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沅又独自默默坐了许久,走时候给那个面相老实的小宫女一支镯子,嘱咐她多给太妃擦身子,太妃最爱干净。

从宫中回来,清沅就和虚脱了一样。一回到府中,又是一堆家事等着她处理。她问下人诚国公回来没有,下人只说还没有。

清沅屋里的丫鬟又过来禀说,舅妈又派人送东西了。清沅就先见了舅妈差来的嬷嬷。

等到天全黑了,赵逊才回府,还好还没醉,他还惦记着今天清沅进了宫,一回来就先去了清沅住的德荣院。

德荣院的丫鬟婆子做事最利索,小厨房做的东西十分精致可口。清沅持家有道,不愧是在宫中住过,被顾太后调/教过的人。赵逊觉得她那里是最井井有条,最舒适的,因此就算清沅不会生孩子,他也不和顾家不计较了。

赵逊一来,丫鬟就给他换衣服,伺候洗漱,又端上醒酒的汤和点心。

清沅一早进宫时候华丽的命妇装束早已脱了,换了身家常袄裙,头上只插了一只金并头花簪。灯下瞧着十分年轻。

赵逊喝着鸽子汤,问道:“今日去太后那边怎么说了?”

清沅正捧着本绣花样子看,听他问起,就给了身边的大丫鬟眠竹一个眼色。眠竹立刻领着其他人出去了。

赵逊见她这样郑重其事,不由紧张起来:“怎么了,有什么变故?”

清沅低声说:“燕王死了。”

赵逊也是一怔,之后便笑道:“他死了是会有些麻烦,但事情也好办多了。太后又可以高枕无忧了。”

清沅只是沉默不语。赵逊又滔滔不绝起来,说他早就觉得燕王在西边的动作有蹊跷,说燕王是被身边人架起来的,本人并没有战功,如此一死,太后收拾起来十分轻松。

赵逊说了半天,才发现清沅今日不同往日,沉静过头了。

“怎么,你难道还可怜燕王?你不会以为他是什么真英雄吧?”赵逊调笑她。

清沅懒得与赵逊有口舌之争。燕王是不是英雄,又岂是由赵逊,由她来下定论的。她只是今天想起了太多事情,心中郁积难平。

清沅截断了燕王的话题,说:“叶太妃快不行了,估计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赵逊想了一会儿,似乎才想起叶太妃是谁。他说:“她是你的表姐吧?”

清沅点点头。她曾经告诉过赵逊她和叶棠婳曾经最要好,不过看来赵逊已经不记得了。

赵逊又说:“先帝走后,她能在宫中安稳度过十年,已经是太后宽宏大量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她哥哥要回京了吧?太后待她家人不薄了。”

他这话里混着一层鄙薄。当年叶棠婳在宫中勾引先帝的事情,在贵族子弟中传得沸沸扬扬。

清沅只觉得累了,赵逊坐到她身边,声音放轻了道:“你看你,果然是心太善。这么个人,你为她伤心什么?”

他伸手揽住清沅的肩,心情好得很。清沅知道他想行房事,只轻声道:“今天我身子不便,月事来了。”

赵逊就伸手刮刮她的脸,道:“难怪脸色有些不好,你早些歇吧。今日也是累坏你了。”

他话这么说着,神色却心猿意马起来。

清沅就顺水推舟,道:“我是真累了,就准备睡下了。你要还不困,就去闻莺那里吧。”

赵逊笑着就应了,起身往妾室那里去了。

等赵逊走了,清沅又发了一会儿呆。眠竹来问她要不要睡下,她才说:“舅妈送来的东西,供上了吗?”

眠竹道:“已经供上了。”

她想想又问:“夫人,您要拜吗?”

清沅点点头。眠竹和两个丫头就去准备了香案,贡品和蒲团。

清沅走过去看她们忙碌。只见供着的并非佛像,却是一座盆景。

“舅妈说这是连理枝,虽说一草一木皆有灵气。但连理枝明明是有关姻缘的,却不知道为何被她当成是保佑子嗣的。”清沅缓缓道。

眠竹点了香,递到她手中,笑道:“舅奶奶总是有她的道理的。”

清沅终于微笑了,道:“也是。姻缘调和了,自然子嗣无忧。”

她持着细细的线香,那香气叫她心中终于安宁许多,她对着那座连理枝祈祷。为了孩子,她曾经诚心诚意地祈祷过,也曾经自暴自弃地祈祷过。但今天不一样。

今天她不是为了赵家,也不是为了孩子,今天她只是为这十几年光阴难过。

对着连理枝,她像是开玩笑一样,在心中念了一句戏词——

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重生。

第3章

清沅拜过连理枝之后,就躺在床上沉入梦乡,这一觉格外长,长得她好像睡了两三天一样。

她都想不起上一次睡得这样昏天黑地是什么时候了。

醒来时候她还没睁开眼睛,就觉得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暖和舒适。她这几年一直畏寒,难以入睡,到了冬天就不好过。她已经很久没有浑身这么舒坦过了。

清沅翻了个身,趁着身体舒适闭着眼睛静静想着事情,整理思绪。

燕王这一死,在朝中定会激起轩然大波…这几年太后一直以皇帝需要养病为由大包大揽,早就有大臣不满。这一次还不知道该如何收场,太后杀戒一开,恐怕是要刹不住,不知道要牵连多少无辜之人。赵逊还当燕王死了是什么好事。太后总有老,总有走的一天,等到那时候,皇家的血债,还不是要顾家这个外戚来还。史书上这种事情记得还少了么…

想着想着,清远睁开了眼睛。

她的目光定在床帐上——帐子上祝福子嗣延绵的饱满瓜果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了。那些她看得熟透了的桃啊瓜啊荔枝啊,没了,全没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半旧不新的帐子,淡青色帐上绣着粉色金鱼,娇嫩,还有一丝眼熟。

清沅一张口就叫:“眠竹!”

她想到底是自己睡糊涂了,还是眠竹糊涂了,怎么把她十多年前的陈年旧物给翻出来了。再说这顶帐子连带这床,她记得比她嫁进国公府早,甚至比她进宫去还早,是她还在顾家旧宅,第一次进宫之前在用的东西。

眠竹没有回声。

清沅撑起身子,她只觉得自己身子比之前轻快许多,刷一下就掀开帐子,差点不由自主就跳下床。

“眠…竹…”清沅的声音消失在唇边。眼前的一切让她愣住了。

房间里的布置皆是十几二十年前时兴的样式,更重要的是,这就是她从前的闺房。床头放着她当年临过的帖子,窗下贴着一张张她练的字,两折屏风上栖着老旧的铜蝴蝶合页,从屏风侧面能看到熏香炉上搭着她曾经的衣衫。

听到她声音走进来的小丫鬟正是十几年前在家中伺候她的织云。

“姑娘喊谁?”织云迷惑地问。

清沅没了声音,只是呆坐在床边。她看着自己的手,还有贴身衣裙下露出的腿和脚,白皙圆润,温热鲜活。她一时失神。

织云赶紧几步上前,拿衣服给她披上:“姑娘,虽然屋里暖和,你也不能就这么坐着呀。离过年没几天了,受了寒气了可不好。”

清沅颤声问:“今天什么日子?”

织云说:“腊月初八。”

清沅问:“我睡糊涂了,哪一年?”

织云笑道:“姑娘真糊涂了,承平十五年。再过一个月就承平十六年了。”

清沅伸手捉住织云的手,感受着少女掌心特有的柔软和暖意。她记得织云没有跟她进宫,留在母亲身边伺候,过了两年嫁了人。后来父亲犯了案子被流放,母亲心力憔悴重病,她自顾不暇,只隐约听说织云过得不好,过了几年失了音讯也不知道究竟怎样了。但不管怎样,织云都不应该是眼前的少女模样。

“姑娘?”织云担心地摸摸清沅的额头。

屋里另外两个丫鬟核桃和采杏也过来问是怎么了。三个人都看着清沅,面面相觑。清沅一时情难自控,已经流了泪,这会儿又觉得自己被几个半大丫头围着看,怪不好意思的。

她擦了眼泪,要丫鬟服侍洗漱穿衣,迫不及待要去见母亲。

她虽然还不太敢信自己是真的回到了十三四岁,惊骇夹着喜悦。没想到拜了那么多神佛,竟是一座连理枝应了她的心愿,她只恨不能能拉着一个人好好说道解释一番。

不过清沅这十几年已经谨慎惯了。若此时真的是回到了承平十五年的冬天,那她这时候更得小心,千万不能把将来什么大事说漏了。

嘴能把得牢,清沅一颗心却像是要跳出来一样。

她又十三四岁了!父亲还在,母亲还在,弟弟妹妹还小,一家人俱全。她知道将来,她比从前更能看清楚事情。燕王之死笼罩在顾氏一族的阴影一下子散去,将来还可以慢慢操心。

先帝还在,顾太后还是皇后,太子还未大婚,太子妃还没有选定。

她不是诚国公夫人,光想到这一点,清沅就觉得身心忽然轻松了。她这十年的诚国公夫人,十年的安稳和荣华,人人都夸她命好,这其中冷暖只有她自己知道。

清沅这样想着,脸上不免漾出喜悦。

她脚步轻快,一步就跃过门槛,奔去了母亲柳氏房中。

承平十五年时候,他们一家还住在观云坊的西顾老宅。

因为顾太后——此时还是顾皇后的缘故,顾氏族人纷纷从霖州老家来到京中。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往京中跑,只要能和皇后或者皇后亲近的人攀上亲戚,不说前途,至少能在京中饿不死。

但顾清沅一家不同,他们家这一支顾氏是在高祖皇帝时候就到京中定居了。这一支顾氏居住在观云坊一带,人称西顾,是与出了顾皇后的东顾相对。

东顾西顾的祖先是一对亲兄弟,几十年来后人一直互相走动。顾皇后虽然是东顾出身,却与西顾有一段缘分,为此顾皇后心中存了感激,对西顾有意照拂。然而顾清沅的祖母性格孤傲刚毅,从不入宫走动,不愿结交贵人,将顾皇后的好意拒之于千里之外。

对此顾皇后并没有放在心上,宫中还是时常会有赏赐给老太太。

西顾如今有四房人,因人口多,奴仆多,还要时常接待老家的亲戚,因此住的房间都是挨着。清沅印象中西顾老宅挺大,此刻她转身两步就到了母亲的房间,才发现原来老宅颇是局促。

柳氏正坐在镜前,丫鬟在为她梳头。清沅冒冒失失闯进来,柳氏透过镜子瞧着大女儿责备了一句:“怎么跑成这样,没规矩。”

柳氏相貌秀美,皮肤白皙。清沅净挑了母亲柳氏和父亲顾泽行的长处长,不仅是他们夫妻四个孩子中长的最好的,还是西顾所有孩子中最出挑的。因此柳氏对清沅寄予厚望。

“后天你父亲就要回来了,你的字都练完了吗?”柳氏问清沅。

清沅凭着对自己的印象道:“练完了。”

她的父亲顾泽行写了一手好字,他们四个姊妹弟弟都是刚会握笔就跟着顾泽行练字了。她跟父亲学字的时间最长,所以写得最好,大弟的字亦有名声。下面两个小的,父亲走的时候年纪还小,后来学业都荒废了。

清沅靠在柳氏身边坐下,一会儿看着镜中的柳氏,一会儿侧过脸看着柳氏。

她只觉得不可思议,她从未觉得柳氏如此年轻过。父亲去世后,母亲的精气神全没了,身体也坏了,无力照顾孩子,回到娘家住了很久。每次清沅去看她,都觉得她又变老一些。

即便清沅风光嫁入国公府,也没让柳氏恢复精神。清沅嫁入国公府一年多,柳氏就在郁郁寡欢中走了。

而此时的柳氏刚刚三十出头,仍有青春之色。清沅只觉得心中又暖又酸,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看到神色这样平静又这样满足,眼中有神采的母亲了。

父亲走后,清沅不是没有怨过母亲。她和大弟是不需要人照顾了,可小弟小妹还小,为何母亲不能振作,不能打起精神好好抚养两个还年幼的弟弟妹妹。清沅想过,如果是祖母,如果是顾皇后,甚至如果是她自己遇到这样的情形,她们一定做得比母亲柳氏更好。

但当她嫁给了赵逊,做了诚国公夫人之后,她渐渐明白了母亲,那股埋怨在不知不觉中消解了。

这会儿再见年轻的母亲,清沅心中止不住喜悦,脸上笑意盈盈。

柳氏看了她一眼,被她脸上的神色逗笑了,说:“傻笑什么?心里不难过了?”

“难过?”清沅一时没想起自己这时候在为什么事情难过。她现在开心得不得了。

柳氏叹道:“果然还是小孩心性,一阵一阵的。等一会儿要去东顾那边,可别这么笑了。”

她一提东顾,清沅瞬间想起来了。

这年冬天时候,东顾那边的顾五小姐顾月姝没了。刚满十四岁的小姑娘,生得极是美貌,因染了伤寒,没能熬过冬天。

娇养了十几年,眼看就要成人的女孩儿没了,顾家众人都是无比痛心。更紧要的是,东顾也好,西顾也好,都知道顾皇后早对顾月姝青眼有加,过完年就要定顾月姝为太子妃了。

因为此事,顾皇后对太子妃的人选不得不又重新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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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在去往东顾的马车上,柳氏又叮嘱了清沅几句,就闭目养神。清沅神色已经平静下来,靠在车上,开始回忆这时候的事情。

逢年过节东西顾都有走动,几个年纪相仿的姐妹时常聚在一起玩。清沅也去东顾小住过几次。

隔了十几年,顾五姑娘的样子在清沅的记忆中已经模糊了。她只记得顾月姝性子随和,态度端庄。东顾与太子年龄匹配的姑娘本来就不多,未出阁的姑娘只有三位。除了顾月姝,还有一位堂姐是个药罐子,还有一个堂妹容貌不如顾月姝。顾皇后自然选中了顾月姝。

因为顾月姝早夭,顾皇后趁着宫中选公主伴读和女官选了一批姑娘入宫,当面考察。清沅当年就是这一批被顾皇后选入的姑娘。

清沅那时候年少,对感情之事开窍晚。柳氏虽然对她暗示明示,“宫中还有几个未婚的皇子,皇后正在烦恼太子和皇子婚事”,但清沅并没往心里去,她总觉得做太子妃的事情离她远得很。然而一入宫,见到太子之后,她的心意就突然改变了…

顾家是有故事的。有两个关于顾家女儿的故事,举世皆知。

第一个故事是大齐刚刚一统天下时候。

高祖皇帝称帝不久,求贤若渴,发了份求贤诏。求贤诏上说不论出身贵贱,均可自荐,只要有真才实学,就授予官职。有个姓顾的老书生,也给宫里送上了一篇治国文章。高祖读了之后大为触动,以为找到了不世出的奇才。于是立刻招这位顾老者入宫垂询政见。

谁知,面圣之时老者却唯唯诺诺,推说不善言辞,只擅长文书,把高祖问的问题一一记下,回去之后又做了一篇策论呈上,亦是中肯明智。

如此反复几次,高祖起了疑心。一日,也不带仪仗,微服去了书生家。一进后院,就听到朗朗书声,又听得有人指点文章,妙语连珠,切中时弊。但这声音却不是老者的声音,而是一个少女声音!

原来老书生的文章并非自己所做,而是他的女儿代做。事情败露,老书生向高祖请罪。但高祖却并未责罚顾家。高祖既欣赏顾女的才华,又见她容貌端庄美丽,就将她带回宫中,封为妃子,十分宠爱。顾娘代笔遂成为一段美谈,顾家也从此发迹。

第二个故事是大齐已历三朝时候。

太子秋季打猎,在深山中偶遇在寺中养病的少女,对她一见钟情。太子回宫之后就相思成疾,几乎死去。半年之后,这位顾家小姐被迎入东宫,成为良娣。顾良娣美而慧,备受太子宠爱。七年之后,太子继位,年号承平。太子妃在这之前已经病故,顾良娣顺利封后。

有这两个故事,京中未出阁的女儿都听父母说过这样一句话:“你呀,若有顾家女的福气就好了!有顾家这样的好女儿,比生了儿子还强!”

“故事传得久了,便成了传说。”

顾清沅还记得顾太后曾对她这么说过。

“如今世风如此,”顾太后满不在乎地说,“好像女人的传说注定要与男人有关。”

若女人被一个诗人爱上,她会和花和月一起,成为诗篇,被人吟唱。若女人被一个侠客爱上,她会成为志怪传奇中的一部分,飘渺而奇异。若女人被一个帝王爱上,她就会在史书上留名,成为历史。

大齐立国以来,顾家有两个女人做到了,成了历史,也成了传说。

这时候民间还不知道顾皇后对权柄的渴望。京中百姓说起来都是说帝后是如何恩爱。还有不少人为帝后惋惜,因为皇后怀孕四次,养活了的只有两个孩子。一个太子,一个安平公主。

太子是皇后独子,偏偏自幼体弱多病,宫中自然是万千呵护,才让太子平安长大。

这时候谁能成为太子妃,谁就会成为那个人人艳羡的故事。清沅也被人猜测过,她会不会成为第三个嫁入皇家的顾娘。

如今回过头来再看,顾皇后在这一批少女当中到底属意谁,已经不再是个谜团了。清沅不会再断定顾皇后那时候最喜欢她自己,或是最喜欢叶棠婳了。

后来每每想到此事,清沅都会自嘲地笑笑。故事可能有假,传说多是附会。最容易一不小心就迷了心眼。

思绪飘荡之间,东顾已近在眼前。

今日是顾月姝头七的日子。顾氏亲眷来不少,东顾摆了酒席,祭奠一番。

西顾这边四房来了三房夫人。因西顾这边二伯已经去世,二伯母寡居,甚少出来走动。

三位夫人带着清沅和清兰两姐妹,清兰是三房的女儿,几人先去见了东顾的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