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和几个月前完全一样的两仪宫,就好像凝固了一样,停在几个月前,死气沉沉。

太子一踏足其中,这里面的人偶傀儡才又动了起来。

顾皇后穿着很朴素——她仍有许多华服,很多裙子做好了一次都没来得及穿。但她打扮得很朴素。

见到萧重钧,她微笑着问他身体如何。

萧重钧心中难掩酸涩,只能低声回答了顾皇后的问题。

顾皇后又问他婚礼准备如何。

萧重钧道:“之前有些赶,但最近已经都准备好了。到了那天,还请母后观礼。”

顾皇后微微点头,道:“这个我当然要去。”

萧重钧还是没忍住,说:“这次去京郊,我去看了一眼普渡寺。”

一听到京郊的普渡寺,顾皇后一怔。她慢慢开口又问:“皇帝知道么?”

萧重钧微微点头:“是父皇让我来看母后的。”

顾皇后的脸色就白了一层。

皇帝让太子主动来看她,这不是一个好征兆。

但她还努力维持镇定,淡淡道:“我一切都好,就是最近有些心悸,总要多休息。太子请回吧。”

萧重钧知道顾皇后做任何事情,都自有她的道理和原因。她既然不愿意与他见太长时间,那也是一定有她的原因。

他从两仪宫离开,就要御医去看看顾皇后的心悸,他确实觉得顾皇后气色不好。

夏天过去时候,商队事件掀起的风波已经平息了。除了主要涉事的几个人,其他普通商人已经释放,并被驱逐回丹支邪。宁州城中的丹支邪人也不再风声鹤唳,恢复了日常生活。城中百姓对此事的议论也过去了。

但这并不是说事情已经解决了。康克苏和纳云依然被扣在宁州府。边关和宁州城对出入人物不论男女老少,盘查更加严格,对丹支邪人等异域来客更不例外。

太守陆道之对此情形已经十分满意。京中对他这两个月对宁州城的严格执行盘查和宵禁很满意。康克苏和纳云关押在太守府,也没有出乱子。

陆道之越想越得意,甚至开始吹嘘这些都是他的功劳。是他,在燕王府酒宴那一夜,当机立断,让人捉住了丹支邪的细作。

陆道之之前在宁州并无甚功绩,在官员中也向来有志大才疏的名声。但是这一次,商队事件也算震动京中了,陆道之出了风头,又让家族在京中走访了朝中要员,他调回京中的事情已经定了下来。

宁州城的权贵圈比京城小多了,所以这个消息不消几日,城中有几分能耐的人全都知道了。

陆道之此人事后的轻佻作态众人都是看在眼里的,但无奈他既是太守,当然就可以领头功。萧广逸既派人去恭喜了陆道之,又派人送了贵重礼物,去安抚守城的将士。

封诚封将军这段时日因为这件事情,也常常来往城中和边疆驻地。燕王的礼物送到李将军府上时候,他正在李将军那里。

李将军就又感叹一句:“燕王虽然年少,但气度沉稳,非常人也。”

封将军淡淡道:“能做到这地步的,已经不仅仅与气度相关了。”

李将军其实也好奇燕王为何能这么不争不抢:“那到底是为了是什么…”

封将军不回答。过了片刻才道:“圣上让陆道之回京,也许是一件好事。”

燕王府中早就恢复了平静。

燕王妃治家严谨,下人没一个敢在外面胡说八道的,那些训练有素的宫人嘴就更严了。

来了客人谈起那一晚的事情,清沅也只是笑笑,轻描淡写带过。她心里有数,和萧广逸一样,她并不为这一时的名头和风头着急。他们只是想一步一步走稳了,把宁州的根基打牢固。

知道的人自然知道萧广逸在那一晚做了多少决断,起了多少作用。不知道的人也不需要知道。萧广逸还不想那么快让人京中察觉他在京中的动作。

上辈子他提防的是皇后,这辈子更麻烦,他要提防的是皇帝。幸而有清沅在。有清沅在他身边,他才能这样镇定。

但并不是府中每个人都像燕王夫妇这样无所谓的。

敖桂原以为经此一事之后,燕王的名声应当震动宁州,太守陆道之应该会对燕王毕恭毕敬。但他没想到最后好处最大,在百姓口中说得最多的,居然是陆道之,再其次几位将军也被提不少,最重要的燕王却很少有人提,即便说起来也就是燕王办了场酒宴。

敖桂心里没法平静,他对这结果一点都不心平气和。

自从那晚与康克苏交谈之后,敖桂的心绪一直就没法平静。后来一段时日王府中拘禁了不少商队中的商人,敖桂与他们有更多时间接触交谈。

虽然敖桂想尽快回丹支邪的心思已经打消了,但他心中始终有什么东西在左冲右突,无法排解。

他在内心深处一直在对自己说,他是一个丹支邪人,他不承认他的另一半血,他甚至恨他的另一半血。这话已经说了许多年。

可这两年,尤其是来宁州之后,他终于渐渐发现,并且不得不承认,他与那些土生土长的丹支邪人并不一样。

这话其实以前阿嬷也对他说过,可他一直不肯信。

更糟糕的是,他一直在心中暗暗比较偌望和萧广逸这两个人,越比较他就越倾向萧广逸。有些事情不能改变,有些人他割舍不下。

商队事件之后,他这种情绪无法排解,他原指望这件事情轰轰烈烈闹出个结果,来个痛快的。没想到这事情到最后竟像是没了下文。

他知道这事情涉及太多,本来就不可能轻易开战。但他的心就是不痛快。再加上萧广逸做的事情太过隐秘,功劳不为人知晓,他终于憋不住了。

这天在萧广逸书房里谈过事情,敖桂就抱怨了几句,都是对陆道之的怨言。

在他看来,陆道之是做事最少的,完全没耗什么精神,还得了嘉奖,将会调回京中。

萧广逸开解了几句,也不知道说服了敖桂没有。

他见敖桂仍是一脸不服气,就笑问:“那现在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回京中,你愿意回去么?若你想回去,我给陆道之一封信,就能保你回去。”

敖桂知道萧广逸是消遣他,但还是硬邦邦道:“那倒不必殿下费心了。我在宁州挺好。”

萧广逸又想到清沅之前说过要给敖桂挑一个如花美眷,就微笑道:“那就好,你安心在宁州住着,将来不久说不定还有好事。”

敖桂被这话说得摸不着头脑,将信将疑离开了。

晚间时候,萧广逸将敖桂为他鸣不平这件事情告诉了清沅。清沅听了直笑,问道:“你怎么和他说的?”她头一次觉得敖桂还有可爱之处。

萧广逸道:“我能怎么说?总不好直说这是不得已为之,是为了免得皇帝疑心。我告诉他,事情做到了就好。我已经是亲王,任何事情对我都只是锦上添花,不必执着。而且皇帝将陆道之调走,其实对宁州是一件大好事。”

这些话他和清沅之前都说过。陆道之这几年在宁州,并不是因为陆道之能力出众,所以宁州无战事,而是因为宁州局势平稳,所以皇帝让陆道之在宁州。

如今丹支邪恐生变数,陆道之再呆下去,恐怕会误事。所以京中将陆道之调走,必然会降下一个更厉害的太守。

萧广逸和清沅都知道上辈子在宁州起战事之后,调来的太守是谁。这点他们不担心。只是不好向敖桂解释罢了。

清沅道:“他其实多少也该明白几分…你的处境,王府的处境…”

萧广逸道:“还是他的心难定。”

他又笑问清沅有没有为敖桂物色到能匹配的姑娘,清沅说了几位闺秀的名字,又道:“但总觉得差点什么,这做媒的事情原来并不好做。”

萧广逸笑了笑,没有放在心上。

但他的话勾起了清沅的心思。

到了夜间,两人温存之后,清沅伏在萧广逸怀中。这时候总是最闲适最舒服的时候,萧广逸的手轻轻抚着清沅光滑的肩头。

清沅抬起头吻了吻他的唇角,道:“我还在想着下午你和说的那件事情…敖桂的事情…”

萧广逸安抚她:“那不着急。你可以慢慢找,也不一定要是宁州城的姑娘。”

清沅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他为你鸣不平的事情。”

萧广逸有些意外,他说:“怎么了?”他只是把这个当做笑话说给清沅听的。

清沅又吻了吻他的唇,道:“其实我心里…也是有些为你不甘的。但我怕这话你听了不高兴,所以一直没说…”

她说这话时候声音小小的,眼睛里还有水雾,不知道因为刚刚的情/事,还是为他委屈的。

萧广逸只觉得喉头一紧,他声音有些沙哑:“你说什么傻话,我怎么会因为这个不高兴…”

清沅柔声道:“这世上这么多人,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有多么好。我总盼着他们快点知道,看到我眼中的你…”

萧广逸全然抵不住她这样的甜言蜜语,他用力抱住她,喃喃道:“清沅…你看到的,别人永远不会看到…”

清沅吻着他的耳朵,用气声道:“我只看到,你这样一个圣人…”

萧广逸将她的身子按住,顺着她的脖子吻下去,问:“圣人会这样么?”

清沅长长叹了一口气。

第148章

陆道之九月离开宁州,调回京中,正好可以赶上京中太子大婚的盛事。

陆道之还为此事特意来请教了燕王,向燕王打探太子喜欢什么,他才好投其所好,为太子送上一份大礼。

萧广逸不愿意与陆道之这种人多来往,但陆道之一天不离开宁州,他就仍是宁州太守,太守府的事务仍由陆道之掌管。

萧广逸只能应付了几句,道太子为人儒雅,最是好学,不要送什么乱七八糟太过奢华的东西。

陆道之连连点头。萧广逸就问起关押在太守府中的康克苏和纳云情形如何了。

陆道之忙着准备行装回京,这几日公务都马马虎虎,只想着留给下任处理。这两个丹支邪的贵族大臣,他有些时日没过问了。

听萧广逸问起,陆道之就笑道:“殿下放心,有重兵把守,他们插翅难逃。”

陆道之前段时间还时不时盘一盘这两个人。但康克苏这人嘴很严,没能套出来什么。陆道之也没了心思去管这两个人,让人看好了就行。反正他就要启程回京了。至于这两个人是留给下任太守,还是送到京中,那都不是他烦恼的事情了。

萧广逸看陆道之这样,就知道陆道之没把他这话听到心里去,只得又说了一遍:“康克苏,纳云两人,朝中虽然还没有定论,但只要他们一日在宁州,就一日是宁州的职责,一定要保住他们的性命。若是他们出了什么事,只怕对局势无益。”

陆道之听燕王这话说得,似乎十分担心会出什么事情一样。他也清楚,若是在他还没走的时候,两个丹支邪人出事的话,对他是个麻烦。

从燕王府回去太守府,陆道之又想到燕王郑重其事的样子,他想想还是叫来人问一句,反正问一句话不费什么事。

陆道之问了下面,下面人回应是一切如常。

这下陆道之反而有些不放心了,又问了一遍,要他们仔细检查清楚,到底有没有异状。他要自己的一个信得过的幕僚亲自去看一看。

太守这次不是随便问问,立刻就查出了事情。地牢中的两个人,纳云还好,康克苏已经奄奄一息了。

原来康克苏从三天前开始绝食,决意饿死自己。地牢中日夜有人看守,康克苏没时机自杀。吃饭用的碗是木碗,每日就是汤和饼,连筷子都不用。

但送饭的人把东西放下就走,康克苏每日将食物都倒掉或者藏起来了,他在角落里悄悄动作,没有人发现。

如此饿了几天,他终于饿得头昏眼花,只是躺在铺上一动不动,有人来查看的时候,他已经抬不起头了。

陆道之听到这情形,先是大骂下属,之后却是后怕。万一他还没离开宁州,康克苏就死在了牢里,他这回京的事情也算砸了。

现在既然被发现了,那康克苏的一条性命就算保住了。康克苏自己想死,不愿被人救治,但他饿得手都抬不起来了,只能任人摆布。一群人把他移到房间里,给他灌了水和粥,又找了宁州城的名医来给康克苏诊治。

陆道之知道康克苏性命无忧之后,这才放下心来。这下只会对康克苏看得更严,康克苏残了也好,疯了也好,只要不死,他就可以和朝中交代。

康克苏绝食这件事情不出奇,他一个丹支邪贵族在大齐下狱,前途无望,家人全在丹支邪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形,他有想死的理由。

陆道之在心中疑惑的是另一件事——燕王萧广逸是怎么知道康克苏会出事的?按理说燕王对康克苏并不熟悉,应该不知道康克苏的为人。燕王料得这么准…简直像对太守府了如指掌一样。

陆道之只觉得这个想法和推测太过大胆,他立刻将它抛在脑后。其实他已经隐约察觉到了,燕王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但一个皇子,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还对边疆事务有插手之意,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他说了不算,皇帝说了才算。这件事情太危险,他不会去深究危险的事情。

陆道之知道,有些事情他不知道反而比较省心。熬过这大半个月,他离开宁州,这燕王的事情,康克苏的事情,就不用他来烦恼了。

康克苏被救过来之后,太守府破例让纳云来看他,并和他说话。

纳云这么多天头一次好好洗澡换衣服,吃了一顿有酒有肉的美餐,他不急不慌,享受好了美食,才跟着侍卫来到关押康克苏的小屋。这房子虽然在太守府中偏僻又简陋,但比起地牢,已经好了太多。

纳云在凳子上坐下,看着躺在床上的康克苏,冷笑一声:“才几天,你就不堪受辱要自尽了?大齐好歹还没上刑,还没拉你去游街。”

要论酷刑和凌辱,丹支邪比大齐更厉害。康克苏这样的贵族,应该从小就见识过了。

康克苏只是睁着眼睛,不吭声。纳云觉得无聊,又打量着这屋子,无赖一样道:“这房子地牢强,也不知道他们会让你在这里住多久…”

他这样的态度终于激怒了康克苏。他开了口,声音低哑:“你有丹支邪来的消息么?”

纳云摇摇头:“我和你一样被囚在地牢里,哪来的消息?谁都不会对我说。”

康克苏又问:“你知道你父母家人的近况么?”

纳云还是摇头。他明白康克苏的意思了。即便起初国王偌望想救他们回来,但大齐不为所动的话,偌望也不可能为他们两人与大齐开战。即便将来起纷争,那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们在大齐留得越久,国王偌望就会越怀疑他们已经叛变了。

所以康克苏是要以死明志,让偌望知道他没有叛变大齐。

纳云默然。他道:“要是能知道国王的消息就好了…我记得我们临走时候…”

康克苏瞪向他,摇摇头。纳云住嘴了,他明白了,一定是有人躲在什么地方,正在偷听他们的对话。

康克苏的这番动静,太守府隐瞒不了。萧广逸当天就知道了,他没有兴致去陆道之面前说“我怎么和你说来着”之类的话,事情解决了就好。

萧广逸不想和陆道之这样只是混日子的人议论时局。陆道之既怕他,又防着他,表面上过得去就好,根本不能推心置腹。

知道康克苏自尽不成的事情之后,萧广逸与清沅又谈论起丹支邪与边疆的状况。

两人在书房里整理文书,清沅将萧广逸这边最近所有涉及丹支邪的信件又看了一遍。

王府中有两个书房,一个在前院大些,一个在后院,稍小一些。两个书房清沅都可以自由出入。清沅有时候也会在前院的大书房看书或写信。

两个人将最近的消息又捋了一遍。京中皇帝这边对丹支邪提出了不少条件,其中最苛刻的一条就是提高了丹支邪商人入关的税,以后丹支邪商人到大齐来做生意要交更多钱。

偌望这边,则是极尽奉承之事,源源不断向京中送礼。这次太子大婚,偌望还会派自己的儿子亲自进京送礼,以示诚意。

清沅道:“偌望这举动,本该说是让人满意了——吓破了胆,花钱消灾的样子。但总让我想到一个人。”

萧广逸问:“谁?”

清沅道:“越王勾践,十分忍辱负重。”

萧广逸点头,道:“在这关节上,他应该知道大齐对丹支邪不放心,但居然还主动提出让自己的儿子进京献礼。这简直是把人质往皇帝面前送。这一举动太过了…太过反常,就显得有妖了。”

他们像在棋盘上推演一样,算着接下来的步数。

“那皇帝会看出来么?会顺势把偌望的儿子扣下做质子么?”清沅问。

萧广逸道:“这是我最不希望看到的。”

清沅问:“为何?”

萧广逸道:“就算那个是偌望的亲儿子,也不会是唯一的儿子。但皇帝却为因此渐渐松懈。”

清沅明白了他的意思。皇帝如果真顺势把人扣下来做质子,那这事情就算结束了。钱也收了,人也扣下来了,还有了质子,皇帝会觉得丹支邪已经受足了惩罚,敲打够了。

“就像…夫差遇上勾践…”

萧广逸点点头,他叹了一声:“父皇年龄越大,就越惫懒了。幸好这次调走了陆道之,换了我们期望的那个人来宁州。否则事情会更糟。”

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丹支邪与西戎的联手。京中一味猛敲打丹支邪,但没有彻查这件事情。也是因为这件事情极难查证。出了边关,路途凶险,商道上各族人混杂,汉人在路上十分引人注目。尽管如此,萧广逸一直在秘密准备着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