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谓吧,”夏兆柏轻轻一笑,起身摸摸我的头发,拍了拍说:“你引起我的注意了,在这好好休息,我还有事,希望回来的时候,你能乖乖睡着。”

他说完,便头也不回走出房间。随着关门那声咔嚓声,我长长吁出一口气,顿觉疲累不堪,跟这等人应对,真会夭寿十年。我揉揉太阳穴,这才有闲心四处打量,却见这间房内有熟悉的摆设,熟悉的格局,那老旧的碧绿嵌金边的丝绒窗帘,我小时候曾藏在里面抓迷藏,那南洋风格的雕花镶嵌彩色玻璃窗,左上绿色那块缺失,却被人精心用绿色玻璃纸贴上,不仔细看,根本瞧不出来。

我心头一震,没人比我更清楚了。那处之所以贴上玻璃纸,皆因我少年时代,有一阵心血来潮,在花园内练棒球,一时手飞,球击破玻璃,被当时的林氏当家夫人训斥一通,并罚饿晚餐一顿。那块玻璃,后来寻遍港岛,均无可配。管家七婆忧心我又被夫人责骂,亲自绞了绿色玻璃纸贴上蒙混过关。至此每年均更换新的玻璃纸,不叫林夫人瞧出半点破绽。许是夫人杂事繁多,直到去世,都没发现这块玻璃与众不同。到得后来,我当家林氏,忙得不可开交,这块玻璃纸,仍然在七婆呵护下年年更新,倒成了这宅子少数温馨的回忆之一。

是的,这里的一切,我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就连窗外那株长疯了的紫荆树,那阵淡远的香味,隔了老远,我也能闻得出来。

这里,我困难地咽下唾沫,是林世东的祖宅,是二楼的客房,是我魂牵梦绕,想回来,却又不敢回来的地方。

“怎么?你对这房子有兴趣?这都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装潢了,就像古代一样久远,对不对?”门口传来一声和蔼的声音,我抬起头,却接触到一张相当熟悉的脸,从很久很久以前,我每逢生病,都能在床头看见他。胖胖的脸庞血色红润,带着玳瑁框眼镜的眼睛仿佛时时都充满笑意。看清是他而不是夏兆柏及其走狗,我吁出一口长气,哑声道:“宋医生,又麻烦你了,真抱歉,另外,谢谢你。”

他表情瞬间转为惊愕,眼睛里闪过迷惑不解和难以置信。我也错愕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的惊诧所为何来?猛然间,我记起,我早已不是那个林家少爷林世东,我现在,是贫寒的高中孩子,与他与我,这该是头一回碰面,我,不应该准确喊出他的姓来。

可是,谁能解释,这个林家两代御用家庭医生Mr宋,怎么会出现在我的床头?

这个地方真的不宜再来,我今日身处其中,已经数度露出破绽。我忙笑了笑,对宋医生说:“对不起,我太冒昧了。因为我年前在市立慈善医院住院过,看到您在那开专家门诊,所以知道您姓宋。请问,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

宋医生古怪地看着我,半响,方露出我无比熟悉的慈祥笑容,和颜悦色说:“别担心,你现在在夏兆柏先生府上,听说你在跟他一起扫墓的时候昏倒了,他不知你的住处,便把你带了回来。我是这府上的私家医生,刚刚替你检查过了,孩子,你是不是新近出过车祸?”

“是的,”我点点头,心里却渐渐明白,这栋房子归了何人。那年公司濒临倒闭,数千员工面临解散失业,其中有好些老人,把青春全献给了林氏,年纪又大,找第二份工作已是不易。我便是穷到喝西北风,可也不能少了他们的遣送费,万般无奈,只得卖了祖宅,做那无颜见祖宗于地下的不孝子孙。我贱价售房,自然出手得快,花园洋房加起来,才卖个五千多万,除了十万捐赠圣玛丽中学,其余尽数做了遣送费。

卖家低调,全程派律师跟进,自己却不愿露面,在当时情景中,我也能理解。林氏偌大产业,说垮就垮,晦气十足,在商言商之人,自然是能不沾便不沾。

如今一看,原来买家是夏兆柏,怪不得他要匿名购买,想是怕我仇人相见,不肯出手的吧,而他之所以颇费周折,买下洋房,恐也是小人心理,多件可以炫耀的胜利品,何乐不为。只是他也未免高看了林世东,当时情形,筹钱为第一要义,莫说祖宅,便是让我卖订婚戒指,只怕也无二话。这些东西均为身外之物,谁买了它,不是买呢?

我叹了口气,越发确定,物是人非事事休,这地方已是他人领地,我一个穷小子,还是驻留越短越好。我朝宋医生点点头,自己撩开被子,想要下床,却被宋医生制止,我疑惑不解,说:“宋医生,谢谢你的照顾,但时候不早,我需回家了,不然要累家母担忧。”

“你是不是常常头晕胸痛?脑内应该还有淤血未除,不宜乱动。你乖乖躺在休息好了,明天一早,我过来带你去做个详细的CT扫描。”

我笑了笑,说:“宋医生,刚刚已经麻烦您那么多,过意不去了,怎么敢再打扰您明天工作呢?我上回已经做过检查,确实有淤血未尽,但医生说静养着慢慢等它被吸收了就好了。而且,”我低头作出一付赧颜模样,小声说:“我家里情况不是很好,付不起医药费,请您别麻烦了。”

这位宋医生,活了这么大岁数,名气颇大,早年开的私人诊所,如今已在上流社交圈有些影响,又做了林氏多年的家庭医生,只怕平日接触,尽是达官贵人,几时见过我这样的一穷二白。我心里笑笑,盼着他最好嫌贫爱富,目露鄙夷,然后早早离去。可是,这个老人却打量着我,目光中流露出心疼怜悯,说:“傻孩子,不用你操心钱的问题,扫描费我来出,就连检查报告出来了,有什么问题,我也会能帮就帮。你在这好好休息,还要再吊个药剂才行。”

“不用了,”我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忙摇手拒绝,急急忙忙说:“我妈还在家等我呢,我不回去,她真的会担心。”

宋医生不为所动,呵呵笑了起来,说:“你家电话多少,打个电话回去报备一下便好。真是,现在这么顾家的孩子很少见了。”

我暗忖要打电话回去告诉母亲,我扫墓遇到贵人,非要帮我治病,只怕母亲第一反应,就是我被歹人绑架,下一秒钟,就会飞快想到我被卖到东南亚或已被分尸,又何苦令她担惊受怕呢?我摇摇头,说:“真的不用,谢谢你的好意,可是宋医生,天色不早,我这么打搅着也很不礼貌,还是先走好了。”

“不行,你现在出去,呆会又不定昏倒在哪里,”宋医生伸手制住我,温和地问:“你这么急着要走,是怕再见到夏先生吗?”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倒是提醒了我还有夏兆柏这个混蛋,我畏惧起来,再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愿在林家老宅,与夏兆柏再进行那种莫名其妙的对话。我更加想要回去,自顾自下床穿鞋,刚刚俯下身,却有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我险些站立不稳,一头栽下,还好宋医生眼明手快,一把将我扶住,这下不由分说,将我推回床上,呵斥说:“病了就得老实休息,不听医生的话,你是不是想一辈子躺床上?你以为病了光荣啊?谁给你发奖章啊?还不是连累家人,自己都不当心自己,想要谁来当心你???????”

我闻言一震,偏过脸去,眼里似乎有股热流想涌上来。此情此景,无比熟悉,我几乎要忘记自己的新身份,以为还是那个他从小看到大的东官。这宋医生几十年骂人都没什么新花样,翻来覆去不过这几句,当初若是骂我,还会恶狠狠加一句“我让七婆看着你”如此而已。他唠叨那许多,也就这句话最有威胁,因为我们皆知,七婆在我心目中地位甚高,我不能不买她的账。

可如今事过境迁,东官做了那车下亡魂,我成了十七岁的病弱少年,哪里还有立场身份,来听结尾那一句“我让七婆看着你”呢?我深吸一口气,抬头浅笑,打断他滔滔不绝的谴责,说:“宋医生,谢谢你。”

无论如何,都要说这句谢谢。至少,谢谢你,让我在这所旧宅,不至于孤独一人。

他一顿,随即笑眯眯地说:“你这孩子,也太过多礼了。可见家里大人教得真好,这就难怪了。其实,该我说谢谢才是。”

“什么?”我惊奇地问。

宋医生有些默然,隔了一会,方淡淡地说:“东官,哦,就是林世东,难为你还记得他,知恩图报,给他扫墓。”

我心里砰砰直跳,却强自攥紧被角,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说:“这,这是应该的,林先生捐助过我,所以??????”

宋医生一贯慈眉善目的脸上,居然略过一丝嘲讽,摸摸我的头,说:“当年受过林家恩惠,受东官恩惠的人多了去了。可他死了这几年,却只有你念过他的好??????”他叹了口气,口气骤然苍凉。

我见不得一个老人如此伤怀,忙说:“不会,您不是也记着林先生吗?”

他一愣,随即微微笑了起来,点头说:“是啊,我也记着他。”

“我想,不相干的人,就算记着林先生,林先生也不在意,但您这样的长辈念着他,若是他泉下有知,应该会高兴的。”

我前生今世,最擅长的便是哄这等老人家开心,不管是精明强干的七婆还是我现在那位彪悍的母亲,拿下马全不在话下。果然,宋医生听了我这两句,呵呵低笑,玳瑁眼睛之后,却闪过一丝泪光。他摸摸我的头,只是摸着,默然不语,我任他动作,心底也颇为感慨:当初我对这位医生伯伯,并非有多亲厚,只是遵照上辈惯例,聘他做家庭医生,每月为他出丰厚薪酬养老而已。却从没有想过,这位医生倒还成了,记得林世东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

真是处处有意外的世界。

“好好休息。”宋医生看着我复又躺下,笑眯眯道:“这房内东西都齐全,你要什么,自己找去,到吃饭时间,有菲佣会将饭食送上来,你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我会嘱咐他们。”他停顿一下,忽而又摸起我的头发,说:“放心,夏先生去公司了,看样子今晚还有应酬,没空管你。明日我带你去医院检查,若无事,我开车送你回家。”

“我想先回去??????”

“孩子,你不了解夏先生。”宋医生忽然收敛了笑容,说:“这时候你若走了,招呼都不打一声,他一定会觉得你对他不够尊重,我怕到时,你反倒惹了不必要的麻烦。”

我噤声,确实,为一杯柠檬水害得人家破人亡的人,只怕已将自尊拔高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谁知道会为一个陌生少年不辞而别干出什么来?我心里一凛,到底还是点了点头,说:“好吧,我等明天,见了夏先生再回去。”

“乖,”宋医生极为满意,说:“别忘了,明日九点,我过来接你。”

第5章

可我还是不愿在此多呆,前尘往事,早已如梦如烟,人死了,本就往事皆空,那等恩怨情仇,纠缠不清,不是死过一次的人还该执着不休的。私心里,好吧,我承认我怕夏兆柏,前世在他手上吃亏太大,如今只要想起他的脸,我就不寒而栗,周身不自在。我明明白白知道,自己是无法再装出若无其事的陌生人嘴脸,在我从小到大,熟悉到每块地砖都了然于心的房子里,对着那个仇家说:“夏先生谢谢你收留”之类的废话。

我承认,再度面对他,我只有两个可能,不是破绽百出,谎话连篇,便是豁出去什么也顾不得,冲上去给他一刀,大家同归于尽。

无论哪一样,都不是我现在该做的。

于是,那天晚上,我用了晚饭,像个病人那样早早上床安寝,双手叠胸前静待入夜。待时钟敲到十二点十五分,我嗖的自床上爬起,迅速披衣,借着夜色潜出房间,迅速朝楼下走去。这里一应摆设,我都太过熟悉,五十二级楼梯,左拐有石膏石雕就古典花架一个,右边有一派老式南欧风格拱形玻璃窗,数到第六个打开它,满墙的爬山虎覆盖之下,其实有早年简陋的用铁圈焊接而成的消防梯。我拨开藤蔓,顺着那铁梯爬下,轻轻一跳,落入花园。再看手上的电子表,正好十二点二十,当年我住这里,保全人员是这个时候换班。我猫在灌木丛中抬头一看,正见拿了电筒的保全人员步履匆匆,赶往前边监控室。看来夏兆柏贵人事多,这屋里一应设施都懒得花时间更改,连保全人员的作息都不曾变动。

我趁着夜色迅速跑向后园一处玻璃暖房,这间屋子建了有差不多五十年,林世东祖父的年代便已存在,林夫人当年附庸风雅,雇人在此种些珍品兰花,在社交圈里博点品格高雅的风评。到我当家那些年,便让人将兰花尽数挪出,种了好些不知名的花卉,贵贱无所谓,重要的是四季都有花看,都能一派郁郁苍苍,生机盎然。当年这里是我唯一得以休憩的地方,尤其在最后那段时日,公司家里,债务情伤,处处逼迫得我喘不过气,也只有在这,方能好好放松睡个午觉。

别的地方就罢了,来得这里,我迟疑了一会,终究忍不住打开玻璃门,走了进来。暖房中一股植物土壤并鲜花芬芳扑鼻而来,我静静踱步,花影重重之间,一张老式藤制躺椅渐渐展露形状。我不禁微笑起来,还记得,这椅子原为祖父所有,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手工制品,牢固异常。摸过去,触手光滑,宛如镀膜,这张老躺椅……经过多年人手摩挲,宛若肌理细腻,沁凉生香。再往下,是我的护腰软垫,当年我常年坐在办公桌前,早已腰肢劳累,七婆特地亲手缝了给我,缎面上绣有几支淡雅的兰花草纹,绵软舒适。

再往下,触手柔软,那是一张旧毛毯。纹样普通,只为棕黑方格累叠,却是我上一世几乎最为珍贵的礼物。我心口发闷,清晰记得,这毯子,乃我所暗恋那人,某年圣诞节,送与我的圣诞礼物。我还记得,当年那孩子首度去北欧旅行,回来叽叽喳喳,围着我说个不休。那时他才十五岁,只晓得我是敦厚兄长,只知道向我索要东西,只知道撒娇,肆无忌惮的没心没肺,可也肆无忌惮的快乐无忧。我一如既往,微笑着听他诉说,不时夸耀惊叹几句,让那快乐的时光,得以继续延续下去。随后,他掏出这条毛毯,扔了给我,脸上带着不自然的不屑道:“哪,有手信给你,别说我孤寒(小气)哦。”

我展开一看,原来是一条北欧手织毛毯,虽说值不了几个钱,在那一瞬间,却让我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从此往后,这条毛毯便伴我多年,便是在那一世人中最为艰难痛苦的日子里,仿佛只要将这毛毯裹紧自己,便能从中汲取力量和温暖一般。

现在想来,若没有这条毛毯,若没有这种自我编织的温情,若没有这种自我欺骗的希翼,我怎会对那孩子的阳奉阴违、暗度陈仓毫无察觉?我怎会被他们一再设计、欺骗、背叛而一无所知?若是那孩子得知,原来自己赢的关键,全在一条毛毯,他的胜利,却不知会不会因而平添几分喜感?

我哑然失笑,归根结底,是我自己太怕冷,被从骨头里冒出来的寒气煎熬了太多年,以至于,居然抵挡不了一条毛毯带来的温暖诱惑。

放下那条毛毯,时不我待,得赶紧出去了。

却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我心里大惊,难道这么快便有人发现我不见,继而展开搜捕?我想也不想,立即矮身钻入花架底下,藏在硕大一盆茶花后面。堪堪藏好,却听得门锁嘎吱一声被扭开,紧接着,啪的一声,屋内顿时灯火通明。我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在瞬间失去焦距,心里吓得砰砰直跳。过了一会,暖房内多了一个男人,身影高大,我悄悄拨开花叶一看,居然是夏兆柏。

这一瞬间,我差点脚软扑倒在地,这人不是晚上有应酬么,怎的回来了?怎的不进屋歇息,来这个地方?

心脏狂跳,差点要蹦出胸腔。我捂住自己口鼻,生怕呼吸过大,被这人发觉。还好暖房面积不小,花木众多,这人站在那一头,一时半会,还不至于发现这一边的我。我眼睁睁看着夏兆柏魁梧如山的身影矗立良久,然后,他身子一矮,竟然躺到我的藤椅上,随手一扯,把那条毛毯,老大不客气扯到眼前,蒙住自己的头脸。

他不会是想在这过夜睡觉吧?那我怎么办?我还想着回家啊。

正当我在心里对夏兆柏咒骂不休的时候,另一阵脚步声响起,门一下被人狠狠推开,砰的一声,便是夏兆柏也惊跳一下,迅速从躺椅上坐起。拐杖清晰点地的声音响起,这无比熟悉的声音令我心脏再度狂跳,片刻之后,一个老妇人略带威严的声音洪亮地道:“夏先生,我记得我们有过协议。”

这声音竟然是七婆,自幼将我带大的老管家,我上一世唯一可称为亲人的人。我使劲捂住口方忍住了险些出声的冲动,就在此时,夏兆柏竟然一骨碌爬了起来,我握紧拳头,暗忖若夏兆柏丧心病狂,对七婆不客气,便是怕,便是打不过,我顾不得要冲出去了。可这个时候,我却听见夏兆柏疲倦而无奈地道:“当然,我并没有忘记协议。”

“那么,您不妨给我老太婆解释一下,为何三更半夜您不回自己房里睡,要出现这里?”

“我,”夏兆柏的声音中竟然透出一丝狼狈:“我只是喝醉了。”

“我看您精神好得很。”七婆淡淡地道:“当初咱们说好了,整个屋子,哪一寸都是您的,只这个花房归我。您趁着我一时不察,闯了进来,夏先生,您这么做,不知算不算入闯私人地方,我可不可以报警拉你?”

夏兆柏冷笑起来:“整个宅子都是我买下的,您脚下这块地方也不例外。告到警局,只怕人家要笑您老糊涂。”我偷偷看到,他伸手暗暗太阳穴,似乎疲累不堪,软了声调道:“七婆,在这里咱们别吵了行不行,世东没准就在,他听见了会难过。”

我听了暗暗摇头,夏兆柏啊夏兆柏,枉你奸诈凶残,却不明白,林世东就是七婆的心头肉,你在他的花房里提他的名字,哪里起得到劝慰效果,简直就是火上浇油。果然,七婆呼吸急促起来,半响,冷冷地道:“夏兆柏,积点德吧。你已经把他赶尽杀绝,何必连最后一点地方都不放过?东官生前胆子就小,做了鬼,只怕胆子更小,您还是别在这吧,我怕,您一出现,他就只能出去做孤魂野鬼了。”

夏兆柏身形似乎震了一震,就在我以为他会对老人家不敬时,却看见他垂下头,默然无语自七婆身边走过,穿过花房,轻轻走了出去,临走时竟然还不忘带上门。

随着门锁咔嚓一声,七婆颓然做在那藤椅上,老人枯瘦的手一寸寸摸过那张藤椅,再慢慢抱起那床毛毯,慢慢叠好放在腰枕之下,然后,忽然呜咽出声,静夜里听着份外凄凉,我听那压抑的呜咽之中,分明在一声声喊着我的小名“东官,东官??????”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从进了这栋房子以来,隐藏的,遗忘的,抛下的,尘封的,一桩桩一件件,全被重新翻出来,逼着在光天化日下曝晒那些久远而苍白的脸。到这个时候,我才发觉,原来想着重新开始的信念根本是另一种自欺欺人,我为什么要躲,为什么要逃,为什么要流泪不止,为什么要悲恸难耐,因为我根本就是由过往所构成,十七岁的躯体,三十三岁的灵魂,组合成现在这个个体的,全是斩不断理还乱的往事。

在这一刻,在七婆的呜咽中,我无比清晰地认识到,我还是那个林世东,可我,又不是那个林世东。

一时忘形,我凑上前去,想再看清那感情深厚的老妪,不觉额角撞上茶花枝干,花叶一阵晃动,七婆一个哆嗦,立即跳起来喝道:“谁,谁在那?”

第6章

我浑身一震,见她老人家惊慌模样,心中犹豫不决,若此刻乍然现身,与之相认,可你让我怎么说得清那借尸还魂这等耸人听闻之事?况且,七婆年纪已大,万一因此有个什么刺激,我岂不是罪过大了?

“到底是谁?再不出声我喊保卫了!”她慢慢踱步过来,接着灯光,我看清了她的脸,与三年前相比,倒健硕硬朗不少。只是原本花白头发,此时尽数银白,整齐梳向脑后,挽了一个扁扁的发髻。我心下激荡,几乎要不管不顾,上前与她抱头痛哭,将这前世今生的种种难言之处,一并倾诉。可幸而理智尚存,不敢妄动,却见老人家拄着拐杖,脸上惊疑未定,忽然,她眼中闪过一丝希翼,试探地,悄悄地说:“东官,是你吗?是你来看七婆了吗?”

我心中剧痛,拼命咬住手背,方勉强止住呜咽之音,而此时,七婆脸上的惊疑,已经全然被一种喜悦的渴望所支配,她哆哆嗦嗦地道:“是你对不对,东官,莫怕啊,那衰人七婆替你赶跑了,你出来看看七婆好不好,好不好?”

她忽而一敲拐杖,微笑说:“瞧我,真是老糊涂了,你怕亮是不是,我来关灯,你等等,你别走,七婆关了灯,关了灯先。”

她拄着拐杖,脚步轻便地过去门边,“啪”的一下关了灯,屋内顿时一片漆黑。暗夜当中,七婆轻声道:“东官,你最乖了,不要怕,是七婆啊,最疼你的七婆啊。”她等了一会,周遭静默无声,忽而,七婆呜呜地哭起来,边哭边说:“夭寿仔,你好忍心,一去就三年,一个梦都不托给七婆,你要想死七婆吗?你在下面到底怎么样?过得好不好啊?你脾气好,有没有被欺负啊?烧给你的东西有没有收到啊?东官,东官啊——”

我闭上眼,无声淌下两行泪水,只听她一路啜泣,一路哀叹:“你自小就是乖孩子,心肠软,做人事事为别人着想,行事处处留三分余地,可天怎么就不长眼啊,怎么不去收那些混蛋,却要早早将你收去啊……”哀恸之声响彻耳畔,我再也忍不下去,悄然从藏身处走了出来,迅速摸上那床毯子,在老人家只恍惚见到一个黑影,未来得及看清我之际,飞快将毯子蒙上她的头,又在她尖叫之前紧握她的手,压低嗓门,哽咽着,低低唤了一声:“姆妈,是我——”

七婆是台湾人,姆妈是林世东对她独特的昵称,小时候东官生病撒娇,被欺负被冷落,会躲在七婆怀里喊姆妈,只是到得成人,又当了林家家主,杂事缠身,便再也做不回那个承欢膝下的孩童,情感压抑,夹缝求生,疲于奔命尚且不及,如何做得来这等亲昵?这一句“姆妈”,竟然足足有十余年不曾喊过,此时脱口而出,我心下仓惶懊悔,莫衷一是,而七婆乍然听闻,却也是呆立不动,只反过来攥紧我的手,微微颤抖。

“东官,是你?”七婆哭了出声,又压抑着,摸着我的手,颤抖着道:“手好凉,瘦了好多,真的是你吗?东官??????”

现在这个身体骨骼比之从前要纤细,且体质不好,常年体温偏低,手脚冰凉,没想到,此刻反而成为“我是鬼”的一个证据。我心里叹息,恐七婆大哭出声,会引来夏兆柏的耳目,忙说:“姆妈,真是我,我不能见你,你别哭,惹了坏人来,东官就得走了。”

“好,好,我不哭,不哭,”七婆立即压低声音,哆哆嗦嗦地摸着我的手,说:“让我看看你,姆妈好惦记你,让我看看好不好?”

“姆妈,我,出来见你,已经不合下面的规矩了。”我情急之下,利用老人的迷信思想信口开河:“你也知我怎么去的,我的样子,实在不能看,若再被你瞧见了,我怕会吓到你,而且,会招难啊??????”

七婆大概被我吓坏了,忙说:“不看不看,姆妈不看,东官,你陪我说说话就好,你真乖,还真来看姆妈,不会有谁要为难你吧?要不,你还是快快回去,姆妈给你烧纸钱,烧好多好多纸钱,你从小鬼到鬼差,全部打点一遍,不要舍不得,我明天就给你烧??????”

“姆妈,不用了。”我又好气又好笑,忙说:“我很好,在下面,也没有受欺负。只是很记挂你,对不住,我原说要给你养老送终,是我食言了。你原谅东官好不好,我,我一个人撑着林氏,太难了。我没用,又很累,只好先当了逃兵,留姆妈一个人在这里,东官真是不孝。”

七婆大声啜泣起来,哭着说:“我知道你很累,你本来就不喜欢当家,我不怪你。你好乖,一直都好乖,是姓夏那个混蛋不好,姆妈没用,老了,没法替你报仇,想保下你种的花花草草,无奈何还得住在仇人的房子里,都是姆妈不好??????”

我心下恻然,知道老人家留在这里,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愤怒和敌意。只是不知道,夏兆柏这样的人,怎会留一个又固执又恨他的老人在身边给自己添堵。我想了想,还是怕七婆吃亏,便说:“姆妈,我以后都不能见你了,你记得,你好东官在下面就好。我不是给你留了钱吗?您还是回台湾养老,别去惹夏兆柏生气,我不想你吃亏。商场如战场,是东官没用,也不能单单怪人家心狠手辣,而且,我死于非命,也是冥冥之中的定数,跟夏兆柏无关。姆妈,你还是回台湾吧,不然我心里头不安乐,死了都不眼闭?????”

“你不用担心我,我老了,这条命在哪不是一个交代?”七婆摩挲着我的手,摇头叹息道:“东官啊,那个人害你害成这样,你还替他说话,你怎么那么软心肠?当年夫人,那是多么厉害的人,整个港岛商界无人不知的铁腕娘子,你怎的一点都不像她?倒像足了老爷那个温吞性子。”她似乎苦笑了一下,继续说:“也罢,人死灯灭,原也该万事放下才能解脱,七婆活了这么老,怎会不明白。可是万分舍不得这里,舍不得你弄的这些花花草草,总以为一个转身,就能看见你还在那边浇水,有时一晃眼,又好像见到你在那藤椅上歇午觉,你让姆妈如何舍得走哇,你就是姆妈的心头肉,姆妈怎么舍得啊——”

我默然无语,轻轻拍她的后背,等了一会,便是再不舍,也不得不走了。我握着七婆的手说:“姆妈,我要走了,你乖乖在这里坐,不要掀开毯子,等东官走了再掀开。”

七婆紧张地握紧我,又哭起来,断续地说:“我,我,你还能来么?”

“不能了。”我叹了口气,装神弄鬼什么的,我做不来

第二回,而且想要在夏兆柏鼻子底下装神弄鬼,我也没这个胆。或者有朝一日,能以这个身体的身份接近七婆,略尽点孝道,但无论如何,东官都该尘归尘土归土,不能再纠缠活着的人的心了。我握了一下七婆的手,轻声说:“有缘,我会再来看你,但是姆妈,到时候你会认出我么?”

七婆一叠连声地哭着说:“会啊,不管你变成什么,我都会认出你来。”

我抽出了自己的手,恋恋不舍地看着她,轻轻说:“姆妈,我走了。”

“东官,东官——”她不敢喊,却只能强忍着呜咽出声:“东官,东官——”

我心如刀绞,再看了她一眼,毅然转身,悄然无声地打开那扇门,闪了出去。

在关上门的一瞬间,七婆那一刻的身影,从此深深铭刻在心。她一直站着,大概对我刚刚胡扯的“有难”云云信以为真,故此保持一个僵立的姿势,蒙着毛毯,显得滑稽又可笑,然而,我却一看之下,眼泪却已然夺眶而出。那是一个母亲,为了怕孩子遭受不可知的灾祸,强忍住心头的思念,没有回头的身姿。林世东一生愚钝,茕茕孑立,处处吃力不讨好。可到底也被人真心疼惜挂念过,那么,如此看来,那三十三年的人生,便不能算白费,不能算毫无意义。

月上中天,银沙裹地,我脸上泪痕未干,却步履匆匆,远远逃开这里的欲望比什么都来得强烈。玻璃花房之后有几株茂盛栀子花,此刻正蕴含花苞,在月色下,宛若一点点剔透晶莹的水晶。我快速地绕过栀子花,拐了个弯,那后面,有一扇废弃的门,门上的锁硕大威武,又锈迹斑斑。我心里暗暗祈祷,走了上前,稍微一按一扭,那个锁应声而开。这个门隐藏在花丛之内,锁又是当年我故意弄坏的,为的是溜出林府,悄悄过去看我心爱的孩子。想不到过了三年,夏兆柏还真是懒得可以,什么都没有更换。我一如当年,慢慢打开门,无声无息,然后,迅速转了出去,再带上门。

外面是一片斜坡树林,暗夜间看上去树影森森。然我熟门熟路,早沿着山间石阶蜿蜒而下,便是半山公路,再往前走几百米,便有巴士站,在那通宵巴士只需五元,我便可以搭车回我现在的家。

一切无比顺利,在我坐在空无一人的巴士站等车时,回头看了那隐山林之间的房子,一切怳如一梦,林世东、夏兆柏、七婆、宋医生,一切前尘往事,均如朝露,顷刻间,便可以用体温蒸发。

我搓着手,在凌晨两点的巴士站,一边强忍着头疼,一边想,我才十七岁,我有自己的家,我是一个全新的人,我不叫林世东,我现在的名字叫简逸。

第7章

凌晨两点,车下山道,四处寂静,又七拐八拐,行驶在港岛特有的狭隘斜坡路段,路灯昏黄,这里非夜店集中地,故此走了一路,却也不见一人。坐了许久,又转了一趟巴士,方到华富村。下了车,穿过两条街,俨然一栋十几层楼房,这是全港岛最早兴建的廉价公屋之一,也是我现在的住处。

我不知道一般来讲,一个十七岁少年若无缘无故深夜两点多才返家,其父母会作何反应,但我知道,简逸这样,他的母亲却担惊受怕,坐立不安。那晚我回来时,家里犹自灯火通明,母亲简李淑英女士俨然枯坐厅堂等我。见到我,先是惊跳而起,继而又狠狠拍打了我身上几下,接下来便是滔滔不绝的斥骂。我愧疚难当,竭力安抚,最后不得不利用自己虚弱的身体,提醒她我头痛欲裂,又筋疲力尽,母亲才总算收声,放过我命我洗澡睡觉。待我上了床,又被揪起硬灌下牛乳一杯,方肯放我入睡。

这一日折腾得实在太多,我至此方觉神经放松,不久便睡眼朦胧,忽觉母亲温暖干燥的手,轻轻抚摩我的前额,似乎小心翼翼地确保我真的平安无事。我心下不禁叹息,睁开眼,却冲她微笑道:“简李淑英女士,拜托您三更天不要玩扮鬼吓人好不好?”

“啪”一声,我脑门上又挨了一下,母亲戳着我的脑门笑骂道:“死仔,下次再敢三更半夜回来试试,我先打瘸了你。”

“妈子(妈妈),”我拉了她的手,柔色哄道:“对不住,这次是意外,以后我不会了,别生气好不好?”

她愣了一下,眼眶中迅速有泪雾浮起,又被倔强咽下,再拍了我脑壳一下,不过这次力道轻了许多,恶声恶气说:“有这么会想就好,下次你再这么吓你老母,我就??????”

“打瘸了我嘛,我知道了,简师奶,怕了你了。”我笑了起来,轻声哄她说:“去休息吧,过几个小时便要去街市开档,乖,去吧。”

“知啦,”她不耐烦地说,起身要走,忽然叹了口气,说:“逸仔,妈子老觉得,你现在变得,太乖了。是,你现在会疼妈子,会帮忙家事,让你回学校读书,你也没有反对,还懂得温书准备联考。我,心里真的好开心。但你这么乖,妈却好怕知道吗?就好像你在用心做到最好,跟着下一秒,我一个不觉,你会不见一样。如果是这样,我倒宁愿,你跟从前似的不声不响,只顾你自己??????”

我一阵心疼,忙爬起来抱住她,可惜我细胳膊细腿,拥抱的分量大打折扣。我笑嘻嘻地拍着简李淑英女士的背,说:“妈咪,放心啦,你的仔总在你身边,不会走。不然我不去考试了,以后也不念大学,不娶老婆好不好,就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放屁,”母亲一把推开我,笑骂道:“你要敢这样,老娘我直接拿拖把打死你。”

“妈,你好野蛮。”我笑了起来,哄着她说:“好了,什么事都没有,去睡吧,乖,睡醒了,你的乖仔做早餐给你吃好不好?柴鱼花生粥?”

“嗯。”母亲拍拍我的脸颊,微笑说:“你也给我去睡,刚刚补回来一点肉,这么一看,好像又没了。”

“妈,你当我会热胀冷缩吗?哪那么夸张。”我一边讲,一边推她出房门,笑说:“妈晚安。”

这声妈,是我心甘情愿叫的,不是因为我无从选择,不得不以简逸的身份活下去,而是因为前世今生,我从未遇到这样不拐弯抹角,温暖而无私的母亲。当年林夫人处处维持贵妇形象,林世东从小到大,几时出麻疹,几时掉牙齿,恐怕她一无所知。而七婆虽然对东官关怀备至,可毕竟主仆名分定在那,又怎会如简师奶这般打打骂骂,却又亲密无间?

三年前,林世东葬身车轮之下,十四岁的少年简逸,大抵也在同一天遭遇严重车祸,致使其在医院住了大半年,复健又用了一年,便是有幸得到某慈善基金的捐助,简逸这一出事,仍然让原本就困难的家庭陷入窘境。简李淑英为了让儿子重新站起,花光多年来省吃俭用的全部积蓄,最艰难时,一个女人打三四份工,完了还得跑医院煲汤送水,照料卧床不起的孩子,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四十几岁的女人,看上去倒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到我复健阶段,她没钱付护工费和理疗费,不得不亲力亲为,学了手艺来每晚为我按摩推拿,累到满头大汗,还自顾笑问乖仔怎么样,有没有捏痛你啊?

我并不认为,亲人之间需要如此牺牲与付出,但是简师奶是那种挣一块钱,定然花到我身上,挣两块,还是花到我身上,挣十块,可能才会有五毛用到自己身上的母亲。我想,冲着这个,任何具备基本道德良心的人,都不会不为之动容,更何况上一世,我见多落井下石,趋炎附势之辈,何尝想过,竟也有机会,能得家人如此厚待?

在她的精心照料下,我这双腿虽再不能活蹦乱跳,然总算行走如常;这副身子虽终其一生都无法健硕安康,然终究能行动自如,生活自理。这个女人付出这么多,只要我叫一声“妈”,只要我做个稍事听话的孩子而已,我又何其忍心,告知其真正的孩子魂灵已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陌生人?

医生说我脑袋里仍有血块,因而暂时性失忆也属正常。但私心里,我承认,我不否认自己是简逸,皆因为我想要拥有这样的母亲,我渴求有人如此不求回报的对我好。若是由头到尾,我只配认领前世那等孤寂冷漠,那便罢了;然我已然知晓被人关怀如此美好,被人照顾如此暖入心脏,我怎么能推开她,做回前一世孤家寡人的林世东?

简逸本人,大概不会知道自己有多幸运。出院回家后,我闲着无事,常翻看旧相簿,发现那孩子从小到大,虽然顶着一张绝顶漂亮,干净剔透的脸,可却多数时候布满阴霾,连笑容都不多见。据说,他的性格孤僻易怒,平素无什么亲密同学。放学回到家,也是将自己闷在一边,宛若在身旁建构一道坚硬的城墙。他对东西摆放的方位非常执着,爱干净到病态的地步,倘或简师奶一不留神,略动了他的东西,简逸便会暴跳如雷,狂躁得难以自持。

那次车祸也是,起因不过是因着简师奶煮完饭端菜,不觉将酱汁滴落他的T恤上,简逸当即如蒙大敌,失控地尖叫怒骂。简师奶心中虽诧异不已,却也被这混账孩子撩起怒火,气不过抽了他一巴掌,结果他便发疯冲出家门,怒气冲冲飞跑过街区,被一辆私家车撞个正着,就这么荒谬地,毫无价值地离开深爱他的母亲。

我不能理解这个孩子的心态,事实上我也不想探究。在上一世,林世东简直是直接从童年一下子迈入成人,他的人生规划中不允许出现青春叛逆这种东西,除了性取向这件事背离既定轨道外,我的每个阶段,至少在表面上都达到林夫人的要求。现在做了简逸,方知道,原来人还有青少年阶段这样的东西。年轻的身体,平凡而不起眼的身份,凶巴巴又唠叨的母亲,无勾心斗角、阴谋压迫的平常人生活……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力。

最有意思的部分,莫过于观察我们住的廉价公屋。这里以前是坟场,有些人忌讳不愿搬来,但我这一世的母子二人,却轮候八年,方申请到此处公屋。家里地方很小,我的房间,放下一床,便连转身都颇为困难,全屋面积,还无我在林宅一间洗手间大。但廉价公屋却比高楼广厦,别墅洋房来得感性得多。无论是长长走廊内随处可见的邻里,还是隔音效果奇差的门板外传来的别家嬉笑争吵;无论是街市内扑面而来的讨价还价,还是楼下茶餐厅师奶们的八卦议论,均有浓烈到化不开的生活气息笼罩而来。从奇妙的熟知你昨晚吃什么逛街买了什么的邻家阿婆,到能准确喊出你小学学校班级,出麻疹年纪的面生阿叔;从无中生有的菜地果园,到挖空心思将一家五口塞入三十平米的房子,这个地方的创造力令我每每赞叹不已。

每日的生活看似没有任何堪称变化的东西,甚至这里的人,我怀疑都能十几年如一日地穿同款外衣,在每个周日的同一时间进同一家茶楼饮早茶。然而变化却又是不自觉的,比如红颜慢慢爬上生活压迫的痕迹,比如青丝悄悄换上些许银丝,但那变化,却不是骤然来临,而是一天一天,缓慢积攒着,就如主妇抽屉里攒着的超市印花,等着攒够了,能一次性换回某个实惠的好处。青春容颜,慢慢地便换成一些实用的感悟:比如广厦千间,卧榻不过七尺;比如有人肯给你教训,等于放钱入你口袋;再比如,永远不要以貌取人,你看街市上拎着塑料袋买处理水果的阿婶阿伯,没准就是千万富翁。

我上一世,孤独早已化成习惯,化成吃饭喝茶那般再自然不过的东西,也没觉着有什么不好,可这一世活了几年,方明白原来母与子之间的交流,可以通过嚷嚷、谩骂、唠叨、甚至动用武力来完成;原来邻里之间的八卦,可以上至你的私人生活,下至你买哪个牌子的洗衣粉,哪只牌子的牛奶;原来邻居师奶跑过来对你说来我家吃饭,是真的邀请你去他家吃饭;原来我在这个地方,可以不做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林公子,而只做一个平平常常,安安乐乐的后生仔简逸。

翌日,当我克服了早期眩晕,挣扎着醒过来时,简师奶早已清早起身,到街市开档卖菜。这种小档口做的都是街坊生意,利润不高,但胜在离家近,且时间易掌握。我常常哄简师奶,待我挣钱,一定为她开家小超市,让她过足老板娘的瘾,然简师奶嗤之以鼻,笑道:“有命挣钱未必有福使钱,做人还是安安稳稳就好。”我心下有些发酸,曾经买件礼物哄未婚妻开心,十数万的支票等闲签出,一家小小超市,又算得了什么?然而我也知道,便是我将名贵腕表,高级晚装,珠宝玉器等物送与简师奶,在她眼中,恐怕也比不上儿子亲手煲的一碗柴鱼花生粥。

我笑了起来,洗漱完毕进厨房,果见花生已经泡上,柴鱼已洗净放好,连姜也切细放在一旁。我笑意更深,这个简师奶,做到这一步,何妨将粥煮了便是,却定要等我来弄,想来,她享受的,是吃儿子煲的粥这等乐事吧。我轻轻摇头,带笑着拿来砂锅,放入洗净的花生米,放水,猛火煮开后,改小火软后,再放入洗净的冬北大米(根据人数定份量),待粥开后,放入洗净并切成块状的柴鱼、姜、油,继续煲熟。在等粥熟的过程中,又切好葱花,再一想,雪柜中尚有牛奶未饮,若被简师奶发觉,怕又好一阵唠叨。我忙开了雪柜,热了牛奶喝完,顺带看点书,等了好一会,粥煲好了,我调好味道,放入葱花,闻了一下,清香扑鼻。

我将壁橱中的保温桶拿出洗净,将热粥盛入,换了衣裳,去为简师奶送早餐。简李淑英女士那点小心思我了然于心,无非是想借此机会,跟街市中的街坊们炫耀自家儿子多孝顺乖巧。我笑了起来,便是到了八十岁,女人心中,也有幼稚可爱的好胜心理。我疼惜她爱护她,为她做这点小事,又有何妨?我拿上钥匙,换好鞋,提了保温桶,一拉开门,又是一个春光明媚,阳光璀璨的早晨。

日日好天气,宛若日日好光景,虽说天文台报过几日便有雨云,然此时此刻,多贪得一刻春光,也是好的。我心情大好,脚步轻盈,灵魂深处,属于林世东发霉发臭的那部分,宛若同被阳光抚慰,接受原谅与遗忘。我面带微笑,很有兴致地与邻家王师奶聊了一阵,夸耀了她新上身春装娇俏;又与楼下饮茶归来的老人打过招呼,笑着承受了他们对我“孝顺仔”的夸奖;穿过街心花园时,顺手扶起一个扑倒的小朋友,小家伙冲我一笑,正中俨然掉落两颗门牙,模样可爱精灵……

这是一个美好的上午,我正这么想着,如果没有那把难听的声音响起的话。只可惜,就在我满心愉快之时,忽然听见一群男生在我背后嘀嘀咕咕,笑得不怀好意,接着一个男声带着轻蔑和嘲讽,满不在乎地喊:“乸型仔(娘娘腔),怎么样啊?听说你出了院,害我一从英国回来就跑来看你,怎么看起来,你一点事也没有,真够命大啊,看来连天都不喜欢收你这种不男不女的怪胎啵。”

第8章

那人声音一落,边上一群少年一同哄笑,另兼有吹口哨之流,极其聒噪。我最厌恶这等缺乏教养的行为,眉头一皱,也不打算多做回应,脚步只稍稍一顿,便仍旧拎了粥桶,继续前行。

“别走啊,乸型仔,大家这么久没见,聊聊叙下旧啊,”我身后一阵风过,一个男生抢上几步,挡住我,他一上前,后面的男孩笑得更加厉害,起哄道:“对啊,大家好好地联络下感情嘛。”

那些人口气中的轻浮和鄙夷令我一阵嫌恶,我不耐地注意到前面那人一身黑色紧身T恤衬着深蓝色休闲牛仔裤,腰带上一条抢眼的金属腰带,与脚上一对抢眼的Lavin金属色波鞋相互呼应。身材高大健壮,起码比我高出大半个头,倒是一副营养充足的好模样,衬着一张嚣张的国字脸,前额处垂下几缕挑染成金黄的头发,因为年轻,这孩子脸上尽是戾气和不懂掩饰的张扬,他见我打量,嘴角上勾,邪邪一笑,这等笑容,在他看来或许代表了某种臆想中的酷或有型有款,然而落在我眼底,却无异于对港产黑帮片中人物的劣质模仿。若说前面那几句话令我不悦,则这缕邪笑却令我忍俊不禁,宛若看到一个渴望认同,竭力长大的孩子,撒开脚丫子,义无反顾地奔往成人世界,却浑然不知,成年人远远要比青少年阶段烦恼得多。

我好笑却略带悲悯地与之对视,平静地说:“这位先生,请问您是谁?”

那男孩明显一愣,随即暴怒,伸手推搡了我一把骂道:“你搞什么?扮失忆啊?这一招很老土知不知道,敢玩我?不知道死字怎么写是不是?”

我被推得差点摔倒,忙紧紧护住手中的粥桶,心里真的有些怒了,站直了对那男孩道:“您哪一位啊?既然知道我出了车祸住院,那就该有车祸可能带来失忆后遗症的常识。这一点你随便问询这里的街坊,就知道我又没撒谎。”我实在看这张仗着年轻不知收敛的脸不惯,加重了语气道:“想要别人记得你,至少该有点自知之明。我连自己的妈都不太记得,如何会记得您?而且,咱们就算以前认识,想来也没多少愉快的回忆,大家还是当不认识的好。”

他一脸惊诧地看着我,我摇头暗叹,提着粥桶,自他身侧走过,忽然间胳膊一痛,猛然被他狠狠一拽,撞到他身上,我的粥桶差点打翻,忙喝道:“你干嘛?放手!”

“几年不见,你变得好大胆啊乸型仔,竟敢这么跟我说话,”他狠狠揪住我的衣襟,一手点我的脑门,咬牙切齿道:“看来那车将你撞到弱智是不是?啊?还是你真的不怕我对付你?以前的那些教训都忘了,啊?”

我一惊,继而大怒,前世虽为落魄,可当面谁会如此无礼?今世三年,简师奶呵护良多,何尝试过被人这么羞辱?我一把攥住那男孩的手,冷冷地甩开,说:“这位先生,你礼貌教养若没学好,建议找专业人士重新辅导,你这样用手指别人的头,只会显得你本人粗鲁没涵养,或者家庭教育严重欠缺!我不管以前发生什么事,现在我出过车祸,说不记得你,便是不记得,你与我何干?做人不要太自恋,不要以为所有人都要当你是太阳围着你转!还是说,”我忽而冷笑了一下,说:“你实在没有什么人生追求,非要当街欺负一个体重比你轻,个头比你矮的人,才能找到目标价值?真厉害找比你强壮的人欺负去,推我这样的伤残人士,算什么本事!”

那男孩大概拽惯了,从未被人如此兜口兜面痛斥过,一听之下,脸色涨红,揪住我的衣襟,抡起拳头便要揍过来,输人不输阵,我若是被这等小破孩子吓住,以前三十几年都白活了。我盯着他的眼睛,冷笑道:“怎么,说中你了?果然,你有什么好本事?恐怕长这么大,连一个仙(一分钱)都不是自己挣的吧?打啊,最好把我再打入医院,反正这么多人看着,大家都明白,你多醒目多了不起,打人都装挑不懂还手的,闹到学校,最好再闹到报馆,让全港人都来瞻仰你的风采,看看你如何英雄了得,动手吧!”

这个年龄的男孩,多半有些朦胧的英雄主义情结,我骂他这些,怕是句句点到他的死穴。这男孩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拳挥了过来,重重挥在我下巴上。我砰的一下被打翻在地,手中的粥桶打翻,辛苦熬就的柴鱼花生粥洒了一地,我顾不上脸上的剧痛,忙扑过去,却哪里能够挽救得来?一刹那,我脑袋有些空白,一丝悲哀慢慢在心底升腾而上,宛若我所惬意的生活,我沉溺其中的平凡的幸福,皆脆弱得宛若这碗打翻在地的粥一般,终有一天覆水难收。我毕竟不是简逸啊,我呆呆看着那个保温桶,那蓝色的圆桶霎那间无端陌生,与我显得格格不入起来。突然之间,有谁飞起一脚,将那保温桶远远踢开,咕噜咕噜滚动甚远,周围男孩们尖利的哄笑声中,我只注视着只孤零零的保温桶,就在刚刚,还满载一种雀跃和期待,却能在下一秒钟,倾覆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