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顾老太太叶氏是顾皇后的亲婶娘。顾皇后年幼失怙,是由叔叔一家抚养长大。清沅和母亲,婶婶,几个姐妹一起到叶氏那里时候,正有丫鬟引着一个道姑模样的人出来,似乎是刚刚从叶老太太那里离开。

这个道姑约莫四十多岁,身量颇高,身穿缁衣,容貌说不上美貌,但有几分出家人的仙气。

因是头七,府上遇见道姑,并不出奇。柳氏妯娌都没有在意。

然而清沅只看了一眼就认出这个人,这个道姑后来她在宫中不知道见了多少次。

这个人就是静珑真人,是顾皇后和皇帝都十分信任的道姑,她只侍奉宫中,连高门大户都难见她真容。所以连顾家的旁枝亲眷也不识她。

这时候静珑真人当然还不认识自己,清沅并不紧张,她只是在想,这时候静珑来做什么?若是为了祭奠月姝而来,那顾皇后还是对月姝有些心意的。

这般想着,丫鬟为她们打帘子,清沅跟着母亲进了叶老太太屋内。才寒暄请安坐定,清沅就又发现有些不同,在屏风旁边立着的两个婆子显然是宫中来的。宫里出来的人,站姿与普通下人都不一样,因肩膀端得特别平,要时刻在贵人面前候着。

清沅不动声色只是喝茶。她不记得上辈子是不是也是如此,那时候她哪能一眼就看出那是宫里的姑姑。

看来顾皇后已经开始派人相看了,看看这些亲眷家的年轻女孩子们平时做客时候的行为举止。

只是今日是顾月姝的头七,这样也不怕伤了叶老太太的心。

从叶老太太那里离开,众人又去看了顾月姝的母亲徐氏,徐氏神色憔悴恍惚,众人只能安慰一番。

徐氏留妯娌几人说话,对年轻姑娘说:“清沅,清兰,你们去桂华阁去吧,她们几个姐妹都在那里…”

清沅和清兰行了礼就去了。

桂华阁里几个女孩儿正在一处说话。见清沅和清兰来了,顾家四姑娘月芸道:“清沅来了,让她誊写吧。”

清沅问:“要写什么?”

月芸道:“姐妹一场,我们给姝儿做了祭文,你字最好,你来写吧。”

清沅点头应了,要丫鬟磨墨。她又见月芸脸色苍白,不由软言道:“你本来就精神不好,不要伤心太过了。”

月芸年纪大了些,又多病。因此顾皇后从没有想过要她入宫,顾家也一早给月芸订了婚约。听清沅安慰,月芸道:“我这两天只是睡不好。想到姝儿的事情,只觉得人生无常…”

清沅很想告诉月芸,她不必担忧,在嫁人之后,她的身体反而渐渐好了起来,夫君亦上进。不过将来的事情怎可说破。

两人正神色淡淡的,忽然听到有丫鬟道:“叶家姑娘来了。”

清沅一抬头,就见窗外有一个美人穿过纷纷白雪,袅袅而来,正是叶棠婳。

作者有话要说:废柴作者又一次努力冲月榜,大家如果喜欢的话就多评论谢谢!

第5章

清沅一时失神。就在一夜之前,她刚刚见过叶太妃。形容枯槁,只剩一口气的叶太妃。然而这时候向她走来的少女,却是雪肤红唇,脸颊饱满。在这冰莹雪天中,一时间让人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梦。

清沅看见叶棠婳起死回生,自然感慨。

只是叶棠婳这时候与她还不算最亲密最要好的,入内与众人叙礼,也没觉察出清沅的神色。

叶棠婳是叶老太太叶氏家的女孩儿,她父亲长年在外做官,叶棠婳兄妹几人都与母亲住在京中老宅。因叶棠婳的母亲喜热闹,因此与顾家走动很多。

清沅记得大约就是这次来过顾家之后不久,宫中就来了消息,她和叶棠婳都被选中了入宫,将在过完年之后入宫。在过年到入宫之前的这段时日里,叶棠婳和她都是激动不安,又对宫中满怀好奇,两人时常见面,还曾彻夜长谈,短短一两个月一下子就亲近起来。

叶棠婳这时候当然还不知道将来事情会如何,她本与月芸最好,这会儿正细细看月芸写的祭文,也是叹息。

顾月姝这场病来得突然,一眨眼就把人连同所有的美梦前程都卷走了。少年时候本就多愁善感,几个女孩子说起来月姝的旧事,都忍不住红了眼睛。

顾月姝是伤寒而亡,因这病的缘故,还有霖州人的习俗,月姝的用物都被烧了埋了,连个念想都没有,愈发叫人伤心。

清沅见叶棠婳也落了泪,忍不住拉住她的手,为她拭了拭泪。叶棠婳低低道:“难道这就是姝儿的命数?”

从前顾家人说起月姝,都说她生得好,家中给算过说是贵重命格。没想到竟是这样结局。

清沅听到她说命数,心中忽地一颤,就接道:“姐姐怎么能信这个…”

另一个堂妹月霞就道:“沅姐姐说得是,若命是这样,那命也太不公了。”清沅刚要赞同,月霞就又道:“要我说,就是要入宫做太子妃这事情太大了,才把姝儿压垮了。姝儿本就是个心思重的,一举一动生怕失了分寸,以后传出去辱没名声。偏偏还有人端着做姐姐的架子,一会儿指点这个一会儿指点那个,好似她自己最知道太子妃要怎么做似的。”

她噼里啪啦一通,月芸已经气得脸色泛红。因为月芸有文采,因此时常与月姝一起写诗作画,不时指点。

月霞容貌不出色,父亲在东顾几房当中属不争气的,因此一丝入宫的机会也无。本来定了月姝太子妃,还相安无事。如今月姝一走,月霞突然就看月芸不顺眼了。

众人都听出来月霞的话中有话,不由都看向月芸。清沅柔声道:“我们几个都是姝儿的姐姐,平日里只是疼她。何曾对她有过指指点点?又都知道她是顾皇后心爱的,将来是要入宫的,入了宫不容易见着,平时亲近些也只是因为这个。”

她化了月芸的尴尬,但月芸已没有心情坐下去了,只是起身离开。

大家又略坐了坐,有丫鬟过来请大家去叶老太太那里吃饭。清沅在叶老太太那里又遇见月芸,便悄悄安慰她两句。

月芸道:“她生怕我入宫顶了月姝的位子。其实你晓得我,是最懒得应酬的。也不稀罕宫里的那位表哥。”

清沅见她已经不生气了,忍不住打趣:“你又没见过他,说不定见着了就稀罕了呢?”

月芸立刻道:“我要撕你的嘴,你怎么也作怪了?”她又仔细瞧了一眼清沅,说:“你怎么…”

清沅说:“怎么了?”

月芸摇摇头,不再说。她想说也说不清楚,从前大家说起月姝的事,说起宫中的皇后和太子,清沅听就听了,从不往心里去的样子。刚刚说起太子,清沅眼中却似乎有些不一样。

月芸以为自己看错了,即便没有看错,清沅也到了这个年纪,有些绮思也不出奇…

她又提起一件事情:“我听母亲说,这几日又有霖州老家的人来京中,我们这边最近出了这事情,过年都乱了,老太太也没心思接待。估计少不得要去你们那里住了。”

清沅点点头。虽然刚刚那场小争吵她已经忘记了——谁能把十几年前的姐妹小口角都记得,但过了几日来投奔的亲戚,她还记得。

“是不是有个差不多年纪的妹妹?”清沅问。她知道,应该是玉苓要来了。

月芸道:“原来你已经得了消息了?好像是有一位妹妹,听说很文雅。唉…我们老太太见了肯定要伤心。”

清沅又劝她两句,道:“你若是在家中不舒心,就来找我,去我那里住几日。”

两人又说了几句,清兰和棠婳也过来,一起说起了快要来京的那个妹妹。

话说完了,席也吃过了。西顾一众人乘车回去了。

在马车上,柳氏就问清沅:“听说桂华阁你们小姊妹拌嘴了?”

清沅笑道:“您都知道了?”

柳氏道:“丫鬟婆子都在,还不都告诉老太太了。”

清沅道:“那也不算拌嘴。就是月霞说了几句赌气话。月芸没理她。”

柳氏就没再问,只喃喃道:“孩子们都大了…心思就多了…”

她惆怅地看了一眼清沅。清沅只是靠着她,没有说话。

柳氏欲言又止,到底还是没把话说出口。她本想问清沅想不想入宫,但问了又有何用?入不入宫,从来不是她说了算的。

旁家还能拿银子找门路,可顾家自己就是门路,他们拿着银子也没处使。东顾西顾,谁不把每一房的底都摸得透熟。只能看宫中那边,还有没有意愿从顾家挑选女孩儿。

清沅回到家中,先去祖母那边问了安,回了话,说了说去东顾的情形。然后一回自家院子,她立刻就跟着柳氏回到房中。

嬷嬷正带着小弟小妹过来给柳氏看。

清沅的大弟弟顾晟今年已经十二岁了,在外读书。小弟顾羡六岁,至于小妹连大名还没取,大家都叫她小妹,才两岁。

清沅见到小妹就抱着不撒手,脸贴脸,亲亲她头顶软绒绒的头发。小妹挥着手:“姐!姐!糖!”

她从小就知道清沅最疼她,和清沅要糖吃。清沅抱抱她,又抱抱小弟,真是抱不过来。

柳氏看了直笑:“怎么和十年八年没见着似的?昨天不是还嫌两个小东西缠着你烦吗?”

清沅说:“昨天嫌,今天又爱,都说不准。说不定明天我又嫌他们了。”

她心中无限柔软。上辈子她虽然有心照顾小弟小妹,但她毕竟只是姐姐,不能代替父亲母亲。没了父亲母亲,小弟小妹不知道吃了多少苦。

这一世,她已经下了决心,一定要救下父亲。为了母亲,为了弟妹,也是为她自己,她一定要救下父亲。

过了几日,霖州那边的亲戚到了,果然是来西顾住下。内眷中的少女,正是顾玉苓。

京中的叶棠婳,许宁馨,顾清沅,再加上一个顾玉苓,人就齐全了。清沅数着日子,玉苓在西顾住下后不久,宫中就该有消息了。

作者有话要说:想提前打预防针,又怕剧透,纠结

玉苓是个重要人物,嗯。

第6章

霖州顾氏在霖州当地本就是大族,这几十年间在霖州和京城当中来来往往。既有从霖州上京的,也有从京中回老家养老的。

顾玉苓的祖父就是原居京中,后来去南边做官,因持家不善,晚年只能回霖州定居。顾玉苓幼年在霖州长大,如今她父亲顾奉德在京中谋得了一个差使,于是举家搬回了京中。在新居安顿好之前,先暂时借住在西顾。

清沅幼年时也曾随父母在霖州和附近居住过几年,因此和玉苓时常聊起小时候的事情,颇是投缘。

这一世和清沅记得的上一世一样,是父亲顾泽行陪他们一同到来的。

顾泽行正在京郊监修工程,因下雪休工,因此能提早回家过年。他在路上得了信,说霖州的远房堂兄顾奉德要来京暂住,于是在路上等了两天,与顾奉德同行,一起回了西顾。

顾泽行一回来就检查清沅的功课。他虽然没明说过,但和妻子柳氏一样,对女儿寄望很高。

这个大女儿是四个孩子中最像他的,才两岁时候就说话清脆有条理,顾泽行从那时候起就用心栽培她。

与同僚不同,他不喜应酬,宁愿在家教两个大点的孩子读书写字。为此有些同僚还笑他,对女孩儿那么费心做什么。即便要教她读书明理,请个先生已经就足够了。

对此顾泽行只是付之一笑,有些话不必与人解释,尤其是那些俗人。不错,女孩儿不能考功名,不能登朝堂,可只要看着女儿聪慧灵秀,本身就是一件让人欣慰的乐事。他早就下了决心,将来清沅的婚配,一定不能是凡夫俗子。

因此他每次回来,都对清沅的功课检查得很仔细。

这次顾泽行一看清沅这两天练的字,不由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这是你写的?”

清沅憋着笑,道:“是呀。”

顾泽行把她这一个月的字一张一张地看,说:“怎么这两张楷书写得格外好?”

他怎么想到清沅如今身上平白多出了十几年的功力。只觉得越看越好,每个字都筋骨均匀,毫无媚态。

见顾泽行不信,清沅就在书桌边当场又写了几个字。顾泽行这才沉默不语了。

“父亲,我是顿悟了。”清沅装了个傻。反正顾泽行也参不透这是为什么。

顾泽行又考问了几个问题,清沅都应答自如。顾泽行脸上终于渐渐露出喜色,放清沅去。

清沅却站着不动。顾泽行坐在桌边,正要展开带回来的绘纸,见她如此,便问:“怎么,有什么事?”

顾泽行被人诬告渎职是在两年之后,那时候顾泽行领了信州的官职。这时候若是和顾泽行说“爹,你不能去信州任职!”顾泽行一定以为她说疯话。

这事情清沅暂时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她只能换了个话题,问:“爹这大半年在京中和京郊奔波,是不是太累太辛苦了?”

顾泽行听女儿关心自己,微笑道:“这算什么辛苦。你虽然书读得多,可民间的疾苦还见得少了。”

清沅道:“我只是担心下人在外面照顾不周。”

顾泽行道:“无事,跟着我的都是老人了,官署也有人伺候。”

清沅想,就是老人才可恨。顾泽行身边有一个老仆,在顾泽行下狱之后,竟盗走了书房中顾泽行的几大箱子收藏。后来她只追回了一小部分,大部分珍藏都佚失了,都是顾泽行半辈子耗费心血和积蓄收藏的字画文物。

清沅先将此事按下不提,说起从霖州来的亲戚。顾泽行提起远房堂兄顾奉德,对他评价不错,说是朴实之人,也要清沅多照顾他家的孩子。

清沅已经见过玉苓。玉苓文静,初来西顾借住似乎有些腼腆怕生。清沅记得等过两天她们就熟起来了。听了顾泽行嘱咐,自然应下。

清沅离开之后,顾泽行又在书房坐了一会儿,就去了柳氏房中。他们夫妻两人感情极好,见面就说不完的话。柳氏坐在镜前自己拿了小银梳一边梳头,一边道:“前些日子,我嫂子白家那边有人过来,想说清沅的事。我已经回绝了。”

顾泽行靠在床边看着她,说:“你即便不回绝,我也是不答应的。”

柳氏嗤笑一声:“我当然知道你心气高,瞧不上他们家。”

顾泽行只是微笑没有否认。柳氏转头看向他,试探着问:“你有没有想过,让清沅进宫的事?”

顾泽行沉默不语。

柳氏道:“等过了年开春时候,宫中说不定就会选人进去。”

其实这话她从前也和顾泽行议论过,两个人都舍不得清沅入宫。然而清沅年龄渐渐大了,柳氏看女儿一天比一天长得好,若配个庸才,总觉得可惜了…

“再说我们老太太又对顾皇后有恩…”柳氏这话刚出口,就被顾泽行打断了。

“说了多少次了,千万别提这话,说什么母亲对皇后有恩的话。”顾泽行不快。他是最不爱提不爱听这个的。

柳氏就放下梳子,气呼呼说:“睡觉!”

因家中来了客,顾清沅的祖母做东,顾家几房人都齐聚了,为顾奉德一家办了洗尘宴。

顾奉德夫妇果然如顾泽行所说,是朴实人,完全看不出大户人家的奢华。他们有两儿一女。独女就是玉苓。玉苓面容娟秀,少年不需胭脂,就是天然去雕饰之美。清沅见了她这样的,也是欢喜的。

玉苓果然与清沅熟悉了起来。清沅知道她这时候羞怯少言,只是因为她说话还带着些霖州口音,与京中闺秀不太一样。

清沅怜爱她,常常陪她说话,教她京中口音。两人不用几日就好了起来。

因玉苓与母亲住的就靠着柳氏这一房,因此玉苓只要无事,都会过来找清沅说话,她也是灵巧姑娘,短短几日口音就变了不少。

这日玉苓又过来说话,清沅拿着一本书翻着,正心浮气躁看不进去,见玉苓来了就笑道:“你来得正好。”

玉苓看桌上铺着的字,道:“姐姐这一手字,太叫人羡慕了。”

清沅道:“练得多而已。”

玉苓是拿了花样子来给清沅看,问她京中最近行不行这种花,她想绣在裙子上。

正说着话,清沅忽然侧耳道:“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玉苓听了听,道:“没有什么声音啊,是猫叫声么?”

清沅摇摇头。两人才又说了两句话,忽然就听到一声鞭炮声响。玉苓道:“是有什么喜事?”

清沅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下来。她记得这一天。她怎么会忘记呢。

不一会儿祖母身边的大丫鬟和几个婆子就匆匆来了,给清沅和玉苓行礼,道:“给两位姑娘道喜。老太太叫去她那里说话。”

玉苓一时懵住,说:“道什么喜?”清沅也只是站起来,并不说话。她没想到,再来一次,她心中还是难抑激动。

又有几个丫鬟冲进来,都是来报喜讨赏的。

“恭喜姑娘贺喜姑娘,宫中传话来,说是选中姑娘做公主伴读啦!”

玉苓看向清沅,微笑道:“恭喜姐姐。”旁边立刻有人笑道:“不独我们姑娘,姑娘您也被选中了呢!”

玉苓身体晃了晃,差点没站稳。清沅拉住她的手,说:“走吧,别让老太太等着了。她这会儿不知道要有多少话想同我们说呢。”

清沅又吩咐织云和采杏打开装钱的匣子,给大家赏钱,然后拉着玉苓去祖母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