若陛下未去围场,本宫便将所有的事都告诉他,必定拦住他;如若他已去了,便只好靠二位救驾。”

轻轻曼曼的语声,但他们都知道,这是关乎生死的一搏。皇帝的生死、他们所有人的生死…

翌日,云敏妃匆匆回了行宫,皇帝果然已离开。云敏妃没有多做耽搁,跟娴妃交代了几句,便要赶去围场。

没有带月栀同去的意思,月栀却做了入宫以来最大胆的一个决定,连娴妃都没能拦住她。

“娘娘,带奴婢同去吧…”她拦在云敏妃车前求道。

云敏妃自是不答应,当即怒了:“别胡闹。本宫是去办正事,不一定会出怎样的岔子,你在行宫好好陪娴妃。”

“长姐!”这是月栀第一次喊云敏妃长姐,本是该等到自己和苏澈成婚后才对,“月栀知道长姐是为了陛下走这一遭,可…可我夫君也在围场,若当真出了什么岔子,长姐让我们见不得最后一面么?”

想都不敢想。

现在早已不是当年,在她刚见了那个满身是血的苏澈的时候,她是并不怎么在意他的死活的——诚然,事后也祈祷过他能活下去,但那不过是出于善良的本性。如今,她和苏澈早已分不开,婚事虽不算波折太多也实在定得不容易,无论如何不能就此一别再无缘得见。

马车上,两颗心是一样的,一样担心生死未卜的夫君。

“娘娘…”她伸出手握住云敏妃的手,云敏妃任由她握着,微微一笑,“不会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