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应该冷得差不多了,”清沅低声笑说,“他刚才来敬酒的时候,你可真是…”

萧广逸也笑:“怎么?演得太过了?”

若不是人太多,清沅真想吻一吻他的脸。她低声说:“我若是康克苏,这会儿准一肚子闷气。”

康克苏这会儿不说是一肚子闷气,也快差不多了。

他本不应该在意这些。但是燕王年纪不过是他的一半,小崽子这年龄最惹人厌。偏偏他还被这个少年将住了。

他又不能自揭身份,但就算自揭身份,他还是低大齐的皇子一头。

酒宴越热闹,康克苏就越不是滋味。他在丹支邪的时候就有怀才不遇之感,国王对他还不够重用,他明明比其他人有才华多了,但官职和权力却不能与之相配。

他本想趁着此次潜入大齐,立一个大功,回去之后再为国王偌望谋划一件大事,从此他就可以一跃成为丹支邪的第一等权贵。

纳云的大笑声从旁边飘了过来,打断了康克苏的思绪,他看向纳云——一直在为纳云陪酒的伶人几乎要躺到纳云的怀中了,纳云的手已经伸到那伶人的衣服里去了。这又是夏天,衣服单薄,似乎纳云稍一用力就要把伶人的衣服撕碎了。

康克苏正要发话,就听到身后有人道:“这是燕王和王妃待客的酒宴,不是你卖肉的地方。”

伶人连忙拉好衣服,低头溜走了。纳云正在兴头上被打断了,正欲发火,就听来者用汉语道:“这样的伶人只不过是用来斟酒用的,等酒宴之后,我知道更好的去处,那才真正值得享用。”

说话的正是敖桂。纳云听来者说汉语,气已经消了一半,又见他生得高大,一张丹支邪面孔但十分陌生,一定是王府上的人,就不打算与他起冲突了。

敖桂在康克苏和纳云之间坐下,他向纳云敬了酒,纳云喝了酒,只是哼了一声,并不理会敖桂。敖桂笑笑,并不介意,他好像想要缓解尴尬一般转身又敬了康克苏,与康克苏攀谈起来。

这是宴席上第一个真正来与康克苏攀谈的人,还是一个丹支邪人,康克苏这时候又微有醉意,因此没有拒绝与敖桂交谈。

敖桂来与康克苏攀谈,本就是计划的一部分。萧广逸安排他的时候,他竟然有些惊讶。

萧广逸就道:“你难道不想与康克苏面对面说说话?”

敖桂道:“他若是个不错的好人,还与我意气相投怎么办?”

萧广逸就道:“那等你办完这件事情,我不会阻拦你回丹支邪。”

敖桂觉得燕王这话说得自相矛盾,如果他帮燕王搞倒了康克苏,他有何面目再回丹支邪?但是燕王似乎笃定他一定会厌恶康克苏,就像之前燕王笃定过的许多事情一样。

敖桂最终还是接下了这件事情,就像燕王说的,他确实好奇,他还从来没有和真正的丹支邪贵族聊过天。他想在没有人打扰的时候,在康克苏隐瞒着身份,他也向康克苏隐瞒身份的情形下谈一谈。这种时候他觉得能听到更多的真心话。

两人攀谈起来,敖桂自从跟了燕王之后,就一直在学习,比之从前混迹市井的时候,知识和见识都长了,气质随之也好了许多,并不像一个普通的丹支邪仆役。

康克苏对他还算客气,只是目光中多少有些探究,似乎在猜测敖桂的身份,以及他在燕王身边的地位。

两人议论了几句酒菜之后,康克苏就问敖桂,跟随燕王多久了,是什么时候来到中原的。

敖桂道:“我出生在京城,因此不太会丹支邪话。”

康克苏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纳云却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就道:“那你从未去过丹支邪?”

敖桂不动声色道:“没去过又如何,我身上流的是丹支邪人的血。”

康克苏拍了拍他的肩道:“这话说得不错。只要流着我们的血,就是我们的兄弟…不过…”

他话锋一转,脸上仍有淡淡的笑意,看起来格外讽刺:“你做了燕王的仆人,这就是把性命卖给中原的达官贵人了。”

敖桂淡淡道:“我只是为他做事,并不是将性命卖给他。”

康克苏道:“我懂。丹支邪人被卖去中原之后,想要吃香喝辣过得好,必然要有一个富裕的主人。你能被燕王买下来,算是运气好了。”

纳云在旁边嘀咕了一句,敖桂听到了,他说的是“贱民”。

敖桂忍住怒气,装作没有听懂,正要接着与康克苏继续说话,宴会上忽然又起了新喧闹——原来是商队队长将二十个丹支邪奴隶赶了上来,他大方让燕王,将军,还有宁州商人看这些奴隶,请燕王挑选。

敖桂道:“丹支邪人为什么会把自己人卖出去?”

康克苏道:“汉人难道不买汉人奴仆吗?这没什么分别,就是丹支邪人卖到关内来更贵。只是过一道关,价格就翻三倍,据我所知,再从宁州到京中,价格又可以翻两倍。”

敖桂看着那些任人挑选的奴隶,道:“他们不是你们的兄弟姐妹?他们每个人的来历你们都清楚吗?”

康克苏没有回答,他不是被问倒了,只不过觉得这问题太过无聊,一听就是年轻人在自伤身世。

“听着,小伙子,”康克苏亲热地拍拍敖桂的肩头,“你还年轻,许多事情想不明白,不过没关系。你应该多想想你自己,你总不能一辈子都做燕王的奴仆,你这样相貌堂堂,回到丹支邪一定能有一席之地。”

康克苏心中盘算着,眼前人在燕王身边做事,应当知道不少王府的秘事。如果能把这人诓住…

敖桂看向他:“是么?如果我回丹支邪,能有什么好处?能比在王府还好?”

他没有笑,皱着眉头,问得很认真,像是把康克苏的话听进去了。

康克苏道:“你能想到的好处,全都有!土地,燕王给你土地了么?”

敖桂说:“他给了我宅子。”

康克苏说:“金银钱财…”

敖桂说:“我拿的银两不少。”

康克苏说:“去了丹支邪只会更多。女人,有吗?”

敖桂犹豫了一下,他无意地看了一眼远处的燕王妃。

康克苏道:“你想要什么的样的女人都有!”他注意到了敖桂的视线,微笑道:“那样的女人,你不要想,是最没有意思的。我们丹支邪人喜欢的是真有血有肉的女人。你看她身上挂了那么多东西,一串串的玉坠和首饰,走路的时候却一点声音都不带响,笑也不敢大声笑,估计在床上也是无趣得很…”

康克苏其他还好,唯独一谈到女人就十分下流。

敖桂一直注意着时间,他本来就要差不多在这时候行动了。他在心中告诉自己,这么做是因为原本就是这么安排的。

他猛然站起来,一下子掀了康克苏的酒,将他推倒再地,连带着摔碎了一堆碗碟。

旁边的伶人吓得尖叫起来。

燕王和王妃都看向这边,不少人都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康克苏也有些懵,他没想到这个人会动手,他克制不住就回了一拳。酒宴上不少丹支邪人,一见此场景都纷纷叫好。丹支邪人有酒后摔跤的传统,酒宴上打架是家常便饭。

两人扭打在一起,不过很快有人分开了他们,商队队长连忙扶起康克苏。至于敖桂,则立刻被王府的人抓住用绳子捆起来押了下去。

酒宴上的小小骚乱很快就平息了。

两位将军都目睹了这一幕,李将军道:“一定是那丹支邪人十分无礼,才闹起来了。”虽然都是丹支邪人,但他袒护王府上的人。

萧广逸道:“酒喝多了,就容易这样。”

片刻之后,就有内侍匆匆到萧广逸耳边说了几句话。萧广逸低声惊呼:“竟有此事?”

他声音不大,只有身边的李将军能听到。

他匆匆退席,不一会儿,他又回来,只在燕王妃耳边说了两句话。燕王妃就退席了。

李将军见他们夫妇神色紧张,进进出出,不由担心起来,问:“殿下,出了什么事?若有我能帮助的,请直管说。”

他旁边的何将军也这么说。

萧广逸等的就是他们这句话,于是将他们带到一边,一间僻静的房间说话。

他说刚刚府上的人与那个丹支邪商人打过架时候,无意中拽到他身上什么东西,一把抓了下来,过后才看到原来是一个小腰牌。只见此物不凡,因此不敢随意处置。

萧广逸将那个腰牌拿了出来,两位将军一见,立刻面色凝重。

那腰牌以铁制成,十分精美,并不是一般粗制滥造的东西。更醒目的是,正面雕的是丹支邪的吉兽,是丹支邪王宫标志。背面所雕,是家族图案和名字,正是康克苏的名字。

这是丹支邪大贵族入宫时候才用的腰牌。怎么会出现在一个普通商人身上。

萧广逸蹙眉道:“我原来当这商队是普通大商队,才邀来府上酒宴。没想到竟有这样的事情!这人身份不简单!”

两位将军面面相觑。他们边关没有查出来这人的身份,就把人放了进来,他们也是有责任的。

萧广逸面色已经冷静下来,淡淡道:“李将军,何将军,这事情必须尽快了断。若是放任这人一直到京中,恐怕我们都担不起。”

李将军知道燕王说得不错,他问道:“敢问殿下,该如何处置?”

萧广逸道:“这事情若是处置好了,说不定也能变成一桩大功。毕竟他才刚到宁州,什么还没来得及做不是么?”

第141章

康克苏喝了不少酒,又借着酒劲和人干了一架,这时候酒劲上头,已经有些晕晕乎乎。敖桂下手虽然重,但是都打在肉上,没伤他要害,也没让他的脸挂彩,因此看起来不惨。

周围人扶他起来,康克苏只觉得难堪,又烦他们这样大惊小怪。他不耐烦地推开众人。

他正扶着脑袋,准备让脑子清醒点。有个老者走了过来,看起来慈眉善目,一副管家打扮。他执一酒壶过来,亲自为康克苏倒了一杯酒,亲热道:“刚刚是府上的奴仆失礼了,事后小人一定重重责罚他。这杯酒就做赔礼,还请海涵。”

康克苏并没有想揪着这一件事情不放。毕竟小不忍则乱大谋,若是因为这件小事暴露他的身份就得不偿失了。

康克苏接过管家的这被赔罪酒一饮而尽,硬邦邦道:“酒宴上口角难免,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只盼着王爷今后能多照顾我的生意。”

管家笑着说一定一定就走开了。

康克苏坐下,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但他的心中并不是没有疑惑,可惜他酒喝了太多,这时候脑子转得很慢,有些想法像悬在他的脑门上面,但他就是抓不住。

他又饮了一杯,纳云过来问他有没有受伤。康克苏道:“没有…没受伤…”

他又有些奇怪,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隔了一扇窗一样,声音嗡嗡的,在嘈杂的背景里更显得模糊不清。

“你觉得…”康克苏撑着头,勉强与纳云说话,“刚才那个…丹支邪人…是不是…”

纳云等不及他一句话分三截说:“是不是什么?”

“是不是…傻/屄。”

纳云哈哈大笑起来,他觉得康克苏醉了。不过今天的酒确实好,在西境这样的地界,若没有上好的烈酒是熬不下去的。

纳云又看一眼已经开始满嘴胡话的康克苏,给商队队长打了手势。队长一过来,纳云就道:“我们先回驿馆休息了。”

纳云心中暗暗鄙夷康克苏,事先来之前说好了,不要饮酒误事,一定小心不要暴露身份的。

队长不敢反驳。他知道对国王来说,这次商队的一切行动,赚多少钱走多少路,都是为了康克苏和纳云的行动做掩护。所以纳云一说要走,队长连忙安排他离开。

纳云又警告他:“你不许乱说话!知道么!”

队长立刻点头。商队中除了队长,没有几个人知道康克苏和纳云的身份。

宴席上有人喝醉提前离席并不奇怪,纳云与康克苏这就准备离开王府回驿馆了。

另一边屋子里,刚被绑下去的敖桂一进屋子就有人帮他解开了身上的绳子,敖桂透过小窗的缝隙看向酒宴上康克苏的方向,喃喃问:“这蠢货喝了那杯酒没有?”

等了不一会儿,吴管事就推门而入:“他喝过酒了,这会儿应该就要醉了。等一睡着,至少要睡十二个时辰。”

敖桂用拳击掌,十分兴奋。他这时候已经完全不去想康克苏若是个好人该怎么半了。他和康克苏聊过了,只觉得话不投机半句多。和康克苏对话,就和从前在京中时候,和那些有钱老爷说话没两样。

“好!”敖桂一个字简单明了。

他们在屋里才说了一会儿话,盯梢的小厮就来禀:“有人准备带康克苏回去了。”

敖桂立刻看向吴管事,道:“快去告诉燕王殿下。”

萧广逸正与两位将军商议着该如何办这件事情,内侍郑九来禀道:“商队有人准备带着康克苏离开了。”

李将军看向燕王。刚刚燕王说了一番话,大意是绝不能让这支商队随意在宁州城活动,更不能让他们一路上京。若是没有证据还难处理,既然现在他们手上已经有了证据,那就不能听之任之了。

李将军和何将军从官阶上来说,应该听命太守陆道之。但陆道之这时候也醉着,萧广逸命人将他架过来,他还不太清醒。

两位将军略有犹豫。萧广逸沉静道:“这事情若是想太多,瞻前顾后,反而不妥当。”

李将军心中腹诽,果然也只有王爷说得出这话,他可是天潢贵胄,就算捅了漏子,皇帝也不会把自己亲儿子怎么样。到时候苦的可是他们下面人。

萧广逸又道:“事情难有这么凑巧的时候。可以说是犹如天助。若是今日没撞破这事情,任他们离开了宁州才被发现。那宁州城这守卫,简直虚设。”

这话戳中了何将军,他高声道:“殿下放心。我们不会瞒下这件事情!只是…”

萧广逸微笑道:“要不然,你去请人去问问封将军?”

封诚将军镇守边关已有五年,嫉恶如仇的性子,他在宁州的威望比陆道之高多了。

一听到封将军三个字,陆道之忽然清醒过来一样,连声道:“我准了,我准了!”

萧广逸又道:“这样,这件事情若上面怪罪下来,就由我来担。若是上面嘉奖,就算是诸位的功劳。如何?”

他搬出封将军,又说了这话。李将军不好再推辞。

纳云这边,已经带着康克苏准备离开王府了,并没有人阻拦。

因为两个人都喝了不少酒,不便骑马,就乘马车回去。刚离开王府没多久,就在路上遇到士兵将他们拦下来。

宁州城不逢节日,夜间不允许在路上随意走动。这时候已经很晚了,在城中巡逻的士兵看见马车出行,会拦住查证,以防是可疑之人。

纳云并不慌,被拦下之后,也没下车,只是掀起车帘道:“我们是去燕王府酒宴的,刚刚离开燕王府。”

士兵只道:“有王府请柬么?”

纳云在身上摸了一下,道:“我并未带在身上。”

士兵又要能证明身份的东西。纳云就将商队的木牌给士兵看,道:“我们今日刚进城。这是你们检查过的。”

士兵看了一眼那木牌,只道自己不知道今日有什么丹支邪商队,又说纳云这木牌似乎伪造。一队士兵不由分说,就将纳云和康克苏押了起来。

王府上酒宴还在继续,但是酒宴上陆续被带走了几个人,首先就是商队队长,之后是商队中最有钱的几个大商人。

在王府内狂欢的商人还没有察觉,王府侍卫和李将军后来又调来的人,已经将整个王府围得严严实实。而纳云与康克苏已经被关押在了太守府中。商队休息的驿馆正在被守城士兵严密搜查。

安排好了这一切,萧广逸抽空去看了一眼清沅。

她看到敖桂打康克苏的时候就离席了。这会儿正在自己的房间中用点东西。

见萧广逸进来,她立刻起身问:“如何?”

萧广逸点点头:“人都镇住了。”

他坐下来,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清沅微笑着道:“既然成了,你怎么没有太高兴的样子。”

萧广逸道:“这事情你出了很多力。整个安排里面,也多亏了你的细心。”

他唯一的遗憾就是很多人不会知道燕王妃在这事情里做了多少事情。

清沅道:“要这么说。我们都是一样的。你不是也不能那么快在皇帝那里领功劳么?”

他们之前就商量好了,这次不表功。不仅是为了在皇帝那里显得不突兀,不要让皇帝以为燕王才到宁州就忙着出风头冒进邀功。让皇帝对萧广逸生疑。

也是为了将用这来结交宁州的将军,有了这个秘密,萧广逸就算是半个宁州人了。将来做事更方便。

清沅只陪他喝了一杯,道:“今晚看来是睡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