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扫墓》作者:吴沉水

文案

前世做了一辈子冤大头,终于命丧车轮下

却重生为十七岁的病弱美少年

我只不过心血来潮,想为自己扫一下墓

谁料得,竟然遇到自己上一世的仇人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前世今生情有独钟豪门世家

搜索关键字:主角:简逸(林世东)┃配角:夏兆柏、陈成涵、李世钦、林俊清、李淑英、七婆

编辑评价:

上流社会出身的贵公子林世东秉性善良,对朋友信任,对所爱之人宠爱呵护,却被朋友和爱人联手背叛,绝望之下遭遇车祸,横死街头。不幸中的大幸,林世东的灵魂重生成了贫穷的少年简逸。三年后,简逸为过去的自己扫墓,却在林世东的墓前遭遇害死他的人……作者笔法细腻,为每个人物塑造出鲜明的性格,尤其是主角林世东,既突出了他的善良和良好的教养,也毫不避讳他的懦弱、不通世务、不擅经营。以第一人称视角,更为难得。

第1章

今天可真是个好天气。

风和日丽,万里无云,蓝天蔚蓝,春暖花开,我觉得精神头很足,可以一口气将小学时代用在作文本上的形容词,都堆砌出来,一直说到自己遍身鸡皮疙瘩为止。

这些辞藻,都不如一句诗来得贴慰:“云淡风轻近午天,”我默念它,然后惬意地闭上眼,惯性思维一样流利说出下面那一句:傍花随柳过前川。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每日要背这些律诗,父亲附庸风雅,非要弄出点与众不同,于是不喜宋词,却喜宋诗,我作为他的独生子,几乎是没有选择的,要将父亲的偏好,作为我的功课。

不过背得多了,也没觉什么不好,至少,曾经为我装点出不少所谓儒雅的因子。不过现在不需要了,我一屁股坐在石阶上,掏出刚买的骆驼烟和便利店里一次性打火机。我不甚熟练地点燃烟,深吸了一口,再缓缓吐出。感觉真他妈爽。我不禁喟叹一句,再深吸一口,再缓缓仰头吐出。忽然,我回头,朝坟头镶嵌的照片中,那平凡而懦弱的男人笑了一下,将口中的香烟取下来,塞到他墓碑的石缝中。我拍拍那块造价不菲的大理石,笑着说:“林世东,你也抽一口吧。”

今天真是个好天气,这么好的天气,适合春游、野餐、远足、谈恋爱,当然,也适合出来扫墓。阳光一直照着我,我终于攒够了力气,于是坐车过来看看,这处想了很久,却总也没来看过的陵墓。

照片中的男人温文而无害地眼眸看着我,淡淡的眉毛略微蹙起,两片毫无特色的嘴唇习惯性地向上勾,显出和煦如风,教养良好的模样。我轻轻一笑,是的,他活着的时候一向如此,对谁,都会露出这种又暖又软的浅笑。哪怕出去吃顿饭,对为他拉门的门童,给他倒酒的侍应生,都礼数周全。此人平生从未硬过心肠,给过谁难堪。当年港岛上流社会圈盛传这样一个故事:某次林公子在高档法国餐厅举行宴会,与会者均为商界同仁,其中不乏不懂礼节的暴发户。其中,有某位暴发户,误以为洗手的柠檬水乃餐前用水,端起来就喝,正当众位自诩上流人士纷纷窃笑之际,林世东却上前,二话没说,也跟着喝那柠檬水。这等气度涵养,一时传为佳话,人都道林公子风度绝佳,哪是那些学点欧洲礼仪皮毛的人所能做得出来的?

不是我吹牛,那时候整个港岛,提起林氏林公子,谁不翘大拇指夸一句:君子端方,温润如玉?

可是又有谁知道,他为了这点面子上的优雅,放弃了多少生趣,压抑了多少真实感觉?他明明只喜欢抽味重粗犷的“骆驼”,却要被迫在男士面前品雪茄,在女士面前禁烟保持绅士风度;他明明只爱穿休闲宽松的服装,却要每天套着自英国定制回来的标准三件套西服,将那瘦削的身板,塞入机械般的外壳中,拼了命扮演一个装在powersuit里面的翩翩佳公子;他明明喜欢历史考古,却偏要跻身商界,整日里做那等利润算计,决策定夺,弄得身心疲累,苦不堪言。

这些都不算什么,他做过这些欺世盗名的事中最滑稽的莫过于:他明明只喜欢男人,却学人家与名媛约会订婚;他明明深爱一个男子,却人前人后,非要做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自欺欺人地将那男子,视为疼爱的堂弟。

要叫我说,这人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傻X,我呵呵地低笑起来,真是愉快,坐在林世东的坟头,总结他的一生,不外八个字:损己利人,累人累己。

笑得过了头,一口烟岔了气,我咳嗽起来,胸口被牵扯着一阵阵生疼。这是车祸留下的后遗症,而我家道贫寒,母亲在菜市场卖菜赚钱,从早到晚,工作满十四个小时,累得像条狗一样,却犹自刚刚负担得起两人的生活。出了车祸,躺在医院里也只能将小命拉回来,哪里有那等闲钱住着慢慢调养?不得不早早出院回家,母亲无法,只能每日里煲些清补汤水,安慰我说喝这个也能将养好身体。想到这,我又觉得好笑,想当初,林世东最爱接济贫困艺术家,买一幅三流作品,写上“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两行字,即肯花费十数万数十万。这等巨款,怕是我可怜的母亲一辈子想都不敢想。若她知晓林氏公子如此败家,只怕要骂句:“夭寿喽,死二世祖,天打五雷轰。”

没错,我亲爱的妈妈总结得实在太对了,林世东散去那么多钱,背地里谁不把他看出冤大头?谁真心念过他的好?他处处为旁人考虑,对那个深爱的堂弟,恨不得掏心掏肺,将一腔热血尽数倒给他。结果呢,所爱的人表面上亲亲蜜蜜,称兄道弟,背地里勾结商敌,令他背腹受敌,又设局布下一个卑鄙圈套,令他身败名裂。林世东万般无奈,找上门去,却又亲眼目睹堂弟与商敌赤裸纠缠的不堪画面,终于失魂落魄,黯然离去,精神恍惚之间,被迎面来的一辆五吨水泥车撞翻压成肉泥。

他的下场,可不就是自作自受,活该天打五雷轰吗?

对了,忘了提及一点,那位商敌,正是当年林世东宴会上出丑的暴发户。那时候林世东单纯的脑袋里只想到那些可笑的君子风度,只想到那些无聊的待客之道。他缺乏刺激,经验匮乏的心智里,完全没有想过,跟着这个暴发户喝下柠檬水,对自己来说,只是避免客人尴尬的下意识做法,但在那个人看来,却是比当面嘲讽更深一层的侮辱。

至此,那个人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于商场上初是假装合作,取得他的信任,后又利用林氏实力,扩充自己地盘,等到羽翼丰满,立即处处为难打压,最后勾结他的堂弟,里应外合,彻底击垮林氏基业。

想到这里,我禁不住还是轻笑出声。林世东的故事,固然可怜可悲,可因为那个商敌插足,他的一生,硬是让我品出一丝搞怪可笑来。谁能料到,林氏八十年基业,居然因为一杯柠檬水断送?林家公子,居然因为多管闲事,喝了那口柠檬水,而命丧九泉?

这莫非,可以总结成,因为一杯柠檬水引发的血案?

我笑得更是愉快,拖着这个病弱身体爬山上来的疲累,也仿佛在此刻获得缓解。真是不错啊林世东,我对着照片里那张熟悉的脸说,你活着没有给人带来什么乐趣,想不到死了,倒能让我笑出眼泪来。这么一看,你的死也不是毫无价值,至少,让恨你那两个如愿以偿,从此步入幸福人生;至少,让我这个路人甲,开怀一笑,也算不枉我今天瞒着母亲,转了三趟公车,千辛万苦跑来看你的坟。

还有,花了我两餐饭的钱,给你买了包三十九块的骆驼烟。

“你还别嫌弃,”我对着林世东的照片说:“这骆驼烟四十块有找,省着点的话,这可是能解决我们家一天伙食。想不到吧,还有菜有肉有鱼,加上我的精心烹调,绝对令它物超所值。你当年一两万一顿饭不在话下,可那又如何,还不是殚精竭虑,落下胃病?你约个名媛淑女,拜见个世伯长辈,花在礼物上的钱不计其数,可谁他妈真心送过你一样东西?所以啊,你就知足吧。”

我拉长袖子,给他擦擦墓碑上的照片。那照片上的男人,依旧微微浅笑,宛若和风细雨。我歪着头看着他,摇摇头,说:“林世东,我现在忽然觉得,你长得也不是那么难看,脾气也算好,学识也不差,家底更是没话说,为什么,除了管家七婆,就没一个人真心对你好呢?”

他当然答不出来,我叹了口气,安慰地拍拍他的墓碑,这才注意到,这整个墓建造得颇为华丽,连墓前雕刻的两个小天使,古典大气,风格很像南欧乡间作坊的手工制品。石料雕工都属上乘,造价不菲。港岛虽西化历史久远,然民间仍颇为迷信,商界更是讲究风水格局,偏偏港岛却寸土寸金,陵墓位置,贵得吓人,死人住处的价格比之活人公寓,毫不逊色。这个时候我忽然注意到,林世东墓的朝向方位,都相当不错。我虽不懂,可也看出是那种所谓的贵穴,便是一般富商达人,也不一定能买得到。

这种事情若发生在林公子未破产之前,当然毫不出奇,可问题是,林世东死的时候,已经宣告破产,又出了那等丑闻,恐怕昔日往来那些人避之唯恐不及。怎会有人有这等闲钱,为这可怜可笑的男人收敛装裹,还买这么贵的墓地来安置他?我百思不得其解,记忆中,我明明将最后一笔财产,转到服侍林家多年的老管家七婆名下,并撒了一个拙劣的谎话,哄骗她老人家回台湾养老。那天晚上,我跑去找我亲爱的堂弟之前,书房里已经备好一把上了膛的手枪。我身无分文,且背上巨债,名声更是不堪至极,我去看他,只是想最后瞧一眼,我所心爱的孩子,我所心爱的人,然后再静静离去。

可是,当我用备用钥匙,自后门而入,来到我很久以前,为这个孩子购下的山顶别墅时,在那里我听到他与那个人几句对白,看到他们迫不及待扯开对方衣服,在我为那孩子亲手挑选的宽大沙发上翻滚交媾,我已经崩裂的世界,在那一刻化成灰烬。

虽然只听到只字片言,可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再一想那些平日忽略的蛛丝马迹,我明白了,其实我早已掉入一个并不高明的圈套中,他们的目标是我,他们两,都恨我。

不错,我就是那个原该躺在坟墓里的男人林世东,可我又不是他。那是因为,林世东的身体确实摧毁在那辆水泥车下,而他的灵魂,却不知怎么回事,重生在一个少年的躯体中。

我如今,就是顶着一具少年的皮囊,装着一个百孔千疮的灵魂,飘飘荡荡的,来跟我前世的坟墓,做一个近距离接触。顺带着,总结一下,林世东的一生。

看来总结得还不错,至少我能令自己愉快地笑了出来。我又点燃一根烟,放在林世东坟头,对那个遥远的自己说:“哪,能抽就抽,你说,我们是不是欠了谁的呀,当年你买得起骆驼,却非得装模作样不抽它,现在我一是买不起,二是肺不好不能抽,你说,我们怎么就不能痛快地活上一回呢?”

那个傻子依然冲着我露出他招牌的傻笑,我低头也笑了,轻声说:“行了,就先这样吧,我现在的妈挺在乎我的,至少比你那时候好多了,家里穷点,我也知足。你,咳,你反正也在这,我有空再来看你吧。”

我拍拍大腿,掸去尘土,站了起来。起得猛了些,忽觉一阵头晕。我忙单手支着墓碑,待这阵眩晕过去,这也是车祸后遗症之一,就在我闭眼的时候,忽然听见一个低沉不乏威严的男人嗓音说:“你是谁?来这干嘛?”

我浑身一僵,这个声音,便是过了三年,我仍然认得清清楚楚,那是梦魇深处的魔鬼之声,这个声音,在很久以前,曾经扮演过挚友,扮演过合伙人,后来又成为商敌,成为伤害和丑闻的始作俑者。我刹时间,只觉手足冰凉,仿佛有一股寒气,顺着脊梁往上爬。

上帝,我已经交付了自己的生命,付出了曾经所有的心血和希望,甚至交出了作为人的尊严,对曾经发生的一切,我真的不恨,我只求你,不要让我再见到这个人,如此而已,为何,你总也听不到我的祷告?

“你是谁?到这里想干什么?”那声音见我迟迟不答,骤然严厉了起来。

第2章

午后光线柔软而朦胧,那个人站在逆光处,我有瞬间无法看清他的脸。可是单凭那个高大魁梧的身材,已经相当具有压迫感,我从前听人说过,此人乃黑道漂白发家,此刻看来,果然煞气十足,便是站在陵墓这等阴寒之处,也不损他一丝一毫的震慑力,至少,我便在瞬间觉得犹如泰山压顶,腿脚发软,拼命忍着,才压抑住想拔腿狂奔的欲望。

这样的人,当初林世东怎会觉得笃信可靠,怎会以为本性纯良,林世东,你真是,脑子进了水,活该被骗,活该枉死。

“喂,问你话呢?你从哪来的?在这鬼鬼祟祟干什么?”见我面露惧色,旁边有一黑衣走狗上前一步,代他主人厉声询问。

我避无可避,只得僵硬着,对着那个人,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却忍不住本能的害怕,颤抖着说:“先,先生,我是圣玛丽中学的学生,我,我曾经受过林世东先生的捐助,所以今天过来看看他,顺便说声谢谢??????”

一句话还没说完,却被人猛地抓住手腕,我一声惊呼,踉跄着被扯到那巍峨如山的男人面前,有人反手将我两只胳膊扭到身后,同时迅速上下搜索一番。我懵懂未知,只顾着手疼得紧,好一会才明白,这人是在检查,我有没有携带武器。真是奇怪,什么时候,这个毫无畏惧的男人,竟然也需要如此防范别人?更何况我此刻相貌,不过一个十七八岁的瘦弱少年?下一刻,我被一只强劲的手捏住下巴,被迫抬起脸,正视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倒是他妈的好命,与三年前相比,脸庞仿佛瘦了些,衬着那脸型更加硬朗,轮廓犹如刀锋般犀利。此刻大概做惯了上位者呼风唤雨,神情之间,带了睥睨的高傲和不可一世的霸气。可不知怎的,我倒是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情形,那时候,这人要比现在年轻,神情中,保留着从内地带过来,还没有被港岛这个大染缸污染过的腼腆狷狂。那是多久以前了?林世东死了三年,他在我身边布局两年,打压整垮林氏花了两年,原来,我认识这个男人,前前后后,加起来,居然已有七年。

七年啊,足够一个孩子,从婴儿变成蹦蹦跳跳的小学生;足够一个青年,从腼腆狷狂,变成杀伐决断,说一不二的男人;也足够一个傻瓜,如前世的林世东,从世家子弟沦为一名不明,最终枉死车下,变成累累白骨。

我脑子里胡思乱想,一刻不停,唯有这样,才能消弭对他的恐惧。托我胡思乱想的福,我忍受这男人不动声色的打量。他的目光太过锐利,我感觉几乎能透过这具皮囊,看透那内里的灵魂。我不敢接触他的眼睛,不由侧过脸去,看向别处,可他并不满足,强硬地板过我的下巴,逼迫我正视他。粗糙的拇指摩擦着下颌稚嫩的肌肤,犹如砂纸一般令人隐隐生疼。

我忽然觉得一股怒气冲了上来,猛地扬起头,如他所愿直视他,心里想着,他妈的,就算老子上辈子不积德,载在你们手里,那是老子蠢,老子认了。可林世东死都死了,我现在是另一个人,又何必怕你?我使劲瞪了他一眼,这才发现,这个人,居然有一处与以前截然不同的地方。

他原先那头乌黑浓密的头发,如今斑斑驳驳,夹杂不少银丝。

怎么回事?如果我没记错,这个人才不过三十出头,难道说,潮流转向,现在流行挑染成花白头发?

抑或,我在心里暗暗地想,此人作恶多端,终于抵不过良心谴责,劳心劳力,未老先衰?

不过这个可能性很小,据我所知,此人一贯心狠手辣,毫不留情,当初将整个林氏吞并拆解,将林世东逼入绝境,眼睛都不带眨一下,怎么可能良心发现,幡然悔悟?又不是拍粤语残片,世上哪来那么多浪子回头?

我只有片刻错愕,随即暗暗嗤笑,却不知这笑容不觉带到脸上。这男人看着我眼神闪过一丝惊艳,随即骤转深层黝黑,仿佛酝酿不知名的情绪,令人恐惧。

我骤然想起,此人不像林世东,装模作样成了习惯,同性恋却要扮一副异性恋男子的面目。此人荤腥不计,我当年找他理论,便曾亲眼目睹,他将一个稚龄少年压倒身下,后又见过他与堂弟一处行那苟且之事。他犹如恶狼一样盯着我的脸,目光中凝聚着不加掩饰的兴味和欲望,一对上这种目光,我几乎本能地腿软害怕,在身体老实地作出反应后,我方才迟钝地察觉那异样的危险来。

上辈子林世东相貌平平,不摆家世,看上他的人绝对不多,可现在,我顶着这个十七岁少年的皮囊,却是个货真价实的美少年。

而且,还不是一般干净漂亮,而是剔透晶莹,纯净委婉,致使我头一回照镜子,就被吓了一跳。

不是高兴,不是雀跃,而是不安,我上辈子受命运的播弄太过,深知神赐给世人好东西,大多数情况下,并非出于好意。

祂赐予我财富,却夺走我幸福的可能;赐予我名利,却夺走我自由的权利;如今,祂赐予这般的相貌,我真的不敢揣测,会以夺走什么作为代价?

夏兆柏继续以粗糙的手指摩挲我的下巴、脸颊,令身体阵阵战栗,源自灵魂的恐惧再度占了上风,那些遥远的不堪的记忆骤然涌来,我难以自制地瑟瑟发抖,不顾一切,拼命挣扎起来。黑衣走狗制住我不放,我虽人小力单,可也着实踹了那走狗几脚。可惜那男人躲得快,竟然没有踹到他,却惹得他眼内凶光毕露,不知道下一秒钟,是不是就要作出什么丑恶勾当来。我怕得不行,没办法了,只好学女生尖叫起来,一边叫一边嚷:“你们要干什么?我不认识你们,你们凭什么抓我,放手,救命啊——”

我想的是,叫多两声让旁人发现,港岛狗仔队如此厉害,他一个有名有地位的商人,光天化日之下,指使保镖强行制住一个少年,说出去,怎么样都不好听。有钱人的心理我最清楚不过,那一举一动,都关系脸面仪态,最是丢不起人。果然,男人听我尖叫,皱起眉头,对我威严喝道:“闭嘴!安静我就放了你,听明白了吗?”

不得不承认他积威仍在,我牙齿打着战,好半天,才困难地点点头。他朝我身后的黑衣走狗偏了偏头,我被勒得疼痛的手腕,终于得以缓解。我一边揉着手腕,一边警惕地看着他,那男人却一言不发,只定定地瞧着我,半响,才说:“那么害怕?呃?样子倒真是个高中生,你说世东捐助过你,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不知道?”

我心里鄙夷,就算你将敌人周遭一切调查得清清楚楚,难不成他出恭换衫你都会知道?我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编出一个绝佳版本,哆哆嗦嗦地说:“林先生捐了一笔钱给我们学校,校方请他出席校庆,他来了后,是,是我做的学生代表。他人好好,又和善,问了我好些话,得知我身体不好,家境也一般,就捐助了我。可惜没过多久,林先生就过世了。”

那男人紧绷的容貌,骤然缓和下来,嘴角浮起一丝讥讽的笑,点头说:“像他会做的事。世东是什么时候捐助你的?”

他果然还是有疑心,而我等的,就是这一问。看着他的眼睛,我轻声说:“三年前,我记得,是六月十四号,那天有台风,天文台挂了黄色风球预警。我们都以为林先生不来了,可他最后还是驾车来。”

他的脸骤然绷紧,果然,再怎么阴狠毒辣,恐怕,也无法忘记林世东惨死车轮之下,压成肉酱的模样。这恐怕也是他要不时来拜祭林世东的原因,毕竟有人命因己而亡,做生意的人最是忌讳。

我有些快意地瞧着他板着的脸,知道他想的是什么。三年前的六月十四日,林世东将最后一笔财产移到七婆名下,并着手卖出祖宅,本欲将所卖款项全部还债,却神差鬼使地匀出二十万,捐赠圣玛丽中学。我至今也想不太明白,为何自己明明想要去死,却还会捐钱给一所中学?大概是那天开车经过,觉得孩子们的脸稚嫩天真,分外令我感动?总之,捐完钱,恰逢该校校庆,校长亲自来函邀请。当时林氏尚未传出破产消息,那校长,想必是要借一切机会攀爬我这样的“贵人”。

我本来没心情去,可想着命不久矣,不如去看看也无妨。于是那日我冒着风雨,去到该校,听那一帮少男少女,粉嫩脸颊,歌喉婉转,唱着我早已忘怀的老旧英文抒情歌,刹那间笑得甚为愉悦,现在想来,那也许,是林世东一生中,露出的最后一个笑脸。

然后,六月十五日,我冒着风雨,想去看那心爱的人最后一眼,却瞥见真相,最终命丧黄泉。也好,老天待我不薄,到了死,我也做个明白鬼。

这些事,想必对面此人早已得知,若是不信,只管查去,我也不怕。可那男人死命盯着我,越来越粗重的呼吸是为哪般?我大惑不解地看着他,却见他从兜里掏出烟盒,抓了一根叼在嘴里,手指竟然有些颤抖,随即,他身旁另一走狗忙过去殷勤点火,那男人深深吸了一口,略有些放松,哑着声音,说:“你能不能告诉我,那天,世东都跟你说了什么?他,看起来怎么样?高不高兴?”

高兴个屁,我心里大骂,当时林氏已经分崩离析,祖宗创业,毁于我手,我能高兴得起来吗?可这男人八卦这些干嘛呢?莫非闲着没事做,想写本回忆录,题目就叫,我如何扳倒林世东那个傻x?我满脑子疑问,但此时此刻,也只能将之当作一个有钱人骤然增加的古怪嗜好,于是我偏着头,尽量以中学生单纯而幼稚的声音说:“我记得林先生是很和蔼的人,就如大哥哥一样,一点架子也没有。他问我几岁了,读什么年级,功课重不重,身体这么瘦,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那男人脸上带着奇特的僵硬笑容,道:“还有呢?”

“他看起来很开心啊,同学仔表演英文诗歌朗诵那阵,他还笑着跟我说他们有两个发音不准。后来唱歌的时候,林先生都被同学的歌声给感动了,带头站起来鼓掌,我们都觉得好振奋,没有见过一个有钱人像他那样的呢。”

我继续不遗余力地用肉麻的声调夸奖自己,心里暗叹,林世东啊林世东,你做了一辈子冤大头,从没人说过你好,平生头一次有人夸,还是转世后的自己。你可不可悲啊,林冤大头。

那男人却更加匪夷所思,居然点头附和说:“是,没有一个有钱人像他那样。没有人,能做到他那个地步。”

我被他脸上简直可以形容为和颜悦色的表情刺伤了,这算怎么回事?林世东就算是个傻x,可也轮不到你一害死他的人罪魁祸首在此兴叹。我心里发闷,吐口而出说:“可惜,他却早早过世了。先生,您是林先生的好友,您知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我一句话,便将他脸上不知所谓的温情打得飞散。难得啊,我从来不敢想,有一天,居然能让这个恶毒狡诈,无所不用其极的混蛋面露惭色,我立即再接再厉,说:“报纸上说他出了车祸,可我记得,那天明明挂了黄色风球信号预警,他怎么不开车,怎么会一个人跑出来,被车撞了呢??????”

“闭嘴!臭小子,你算什么玩意,敢这么跟先生说话?”旁边的走狗一号见势不妙,立即跑出来大声呵斥我。

我还是有些害怕,可报复的快意如此爽,令我按捺不住,又多嘴了一句:“可是,这位先生与林先生生前,不是好友吗?”

我一句句的“好友”听在那男人耳里,想必成为绝佳讽刺。他仿佛在瞬间,石化一般一动不动,半响,忽然从嘴角牵扯出一丝苦笑,看着我,目光犀利如剑。我心里一突,忙低头装孙子,暗忖可别为了逞一时之快,露了破绽。那男人半响没动静,正在我觉得奇怪,抬起头偷偷看他时,忽然听见他冷冷地说:“你问了我这么多,也该我问回你了。你怎么会知道林世东喜欢抽骆驼烟,世东就算再亲善和蔼,可也不可能,跟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孩,说他连家里人都不说的嗜好吧?”

第3章

我闻言有如五雷轰顶,真是得意忘形,竟然忘了消灭罪证,那几根点燃过的骆驼牌香烟,可不是此刻,正散落在林世东墓前,一目了然,说着我与他,绝不寻常的关系么?

他大概看出我脸色变白,大发慈悲地缓和了口吻,说:“别着急,慢慢说,我今天没事,有大把时间等你。”

他见我额头冷汗涔涔,竟然掏出名贵手绢,上前细细替我拭汗,动作不失轻柔有礼,微笑不失温和慈爱,他说:“放心,我不会把你怎么样,至少不会在世东面前把你怎么样,但你乖乖说实话好吗?要知道,对付你这么漂亮的小孩,我也有点心存不忍呢。”

我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没有人比我更明白,这个人有多残忍。我的心砰砰直跳,紧张得几乎要脱腔而出,而这个危险的男人,此刻却好整以暇,双手抱臂,犹如看到什么新鲜有趣的玩具那般注视着我。是的,玩具,他的目光中带着探究和蔑视,仿佛在看一只早已踩在脚下的蚂蚁,那么,他在看到我的尸体那一刻,也是这么冷笑的吗?他凭什么将别人踩到脚下,逼入绝境,将人所生存依仗的一切尽数剥夺,将活命的那点希望,硬生生掰开撕碎,仅仅因为,那人无意间伤害了他的自尊?

只是凭什么?他凭什么?

我忽然觉得满心苍凉,悲哀地看着他。为什么?我曾经以为,你是我可以信赖的朋友,那个时侯,我们不是也曾经把酒言欢,相谈甚为融洽吗?我甚至还亲自引领你入社交圈,亲自教导你礼仪装扮,我带过你听歌剧,也曾经兴起,在你面前演奏过小提琴。我扪心自问,林世东一生兢兢业业,恪守本分,待你也算诚心实意,丝毫没有介意过你的出身,那么,有什么深仇大恨,要你这样步步为营来对付我?

他眉毛微皱,渐渐收敛了笑容,看着我的目光中满是探究和疑惑,忽而伸出手,似乎想触碰我的脸颊,我偏头避开,慌乱地说:“我,不知道林先生喜欢抽什么烟,我只是自己想抽,而且碰巧买了这个牌子而已。我,我们学校的男生私底下都抽这个,你,你又不是老师家长,凭什么管我!”

最后一句,我也是随口而出,却不料听到这句,却让他微微一笑,也不追究我的话是真是假,却趁我不被,伸手探入我的口袋,将那包只抽了几根的骆驼烟掏出来,我一惊,忙说:“干什么你?”

“小孩子家,还是不要抽烟的好。”他满不在乎地将烟归入自己口袋,不再理我,自顾自走到林世东墓前,掏出雪白手帕,仔细擦拭那上面的灰尘,擦到那张照片处时,脸上带着微笑,轻声说:“世东,我来看你了。这两天院子里的杜鹃都开了,紫荆花也张到窗户里,你以前说喜欢大清早起床看到花的感觉,我让人采了玫瑰放你房里。放心,都是你爱的英格兰品种,带着露珠,要不你来看看好不好?看看喜不喜欢?要不喜欢,咱们再换别的。”

他软声细语,我听得毛骨悚然,什么时候,杀人不见血的夏兆柏居然能跟我熟悉到这等地步?我没死以前,不是剑拔弩张,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么?怎么这一头进了坟墓,倒成了挚友良朋,亲密无间了?我咽了口唾沫,悄悄地往后挪动脚步,他若是不疯,那便是我出现幻觉。只是不好意思,若是别人在我墓前如此殷勤,我均无比感激,说不定就会上前告诉人家莫要伤心,林世东根本没死,只是换了个躯壳而已。可这位如此表演,却令我无比恶心,恶心要恨不得立即拔腿就跑,恨不得将这个人,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全抛开。

今日实在不宜出行,就在我转身欲跑之际,走狗一猛然察觉,迅速扑过来,一把攥紧我的胳膊,喝道:“想跑?先生还没问完你的话呢。”

我怒目而视,索性做戏做全套,高声骂道:“我只不过来给林先生上个墓,你们要不准,就该将这里围起来,要不就挂上闲人免进的牌子。林先生死得够凄惨了,你们怎么还能不让别人给他扫墓?抓着我干什么?黑社会啊?想抢劫还是绑票?告诉你,第一我没钱,第二我还是没钱??????”

“阿豪,放开他。”夏兆柏淡淡地开了口,“难得有人来看世东,别让世东不高兴。”那走狗愤愤不平,却也不得不听主子号令,怏怏地放开我。我揉着胳膊,说:“林先生我也看过了,如没有什么事,我就先走,我妈还等着我回家喝汤呢。”

夏兆柏默默地摸了那冰凉的石头一下,转身看着我,口气居然温和了起来:“先前抓你是我们不对,我道歉,你若没事,可以再陪我,不,陪陪世东吗?”

他见我犹豫不答,又踏上一步,说:“我叫夏兆柏,不是坏人,你若看过报纸电视,或会知道我的名字。正东,生前是我的好友,我,还没见过受他捐助的孩子来为他扫墓。你很乖,很有良心,那么,再陪他一会,怎样?”

我瞥了眼前世华丽却萧瑟的墓碑,心有戚戚,但实在不愿跟这种人再呆一块,于是断然拒绝道:“夏先生,我也很想留下,但因家远,晚的话怕回去没有车,我还是先走了。不然家母会担心受怕,不好意思了。”

他眼神中闪过明显的不耐,踏上一步,说:“这层你无需操心,我呆会自会送你,何况,不是只有林世东能捐助你,我也可以。”

他什么意思?暗示我该讨好他,换取实惠好处么?我哑然失笑,都过了这些年,这男人,还真是一点没变啊。我于是拉正衣服,规规矩矩地说:“谢谢您的好意,夏先生,但我已经快年满十八,早该自立。林先生的捐助,当年无异雪中送炭,给了我希望和温暖,我想有这个,以后的人生,我都会靠自己走得很好。夏先生的爱心,还是捐给其他更需要帮助的人为好。不管如何,谢谢您。”

我的话明褒暗贬,不惜肉麻美化自己的前世,也不让这个男人以为施舍两个钱就是慈善,旁人就该感恩戴德。果然,夏兆柏有一秒愕然,随即讥讽一笑,宛若听到什么好玩的事一样,慢慢朝我走了过来。我心有顾虑,退后几步,却仍觉压迫如山,正感觉窒息,听到他带笑的声调说:“难得你小小年纪,倒懂得这些道理。正东捐助了那么多人,也只有你,那钱还没算白花。”他盯着我,简洁下命令说:“再呆一会,陪我说下世东。”

陪你?陪你说什么呢?说你怎么谋算?怎么伪装?怎么狠毒?怎么残忍?我满心悲愤,拼命握紧拳头,压抑着自己,才能保持脸上没有异状。我缓缓抬头,声音有些许颤抖,我问他:“你要说我陪你谈林先生什么呢?我并不了解他。”

夏兆柏冷声说:“随便,就说说,你遇到他时,他什么样吧。”

“黑色西服,白色衬衫,没有系领带,比我想的瘦,脸色不算好。”我努力想了想自己那段时间的样子,只怕可以用形容枯槁,狼狈不堪来形容,想想,还是不要说多错多,便潦草地总结道:“夏先生,我见林先生的时候也很短,只是坐一起观看了同学的才艺表演而已。夏先生不如找其他人吧,林先生生前的亲戚朋友呢?你找他们任何一个,想必谁都乐意跟你一起怀念的。”

他嘴角的弧度增大,看着林世东的照片,嘲讽地道:“和我一起怀念?不,没有人了。”

怎么会?我愕然,随即便明白,那是自然不过的了。当年那件丑闻怕是流传甚广,便是往昔有点交情的那些人,只怕也恨不得跟林世东毫无瓜葛,又怎会无聊到与你一起怀念。我在世时旁支亲戚确实不少,可林氏一垮,树倒众人推,这世道人人现实得要死,谁肯为与己无关的那个已死之人说句公道话?

我不知为何,突然说:“我记得,林先生有个未婚妻??????”

他猛然抬眼,目光犀利如刀,道:“你怎么知道?”

我直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为什么要多这句嘴呢?就算那女孩是我至今想起,唯一心怀愧疚之人,却也不必从夏兆柏这打探消息啊。我正要支支吾吾,岔开话题,却听得那男人一声低吼:“说,你怎么知道的?”

气氛一下又紧张万分,我心中大骇,几乎条件反射地答道:“我,我看到林先生手指上的订婚戒指了!”

夏兆柏一下沉默,脸上阴云密布。是的,那个时候,林世东中指上是有一枚素白戒指,设计简洁大方,出自欧洲名家之手,人人都以为那是他的订婚戒指,事实上,那也算是。可林世东这个傻瓜,却为自己心爱的堂弟也订了一套相似的两枚戒指,美其名曰大师设计,值得珍藏,事实上,却自我催眠,将之视为一人一件的定情信物。真是可笑,人痴傻到一定程度,一花一物,皆可寄托相思,只是,又有几个愿意承认,那不过是自己哄自己玩的玩意儿呢?

不过那戒指我确实喜欢,依稀记得到死都没除下来。也不知身后被怎么处置,或者丢落到哪一角落去。这个世上,人都尚且朝不保夕,更何况一枚小小素戒?我叹了口气,只觉头晕越来越强,也顾不得对方反应如何,撑着精神说:“夏先生,我身体不太舒服,如果没有什么事,请让我先走吧。”

“是啊,那个女人,确实记得他,”夏兆柏对我充耳不闻,意味不明地勾起嘴角,似笑非笑道:“只是,该记得他的,却早已忘了他;该忘记的,却总也忘不了,你说,这都叫什么事?”

“他死了好几年,被人忘了也是正常。”我实在忍不下去,不管这个男人是心怀愧疚还是自我催眠,反正我都不想跟他再有纠葛。我勉强笑了笑说:“该记住他的人,总会记住,记不住的,又何必强迫自己去记呢?对不起,我真的要走了。”

我朝他低头颔首,转身就走,却觉胳膊被人猛然一扯,我收势不住,一下撞进一个坚实的怀抱中,那硬邦邦的肌肉,撞得我头晕目眩,鼻子生疼。我勉强抬起眼,却见到夏兆柏眼神冰冷,攥住我的肩膀手劲奇大,他似乎在我耳边低吼了一句什么,可惜我此刻天旋地转,视线模糊,再也撑不住,眼前一黑,陷入昏迷之中。

第4章

昏厥中,有谁忙忙碌碌搬弄我的身体,又拿冰冷的金属仪器在我身体上鼓捣来鼓捣去。梦中,前世今生,光禄流离,色彩斑斓,不知身里身外,是何处天地;今日昨日,哪处为准?我一会是林世东,一会是小小少年。一个七旬老妪拄着拐杖过来,哭哭啼啼骂道:“东官儿,你怎么能抛下七婆啊,你怎么忍心让七婆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心中一痛,伸出手去想安抚她老人家,手还未触到,却化成一个我今世的母亲,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我不住数落:“死仔啊,给你煲的清补凉鸡为什么不喝?知不知道你老母使了几多钱啊?作死咯,你又不是小朋友,喝个汤还要你妈左请右请??????”

我笑了起来,正待出言哄她开心,却见母亲赫然不见,眼前站着一个魁梧男子,看不清面目,隐晦不明地嘿嘿冷笑,我心中害怕,不知他是谁,却本能知道他很危险。我转身撒腿就跑,却见那人一巴掌拍了过来,怒吼说:“林世东,你这个缩头乌龟,跑得了今日,跑得了一世吗?你等着,再远我也能找到你,你等着!”

我“啊——”的一声低喊,猛然睁开眼,脸颊一阵火辣微痛,夏兆柏骇人的脸放大在眼前,我大惊之下,本能地连连后缩,脱口而出道:“夏兆柏,你又想如何?”

夏兆柏眼睛微眯,那双精于算计的眼中凝聚着不知名的光,他偏头傲慢地打量我好一会,方不动声色地站立起来,双手抱臂,淡淡地道:“你晕倒了,我将你救了回来。”

“是,是吗?”我藏在被褥里的手握成拳头,竭力提醒自己,我现在不是林世东,是另一个人,一个对夏兆柏而言完全陌生的男孩。我垂头努力想着,一个正常的十七岁男孩,若遇到这等情形,该如何反应?是该道谢还是害怕?抑或好奇还是受宠若惊?我脑子里迅速运转着,抬起头,勉强挤出一个笑脸道:“那,那多谢你了,夏先生。”

夏兆柏忽而跨进一步,我吓了一跳,攥紧被褥,被动地承受他居高临下,犹如X光线一样的视线,凌厉冷冽,仿佛能透过肉体,轻易窥探灵魂真相。他如此打量了半天,忽而淡淡道:“你很怕我?”

我确信此刻自己背脊已有冷汗滑下,前世多少不堪,皆拜此人所赐,到底是怕还是恨,已经分辨不清,只有一种退避三舍的本能冲动。我磕磕巴巴地说:“夏,夏先生风仪不凡,我们这等市井小民,从未这么近距离接触大人物,会,会紧张害怕,也是正常。”

他嘴角的弧度扩大,道:“哦?有没人告诉你,你中文学得很好?”

“什么?”我诧异地睁大眼。

“现在很少有学生哥如你这样,会流利使用成语了。”夏兆柏嗤笑道:“满口英文单词的到处都是,可结果却英文只能讲点皮毛,中文呢却一无所知,你不一样,用词很”他微微蹙眉,想了想道:“典雅。”

我垂下头,林夫人当年最重这等表面功夫,我青少年阶段若有一句俗语脏话,那便要罚跪挨饿的。后来出了港岛上流社交圈,人人皆赞林公子真真世家公子,学贯中西,风度优雅,却不知,那满口流利法语,那出口成章的诗词歌赋,全是小时候,一下一下的体罚练就。我安静地对着那个遥远的过去笑了,若是可以,真想穿越时空,跑过去冲林夫人骂一句:我操,顶你啊,老子不愿做不愿学,又如何?做个满嘴粗口的街头飞仔,每日开开心心,又如何?

可惜一切均是幻想,我早已被规训完备,便是如今已用不着讲礼貌讲风度,可铭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却怎奈改也改不掉。我叹了口气,抬起头,轻声说:“那,都是家里教的。”

“那你家里还教你什么?”他似乎很感兴趣,继续问。

“教我不要随便给别人添麻烦,谢谢你夏先生,你对一个陌生人施以援手我已经感激不尽了,但我必须回去了。”

我试图起身,哪知刚刚坐起来,便一阵剧烈的眩晕,我伸出手去,胡乱想攀住什么,却被一双有力的臂膀一下钳住,随后,我无力地倒在一个男性的炙热胸膛上。是夏兆柏,我心中惶恐,竭力想要推开,耳边却听得他威严的声音道:“别动,你想掉到床下去吗?”

我不敢乱动,乖乖地任他将我靠在靠枕上,闭上眼,耐心地等这阵眩晕过去。忽然之间,我感到脸上微痒,一睁眼,竟然是夏兆柏面无表情地抚摸我的脸颊。我一怕,想也不想,伸手啪的一下拍开他的手。

夏兆柏勾起嘴角,笑得无比嘲讽,冷冷地说:“会昏倒在我怀里,却又拍开我的手,你到底想怎样?欲擒故纵吗?”

我看着他又惊又怒,不明白这等荒唐的情绪怎么就会出现在他脑中,困难地咽了口唾沫,我说:“夏先生,我想我们之间肯定有些误会。”

“真奇怪,”他偏头打量我,自顾自喃喃地说:“我确定从未见过你,你这张脸,也不是整容做出来的,为什么,我总觉得你是我的哪个熟人?”

“你肯定认错了!”我一下提高嗓门,忙说:“我只是普通的学生仔,怎么可能见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