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竹跟在后面,端上了酒菜。

清沅又来了气,却不是为刚才的事。

“你把这里当做那里了?”她恼火,“痞子都没有你这样反客为主的。”

眠竹连忙退了下去,她不敢听夫人这么对燕王说话,这语气比教训诚国公还厉害!

燕王为自己斟酒,道:“咱们也算是做了大半年邻居了。这天寒地冻,你总不该让我还坐在院子里,隔着墙与你说话。”

清沅低声骂了一句:“无耻。”

燕王又为她倒上酒:“你也不必太气恼。你该知道有气节的人总是凤毛麟角。京中大部分文人的心气不过如此。他们抨击我,诋毁我,并不是真的多恨我。为名为利而已。这样的人,一旦有机会得到我的垂青,你说他们会怎样?恐怕是巴不得我能招揽他们。”

他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道:“你这样聪明,何必为这个生气?又何必为这个…”

他说不下去了。

清沅知道自己自从那日从两仪宫回来,就心绪不好,只有忙清泠婚事的时候才能排解些。她想也许是因为清泠快出嫁了,她舍不得。也许是因为将要离开京中了,她心里有离愁别绪。

但此刻她面对燕王,知道真正的原因——她还是不高兴输给他,还输得这么彻底。

真是奇哉怪哉,她这样喜欢他,但还是不愿意输给他。

燕王今日心情不错,只是微笑着欣赏生气的美人,并用来下酒,他又饮了两杯。

清沅看他这样,都气不下去了。

“殿下能接下私塾,确实帮了我大忙。”清沅终于整理好心情。她想不用关掉私塾,算是唯一的好事了。

“至于其他许多事,我要回霖州好好想一想,”她说,“我也想是时候回去看看了。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回霖州探亲了。”

燕王说:“吴太后正在怒头上,你是该隐退一段时日。虽然我内心里是希望你一天都不要走的。你先回去,让我应付…”

他皱了眉,伸手按了按上腹。

清沅道:“你饮得太快了!”

她一摸那酒壶:“这酒又没有烫。”

她让燕王去铺了毯子的榻上躺下,又倒了热茶,半跪在他面前,问:“药呢?”

燕王嘴唇有些发白,就着热茶吃了药。

清沅低声问:“你在宁州到底吃了多少苦?才把身子弄成这样?”

燕王道:“放心,我还能活五十年。”

清沅心中想,看到他这样,她还执意要回霖州,也许她真是他口中说的铁石心肠。有时候她是真不知道该如何对他…

只是这话若说出口,就太过软弱。

她只能轻轻揉着他的太阳穴,然后慢慢将自己的额头靠上去。

燕王发出一声舒适的叹息。

“清沅…”

她暂时不去想离别,不去想将来,她只想此刻。

“好些了么?”她问。

燕王握住她的手指,说:“你在我身边,我就会好起来。”

清沅说:“我不在的时候,你也要好好的。”

燕王道:“我刚想说一样的话。等你到了霖州,我会派…”

清沅掩住他的嘴,道:“我头一件就要和你说这个。不许派人跟着我。夕露巷你还没盯够么?还要盯到霖州去。”

燕王看她的神色,只好让步:“好。我答应你。”

清沅道:“我会给你写信,但我也会给吴太后写信,说不定还写得很频繁——你不许生气。”

她一说出口,就知道燕王要生气。

燕王听到前半句还没来得及高兴,只能道:“你…好。我不干涉你给谁写信。”

清沅已经坐到了榻边,燕王从她身后将她揽在怀中。

她解释道:“你总不要和吴太后闹得太僵了…吴太后那边我也是要说一样的话。你们两个本就没有深仇大恨。她所看重的,只有皇帝。”

燕王道:“我和吴太后确实没有深仇大恨,但我就是不想她接近皇帝。”

这是他头一次这么说,清沅奇道:“这又是为何!她是皇帝生母。”

燕王道:“顾太后也是重均的生母。”

清沅想,燕王这边的结还有得解,她就先不与他辩了。她只能和稀泥:“总之,你与吴太后哪有那么多仇。”

燕王吻了吻她的脸,道:“确实不多,但这不是刚刚添一桩?”

他说抢了清沅的事情。

“我只怕她连你也恨上了,根本不会看你写的信。”燕王又说。

清沅道:“这你就不必担心了。叶小鸾离开,林夫人做了太后的女官,我与林夫人已经长谈过好几次了。她为人随和,与我想法相近,此后会多相助我。你不要为难林夫人就好。”

燕王道:“你说你心中很乱,要去霖州想清楚,我看你这一条一条,明明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清沅倚在他怀中,叹息一声:“想做什么,知道要做什么,最终也未必能做成…”

燕王忽然问:“你具体那一日走?”

清沅回答:“清泠正月初八成婚。我应该是在正月十六走。”

燕王说:“正月十五晚上,你等我。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第253章 外传第三十二章

冬至大节时候, 顾晟和顾羡刚好赶到京中, 顾晟还带了自己的妻子。

一家人终于在京中团聚过了节。顾晟顾羡两兄弟都与大姐有几年未见,因着清泠的喜事在京中重逢, 兄弟姊妹叙话几天都说不完。之后又拜访舅舅舅母,与母亲那边的亲戚走动一番。

顾晟对清泠能嫁入封家,自是十分高兴。没想到这个小妹还有这样一番造化, 嫁得不比当年大姐差。

然而关于大姐清沅, 顾晟又有许多疑惑。

他只知道大姐这一年因为帮助吴太后,所以引得燕王震怒, 抄了诚国公府。诚国公因此厌弃大姐, 大姐只好暂时搬出诚国公府, 住在夕露巷, 而夕露巷由吴太后资助,大姐还尚能维持体面生活,仍不时出入宫中。

这些都是他从和大姐的通信中得知的。

可他刚到了京中, 清沅就告诉他,等清泠结完婚,她就会和顾晟一同回霖州。顾晟不明就里,只问大姐,吴太后那边如何能放她走?

清沅不多说, 只道吴太后已经允了。

顾晟觉得这话不对。如此一来,诚国公又不接大姐家去, 吴太后又不要大姐侍奉。大姐竟像是被抛弃了。

他其实已经听到一些风言风语, 说诚国公夫人行为不端, 已成了“弃妇”。但他以为是旁人诋毁,并不相信。因为他从小到大,都是最信服大姐的。大姐做事,一向聪明稳妥。

当年那么难的处境,大姐都能熬过来,风风光光嫁去国公府。

清沅没细说,顾晟也不敢细问,他稀里糊涂,推测是燕王太厉害,大姐为避其锋芒,只能躲去霖州。

结果又过几天,舅母白氏私下里就对顾晟说:“你去问问你姐姐,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打算?京中有些话可不好听。”

顾晟道:“诚国公府不愿大姐回去,大姐又能如何?”

白氏其实就是找个机会把话透给这大外甥,道:“如今和诚国公府有何干系?如今传的是燕王的话!”

顾晟如坠云雾,他问:“燕王什么话?”

白氏道:“我说不来。”

顾晟心下一沉,回头就找了清泠。清泠这一年都在京中,与大姐最亲近,有什么事情,她应当清楚。

顾晟一逼问,清泠知道这事情瞒不住,何况京中已经有风声了。

她只好告诉顾晟:“燕王对大姐有情。”

顾晟瞠目结舌。清泠又把燕王如何来看清沅,如何嘘寒问暖送这送那,又如何接手了夕露巷说了。

“等大姐走后,这私塾你道是谁来照料?京中哪有富人肯做这冤大头?还是燕王说他出钱供给。要不然这私塾年后就得关了。”

清泠只是尽力描述,将一切燕王与清沅的争执抹去,只说得燕王深情款款,几乎是非卿不娶的模样,好让顾晟宽心些。

但顾晟的性子是有些古板的,他少年时候经历波折吃了许多苦头,与清沅的性子变得正相反,他是最不喜欢变化的,整日安安稳稳才和他心意。

听完清泠的话,他并无半分欣喜,只道:“荒唐!荒唐!荒唐!”

他连说三声荒唐。又连连骂起燕王,他骂燕王仗着权势滔天,竟然横夺人/妻。

清泠最不耐烦听这些,她说:“大哥,你怎么不听我说的呢…大姐和诚国公,那是已经过不下去了。大姐在大理寺时候,诚国公都不管她死活。”

顾晟道:“那又是谁把大姐投入牢狱的?大姐向来爱恨分明的人,怎么会犯这样的大错?一定是燕王强迫她!”

这一年间发生的事情之离奇,他只能尽力圆个前因后果——一定是燕王软硬兼施,才把大姐磋磨屈服了。

清泠又和大哥说不通了,她道:“这么说吧,就算没有燕王,大姐也不会和诚国公过下去了。我是不认诚国公这个姐夫了。”

顾晟骂道:“放屁!你才来京中几日,竟学得这样的捧高踩低?诚国公已经好端端与大姐过了十年日子,若没有燕王,怎么就过不下去了!诚国公这个姐夫又如何对不起你了?过年过节送的礼物少了你了?早些年你还小,不知道我们家在霖州能不被人欺辱,不就是因为大姐是诚国公夫人!”

清泠语气冷淡:“那是因为顾太后在,大姐在顾太后面前得宠。若大姐在顾太后面前说不上话,诚国公会娶她?”

顾晟气得不行,他说:“你这些疯话,千万别让封家听见!还没有成婚,就鼓动自家大姐抛夫弃子,与人私通。你还做什么封家长孙媳妇!”

清泠也气大哥榆木疙瘩,一点都不通人情。

两人正吵得不可开交,清沅走进了书房,两人立时住口。

顾晟向来敬重清沅,担心自己刚刚是不是口不择言,让清沅听到了。一看到清沅他立刻道:“大姐…”

清沅让清泠出去,她独与顾晟说话。

顾晟小心看着她的脸色,问:“大姐,如今吴太后那边,你已经失了信任。如此不能再靠宫中,不如还是回国公府,安心与国公爷过日子。如今国公府虽然是困难了些,但我想凭大姐的本事,不用三五年,还是会过得舒适安逸。”

他力劝清沅回国公府。

清沅知道自家大弟的脾气。清泠还能明白她幽微的心境,顾晟作为如今顾家的一家之主,是不会明白的。

她只能就事论事,她说:“我已经写了和离书给诚国公,只等诚国公用印,此事覆水难收。”

顾晟啊呀一声,他颤声道:“大姐何苦如此…连一条退路都不给自己留。”

清沅淡淡道:“诚国公从来不是我的退路。霖州才是。”

她看着顾晟,终于还是没忍住,感叹了一句:“晟儿,夫妻做成我和诚国公这样,已经没趣味了。”

顾晟心里也难受,他叹气:“大姐…我何尝不明白,诚国公是远不如你的。但是燕王难道就是良人么?”

清沅避开这个问题,她并不是心虚,她只是不想与顾晟评论燕王如何。她舍不得让人随意评论他。

“过完年后,我就会回霖州。正好让京中的风声平息。”她淡淡说。

顾晟以为她这是慢慢与燕王断掉,便道:“如此也好。我原以为大姐只是回霖州小住,但大姐要想长住,我更高兴。”

清沅并不再解释什么,只点点头,对他道:“去吧。去安抚泠儿一下,她没有几日就要出嫁了,你和她吵成这样,不怕将来想起来伤心么?”

顾晟照她说的去了。

清沅看他出去,才长舒一口气。

近来已经不止一个亲友来悄悄问她这些了。为何不回国公府?与燕王是怎么回事?传闻是真的么?

那日燕王在宫中给她撑腰了一次,之后又亲自来了一次夕露巷。不传点风声出来都难。

甚至连叶行高都来问过清沅。

叶小鸾已经离宫了,只是出了宫之后整日心神不定,反而比进宫之前更像害相思病了。叶行高问她宫中出了什么事,她只是闭口不言。

等过了几日,叶行高听说燕王去了夕露巷私塾的事,又隐隐有些传闻说燕王与诚国公夫人不知如何有了首尾。

他这才知道叶小鸾是为什么心神不宁。

他把这些话都告诉清沅,又劝她及早回头,不要深陷其中。

清沅对这些试探,询问,劝阻,无论是善意也好,恶意也好,她全都回复,年后回霖州。

诚国公府那边,清沅也做了安排。她让人送去了一笔银子,又托人把闻莺姨娘和大女儿赵风南接来夕露巷见了一面。

闻莺姨娘与眠竹叙话时候,赵风南就抱着清沅哭了一场,问:“母亲真不回去了么?”

清沅为她擦了擦眼泪,说:“即便我不回去了,你们几个还是我的儿女。将来有什么事,写信给我就是。”

让女儿去别处玩耍,闻莺拿出一只匣子给清沅,道:“这是国公爷叫我给夫人的。”

清沅打开一看,正是她写给赵逊的和离书,她慌忙展开一看,那张纸已经被撕成几片,根本没有用印。

闻莺看着她的脸色,期期艾艾道:“国公爷说…他就是不想如您的愿。”

其实赵逊的原话是“我岂能就这么如那对奸/夫/淫/妇的愿!”

清沅想也知道没有好话,她又打量闻莺身上,应该是做了一身新衣。她问:“近来国公爷是不是又阔绰起来了?也不为钱烦恼了?”

闻莺说是。清沅想,八成是吴太后在赵逊背后,而且除了吴太后,宁州派里面多的是看不顺眼她和燕王凑做一对的,就担心她勾了燕王的魂。

她只能合上匣子,道:“我知道了。你转告国公爷一句,要他有了银子,也不要大手大脚,放纵浪荡。该闭门好好休养,不要与人多瓜葛。”

之后又是一番忙碌,一直到了新年时候,临到婚礼前一天,才算把事情都忙完了。清泠娘家众人全都聚在夕露巷,摆了暖房酒,热闹一宿。

到初八凌晨时候,清沅醒得比新娘子还早,早早就起来做准备,总算顺顺利利把清泠送出了门。

第二日办过了清泠的回门,清沅就开始和顾晟收拾东西,准备回霖州。

整理时候,顾晟就叹道:“大姐,父亲的东西又遗失了么…”

他并不是怪罪清沅,但总是遗憾。

清沅不语。她知道东西都在燕王那里,她信他会妥善保管,但将来总该想个办法要回来。

到了临行前一晚,正是正月十五。清沅对顾晟道:“来京之后,你们一直忙碌,没有功夫好好玩玩。今日正好看灯,你们夫妻两个去朱雀大街去玩一玩,散散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