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乸型仔,”那领头的男孩嚣张大笑,一把从地上揪起我,从牙缝里挤出声说:“小心点,再敢惹毛我,我就告诉你老母,她的仔,是个锺意男人的基佬,看她怎么办!”

我抬起头,渐渐有些明白,旧日的简逸,与这些男孩如何结怨,如何被孤立,被欺侮,男生女相,或许真有些娘娘腔,长得又瘦小,家境又贫寒,真是不欺负他,还欺负谁?那就难怪那个孩子如此暴躁易怒,沉默封闭了。我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满脸恶意的年轻人,他还如此年轻,年轻到憎恨一个人不需要太深入的原因,可以仅仅因为那个人与他性取向不同;年轻到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会为别人带了怎样的灭顶之灾。我闭上眼,又睁开,哑声道:“你老实说,三年前我出车祸之前,是不是你来欺负过我?”

他眼中有些讶然,说:“你真的什么也不记得?”

“告诉我,是不是?”我直盯着他的眼睛。

他毕竟还是孩子,在我目光之下有些犯怵,色厉内荏地吼道:“是又怎样啊?我们就是看你不顺眼,又怎样啊?”

“不怎样,”我淡淡地拨开他的手,说:“你要不要看看我的伤痕?”

“你痴线啊(神经病),我干嘛要……”

“不够胆么?”我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挽起裤脚,露出小腿至膝盖处一道狭长丑陋的伤痕,点了点膝盖说:“这条腿差点废了,骨头里面还装了钢钉,这里,”我解开上衣纽扣,露出胸膛,那上面有手术遗留的疤痕若干,“曾经接受了三四次大手术,这里,”我点着我的头,淡淡地说:“至今还有淤血未消失,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那男孩睁大眼,不只是他,一群围观的男生,全部鸦雀无声,我冷冷扫了他们全体一圈,说:“这意味着,我三年前出的那场车祸,差点要了我的命,为此我在病床上躺了一年半,康复用了一年,我这条腿再也不能跑跑跳跳,刮风下雨一定会骨痛不已,我的身体再不会如你们那样长高长壮,而且终了一生,都没法健健康康。我至今会时不时晕倒,而且谁知道,脑里的血块,有一天会不会压迫到什么神经,也许哪天一觉醒来,我就失明或失去嗅觉。”我顿了顿,皱眉注视那个领头的男生,说:“三年前你们不过十四五岁,却已经为了欺负别人,差点害死一条人命,我可以说你们那时候小,不懂事,那么三年后呢?你们还想怎样?乸型又如何?基佬又如何?我不欠各位的。”

那男孩死死盯着我腿上的疤痕,一言不发,我微微眯了眼,说:“你想告诉简师奶什么,我阻不了你,但我麻烦你用下脑想想,经过了生离死别,我妈还会在乎我是不是基佬吗?”我冷冷一笑,说:“更何况,你们这些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会花钱打架,于父母是负担,于社会是累赘,有什么资格骂别人是不是乸型,是不是基佬?笑话,我简逸今日把话扔这,这是最后一次,若你们再敢来打扰我,不要怪我把事情做绝,尤其是你,”我冷笑着指向那个领头男孩,说:“港岛有NGO机构,有很多保护弱势群体的组织,你说,我若是找上他们,再约上八卦记者,搞上一堆事,题目就叫某有钱仔校园暴力始作俑者,欺凌弱小同志同学,啧啧,又是暴力,又是歧视同志群体,又是倚强凌弱,真是有够丰富。我看,你这辈子若安分守己做个二世祖,那这件事自然不能拿你怎么样。可但凡你有一丁半点向上的野心,就非得被这件事处处牵绊,此后一生,这就会成为你摆脱不了的丑闻,你信不信?”

我眼力还在,早看出这年轻人一身服饰,不显山露水,却件件顶级名牌,足见家境甚好,且他神色骄傲,跟班甚多,足见素来自视甚高,二十岁上下,定然也开始有自己的抱负打算。这一番话说下去,那孩子果然满脸铁青,一言不发。我叹了口气,觉得疲惫不堪,脑袋里阵阵轰鸣,果然,我还是不适合这等剑拔弩张。我最后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这世上很多事,不是力气大的就是强者,怎么你在英国的老师,一点都没教你吗?”

说完,我看都不看他们一眼,走过去,捡起那只弄脏了的保温桶,正待走开,那男孩忽然说:“等等。”

我停下脚步,问:“怎么,还想打我一拳?”

他却浓眉皱紧,困惑地看着我,说:“几年未见,你变化好大,你,你真的是那个乸型仔?”

我冷冷地说:“死过返生,若还一样,那不是白死了?再说了,”我转过身,斜睨了他一眼,说:“我不记得你,现在看来,也幸好不记得你,不管你是谁,我们都不用再见面了,你管我是谁。”

第9章

粥桶倾覆,我脸上又挂了彩,周身污秽狼狈,这个样子,怎么也不能让简师奶看到。我顺着平日那条路往家走去,躲闪着避免撞见熟人。不知何故,往日瞧惯的一切,今日看来,有说不出的陌生,我几乎快步跑入楼道,按下电梯,闪身而进。那电梯空空荡荡,竟然显出比平日更加严重的停滞和缓慢来。哐当一声,我隔了好一会,方恍然已到楼层,忙快步走出,邻里不知谁家窗口飘出油腻食物味道,强烈地刺激我的头和胃。闷热的空气之中,我微感窒息,忙快步走回自家门前,掏出钥匙开了门,再关上,随即筋疲力尽地倒在沙发之上。

我发觉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心情也是难以平复。到底,还是让一群无厘头的小年轻搅乱了情绪,让那些很久以前,那久到我仿佛要忘却的往事骤然又再袭来。我苦笑了一下,今日我骂那个领头的男孩被父母宠坏,屁本事没有,可我自己呢?只怕他们的父母再娇惯孩子,却也及不上林世东当年宠自己堂弟那般呵护备至。

我闭上眼,默默回想着,多年前,林氏尚未走下坡,财力雄厚,我初做当家,对待自己心爱的孩子,真的是倾尽所有,毫无保留。金钱感情,他要的他不要的,他想到的没想到的,哪一样我不是替他设想周全,再堆他脚下,任他索求,任他挥霍?有很多时候,我便是明知那孩子骄纵混账,着实干了不少荒唐事,可一见他,却还哪里舍得板起脸狠狠教训一通?只怕连重话,也未尝对他说过几句吧?七婆等人,早已说过我无数次,如此惯着二少,迟早要惯出事来,可他们怎么知道我心中的苦楚?那等禁忌之爱,横在心里,悬在头上,如同利刃,实在不知道自己能看着这孩子多久,只盼着在看得到他的每一日,对他好一点,再好一点,如此而已啊。

可惜,我那么百般疼他爱他,含在嘴里捧在手心地待他好,到头来却连句公道话也得不到。当日反目之时,那孩子在我的敌人身下喘息呻吟,与他一同嘲笑我,边笑边说:“林世东这回死定了,哈哈,我等了那么多年终于等到,什么?后悔?当然不啦。你别以为他那点小人之心我不知道,他对我好,无非是怕我跟他争家产,无非是想毁了我,想将我骄纵成个一事无成的二世祖,一辈子都只能仰仗他的施舍过日,一辈子都只能当他身边的一条狗,哼,想得美!”

我目瞪口呆,半日回不过神来,待总算拾回理智,却在痛彻心扉之余,将满腔悲愤苦楚,只余下一声叹息。十数年朝夕关爱竟然被鄙夷至此,羞辱至此,真是夫复何言?我黯然离开,心里却不禁想起那孩子成长历程的点点滴滴:他踢球弄断腿,又引发高烧,我焦急万分,通宵达旦地在医院照料;他大学入学,我推掉几千万的生意,亲自飞往美国,从学生公寓到他行装用品,处处精挑细选,生怕让他受了一丁半点委屈;他说对所学的东西没兴趣,不要学分,要退学,又是我苦口婆心,劝说良久,还托人找朋友,许下不少实际利益,方替他摆平任课教授,终于等到他顺利毕业那一天……这孩子从来没有想过,他虽然没了父母照料,可他吃穿用度,哪一样需自己操心?他需要帮助,需要陪伴之时,有哪一次,他是孤独一人?我尽心尽力,不过求他这一世人快乐平安,做自己想做的事。若偶尔能回来看我,能笑呵呵与我分享趣闻,让我帮他解决疑难之事,我便心满意足。

就这样,他却说,我对他好,是蓄意阴谋,为了毁他,怕他谋家产,为了将他变成我身边一条走狗。我之所求如此卑微,谁见过一个人,需要在一条狗面前卑微?这个孩子,不爱我不要紧;不知道感激也没关系;甚至忘恩负义,没心没肺,倒打一耙,都无所谓。这些归根结底都是我没有教好他,只是,我没有想到,我竟然失败到这等程度,教出来的孩子,连做人的基本判断都丧失殆尽。

我闭上眼,便是事隔多年,但当日那等深刻的悲哀,仍然清清楚楚,笼上心头。过了一会,我走入盥洗室,狠狠拿冷水浇脸,泼了半日,方稍事冷静。抬起头,镜中不是林世东那张毫无特色的脸,反而是一位陌生的少年,尖尖的下颌一片淤青,脸色惨白,显得极为难看。除去眼中的死气沉沉,我现在这般模样,与林世东再无相同之处。我默默地看着,拿毛巾擦干脸,再脱下弄脏的衣服,丢入洗衣机,换上干净T恤,抬起头,向着照入室内的阳光微微一笑,叹息之间,终于再次确认,那位累人累己的林世东真的死去,而我还活着。

我一出盥洗室,却冷不防迎面见到一人,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原来是简师奶。只见她一脸担忧地看着我,额上脸上,还挂着汗珠,显然是听说我被不良少年围殴,急急忙忙跑了回来。我暗叹惭愧,刚刚自怨自艾,竟然连简师奶开门关门这等声音都没听见,忙脸上堆了笑,说:“妈咪,怎么今日这么早收档?哦,难道我今日偷懒没去帮忙,你的客源就被对面档口那个阿婶抢去了?咳,你现在发现有个又乖又帅的儿子有用了吧,真正出得档口,入得厅堂……”

“别自我陶醉得这么肉麻啦,”简师奶招牌巨灵掌又拍过来,不过力道轻得几乎可算温柔:“说到我只觉阴风阵阵,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那更好,夏天还省了空调费。”我笑嘻嘻地搂住她一只胳膊,说:“妈子,我早上开雪柜,看见有人偷偷摸摸藏了一包鱿鱼哦,我要吃你做的节瓜鱿鱼煲。”

简师奶瞪我:“你当家里开酒楼食肆啊,还点菜?”

“谁让我是你最乖最帅的儿子呢?”

“怕了你了,给你做就是,本来就是给你买的。”简师奶说着,忽而停了下来,心疼地看我被打肿的嘴角,轻声问:“痛不痛?妈子给你擦药?”

“不痛了。”我笑着摇摇头。

“那帮衰仔,一个个没好结局的,只会欺负老实人,只会欺负我们这样的孤儿寡母,下次他们要再敢来,老娘抡了扫把打残他们,打到他妈都认不得!”

我愉快地低笑起来,正色说:“妈,放心,我都解决了,他们不会再来。”

简师奶疑惑地看着我,我知道她不信,微笑说:“没事了,真的。啊,肚子好饿,不如简师奶给儿子煮餐饭吧。”

“啊,你又不吃早餐?作死啊,”简师奶唠唠叨叨,忙走进厨房,一边摆弄锅碗瓢盆,一边数落我。我含笑着听她的碎碎念,坐在沙发上,轻轻吁出一口气,一种由衷的安全感袭上心头,是的,这才是我现在的人生,属于简逸的人生。有个爱骂人的母亲,有间窄小温暖的房屋,有可口舒服的三餐,迟些待我身体好点,可能还可以谋个学校拿个学位,再找点挣钱门路让简师奶不用那么辛苦。我这样的身体,可能也不适宜娶妻生子,那也好,将别人娶老婆生仔的费用拿来孝敬简师奶,让她安安乐乐度过晚年,到那时,我的一生,也差不多就那样吧。

如此安稳过了一礼拜,我为了安简师奶的心,又去简逸原先所在中学咨询一番,想问清楚我这种情况,若是直接参加advancedlevelexamination(高考),可否有资格。当年简逸读到中五即出车祸,本身会考成绩也不差,虽说此后中断学业三年,但若由我来操作此事,却并不难,想当年林世东品学兼优,在上流社会人尽皆知,是林夫人可拿出去炫耀的谈资之一。但我这么一个长在华富村的孩子,若突然说出一口流利法语和德文,科目动辄拿A,怕会吓到旁人,如何拿捏分寸,却是需好好思量。

就我个人而言,并不钟情那等热门科目,医科法律、金融管理,这等等范畴,其背后皆带着优厚薪酬的工作梦想,这并不是不好,只是我上一世已然如此过活,深知功利性太强去学一样东西,始终落了匠气。且这等科目,费用极高,一年需花费将近十万,我们家无论如何负担不起。因而我与简师奶商量,说不想日后做这世上比比皆是的庸医奸商,只想当个普通人,她深以为然,说只要你肯读书,阿妈觉得读什么都无所谓。我笑了笑,说自己想学历史。按理说,本港这等人文科目的建设并不出色,若能到国外会更好,然我的身体家境,无论哪一样,都容不得如此奔波,与简师奶说了半日,却见她为难地问:“那,这个读出来,你做什么?”

“教书吧。”我笑了笑。

“教书好啊,工作稳定又有政府补助和福利,你就做这个好了。”简师奶一锤定音。

于是,我便着手筹划此事,此时开始准备,一年时间之内,足够我拿下Z大的入学资格。但要准备考试,便得买相应参考书目,且到时入校,样样需用钱。我一个大男人,再不能看母亲为我奔波劳累,遂决定与这周边众多小孩一样,先打份短工,一边筹钱,一边温书。我将这个想法与简师奶一说,被她竭力反对,理由是我身体未好,万一累到如何是好。我不以为意,托其他人帮我留意,终于找了份干货海鲜铺工作。那老板与我们认识多年,深知我家底细,纯粹帮忙那样同意一天让我工作四个小时,薪酬却算足六小时的给我。我自然感激万分,欣欣然跑去上班,简师奶见此光景,终于也默然答应。

这个工作非常新奇有趣,服务的又都是这一片的街坊邻居,老板勇哥和他老婆勇嫂都待我极好,看我身子骨单薄,都没为难我,让我干粗活。我每日的工作,就是站在铺子里点货卖货,间或为阿叔阿婶介绍些特价产品。用勇嫂的话说,就是“逸仔站在店里当活动招牌就好。”可我非常惭愧,总觉着这份薪水挣得名不符实,抢着帮勇嫂抬货摆货,却又会被她赶开,她笑着打趣我说:“你没发现自从你来,到我们铺头买东西的师奶都多了几成么?”

师奶是不是多了我不知道,但却时不时会撞见三五成群的学生妹笑嘻嘻地跑进来,嘀嘀咕咕,见我看她们,又会哄笑着跑出去。如此次数多了,连我也甚觉困惑,直怀疑自己有何不妥之处。直到一日,简师奶来探我上班,与勇嫂两人说了半天,勇嫂极富八卦精神地告诉她说:“你儿子好讨女生喜欢啊,整天不知多少小女孩跑过来偷看,我那一日听她们给逸仔起了个花名(外号),叫什么鲍鱼王子。”

我手中正清点的小鲍鱼啪的一声掉到地上,满脸黑线地转过头去,勇嫂与简师奶毫不给面子,哈哈大笑,我脸上发烫,翻了翻白眼。勇嫂再接再厉,笑嘻嘻地说;“我还听到她们说,要推谁礼拜一过来跟他表白,你看看逸仔那个怕羞样,到时候不得把他吓到脚软?哈哈哈,现在的后生仔,笑死了。”

我终于忍不住,喝道:“勇嫂,你这开的是干货铺吗,你开的是CIA吧?”

勇嫂和我妈笑作一团,居然说:“简妈,你有福了,看逸仔这个行情,没准过两年你就有媳妇茶饮,有孙子抱了。”

“那就好了,如果那样,那我就是死了也闭眼了。”简师奶居然附和起来。

我听得满头滴汗,又好气又好笑地转身出去,这一日天气并不算好,但正值周末,街上逛街的人却不少。我犹听见身后铺子里传来她们的笑声,不禁微笑着摇了摇头,等了一会,正要转身进去,忽然听见一个男声叫住我:“乸型仔。”

我身心一顿,脸上笑容褪得干干净净,认得是那日带头欺负我的男生。我慢慢转过身去,冷冷地说:“你不懂得说人话吗?”

“什么?”他呆了一下,随即有些发怒,喝道:“我怎么不懂得说人话了?”

“我有名有姓,你的老师没教你,称呼人应该称呼他的姓名吗?”我口气严厉了起来,转身就走,骂道:“真是不知所谓。”

他一下发飙,冲上来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拖得我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忙将我扶住,我怒目而视,那孩子有些不自然地放开,呐呐地说:“对,对不住啦。”

“呃?”这句话太出乎意料了。

“我说对不住啦。”他没好气地加大了声音,说:“当初,我们几个,也不是有心要害你出车祸,我,我后来想想,这个,我们是过分了点。”

我静静等着他说下去,可这牛高马大的男孩却忽然局促了起来,说:“我,我要回英国念书了,那个,下一周有个party,也就我们那些中学校友聚聚,你能来吗?”

“这算道歉吗?”我淡淡地说:“如果是,我接受,但Party什么的,我不能参加,我说过,我不记得你们了,去了也没意思。”

“那天,那天是我生日,”那孩子有些急了,说:“你放心,我没有请那些以前欺负你的人,都是一些旧同学,大家就是随便聚聚聊聊,你来吧,很多人都好久没见到你,也想关心一下你的近况。”

我满心狐疑,却不想接话,这时却听见简师奶说:“是你们旧同学聚会吗?逸仔,既然这样,你就去吧。老闷在家里也不好。”

简师奶只想到孩子该多交往,却完全不懂得,人心叵测,幡然悔悟之类的东西,并不适合每一个人。我冷冷地打量眼前这个男生,一直看到他不自然地转开视线,忽然笑了笑,说:“好啊,我去。”

“那我到时候来接你。”那男孩骤然笑逐颜开,飞快接着说。

“可以。”我点了点头。

第10章

隔了几日,那男孩便正儿八经差人送了请柬过来,约了某月某日某时,于某酒店顶层餐厅,李府长公子世钦贺弱冠生辰宴会,敬请阁下莅临列席之类。我看了轻笑一声,随手抛到一边,简师奶刚巧在一旁,捡过来一看却大加赞叹,连夸这孩子礼数周到,又是帮我挑衣服,又是帮我挑礼物,口口声声“不要失礼人”,倒显得比我要来得兴奋。我知道简逸这么多年来,恐怕是头一回,有同学仔邀去参加别人的生日Party,在她看来,这意义非同小可,怕是孩子走出家里,走出自我封闭的了不起的一步。因而我只全程微笑,乖乖任她将我弄来播去,满足一个母亲的殷切和期待。但我自拿到这张请柬后,心里却有些说不出的憋闷和无奈,原因很简单,上一世林世东生性慷慨,不时总有宴宾客之举,全港大大小小的各国酒店餐厅,各类中式酒楼饭庄,只要档次高,我几乎都有所涉猎。请柬上这一家酒店,以顶层地道的法国餐厅驰名全港,邀请人去法国餐厅吃生日会,却送来中式请柬,这其中的用意,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但我只能佯装不知,没有办法,简逸自幼长在华富村这等地方,不可能会懂法文,简师奶勤俭持家,带着孩子顶多礼拜六日上茶楼饮茶,绝不可能有机会上那等单单一个前菜冷盘便动辄上千元的地方。李世钦,大概也是吃准了这一点,故而肆无忌惮,犯不着掩饰虚伪。简师奶不明就里,以为我要去饮喜酒那样的地方,故特地问勇哥借他以前的正装一套,并配以绛红暗格领带一条。那西服过大,且面料质地均为下层,款式又相当老旧,裁剪也颇为粗糙,简逸一派青春模样,套上这样的衣服,硬生生给拖老十岁不止。

但我却只是微笑,索性放开做了活动木偶,任勇嫂与简师奶兴致勃勃装扮我,看着自己充满喜感的模样在镜中呈现,宛若乡下初次进城的小男孩,颇令我哑然失笑,不禁想到,若挑剔成性的林夫人再生,见此境况,当能硬生生昏死过去。我忽而发现,这两位师奶级人物的品味虽然奇差,但这整个过程中的趣味,却不是自欧洲飞来的某设计师绕着你转,或训练有素的名店导购小姐小心而殷勤的推荐所能比拟。弄完之后,我朝镜子里头一瞥,禁不住笑出了声,别的不好说,要这副打扮,那家餐厅是绝对进不去,但回头见着简师奶亮晶晶的眼睛,这样的话我却不便多言,遂笑了笑说:“妈咪好厉害,我觉得自己现在好像金光闪闪,要去走红地毯,拿金像奖一样。”

勇嫂笑着说:“我们逸仔一打扮啊,真是靓仔过明星,简妈,你说是不是?”

简师奶得意洋洋,说:“那还用说?我的儿子嘛。时候差不多了,”她急急忙忙将给李世钦李公子准备的礼物递给我,说:“早点出门不塞车,玩得开心点,晚一点回来都无所谓。”

我接过礼物,笑着点点头,又朝勇嫂道了别,施施然出了门下楼。一辆黑色房车停在楼下,见着我,朝我按了按喇叭,我随即轻笑,看来有人生怕我不去,还真的委派司机,务必要我到演这出闹剧。只是那孩子却不知,有很多时候,剧目一旦已开锣,便随时会偏离他原定的规划,而且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到时都需演下去,不然,如何让大家都皆大欢喜?

我走近那辆车,那车窗褪下半边,露出司机无表情的一张脸,宛若刚刚被上司训斥一顿那般口气生硬地说:“简逸先生?”

我点了点。他继续用迁怒的语气道:“钦少叫我车你到目的地,请上车。”

我笑了起来,心忖这李家阖府上下,倒是一致,生就一双势利眼,连个司机见我这等穷人,都能摆出傲慢嘴脸,就这么坐车上与客人说话。我也不多说,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微笑说:“麻烦你开车。”

那司机发动引擎,呼的一声冲了出去,我在车中闭目养神,慢慢想着呆会可能会有的境况。这个城市我呆了太多年,便是闭着眼睛,也知道如何去如何往,路况大致如何,皆清清楚楚。住得久了,这个地方的每条道路,便如体内血管一般,夜幕中看着,无端与自己的身体,多了几分亲近联系。沧海桑田,无数人事变迁,在这个城市当中,皆被吞咽而下,继而沉寂无声,我已轮转两世,这里却华灯依旧,车水马龙,前世今生,竟如黄粱一梦,令人思之惘然。正胡思乱想间,忽听车子嘎吱一声停下,司机欠缺礼貌的声音再度响起:“简逸先生,到了。”

我睁开眼,车外果然是酒店旋转木门,一穿着制服的门童训练有素,过来开车门,一见我这幅装扮,微微一愣,我淡淡一笑,慢慢下车,站定一望,大堂屋顶高悬的水晶吊灯,光影璀璨,恍惚之间,我又回到那衣鬓暗香,觥筹交错的世界。

“先生,请问……”那门童大概没见过穿成这样到此的,迟疑了片刻,终于拦住了我。

我微微一笑,用英语说:“麻烦你找经理过来。”

门童笑了笑,说:“您能先告诉我什么事吗?”

我笑而不答,却已经瞥见那身着笔挺黑色西服的manager从里朝我们走来。我一见他的脸便叹息世界真小,此人原来是旧日相识。此君是法国人,相貌温文尔雅,鼻梁上架着精细的金属框眼镜完美地勾勒出一张典型的西方人的脸。当年林世东偏爱此处格调,常常到此举行商务会谈,一来二往,与他颇多攀谈,想不到时隔三年,这人还在此供职。这法国人讲求纪律严谨,绝不允许酒店门外有任何状况,因而一见之下,立即赶来。开门便朝我微微一笑,说:“有什么能为您效劳,先生?”

他说的是带了明显法国腔的英语,我笑了一下,用法语说:“晚上好弗朗西斯科,很久不见了,抱歉,我今晚与朋友约好在此弄一个扮装舞会,我扮作上世纪末的新郎,有什么失礼之处,请您见谅。”

我在脸上浮现出因遇到为别人带来麻烦而深感抱歉的那种教养良好的年轻人可能浮现的表情,再加上发音地道,敬语周全的法语,准确叫出他的名字而非姓氏,绝对能为自己博得好感。法国人微微一愣,随即微笑道:“对不起先生,您今晚的装扮令我认不出来。请随我来,先生。”

我点点头,随着他步入旋转玻璃门,一路进去,不断吸引各种奇特打量的视线,法国人大概也察觉到了,微笑着说:“很有特色的装扮,想必您为找这套服装花费不少心思?”

我心里暗笑,可不是花费了简师奶一番心思吗?我点了点头,微笑说:“您知道,在这个时代,怀旧是需要花费心思的。”

他眼睛一亮,笑了起来,说:“普鲁斯特?”

我与之相视一笑,说:“我最爱的法国作家。”

“很荣幸,也是我最爱的。”他眼中的笑意加深了,亲自引我入了电梯,问:“请问您去?”

“顶层。”我笑了笑说:“不知道主厨是否仍是安德烈?”

他呵呵低笑,指点电梯童按了顶层,说:“安德烈做的布列塔尼龙虾是我们酒店的骄傲,请放心,他一直都在。”

我做出松了口气的表情,笑说:“那简直太好了,若他不在,我想我会怅然若失。”

我与他一路谈笑,轻松步入顶层餐厅,音乐淙淙之间,众位用餐者均压低声调,窃窃私语。忽然听见一阵笑闹声,我们循声望去,果然见到李世钦领着一帮公子哥儿并几位女士围坐角落,倒是个个衣冠楚楚,女士们打扮得袅袅婷婷,一见我,立即爆笑一通,刺耳的哄闹声极其嚣张粗鄙,登时将众人目光吸引过来。

果然如此,我叹了口气,这种孩子倒真没令我失望,那样狂妄,狂妄到习惯了将旁人当为无物,特地跑来道歉,不过为了骗人来作更为深入的羞辱。大概感受到我的沉默,法国人疑惑地说:“那是您的朋友?需要我帮忙吗?”

他语气中流露的真挚的担忧令我心头一暖,我抬头微笑说:“不用了,谢谢您,弗朗西斯科,我想,我自己能应付。”

他深蓝色的眼珠定定地看着我,忽然展齿一笑,极有风度地说:“不知我有没有这个荣希,引您入座?”

我一愣,随即明白他的好意,笑着点头说:“这是我的荣幸。”

他微微躬身,亲自在前面带路,将我引到桌前,又替我拉开椅子,待我道谢入座后,还帮我刷的一下展开餐巾,铺到我跟前,微笑着用法语问:“先生,今晚有牛犊胸肉和香草梨,是我们今早空运而来的,您要来点吗?”

我含笑应答:“不了,我想试试安德烈的拿手好菜,布列塔尼龙虾配迷迭香。”

“好的先生,”他又微笑着说:“89年的拉斐尔酒本店很荣幸竞标得到一支,您愿意尝一杯吗?”

“谢谢,但我的身体不适宜喝酒,”我笑着回绝,弗朗西斯科大概是恶作剧成性,拉斐尔酒89年份的价值连城,若真点了,怕李世钦刷爆卡也走不出这里。算了,做人不要太过分,我扫视了一圈被我们俩震住,呆相毕露的少男少女们,淡淡地说:“酒品按他们点的菜式上普通的就好。”

法国人眼眸中闪过一丝失望,却又加深了笑意,朝我殷勤地微微鞠躬,说:“如您所愿先生,祝您用餐愉快。”

“谢谢。”我道了谢。

他又礼貌而冷漠地朝李世钦等人点点头,低下头朝我耳语:“有事的话,你知道怎么找我。”

我颇为吃惊,随即心中感激,他做酒店这一行多年,何等眼力,怕是一下便瞧出是怎么回事。要知道简逸这张脸,对法国人而言,绝对是初次相见,可难得的是,他真的对我颇多关照,我朝他感激一笑,他拍拍我的肩膀,如一个老朋友一般笑笑离去。

我注视法国人离去的背影,注意到他离去之前,还招来餐厅经理,指我们这边,朝他耳语一番,大意是让那人看顾着我一些。真是没想到遇着热心的好人了,我微微一笑,调转视线,正看到李世钦死死盯着我,我毫不介意,收敛了笑容,扬了扬眉毛说:“李公子,多谢邀请,家母还让我替她老人家送上生日祝福,不过我想,您有这么多朋友,大概也不需要了。”

李世钦盯我看了半天,眼中情绪阴晴不定,忽然问:“你跟那个鬼佬认识?”

“不认识,今天第一次见。”我笑了笑说。

“不认识,他为什么对你那么好?”他的口气,几乎是恶狠狠的了。

他此言一出,周围的人立即附和,七嘴八舌地说:“是啊是啊,简逸,他好像跟你认识蛮久了。”

“他是谁啊,看起来好像酒店的高层。”

“你们说法语吗?你什么时候会说法语了?”

“你们说什么?”

……

我冷冷扫了他们一圈,成功地令这堆孩子一一噤声,最后停在李世钦脸上,淡淡地说:“我说了,我不记得你们,其实你们也不怎么认识我。既然大家都几乎算是陌生人,我想我的事,跟你们没太大关系,你们不知道我的事,我也不知道你们的事,对大家都公平。好了,”我一抬头,正看见送餐侍者走来,微微一笑说:“不认识的人坐在一起,最好莫过于大吃一顿,然后各自走路,因为人不一定都会说,但一定都会吃。”

李世钦握紧刀叉,看样子似乎想朝我扔过来,我微微一笑,轻声说:“差点忘了,多谢李公子,以及,生日快乐。”

侍者过来,一一摆餐,头盘汤点,热菜酒品,倒也样样俱全。李世钦带头,每个人都吃了起来,坐我旁边的女孩贪新鲜要了蜗牛,哪知道这种东西,吃起来最讲究技巧,她弄了半天,餐盘餐具发出难听声音,差点溅飞酱汁,还不得要领。我看不下去,遂靠近一点,微笑着用英语问:“女士,我能为你效劳吗?”

她含羞带怯地看了我一眼,脸颊绯红,愣愣地将叉子和钳递给我,我朝她鼓励一笑,飞快地替她将盘中食物弄好,一边弄,一边低声地教她怎么做,她听得频频点头,冲我感激地笑了一笑,低声说:“谢谢。”我将餐具递还给她,微笑着告诉她我第一次吃蜗牛时闹的洋相,哄得女孩咯咯娇笑,脸上的尴尬一扫而光。就在此时,忽然听得“哐当”一下刀叉扔到盘子上的撞击声,我疑惑地抬起头,正对上李世钦几乎狂怒的视线。他嘴角浮起一丝恶意的笑容,忽然说:“简逸,今天我生日,不知你带了礼物来没有?”

我微微眯了眼,却听他边上一个喽啰插嘴说:“是啊,我们都给alen送了礼物的,哪,有送名表,名牌领带,有送限量版波鞋,有送名设计师设计的水晶饰品,你呢,你送什么?”

我心下一阵厌烦,真是,没完没了是怎么着,这些孩子心目中,除了靠名牌堆砌起来的虚荣心,还剩下什么?我挺直了腰杆,微笑说:“不好意思,我家贫你也知道,没什么礼物送你,你已经收到这么多礼物了,应该也很开心对不对?不会介意我吧?”

李世钦脸色一变,似乎就要拍桌子站起,我淡然地与他对视,就在此时,坐我另一边的男生一把抢过我放在脚边的喜饼盒,叫道:“你们看,简逸送的是这个,好老土啊。”

众人哄堂大笑,李世钦的脸色也渐渐缓和下来,接过那个喜饼盒,一下扯断尼龙绳,打开来一看,扑哧一笑,扔到餐桌上讥讽说:“天哪,居然是寿桃,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生日送寿桃的。”

我慢慢收敛了笑容,心里真的浮上一股怒气,看着他,冷冷一笑,说:“对不起,这不是给你的。”

他脸上一滞,说:“不是给我的?你捧着它过来,不是给我的?”

“当然不是给你,你的请柬上,有说要带礼物给你吗?”我奇怪地问,伸手过去,将那盒寿桃摆好,盖上纸盒盖,捧了回来。笑话,简师奶一番心意,我就算自己吃了,也不便宜你这种小崽子。

“那你给谁?”他咬牙切齿地问。

“给我的。”旁边忽然传来一声男声,威严低沉地说。

第11章

我浑身一颤,如堕冰窖,这声音,便是于千万人中,我也绝无可能听错。我手心冒汗,迟疑着不敢回头,眼见其他人纷纷噤声,朝我身后某处齐齐注目,眼光中有惊诧、有疑惑、有怯意,有畏缩。忽然,李世钦站了起来,一下扣住那个喜饼盒,挑衅一般扬起下巴,说:“你又是谁?”

身后的声音好脾气地轻笑了下,可我却知道,那根本掩饰不住底下的阴寒狠绝,骤然之间,一只有力的手掌已压上我的肩头,我吓得险些跳起,却被那只手硬生生按住动弹不得,耳边,传来那个男人亲切而自然的声调,说:“简逸,你不跟你的朋友介绍下我吗?”

介绍个屁。我本能地想要逃跑,怎奈此刻脊椎宛若灌入水银,僵硬得手脚发冷,不敢轻举妄动,心脏狂跳之余,只余下一个念头:怎会这么倒霉?夏兆柏不是最喜中餐的么?怎会出现在法国餐厅?全港上百家的法国餐厅,他怎么就出现在这里?我干嘛要搞出这些幼稚的小动作,让他注意到这边?为什么避来避去,落荒而逃,到头来,却终究会在此处撞见,简直就如自投罗网?

肩上那只手掌无声无息压了下来,看似轻拍,实质使了重力,霎时间宛若泰山重压,令我顷刻艰于呼吸。耳边传来那人似笑非笑,却令人汗毛倒竖的声音继续轻笑说:“看来简逸是有些不好意思了,没关系,我来自我介绍好了。敝人夏兆柏,是简逸的……”

“朋友。”我急急忙忙接口说。

他意欲不明地扫了我一眼,笑笑说:“没错,我们是相熟的朋友,逸仔平日多得你们照看,我代他家里人谢谢你们先。”

那帮小孩见风使舵,察颜观色几欲成精,想要混入上流社会,若连这等权贵都不认得,那才真是笑话。他来这么一出,这帮孩子中早有伶俐地接嘴说:“哪里哪里,我们都是同学,互相照顾帮忙是应该的。”随即,便有人扮天真问:“您是某某集团的夏总裁吗?”得到肯定答复后,原本靠拢在李世钦身边的美女立即眼冒崇敬,娇滴滴地说:“好帅啊,夏先生,你本人比财经杂志上上镜多了。”

夏兆柏一面亲切地拍着我的肩,提醒我不得有异动,一面熟练应酬这等小女孩状若天真,实质世故的恭维和套近乎。我脑子里乱成一团,这人真是我前世仇人,今世克星,只要见着他,我竟然连好好冷静思考都做不到。就在此时,我接触到桌子那端,李世钦疑惑探究的眼神,心下不禁一阵懊恼,三十几岁人了,还是学不来淡定自若,若不是跟这个孩子斗气,我又何至于此?我正没好气,见李世钦瞪我,遂老实不客气瞥了他一眼,却忽觉场上有些静默,一抬头,正对上夏兆柏锐利如电的视线,我心中一惊,忙垂下头去。耳边却听见夏兆柏似笑非笑地说:“简逸,你还真是有心,知道我锺意寿桃,特定带来给我,真是多谢了。”

他伸手去拿那个喜饼盒,李世钦反手一扣,口气很冲说:“这是他送我的生日礼物。”

“不是吧,”夏兆柏笑了笑,眼中却毫无笑意,淡淡地说:“你可能误会了。这种东西,你们小孩子怎会喜欢?哦,我知道了,”他嘴角上勾,说:“逸仔不懂事,不知道给寿星公送礼,这样吧,”他站直身子,往后招招手,微笑说:“罗切斯。”

那餐厅经理听见,忙快步走来,微微一躬身,微笑问:“夏先生,不知有什么可帮您?”

“送支红酒过来,我替简先生,补送这个礼。”夏兆柏微笑着说,看着李世钦,眼神睥睨,尽是收敛的轻蔑。

这就是成年人的好处,连轻蔑都能做到不动声色,点到为止,却犹如针刺入心,令人更为难受。李世钦涨红了脸,却无可奈何,想必也明白,眼前这人,自己无论如何招惹不起。

我愣愣注视这一幕,说不出话来。就在此时,夏兆柏状若体贴地轻抚我的肩膀,微笑说:“是不是空调太大?你身体不好,还是不要坐在这些风口位置。吃好了吗?吃好了,就陪我去那边坐坐,上回你说的事情,刚好今天也有时间,我有些兴趣,不如我们坐下了慢慢谈?”

我忽而有些回过神,本能一晃,想甩开他压在我肩上的手,却觉肩上一痛,他手劲加大,狠得几乎想要捏碎我的肩胛骨一般。我吃痛抬眼,却接触到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心下一颤,抖着唇便要拒绝。想着此人历经千辛万苦,方爬到今时今日的地位身份,自当爱惜羽毛,于大庭广众之下,不致给我难堪。哪知我刚一动,他却仿佛亲热低语,将唇贴近我的耳廓,轻声说:“我知道你的名字了。”

我身体一僵,登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以夏兆柏的能耐,他知道我的名字,便很容易知道这个名字背后的一切,知道与这个名字紧密相连的其他人的名字,进而知道如何利用这一切,将别人掌控在自己的手心中。“走吧,小逸,”他拍拍我的肩膀,口气温柔地说。

我心中惶急,慌乱中胡乱应道:“我,我的龙虾还没来。”

夏兆柏轻轻一笑,眼中有了些许暖意,温言说:“跟我在一起,还怕吃不到龙虾?”

“我要吃这里的主厨安德烈做的。”我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