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沅自从回来,早就把这个诚国公夫人名头甩在脑后了,她这辈子绝不会再嫁给诚国公赵逊了。隔了几个月,乍又听见人叫她夫人,真真是恍如隔世。她如今可是新鲜水嫩的十四岁少女。

她在心里想打死这个阴阳怪气的。

两个人皮笑肉不笑,又对了一首五言绝句。这首诗是十几年后的名诗。两人一人一句,对了之后算是真正确认了双方都是重来一遍的。

萧广逸看着眼前的女人。顾清沅看起来是个谨慎的人。一个谨慎的人,还敢把玉苓带到他面前来试探他。

所以,她的谨慎只是表象,内里疯得很。

要么她蠢得要命,要么她十分聪明。两者只能取其一,没有中间。

萧广逸开口问了第一个问题:“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清沅这会儿低眉顺眼了,好像刚刚直接抓住他的手的是另一个人一样。

“回殿下,腊月初八。不知道殿下是什么时候?”

萧广逸没有回答,直接问了第二个问题:“你怎么死的?”

顾清沅没有迟疑,她流畅道:“我是被太后秘密赐死的…”

自从那天知道燕王和她一样之后,她就开始准备这一天了。她假想若自己是燕王,会想知道什么,问她什么问题。

她之前出名的就是顾太后心爱的侄女。不管事实如何,世人都是这么相信的。

她要想与燕王合作,第一层就是要打消燕王对她的怀疑。

她外表是新鲜水嫩的十四岁少女,内里却是如假包换的成熟心智,圆一个谎不费力。

“也许是因为我知道得太多了,和太后又有几次在大事上看法相左,有了龃龉。太后看在诚国公的面子上,没有把事情弄得太大,很安静的解决了我。外面只当我是意外死的。”

燕王只是听着,清沅没有看他的表情,她对这套说辞十分自信。因为这完全是太后的行事作风。其实上辈子她有时候也会隐隐有这种担心,担心哪一天太后抛弃她。所以这时候说起来,十分情真意切。

萧广逸却在仔细看着眼前的女人,他又问:“这么说来,你是很不愿意再伺候皇后了?”

清沅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淡淡的讽刺,她稳了稳心神道:“宫中召唤,岂能拒绝?”

萧广逸道:“你若坚决拒绝,宫中不会勉强。又不是没有先例。”

从前确实有坚决不愿入宫做女官的,只要不是皇帝看中的人,宫中不会强征入宫。

清沅确信自己是很想打他了。燕王这话几乎是明指清沅入宫是有所图的。她柔声道:“顾家长辈又岂容我拒绝。我姓顾,所以被送入宫中,这由不得我。”

她稍稍拖长了语调,声音柔曼哀怜。色/诱还用不上,但女子的柔弱有时候也可以是很好的伪装。

萧广逸似乎有些恍惚,喃喃道:“是啊…你姓顾…”

两人一时沉默。

清沅看向燕王。燕王虽然已经好了,但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他蹙着眉头,面色冷而平静,即便英俊,也使人觉得他不好亲近。

“殿下,”清沅出声提醒他,“我想殿下恐怕也没有回来很久吧?”

她又想转守为攻。

燕王问:“何以见得?”

清沅微笑道:“因为有些事看得出来,殿下还没来得及做。”

她结盟的意图已经非常急切了。萧广逸越发感到这个女人并不简单,他淡淡道:“上辈子活得够累了。这辈子我只要护得许婕妤周全,然后做个闲散王爷,就已经足够了。”

清沅在心中骂道,那你把我提溜过来又想干什么?

萧广逸看了她一眼,跟听到她心里在骂什么一样,似笑非笑道:“我也劝你,且把那些争名的心思放下。以你的容貌,嫁个国公,一生顺遂无忧,有何不好。你既然不愿意伺候皇后,我可以帮你,让你早点嫁去赵家。”

听到赵家两字,清沅忍不住噗嗤一笑。仿佛那是一个笑话。萧广逸看着她。清沅才道:“不必了…”

她就知道他们第一次肯定谈不成结盟。谁敢第一次见面就把自己的牌面都亮出来,野心都掏出来明晃晃地讲。

他们谁和谁,前世立场本就对立。今生她想做太子妃,他要练屠龙技。说不定今天结盟,明天就要崩。

但这会儿,她至少得表个立场。毕竟燕王是皇子身份。她就算有皇后庇护,也难保燕王不下狠手。在这宫中,显然是燕王弄死她更容易。

“我的事,不敢劳烦殿下操心。只是这宫中我们两个人际遇相似,也是缘分。殿下不必担心我会向别人透露半分。”清沅发了个誓。

萧广逸在这点上还是可以相信顾清沅的。谁遇到这种事情,都不会向别人透露的。

他和她,还都得用这便利达成目的。

至于要不要和顾清沅暂时联手,他还要再看一看。

“走吧,”萧广逸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你往西走,我往东走。别走错方向。”

清沅点点头。刚要离开斜坡时候,她忽然叫住萧广逸。

“殿下!”她眨了眨眼睛。

萧广逸看向她。

清沅问:“我能问殿下一件事情么。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有些好奇。上辈子时候…殿下是什么时候看中玉苓的?我们都不晓得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皇帝点玉苓做燕王妃的时候,我们都大吃一惊。”

萧广逸又看了一眼顾清沅,看来顾清沅是真不怕他。

清沅笑道:“您要不高兴说就算了,我也只是问着玩玩而已。”

萧广逸道:“就是今日。”

清沅挑了挑眉毛。

萧广逸没想到他还会对一个人说起这个小小的故事,抑或是意外。

他说:“上辈子的今日。我看到她不太会骑马,但她穿了一身很好看的骑装,绣了梅花。我最喜欢梅花。”

第22章

可那件绣着梅花的骑装其实是我的。

清沅很识趣地管住了自己的嘴,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她不是十几岁的少年了,十几岁的人还有些爱显摆。她大人了,不显摆了。大事上的立场不谈,她总不至于连燕王这点小小的美好回忆都要夺走。

“是因为梅花,殿下注意到了玉苓?”清沅微笑着问。

燕王回答:“她衣服上绣了骨里红。”

骨里红是梅花中的名种,颜色娇嫩,与红颜十分相衬。

他的语调平淡,但清沅听出那声音里的怅然。

他好像怕清沅不懂,又解释:“你回去看一看她今天的裙子,就知道骨里红是什么样子了。”他说这话时候的语气与刚刚争锋相对时候完全不一样。

这下清沅更不好意思告诉他真相了。

清沅只能微笑道:“今天我已经瞧见啦。不过和骨里红比起来,我更爱磬口梅。”

燕王看了她一眼,她轻快地向燕王道别,向相反地方向走了。

萧广逸目送顾清沅离去。刚刚顾清沅的无聊小问题,又勾起了他的回忆。

他当年注意到了玉苓裙子上的骨里红,于是问她:“原来你也喜欢梅花?”

玉苓一瞬间红了脸,微笑着低低嗯了一声。她比花更娇怯。

由此为契机,两人渐渐熟悉起来。后来玉苓去的早,他又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再回忆起玉苓的样子,却觉得迷雾重重,想起的多是这时的初识。因为美,而且无瑕。

如今重来一世,他再次见到十三四岁的玉苓,已经没有了任何念想。他们今生做彼此的陌路人就足够了。

等顾清沅消失在视线中,萧广逸才几步跳下斜坡,与找太子了。

清沅找到叶棠婳的时候,她还在林子里瞎转悠,以为清沅一直跟在她后面,一见到清沅就立刻道:“我是不是走得太快了?”

清沅笑着摇摇头。她这会儿才真正有点后怕起来。

若刚刚燕王把她骗去什么偏僻地方,把她从高处一推,随便制造个意外都可以。宫中查都查不出是为什么。

但她凭着心中对燕王的一点印象,相信他不是这样的人。何况他应该很想从她这里多套些有关顾皇后的事情。她在话里都明示暗示她将会是顾太后的心腹,掌握了很多顾太后的秘辛了…

清沅暂时收敛心神,她挽着叶棠婳的手,道:“咱们一块儿走,别走散了。”

她靠着棠婳柔软的身体,总算安心许多。

叶棠婳猜也猜不到清沅刚刚是去私会了,还是私会燕王。她能感觉到清沅身体的微微颤动,但她以为是天气的缘故。

午后太阳不如上午,阳光弱了,林子里还有雾气,潮湿大。叶棠婳也觉得有些凉飕飕的。两人挨在一起还温暖些。

“时候不早了,我们快找到其他人出去吧,”棠婳道,“时间呆久了,我怕大家都要冷。”

清沅点点头,笑道:“看来我们都不擅长打兔子。”

她和棠婳什么也没打着,只采了一些花草。过了一会儿她们就找到了安平公主,劝说公主从林子离开。

之后一行人又回敞篷休整了片刻,换了衣服。正好顾皇后要游湖,命人找太子和安平一起去。

大家又一起去顾皇后那里,准备乘船游湖。清沅这时候看着玉苓,不由想起刚才燕王刚才提起玉苓的语气神态。

她看得出来,燕王与玉苓之间肯定有事情。只是夫妻之事,是天下最难说清楚的事情。

她又不好问玉苓,到底和燕王之间发生了什么。这时候的玉苓什么都不知道!

太子和燕王来得迟些,说是在林子里打到了好几只兔子。顾皇后笑着揶揄了他们兄弟两个几句,又叮嘱他们晚间不能再去林子了。

在船上的时候,清沅又碰见燕王。只不过这次两个人都装瞎子,只当看不到对方。

之后顾皇后就领着众人去了行宫。大雁湖畔的行宫早已收拾整齐,等着皇后驾临了。

各人的房间也安排好了。几位公主,县主,以及伴读都住在同一片,大家比在宫里时候靠得更近,安置行李时候,大家互相串门,十分热闹。

清沅几人安置好了行李,就和安平公主一起,拿了钓竿,在她们院子里的水渠中钓鱼玩。

几个女孩儿正一边用饵食喂鱼,一边甩着杆子玩,就听宫人通报太子来了。

除了安平公主,大家都起身给太子行礼。

太子萧重钧十分随和,他笑道:“我一来,扰了你们钓鱼了。”他摆摆手,示意大家继续钓自己的鱼,不用理他。

清沅又注意到燕王没有陪着他。

她想着燕王去哪里了,又想刚才她和燕王只是稍稍交了交手,还不知道后面该如何。可燕王也没个话给她。若她想联系他,该找谁?怎么把话传出去…

太子也拿了根钓竿玩。过了片刻,他踱到清沅身边,问道:“沅妹妹,我看你兴致不高的样子,是心中有事么?”

清沅知道太子萧重钧是个聪明人,他一直都是这样,聪明,随和,文雅。清沅心中泛酸,但她还是应答自如。

她柔声说:“只是思家。想到往年都是与家人一起踏青的。”

太子看着清沅,她眉间藏着什么,这种神态使她与其他人有些不一样。到底是什么,他说不上来,但就是让他忘不了。

清沅又道:“之前一直在等家书,也不知道到了没有。”

她幽幽向太子提了一句。

当天晚间,各人的家书都稳稳当当到了各人手中。不用说,这一定是太子过问过了。

清沅想着明天该向太子道谢,又是一个可以和太子说话的机会。

第23章

因为太子亲自过问了一句,滞留的家书当晚就到了女孩儿的手中。

大家晚食是和安平公主一起在皇后那里用的。

因正好是花朝节,顾皇后要行宫御厨准备各种花草制作的糕点,还有花酒和果酒。虽不算什么大节,大家去皇后那里时候,都在脸上贴了花朵形状的花子,算是应个景。

顾皇后心情颇好,见到少女们三三两两结伴过来行礼,她向寿真长公主道:“我当初进宫的时候也不比她们大几岁,这一眨眼功夫,就轮到她们了。”

寿真长公主回忆道:“皇后还在花期呢,何必如此感慨。”

顾皇后淡淡笑了。

皇帝有几个姐妹,但如今能经常在宫廷出入,还维持着从前地位的公主,只有寿真长公主了。她是皇帝的长姐,比一般公主不一样,更重要的是,她和顾皇后一直玩得不错。

顾皇后还是太子良娣的时候,寿真没有为难过她。后来顾皇后封后,寿真虽然心里有些不痛快,但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这么多年,皇后的所作所为,她作为长公主不可能事事都赞同,但她明面上从来都是给顾皇后面子,还时常为皇后做中间人,调停皇后和宗室之间的矛盾。

寿真一直这样捧着顾皇后,最大的目标就是太子。怀恩还小的时候,她就时常带着怀恩出入宫廷。果然皇帝很喜欢这个外甥女,很早就给她封了县主。

只是皇后始终不松口,还差一点就把顾月姝弄进宫做太子妃了。没想到顾月姝没了,顾皇后还是不死心,弄了五个花容月貌的女孩子入宫。

寿真今天看了一眼这几个女孩子,心里实在不怎么瞧得上。在她看来,这五个女孩子皮相虽然不错,但也就顾清沅和叶棠婳两个还上得了台面,顾玉苓算半个。许宁馨和吴桐儿都一股小家子气。顾皇后要在她们当中挑一个太子妃,少不得要下力气好好调/教了。

怎么看,都是她的女儿怀恩县主最贵气。

晚宴时候,太子与安平,一人一边坐在顾皇后身旁。顾皇后问太子:“你四弟呢?”她想着大半天没见着燕王了。

太子道:“他说累了,不来宴席了。我看他是没好透。”

顾皇后道:“那得让御医去看看他。”她想了想,让人传话给许婕妤不要在面前伺候了,去陪燕王去。许婕妤过来给皇后行了礼才退下去。

清沅虽然品尝着美食,但眼神还注意着顾皇后和寿真长公主身边的动静,她看到许婕妤匆匆退下去,直觉就觉得可能是和燕王有关。

她又想到在林子里和燕王的私会,应该不至于这么快就被人发现。

晚宴之后,大家又一起听了宫廷乐师的弹奏。

顾皇后最爱听琵琶,出行不管去哪里都带着琵琶乐师。乐师弹奏时候太子就歪坐在一边,与怀恩县主小声说话。

“这首曲子你上次也弹过吧?”太子问怀恩。

怀恩正听得专注,听太子问,只微微点头。

太子就笑道:“弹得不如你。”

怀恩这才道:“又来胡说。陈娘子弹了三十年琵琶了,我怎好比。”

太子道:“她就是弹得太熟了。音虽然准,但心已经油了。你不同,音好,心也清澈。”

怀恩道:“你这话说的,要气死多少老师父。”

她低低嗔怪一句,太子这才微笑起来。

正凝神欣赏乐声的顾皇后扫了他们一眼,太子慢慢坐端正了,不再与怀恩说话。

听过了几段琵琶,大家才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