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正说着话,侍从禀道敖桂来回话了。

萧广逸也不要清沅回避,直接让敖桂来说话。他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让清沅听的,敖桂来说的事,他正好让清沅听着,还省得回头他还要再给清沅复述一遍。

敖桂一进来,就见王妃正坐在书桌另一侧,身穿一身水绿色衣裙,手上拿着象牙柄小扇,姿态安闲。

敖桂一怔。萧广逸就道:“有什么话,你直说。王妃也该知道。”

敖桂又看了一眼清沅。清沅只是笑吟吟,但她并不是对着敖桂笑,她一双眼睛,只看着萧广逸,听到他说那句“王妃也该知道”,她似乎非常高兴。

萧广逸又补充了一句:“今日就正好和你交代了——以后若是我不在府中,又遇上什么紧要事情要处置,你就直接请王妃决断。与我是一样的。”

敖桂低低应了声是。

萧广逸就问:“说吧,是什么事?”

敖桂道:“事情打探出来了,偌望要送进京献礼的那个儿子,是他的第五个儿子,一个女奴所生,一直并不得宠。在偌望的几个儿子当中,是俸禄最少的那个。”

萧广逸与清沅相视一笑,他说:“咱们刚刚在说什么来着?”

清沅道:“果然是这样。”

敖桂垂着眼睛,听燕王与王妃的对话,似乎他们刚刚正在议论此事。看来燕王说得不假,他真是什么事情都可以让王妃知道。

虽然这段时日敖桂已经知道了王妃聪明能干,府中的大事都有她在操持。但是他还是没想到,燕王居然连这样的大事都和她商量,让她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说不上来心中是什么滋味,只能道:“殿下,属下先告退了。”

“等等。”清越柔和的女声响起。敖桂迷惑的看向王妃,是王妃叫住了他。

清沅微笑道:“有一件事,我想同你说。”

她看了一眼萧广逸,萧广逸也点点头。

敖桂一时竟觉得浑身僵硬。

清沅道:“你的母亲与我念叨过,殿下也和我说过,都说你年纪已经到了,却还没有成家,毕竟不美。我前些日子在茶会上正巧碰上一位姑娘,生得很美,人也聪慧活泼,父亲在宁州城做药材生意,她小小年纪,已经帮父亲看账本了…”

敖桂只觉得面上一阵凉,他握紧了双手,他的怒气毫无由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发怒。

他没听清王妃后面的话,只听到她最后问:“明日我又要办茶会,你要不要来见一见这位姑娘?”

他慢慢开了口,一字一句道:“谢王妃好意…不过我下了决心,只会娶丹支邪人。我决不娶汉人。”

他这话一出,清沅和萧广逸都是面色一僵。

敖桂退了下去,他径自走回自己屋中。他越走越快,最后是近乎冲进了自己的房间。他坐在床边,双手捂脸。

他思绪很乱,一片黑暗之中,他只想起她那张颜色白净的面孔。她眼角含着笑,在说他应该娶一个妻子。

他又想起有一次他无意中听到燕王唤她的名字。

清沅。

这是她的名字。

她是水,而他是火。她是克他来的。

柳儿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为他端来茶水。她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她还是第一次看到敖桂这样既激动又沮丧的样子。

第149章

敖桂是口不择言。他所说的,并非他心中所思。他心中所思,不能吐露万分之一。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情。有时候他也会想这太可笑。他与清沅没有单独说过几次话。他爱她什么?她像一个幻影,像夜里飘入梦中的一缕幽魂。但是她确确实实在。每当她出现在他面前,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提醒他,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愈生动,愈真实,他愈心痛。

因为她的真实,只会提醒他一件事情——他在痴心妄想。

更令他尴尬的是,她是燕王的女人。就连想一想她,都让他感觉羞耻——燕王救了他,燕王改变了他的命运。他虽然从未对燕王开过口,但他一直想说,燕王是他的救命恩人。

诚然他在遇见燕王的时候还没有性命之忧。但他清楚自己的性子,在遇见燕王之前,他一切事情都满不在乎,做出什么事情都有可能。他心中有一股狂热,他甚至预感到自己会因这狂热而死,但他不在乎。

是燕王让他找回了一些东西。

是萧广逸拽回了他,让他感到他的一条性命,可以做更多事情。

所以,在燕王和王妃面前,他宁可说刺耳的假话。假话可以保护他,甚至可以保护他们三个人。

敖桂坐在床边,过了许久,他才渐渐平息。怒火消失了,双手颤抖停止了。他长舒一口气,像战胜了一场大病。

柳儿一直在一旁陪着他。她为他拧了一条热毛巾,默默递给他擦脸。

敖桂擦了脸,虽然神色里还透着疲惫,但至少不像刚才那么激动了。柳儿这才敢和他说话:“桑都格,您怎么了?”

桑都格在丹支邪语中是大人,做官的人的意思。起初柳儿叫敖桂大人,敖桂叫她不要这么叫。王府中有王爷在,这么称呼不合适。柳儿就用丹支邪语叫他桑都格,又是在私下,敖桂就随她去了。

听她这么问,敖桂只是摇头:“没什么。你不懂。”

柳儿才十四岁,因为她的个头身形,敖桂总觉得她更小。他无意和这个小丫头解释情爱之事。

柳儿微微涨红了脸。她从丹支邪被掳来宁州,在宁州机缘巧合在王府做事,入了王府她才发现自己确实有太多事情不懂,她懵懵懂懂晕头转向。

“桑都格教了,我就会懂。”她说。

敖桂苦笑了一下,他不会教她,他自己都没有弄懂。

“你换上了宫装式样的裙子。”他换了个话题。

柳儿立刻不再提刚才的话,她羞涩地点点头:“是王妃赏给我的,说我这样更整齐。”

敖桂冷不丁听她提起王妃,他的心又被刺了一下,他看了柳儿一眼,说:“是的。她说得没错。”

敖桂这边已经平静了。清沅却还摸不着头脑。

在她看来,她正好声好气为敖桂做媒,哪知道敖桂突然就翻脸发脾气。她既生敖桂的气,又生自己的气,还生萧广逸的气。

“你还说他人变了,你把他带好了。这就是他的真心话?绝不娶汉人?”清沅忍不住抱怨。

萧广逸看她这样子,知道她是自己尴尬,所以先抱怨他和敖桂。

他总觉得敖桂这话还有隐情,但具体是什么,他想不出来。

“你不明白敖桂这个人,他常常口不对心。嘴上虽然这样说,心中未必真这样想。大概是你说的这件事,有哪里触动了他,他不好意思开口直接回绝,就说得这样莽撞。”

清沅忽然道:“我是哪里得罪他了么?”

敖桂不可能冲萧广逸发火,也不可能对素未谋面的姑娘发火,那这火气就是冲她来的。

萧广逸笑了起来:“哪里的话。”

清沅道:“我再也不做媒了。”

萧广逸笑她:“原也没人要你来做这个媒人。”

清沅道:“倒是我不好了。”

不过笑话归笑话,清沅还是有些担心敖桂这话里的意思。她始终不像萧广逸那样对敖桂放心。

宁州这边的婚事没能结成,京中的婚事已经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自从太子一年比一年大,京中对太子妃的关注就一年比一年更盛。这股热情,随着太子妃人选的正式公布,已经席卷了全国上下。

燕王成婚的时候,虽然宫中准备充分,婚礼十分奢华,但仍不能与太子大婚相提并论。

大婚的日子一个月前,各地的礼物就不停送来。宫中为大婚之事,每一个小环节都反复斟酌,无比尽善尽美。

周围人忙成一片,太子萧重钧只觉得这一切都好像与他并不相干。他只是一个傀儡,在那个重要的时日和新娘行完礼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周一晚上更新一章粗长

第150章

太子的婚期近在眼前,宫中一片忙碌,除了本该最热闹的两仪宫。

太子自从消夏回来之后去看过一次顾皇后,之后就再没有去过。他心中也曾闪过一丝期待,也许父皇让他去看母后,是冰消雪融的征兆,但是这一丝幻想很快就消散了。

因为皇帝并没有对顾氏,对皇后有软化的迹象。

皇帝消夏回来时候,从行宫中带回来一个姓袁的宫女,回京没几日,就将她封为了袁昭仪,一跃超过了宫中旧人,包括生了孩子的宫妃。

萧重钧见过袁昭仪一次。她一张鹅蛋脸,生得温柔秀丽,但与宫中的美人相比,并算不上是绝色。有传说是因为这位袁昭仪生在佛诞日,所以小字莲华,再加上她姓袁,与缘谐音。皇帝觉得这十分巧妙又十分吉祥,因此将她带在身边。

也许是腻味了后宫中勾心斗角,能说会道的女人。皇帝近来只守着这位沉默寡言,不善言辞的袁昭仪,十分宠爱,真将她当菩萨所赐的一般,一时兴味甚浓。

而与顾皇后有关的人和事,依然没有得到皇帝的半分宽容。

太子去看过顾皇后之后,皇帝问起了这件事,他问太子:“顾皇后情形如何?”

萧重钧心中警觉。皇帝若是想知道顾皇后的情形,并不用来问他,两仪宫中已经被皇帝严密监视起来了。

皇帝问他,是更看重他的态度,并且想知道顾皇后会不会私下说些什么。

萧重钧淡定回答了父亲的提问,他说:“母后依然和之前一样,每日在两仪宫看书练字,一切如常。”

他想了想又说:“虽说和原来一样,但母后似乎有些懒动,并不去院子里走动。”

从前顾皇后是很喜欢出去玩的,安平这点其实像她。顾皇后喜有人陪伴,捧着她,平日无事也常常在院子里看下人侍弄花草。

皇帝的眉毛都没抖一根,只道:“朕听说你离开之后,要御医过去了?是为什么?”

御医一离开两仪宫,就去禀了皇帝,说顾皇后并没有生病,一切都好。

萧重钧道:“母后说有些心悸…”

他相信顾皇后说什么话都是算过的,既然顾皇后告诉他心悸,那他就可以告诉皇帝。

萧重钧在想,难道母后是想通过装病来逃过一劫?但这一招过去有太多人用过了,皇帝未必会相信。

果然皇帝对皇后心悸之说相当不屑,他冷笑一声:“她是心悸么?朕看她是心虚。”

说到这个,皇帝又教导起面前的萧重钧:“没几日你就成婚了,有了太子妃,就好好待她。不需要你有多爱慕她,与她相敬如宾就足矣。你一定要记住,长辈给你挑的正室,才是良配。”

皇帝显然是在说他当年故去的那位太子妃。他那时候年少,只觉得太子妃太端着,又总是劝他,说几句话就不欢而散。所以他那时候更喜欢几位良娣。

其实他的元配长什么模样他都记不清了,但现在想来,她虽然无趣了些,但出身书香世家,人品也好,肯定不会干出顾皇后干的事情。

所以他告诫太子,不要太过冷落了元配正室,哪怕她不解风情,不如其他女人勾魂摄魄。因为有个这样的女人坐镇中宫,还是很有必要的。

萧重钧心中担忧顾皇后,听到皇帝的“教诲”,他心中只有苦笑,嘴上还要应了下来。

直到现在,他还没见到他的太子妃。这段时日,他已经见过了他的岳丈乔煦,见过了两个舅子,甚至连乔家的姻亲都见过了几个,却还是没见过乔姑娘。

他其实已经不太在乎这事情了,他相信她会是一个知书达理的姑娘,能做好一个太子妃。她的家族也会全力支持他,至少在他登基之前会是如此。至于他登基之后的事情,那就太遥远了。

大婚前两日,太子萧重钧又去看了一次顾皇后。这次不是皇帝提的,而是他提了出来,皇帝没有反对,他就去了。

这一次,他约了安平一起。安平也会去看顾皇后,但她从不与太子萧重钧一起去。他们两个是顾皇后的亲生孩子,一起聚到两仪宫皇后面前去,皇帝恐怕会不快。

不过这天是情形特殊——太子大婚前两日,总该给他们一个叙话的时机。皇帝格外宽宏大量一回。

安平陪着萧重钧一起来到两仪宫,宫人为他们向顾皇后通报。

两仪宫的宫人也是许久没见太子与公主一起来两仪宫了,声音都有几分激动。但是顾皇后坐在榻上,只是怔怔看向窗外,恍若不闻。

萧重钧走到她面前了,她还在发怔。安平的眼圈就红了,轻声唤道:“母后。”

顾皇后这才回过神来,她见两个孩子在她面前,向她行礼,这才恍然一笑,道:“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安平有些为难地看向萧重钧,她以为顾皇后把太子成婚的正日子给忘记了。

萧重钧道:“母后,你身体如何?”

顾皇后道:“不错。之前有些心悸,但吃了些安神散之后就好多了。”

萧重钧也有些不明白何以顾皇后这“心悸”怎么这么快就好了。

顾皇后声音温和:“再过两日就是你的正日子了,这时候所有事情都该准备好了。”

萧重钧和安平见她并没有忘记时日,都略感欣慰。萧重钧道一切都已经备好,又将东宫重新布置的样子向顾皇后描述了一番。顾皇后认真听着,不时点头。

萧重钧又说宫中应该将皇后观礼时候穿的衣服送来了,问皇后有没有试过。

顾皇后微笑着点点头:“试过了。针线司的手艺没有丢下,还是和从前一样合我的身…看来这个宫中,还真不需要我这个皇后时刻盯着…”

她这话一出,萧重钧和安平都是一怔,两个人都没想到顾皇后会说这话。顾皇后说完这话,两行眼泪已经流了下来。哭着哭着,她又慌忙止住眼泪,向一对儿女哈哈一笑道:“这大喜的时候,我怎么能哭。这是你的好事。”

萧重钧见她这一哭一笑,只觉得头皮发麻。他从未见过母亲如此。他不知道她是真的失态,还是故意的。

他和安平还没反应过来,顾皇后又道:“你们父皇也是,为何不让四郎回来?他是你的亲兄弟,应该来看你大婚才对。这事情办得不好。许婕妤也难过,说不定还会在心中埋怨我。最重要的是,你也该是希望四郎能回来。”

萧重钧硬着头皮点点头:“只是宁州路途遥远…广逸在宁州刚安顿下来没久…”

顾皇后心不在焉道:“皇帝的新宠是谁?”

安平叫了一声:“母后!”

顾皇后向她笑了笑:“怎么,我被禁足再此,皇帝怎么会没有新宠?那就不是你们父皇了。”

她坚持要听。

萧重钧道:“就是一个普通宫女…”

顾皇后的眼神又渐渐黯了下去,她好像陷入了什么回忆当中,神色也变了,变得安静又迷蒙。就像萧重钧和安平他们刚来的时候。

“去吧…你们回去吧…不要久留…”顾皇后又像发呆,又像喃喃自语。

从两仪宫出来之后,安平与萧重钧两个人没有立刻分开回去。他们并肩而行,秋风飒飒,一叶知秋,他们一时无语。

还是安平先开了口:“母后不会…”

她没把疯字说出口。

萧重钧立刻摇头:“不会。”

他说得很确定。寻常女人会疯,但顾皇后不是寻常女人。

他告诫安平:“刚才你看到的听到的,看起来像什么样子,都不要对别人说。”

即便这是顾皇后故意的,他也觉得这太大胆了。他不愿意立刻被皇帝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