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修仪虽然近来十分得宠,皇帝如今召幸最多的就是她。但她的狂喜只有起初那几日,如今她已经开始着急起来。

她不是蠢人。从前顾皇后在的时候,在这后宫中没有出头之日。如今没了顾皇后打压,这宫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她若是想要真正的长久,而不是过个一两年就又被皇帝抛在脑后,只有两条途径,要么是让皇帝将后宫的权交给她,要么是尽快怀一个孩子。

但这两条途径都不容易。皇帝如今将后宫暂时交给几个年长的妃子打理,还有太妃,女官在一旁相助。她这样年轻的妃子,皇帝压根不给插手的机会。等太子妃一嫁入东宫,恐怕就更轮不到她了。

至于怀孕,太医一直在为她调理,她其实很清楚,自己身体再好,怀孕并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情。

幸好来京郊行宫消夏之后,皇帝每日休息的时间更多了,有时候会大半日都在沈修仪这里。沈修仪使尽浑身解数,只想着将皇帝尽量多留些时候,期盼着趁着在宫外松快的时候能怀上。

其实她这点小心思,皇帝怎会瞧不出来。

但他并介意。沈修仪容貌甚美,又柔顺妩媚,惹人怜爱。来到行宫之后,皇帝的心情终于轻松了许多。

但能够在行宫中自在无忌地享受的人,并没有几个。至少太子和安平都不在此列。去年夏天,皇帝与皇后去丰城消暑,将太子留在京中监国。仅仅一年之后,顾皇后被禁在两仪宫,皇帝将他带在身边。

萧重钧知道,皇帝对顾皇后不放心,甚至对他这个儿子也没那么放心了。

他知道这时候他不能逆着父皇。若是逆着皇帝,一味护着顾家,恐怕只会更让皇帝起疑。如今他将顾家暂时放到了一边。

他知道这次消夏,皇帝将乔煦一家也带来了。他派人送了一些时令果品给乔家。东西并不贵重,只是吃个新鲜,最重要的是用这举动以示亲近。

这既是安抚乔家,多少也是为了展示给皇帝看。萧重钧并不为此难过,他做这事情很坦然,他在心中告诉自己,他确实是愿意好好待乔姑娘的,这件事情并不违背他的本心。

安平公主也也知道了这件事情。她随皇帝来京郊行宫之后,比以往安静了些。顾皇后不在,后宫还有宗室里的长辈反而更关心她了,甚至皇帝给她的赏赐都更多了。但她现在就盼着太子成婚之后,康王妃接她出宫住一段时日。

在京郊行宫的时候,安平公主与许婕妤在一起的时间变多了。这是安平公主自己选的,除了康王妃,她受不了其他长辈在她耳边啰啰嗦嗦,那些关心也不知道是虚情还是假意。

她宁可要许娘娘陪。

许娘娘人真老实,话也不多。

安平有时候会问起她四哥的事情。

“许娘娘,你说四哥秋天时候会回来吗?”安平问许婕妤。她是说秋天时候太子大婚的事情。

许婕妤当然希望萧广逸夫妇能回来。

她笑了笑,道:“要是能回来当然好。但是…路上太远了。他们才到宁州没多久。再说了…”

她没有说下去。安平已经明白了:“是了,还得看父皇怎么安排。”

安平默默在心中抱怨了一句“无聊”。她有些开始恨她的父皇。说来也奇怪,她一边觉得顾皇后如今的境地多半是她自己造成的,一边还是无法抑制恨她的父皇。

最难过的是,这种心思,她对谁都不能说。

“四哥那边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吗?”安平问许婕妤。

许婕妤抿嘴一笑,道:“宁州哪有京中好玩。不过四郎最近在信中说过,要在府上办一次宴席,招待丹支邪来的商队。”

安平懒洋洋道:“一听就很好玩。”

她正和许婕妤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太子那边有人传话来,说太子邀安平一起去骑马。

安平正是懒动,就淡淡道:“我不想去,太子哥哥一个人去玩吧。”

许婕妤劝了她两句,安平才起身吩咐宫女为她准备骑装。

太子与安平两个人顺着行宫外的湖泊在山中慢慢骑马,行得并不快。太子又问到了怀恩的事情,他问怀恩近来有没有对安平说什么,提到了什么难处没有。

之前怀恩在宫中走动,就是想请人问寿真公主在皇帝面前说情。皇帝对怀恩的态度尚可,没有责怪她找人求情这事情,但对寿真公主还没有松口,这次消夏也没有带寿真带。

萧重钧还是有些担心怀恩。安平看了他一眼,道:“她在公主府,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她又警告太子:“你可不要再去招惹她了。至于为什么,你心里该清楚得很!”

萧重钧岂有不明白的道理。如今太子妃一事尘埃已定,以怀恩的身份经历,怎能屈居乔姑娘之下。

他再去招她,对谁都没好处。

萧重钧叹了口气道:“所以我才能问你,她最近如何。”

安平道:“你若此生此世只独关心她一个,我还有可能帮你。可你心中还有其他人,就连没见过面的乔姑娘,你也留了一份温存。你又何苦再想她,放过她吧。若是不能在你身边的,你都关心,那你关心得过来么?”

萧重钧便不再问,只是默默骑马。

安平跟着他骑了一会儿,一边也想着心思。回过神来时候,只觉得他们已经走出了行宫很远。她问萧重钧:“我们这是去哪儿?”

她想着太子莫非是想去见什么人?

萧重钧让她跟着,他指着远处,道:“那是普渡寺。我只是想来看看普渡寺。”

安平淡淡道:“这有什么好看的。回去吧。”

天色已经晚了,她又和太子一样藏了许多心事。厚重的林荫在傍晚时候就有些阴郁。萧重钧走时,又回头看了一眼普渡寺。

当年正是在京郊的普渡寺,还是太子的皇帝遇见了顾家的姑娘。

京郊夜色浓重的时候,宁州城才到黄昏。

燕王府中,酒宴准备妥当。席面都布置整齐,府上的大厨是宫中来的,还请了宁州本地的名厨来帮手。清沅亲自敲定了每一道菜。

鼓乐都在屏风后面准备着,歌伎是教坊借来的名伶,前来助兴。天色刚暗了一些,灯火就全部升了起来,在明亮的灯烛下,精美的瓷器碗碟和金银食器闪着光,让人不由就盯着看。

清沅也换好了衣服,因是晚间在灯烛下,她的妆面比平时浓了些,又换上一件用宫中赏赐的纱罗做成的裙子。

正好萧广逸进来,见到她这样,只是微笑。清沅在镜子前转过身来看向他,柔声问道:“如何?”

萧广逸走近她,轻轻抚了抚她光洁的额头,仿佛拨了拨她额边并不存在的乱发,他低叹一声,道:“你在这里,宁州从此都不再起风沙多好。”

他亲自取了金钏为清沅戴在腕上。清沅与他相视而笑,两个人一起出去,准备招待宾客。

丹支邪商队今日午后就到了宁州,验过通关文牒之后,就在驿馆稍作休息整理。然后就来赴燕王府的晚宴。

丹支邪这批商队人数不少。除了因为混入了一些不该来的人,本身就人数众多。

萧广逸之前就完全摸清楚了。

商队中分三批人。第一批,人最多的,也是最主要的,当然是真正的商人。正因为人数多,才好让其他人混在其中不使人起疑。

第二批,是商队中的奴役,下人,甚至还有带来贩卖的奴隶。这些人对整件事情无足轻重,影戏可以忽略不计,但人数其实不少,他们做着最重的活,吃住都是最差的。

第三批,也是最重要的人,就是混在商人队伍中的丹支邪贵族大臣。这次混在商队里的有三个人,其中以一个叫康克苏的人为首。

康克苏此时在中原还没有什么名气。哪怕是宁州守将,也对他还不熟悉。

但萧广逸知道,他一听到这个名字,就知道康克苏就是商队此行的中心人物。因为上辈子,康克苏这时候还一直十分低调。在敖桂死后,偌望重用了康克苏,重整局面,重新在大齐与西戎之间周旋。

康克苏这个人比敖桂更狡猾,更没有信用。

但康克苏有一个好处,就是很会审时度势,他不会做不利于自己和丹支邪的事情。

看来这辈子,因为敖桂没有及时回到丹支邪,为国王偌望任用。所以偌望用康克苏的时间提前了。

萧广逸推测,偌望应当是一直想学西戎,扫荡边境,但是康克苏比当年的敖桂甚至许多,先随商队来宁州城亲自查探一番。

他必须要拿住康克苏的身份证据,然后趁此机会对偌望敲警钟。

若是康克苏这次平安出入宁州,甚至一路蒙混去了京中,顺便还打探大齐各地军备部署,这在丹支邪人看来,不正是绝好的时机。

为了这次“捉康”顺利,萧广逸还请了宁州太守陆道之,还请了两位将军。

陆道之只当这是一次普通宴会,携着妾室乐呵呵就来了。他一来就与萧广逸聊天,他告诉萧广逸,丹支邪商队这次来,除了贩卖的商货,还带了将近百来个奴隶!这其中不乏西戎的俘虏,还有丹支邪本国的奴隶。

陆道之说的这些,萧广逸早就知道了,不过他面上没有露出不耐烦的意思。陆道之暗示萧广逸要不要买一些“正宗”的丹支邪人。

“听说他们今天酒宴上,也会带十几二十个人来,若是王爷看得上,他们一定会献给王爷…听说是特意挑了出色的来给王爷过目。”

在陆道之看来,萧广逸这样从京中来的王爷,应该是因为喜欢丹支邪异域风情,所以才热情款待的。

萧广逸淡淡道:“来路不明的人,我不敢随意买入府中。”

陆道之咳嗽一声收敛了神色,连声称是。他之前总觉得燕王还年少,一个不当心就在他以为的少年面前流露轻浮之态了。

萧广逸并没有想让他难堪到下不来台,他点过陆道之就算了。

“陆太守,我们入席吧。”

萧广逸,清沅与陆道之一起入席。席上众人都起身向他们敬酒。萧广逸微笑着饮了一杯,他向众人道:“客从远方来,实是一桩乐事。大家在此相逢,实是难得,值得痛饮一夜,大家不必拘束。”

他说话前饮一杯,说完话又饮一杯,十分痛快。众人纷纷叫好。

清沅坐在一旁,微笑着陪饮一杯。只有她知道,萧广逸喝的并不是酒,而是白水。他今晚是要把别人灌醉,而不是自己喝醉。

清沅早有准备,为了不露破绽,给他衣服上熏染了酒味。不过等到酒宴正酣时候,恐怕也没几个人能注意到燕王身上的味道了。

萧广逸祝过酒,环视四周,坐下之后与清沅对视一眼。清沅立刻读懂了他眼中的肯定之色。

他的意思是,康克苏也来了。

丹支邪商队人数众多,当然不会全部都来。康克苏身负重任,自然不会放过这个与皇朝亲王,太守,将军近身接触的机会。

清沅坐了一会儿,就借更衣的机会退下去布置人手了。

第139章

清沅一退席,萧广逸身边的内侍郑九就过来禀话。

“康克苏是靠窗数数过来第三个,穿蓝袍,黑色腰带。”郑九为萧广逸传话。

清沅隔着屏风,透过缝隙,很快看到了。

康克苏三十来岁,中等身材,留着胡子,一双浓眉配上眼窝深陷,让他略显阴鸷。不过在丹支邪商人中,并不显得突兀。

他正不紧不慢地喝酒,不时与身旁的丹支邪同胞说话,并扫视上座的王爷,太守与几位将军。他的神色并无紧张之处,与周围人没有两样。

康克苏这时候还没有成名。丹支邪贵族都是出身几大家族,康克苏在家族边缘,官职不高。他大概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这次潜入十分成功,完全想不到他这时候已经被盯上了,甚至在他还没有进宁州城的时候,燕王就摸清商队底细了。

所以康可苏这时候才这么镇静。

清沅立刻将事先准备好的下人一一吩咐安排下去。

王府上准备了五六个机灵的小厮,都是能说会道,又酒量甚佳的,在酒席间为各位宾客殷勤侍候,时不时与伶人插科打诨,只将人哄得开开心心,酒一杯杯地灌。

清沅将这些人安排在了商队明面上的领头人,还有另一个丹支邪贵族身边。清沅让那小厮只是尽力吹捧这两个人,并不用去理会康克苏。

她知道康克苏此人,也听了萧广逸的描述,认为康克苏为人深沉,但甚为自负,而且生性多疑。如果一开始就将人全安排围着康克苏,盯着他打探,康克苏只会对这些吹捧套近乎不屑一顾,甚至还会起疑。

既然康克苏刻意低调,要装作是一个寻常的丹支邪商人,那清沅就让他暂时认为自己装得很好就是了,正好晾一晾他,而且别人那里也能挖到些东西,等后面再抓康克苏这条大鱼。

除了这些伶牙俐齿的小厮,清沅还安排好了听墙角的侍女和丹支邪奴仆。之前在京城买来的丹支邪奴仆都是既听得懂丹支邪语,又听得懂汉语的,这一次都被派上酒宴伺候。

酒宴上有伶人唱了几支曲子暖场之后,众人都不再拘束。音乐也越发喧闹。

萧广逸在拖着太守陆道之说话,并一直劝酒。陆道之酒量不佳,清沅回席之后不久他就有些醉了。清沅立刻叫下人扶陆道之去休息。

萧广逸本就担心陆道之。这个酒宴陆道之得来参加,但他又怕陆道之嘴不严,先被丹支邪人套了话去。所以干脆先把陆道之用烈酒灌醉,扔到房间去休息,有人严加把守,不许打扰太守休息。

至于那两位将军,都比陆道之有分寸。萧广逸与他们聊天饮酒,安心多了。

萧广逸看酒宴中的仆人安排——端酒上菜的都井井有条,席间劝酒的小厮,助兴的伶人看似随意,实际上都有玄机。他就知道清沅已经都安排妥当了。

太守一离席,不管是丹支邪商人还是宁州商人,大家的目光就全在燕王身上了。

丹支邪人对燕王也很好奇。毕竟当今的天子儿子并不多,这位封到宁州来的皇子又与太子年龄相近,众人透过他,想看到的是天子和太子的影子。

康克苏也在看着燕王。他之前没有听说过什么有关这位燕王的事情。只知道他与太子交好,之后又娶了顾皇后的族人,看来是一心巴结顾皇后与太子。不过看来他的费心巴结并没有什么作用,还是被发配到了宁州这种地方。

他原以为燕王是一个气质猥琐的人,没想到是个颇为英俊的少年。他在心中暗自寻思,连传说中平庸的燕王都如此有神采,那传说中有天人之姿的太子该是什么样?

康克苏很想和燕王直接说说话,但是他现在的身份只是一介商人,在宴席上没有人引荐,难与燕王这样身份高贵的人单独说话。

康克苏忍不住给了身边的人一个眼色。他身边的人叫纳云,与他一样也是贵族身份,伪装成商人随商队潜入。只是纳云比他还低一级,是他的助手。

但此刻纳云正被一个清秀小厮,一个美貌伶人围着,对他殷勤劝酒,说说笑笑左拥右抱,好不快活,劝酒的人还不停夸纳云相貌堂堂,他这样的伟丈夫一定在丹支邪富甲一方,是商队中的大人物。

纳云被逗得哈哈直笑,十分得意,只觉得自己果然藏不住大富大贵的面相。

康克苏面色冷淡地看着他。过了片刻,纳云才注意到康克苏的眼神。他连忙凑过去,道:“这酒宴真是…哈哈哈…”

康克苏在他耳边说了两句。纳云又去传了一句话。不一会儿,商队的队长就领着康克苏来向燕王敬酒。

燕王正与李将军说话,把一句话说完了,才看向队长,略有敷衍的样子,应付了他的敬酒。

队长趁机介绍道:“这位是我们商队中的大商人,在丹支邪…十分富有,他祖上有宝石矿。”

燕王似乎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康克苏,并不把他当什么重要人物。区区一座宝石矿,显然不会让见多识广的王爷另眼相看。

康克苏沉静道:“鄙人愿为殿下献上宝石和奴隶。”

燕王这才又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宝石与奴隶,本王都不缺。”

康克苏立刻顺着他的话问道:“斗胆问,殿下缺什么?”

燕王身边的李将军笑了起来,插话道:“你这话不对!燕王殿下富贵荣华什么都不缺。”

燕王仿佛十分大度,不介意康克苏失言一样摆摆手,道:“不能这么自大…若要说缺什么,本王大概是缺朋友吧。”

燕王说完这话,就向康克苏笑了笑。

康克苏这时候身份只是“商人”,他不好大言不惭说给王爷做朋友。康克苏碰了钉子,反倒对燕王更感兴趣了。

他也不气恼,只平静道:“那就祝殿下早日结交到知心好友。”

燕王笑道:“你是第一次来宁州么?”

康克苏突然被问到,他一时紧张脱口就道:“是的。”

萧广逸意味深长道:“原来你是第一次来宁州。以后你多来几次,就知道大齐人是怎么交朋友了。”

第140章

酒过三巡时候,宴席上气氛愈加热烈。清沅安排了教坊最好的杂耍艺人来表演。

宁州的杂耍表演与京中相比,更大胆奔放,看起来也更吓人,甚至可以说对艺人更残忍。清沅其实并不喜欢这种风格,但在酒宴上,确实是吸引众人目光的好方法。

众人一边饮酒一边纷纷叫好。

清沅在席间与萧广逸微笑说话,康克苏刚刚来敬酒的时候她都看到了。康克苏敬过萧广逸之后,也敬了她。她没有与康克苏说话,只是挂着假笑,抿了一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