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活着,便越明白,自己没有评判他人的权利。我不过也是一个人,没比谁高贵多少,无辜多少,也没比谁,理直气壮多少。

“想什么?”夏兆柏问我,笑着说:“你的粥都没怎么吃。”

我们再度驱车来到曾经我来过的山顶餐厅,点上次没吃成的海鲜粥,我心不在焉地喝着,想着我的事情,冷不防被他一问,淡淡地:“没什么。”

夏兆柏凝视我的脸,伸过手来,搭在我手背上,正色:“别想把项链转给那个女人。”

我诧异地说:“为什么你会么想?”

“你一看就很心软。”夏兆柏微微一笑,缩回了手,唤来侍应生撤去食盘,换上咖啡。新鲜的咖啡冒着热气和诱人香气,奶油富足粘稠,在描金刻花的罐子中令人心满意足。夏兆柏却不加糖奶,只干喝了一口,放下杯子说:“小逸,那个女人,其实,不适合拥有那挂项链。我拍下来,也是为她好。”

我勉强笑着:“这什么理由,张小姐是林先生生前的未婚妻,怎么没资格?”

夏兆柏嗤之以鼻,说:“如果不是我拍下,我打赌不出三日,她就得被林家那些人烦死。”

我诧异,夏兆柏看着我,接下去说:“你该不会以为,林俊清今天只是因为喜欢那挂项链才去竞拍的吧?”

“他?”我皱眉头,说:“他自然不是,但是,林氏都破产,那也只是一挂项链而已。”

“不只,”夏兆柏摇摇手指头,看着我,微笑说:“林氏虽然跨了,但毕竟百年基业,不容小觑,林夫人生前曾经将部分财产转移海外,成立信托基金,但那收益人却不是林世东,而是林世东的妻子。”

我大惊,手中调羹没拿稳,哐当一声掉到地上,失声道:“我,我怎么不知道……”

话音未落,我自觉失言,立即掩饰说:“我,我的意思是,林先生几乎跟我谈了所有的事,却从没听说这一出……”

夏兆柏按住我的手,黑曜石般一的眼中深邃如井,却又温柔如水,他招来侍应,命将我的调羹换下,他拍拍我的手,说:“不奇怪,连世东自己都不知道,一直到他过身后,在一次痛心疾首的哀悼中,七婆才说了出来。现在一想,其实林夫人早有远见,知道自己儿子不是从商那块料,早早替他预备好了退路。她不让林世东受益,是怕林世东无力守护,她让儿媳受益,那就意味着,她笃定所挑选的儿媳人选,一定能力卓越,善于经营,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个女人,一定会全心全意对自己儿子好,可惜啊,老太太厉害了一辈子,对于人心,终究是估计过善……”

我心中巨震,一片茫然,恍惚之间,似乎听见夏兆柏说到什么“翡翠项链”,我强打精神,勉力问:“那,跟翡翠项链有什么关系?”

夏兆柏温柔地抚摩我的手背,手掌的温度传了过来,低声说:“那是凭证。林家长房儿媳的凭证。”

那层我刻意不去揭开的温情面纱,如今却被撕裂,将内里如此丑陋的肝脏肥肠袒露阳光之下。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似乎在笑,却难听得紧:“所以,萨琳娜拼了命,想要拿回那挂项链?”

“也许。”

“那俊清,林医师,又为何……”

“大概看不得,林家的东西,落入外姓人手里吧。”夏兆柏柔声:“小逸,别多想。你要明白,一个人姓什么,本来只是一件很偶然的事情。如果一个姓氏,成为做人的负担,成为今后你所做一切的必然选择,那个姓氏,就不如不要也罢。”

“你懂什么?”我心里烦闷,脱口训斥道:“林氏商家,百年传承,其中又岂是一人之功?那是祖辈辛苦创业,父辈奋力拓展,点滴之间,全是辛劳艰苦,做子孙的,又怎能将这些轻易抹杀?姓林是一种荣耀,更是一种责任……”

“是吗?”夏兆柏凉凉打断我:“据我所知,林世东的父亲只是入赘,他本来不该姓林吧?”

我被他的话噎住,气闷难言,夏兆柏继而说:“你知道为什么林世东对林俊清那么好,结果却养个白眼狼吗?”

我别过头默然不语。

“就是这个姓氏作怪。”夏兆柏若无其事地给自己咖啡杯里加了奶和糖,缓缓搅拌,尝了一口,皱眉说:“难喝,我还是不习惯。”

“你说姓氏作怪是什么意思?”我涩声问。

“很简单,”夏兆柏搁下小勺,说:“如果你是林俊清,明明模样才能样样都出类拔萃,可一辈子被一个本不该姓林的堂哥压着,哪怕那个人对你再好,你也不会服气。更何况,”他冷笑一下:“那个人,还自作主张,替你安排生活,安排学业,不让你接触家族公司,不让你有机会掌权,甚至还,不是那么单纯喜欢你,你说,你会不会恶心?会不会怨恨?会不会想,老子终有一天,将你踩在脚下,让你后悔死那么对我?”

我浑身颤抖,站起身,说:“你,你胡扯,我,我,对不起,我不想跟你进行任何的对话,就样吧。”

我犹如逃难一般,朝餐厅门口跑去,腿脚疼痛剧烈,脚步踉跄之间,我似乎绊倒,一声巨大的碎裂声中,我看着满桌玻璃酒具器皿裂成碎片,就如韶华盛极之后绽放而亡的朵朵花儿,四周惊呼声、叫嚷声乍起,我茫然地盯着那些人投射到身上极度诧异或者奇怪的眼神,仿佛有听不见的尖叫刺破耳膜,我捂住耳朵,仓惶起身,逃出餐厅外。

没出几步,有人在后面一把抓住我的臂膀,我回头,却是夏兆一柏张焦急万分的脸。我忽然剧烈挣扎起来,满身愁怨,无可发泄,却总是独自一人背负,独自一人踯躅,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些所谓的希望,我没敢祈求那些东西,我清晰地记得,我亲手挖了坑,将自己的情感深埋其中,亲手立碑,发誓绝不泄露分毫。然后,再一个人承受着孤独和折磨,对那个男孩好,对他再好,只是卑微地祈求,在他身边有一个合法观看的位置。我之所求不过如此而已,为什么却只能引起他的恶心和怨恨?为什么要恶心和怨恨我倾尽所有的付出?

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个人手臂太强有力,紧如铁圈,狠狠将我禁锢在胸前,任我拳打脚踢,也不肯挪动分毫。我愈加愤怒,这个人是谁?他又凭什么要将我心底的丑陋揭开,为什么要将陈年的不堪硬生生撕裂,硬生生按着我的头,逼我看那伤口多么可悲,多么可笑。我想也不想,一口咬向他的肩膀,那肌肉太硬,仿佛连个都在跟我做对。我犹如野兽一般呜咽着,撕咬着,听到头上那人闷哼一声,随即大手按住我的后脑,死死将我扣在怀中。

我不知打了多久,咬了多久,待到牙齿生疼,才喘着气松开,四肢的力气仿佛被抽空一般,我脚下一软,险些站立不定,忽觉身子一轻,被他腾空抱起,我攥紧他的西服领子,眼前发黑,却听见他焦灼地喊着:“call白车,快点,他要昏过去了。”

这个乌鸦嘴。我脑子里模糊地闪过这一句,脑门宛如被人拿重锤狠击一下,我眼前一黑,终于彻底如他所愿,昏了过去。

第42章

我一动不动任他们折腾,在那一刻,一种从骨头缝隙中传出来的疲惫透全身。自重生以来,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怨恨过重生这件事,那股未知的力量,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罔顾我的意愿,硬是让我从本该戛然而止的句号形式中拖曳到现在这种不知走向的省略号状态。可是,就如从来没有人问过我到底要不要死一样,从来没人关心过我,到底要不要活。

耳边仿佛警笛鸣响,我意识到自己被七手八脚抬上救护车,被安插上各种管道,犹如一个四外漏风的皮囊,不管往里头灌多少东西,都会遗漏殆尽,没有例外。我想笑,想告诉他们不用瞎忙活,有远高于救护车,高于现代医疗,高于科学手段的无上意志控制着这一切,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那么,在他顽劣地戏弄我的生活之前,我不会死,所以救助一切大可不必浪费。

手很热很痛,被另一只筋骨里透着力道的手不容抗拒地紧紧攥着,在莫可名状的黑暗和疲惫当中,竟然还能感觉手痛,可见那人握着有多执着,连我昏迷着,都不能拒绝他的意愿。他在传达着他的实在感,就如随入深渊之人,死死抓住那根救命藤蔓一般的实在感。我可以从他的掌心中读出焦灼,正确来说不仅仅是焦灼,还有惶惑,夏兆伯,我在心里叹息,你不是睥睨一切么,却为何还会惶惑?

人若是能长久陷入这种昏迷,其实挺好。身体就像看不见的防护栏,将你圈起来,躲在没有方向和重量,隔断过去未来的黑暗中,真的挺好。一切屏息敛气,一切置若罔闻,仿佛世界在此止步,仿佛时间在此凝结。可是,却有人在我耳边哭泣,有个无法忍心置之不理的人日日在我耳边哭泣。我努力挣扎着,想告诉她这没什么,对谁都好,没有值得痛哭流涕的地方。可我动不了分毫,她仍然在哭,哭得我心痛纠结,不忍粹听,终于犹如深沉水底的人,奋力往上游,朝头顶有光的地方冲了过去。

哗啦一声破水,强光刺入眼中,我难过的蹙眉,有双手替我挡住光线,然后,我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撞入眼帘的,是简妈哭肿了的眼睛。我心里万分怜惜,伸过手去,却哪里有力气,颤抖了半天,却被她一把攥住。

我以为她会破口大骂,就如上次一样,骂我死衰仔,没良心,我宁愿她那样骂我,可她看我的眼神,却万分疼惜,疼惜到,一张嘴,眼泪便簌簌滴下。

“妈……”我用尽力气,终于只叫出一声。

“乖,阿妈在这,乖啦”她点着头,将我的手贴在脸颊,呜咽出声。

这个情况有些不对劲,我的妈妈有常人想不到的坚强和豁达,不然早让生活压迫得面目全非,满脸烟尘。我勉强笑了一下,却发觉自己竟然边微笑的力气都没有,断断续续地问:“妈子,再哭,就不靓了,乖,别哭,万事,都有我……”

“逸仔,逸仔啊……”她啜泣得更加大声,我说完这句话,已经耗尽力气,实在没法安慰她。就在此时,旁边一双大手按住她的肩膀,低声说:“简太,别哭了,小逸刚醒,还要休息。”

那人的声音,即便听起来沙哑干涩,却也自有刚毅威严。简妈渐渐止了哭泣,他又低头对简妈安慰几句,说:“放心吧,我跟小逸说。”

“他都没满十八岁……”

“小逸好坚强”夏兆伯看着我,目光温柔深沉:“这点事,他抗得住。”

简妈还待说什么,夏兆伯打断她:“你也好几天没休息好了,我在隔壁包下一间病房,你先去休息。”

简妈点点头,摸摸我的手,起身出了病房。

我看着夏兆柏,这才发觉,他头发纷乱,西服下遍是皱褶,双目通红,下巴长满青色须根。认识他这么久,好像从未见他如此狼狈,我心里有些明白了,弱声问:“我,怎么了”

他走过来蹲下,握住我的手,放在脸颊唇边细细摩挲,好一会,才睁开眼,微微一笑,却笑得极为难看,哑声说:“小逸,你听我说,仔细听好,下面我要跟你说的事有点严重,无论你听到什么都别怕,我会一直在这陪你,答应我,别胡思乱想,能做到吗?”

我勉力地问:“我,到底,怎么了?”

“还记得,压在你脑部的血块吗?”夏兆柏看着我,轻声说:“那天你昏倒一两日没醒,我让他们彻底为你作了扫描,发现,原来你脑子里,有一个瘤。”

我愣愣地看着他,想了想,问:“会,死吗?”

“不会,”他眼中一惊,加重手劲,渐渐透出阴狠:“我决不允许。”

我疲倦地闭上眼,说:“夏兆柏,你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用力抱住我,声音嘶哑,几近呜咽,说:“没有,你没做错什么……”

“那为什么?”我恍惚地说:“总是我在遭报应?”

“不是,”他抱得那么紧,仿佛怕我下一刻消失不见一般:“那只是一个考验,你听我说,不是报应,要有那玩意,也该落到我身上,不该是你。”他惨淡地笑:“这只是一个考验,过了这个坎,以后一切都会好,我保证。”

“是吗?”我睁开眼,望着窗外,不知不觉,竟然已经是秋高气肃,蓝天白云,我静静地微笑了,说:“那么,我要治,我还有,很多事,没做……”

“以后会有很长的时间,让你有机会去完成。”夏兆柏握着我的手,许诺一样,郑重其事地说:“现在乖乖睡一觉。”

我顺从地闭上眼,渐渐沉入梦乡。

睡醒后便闻到自家妈煲的清粥香味,一个高挑身材,深目厚唇的性感护士走过来,竟然是老相识杰西卡。我心中甚喜,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伸出一根纤纤玉指,狠狠戳了我的额头,用英语骂:“舍得醒了?知不知道你没醒,吓死你妈了?”

我歉然地看向替我擦手的简师奶,说:“妈咪,sorry。”

简师奶瞪了我一眼:“俩母子讲什么对不起?你平安无事,阿妈就不知几安乐啦。”她眼圈一红,哽咽说:“个天真是没眼,你这么乖,又孝顺,怎么别人都没事,偏偏是你得这种病……”

“又不是没得治,会没事的。”我努力微笑,拍拍她的手:“我保证一定没事。”

杰西卡叽里呱啦地说:“是拉,太太,年轻人恢复很快的,而且我们医院,有港岛最好的脑科医生。”

“谢谢你啊,杰西卡姑娘。”简师奶掏出手帕,按按眼角。

我笑着问:“咦,简师奶竟然猜得出她的番话,果然厉害。”

“那还用说,你阿妈什么没见过?英文而已,好难吖?”简师奶笑骂我:“我在超市,还经常撞到鬼佬问我,什么这个多少钱,那个有没折扣,discount,哪,我都识讲。”

我做出惊奇的表情,用粤剧的腔调说:“哇,莫非日月无光,朝中有变,女王陛下居然屈尊降贵,去学番邦语言,是何道理?”

简师奶扑哧一笑,想拍我的头,终究还是舍不得,半道上改为轻柔抚摩,我笑着说:“妈子,你走惯了野蛮路线,突然间改温情路线,我好惊啊。”

“死仔!”简师奶终于原形毕露,敲了我的头,骂道:“刚好一点就开始消遣你妈,快点把粥喝了,养好身体,准备开刀。”

“是!母亲大人。”我忙应了声,乖乖张嘴,任她如对待三岁小孩那般,一勺勺喂我。

杰西卡照例为我做了检查便出去,我看看夏兆柏今日也没来,料想他公事也繁忙,堂堂夏氏总裁,总不能为个不相干的人做二十四孝。我等简妈喂完饭,帮我擦嘴擦脸,软声对她说:“妈咪,我有件事想你帮我。”

“讲啦。”

“你帮我打个电话给上次去我们家的那位陈生。”我说:“我生病住院,他不知道。”

简妈目光有些奇怪地看着我,迟疑了一下,问:“你,跟那位陈生,是,好朋友?”

“算是吧。”我微笑了起来。

“那,跟夏先生呢?””简妈小心地问:“我看他,对你真的挺好……”

我不由收敛了笑容,说:“妈,我跟夏先生,比较复杂,你让我自己处理,不要问,好吗?”

“我又不是要干涉你……”简妈欲言又止,皱眉说:“好啦好啦,你大个仔,自己识想,我不管你……”

简妈效率很高,陈成涵几乎一接到电话,就奔了过来,冲进我病房的时候,向来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儿,竟然脸上满是担忧慌张,一见到我,立即扑了过来,一把将我紧紧抱住,脸埋在我的肩膀之中,颤抖着用法语说:“简简,你还好吗……”

我拍拍他的肩膀,微笑说:“抱歉,让你担心了。”

“是,我真被你吓坏了。”陈成涵摩挲着我的脸颊,叹息道:“我现在才发现,我居然胆小得很,是个懦夫。”

“那么懦夫,你能不能先放开我?””我笑着说:“我快被你抱断气了。”

他又抱了一会,才慢慢松开我,这才回头对简妈说:“对不起太太,我刚刚失态了,请别见怪。”

简妈打量了他好一会,终于摇头叹气说:“没关系,你们后生的话我也听不明,你们聊吧,我去洗下水果。”

她叹息着离开,陈成涵一直保持礼貌的微笑,目送简妈出门,忽然又伸手,将我重新置入怀中,说:“简简,你的病情我了解了,我马上安排你去美国,那边有权威的脑科专家,就算要动手术我也放心些,别担心具体问题,我会都替你安排好,你听我这一次,好吗?”

“不好。”我拒绝他,笑说:“这样的话,我那一千多万可就很快见底。”

“我替你出还不行吗?”陈成涵松开我,握住我的肩膀,急切地说:“这点钱我还出得起,简简,我很想照顾你,你给我这样的机会,好不好?””

“Simon,”我沉吟了一下,拉下他的手,冷静地说,“我现在没法回应你,所以,我不能利用你的关心,这对你不公平。”

“我愿意就好。”陈成涵一下抓住我的手,目光炙热:“放心,我永远不会强迫你答应我,但我想做的,只是在你身边照顾你,你回答我,你厌恶我吗?””

“当然不。”我忙打断他:“可这不意味着,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占你的便宜。Simon,”我停了停,说:“我们阶层差得太远,如果我这么做了,那很容易引来旁人非议,我不想你因为我招惹麻烦,同样的,我也不想因为这样,被人看低了人品。”

“那夏兆柏呢?”陈成涵愤怒地质问:“夏兆柏送你满屋子的书,为你拍下价值千万的首饰,为你安排这个,安排那个,你就能心安理得接受?你就不怕引来旁人非议了?”

他一贯自持教养风度,倒是头一回看到有其他表情。我笑了起来,安抚地拍拍他的手,眨着眼睛说:“恩,调查得很清楚嘛。”

他脸上微红,踌躇着说:“我不放心放着你跟他在一起。”

“那你知不知道,夏兆柏是什么人?”我看着他,淡淡地问。

陈成涵脸色有些凝重,说:“他是,我见过最成功的商人之一。”

我叹了口气,说:“那你应该也能想到,这样的人,若送东西给别人,哪里容得别人不收?”

陈成涵微微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握着我的手,柔声问:“简简,你,你对他没有意思,对不对?”

“当然。”我心里有些烦闷,转过头去,说:“所以我不想再欠他人情,这次叫你来,就是希望你替我付医院费用,当然,用我拍卖所得。”

“太好了,”陈成涵呵呵低笑,亲热地揉着我的手,说:“放心,从今天起,我们不用到夏兆柏一分一毫。”

“希望吧。”我闭上眼。

“我呆会便去替你预存医疗费。”

门忽然嘎吱一声被推开,我睁开眼,一见门外站着的人,突然汗毛倒竖,不知觉坐了起来,再看陈成涵,也是略有诧异,但那双手,却牢牢握着我的手再不松开。

门外,站着一身黑衣,脸如冷霜,目光锐利凶狠的夏兆柏。

第43章

夏兆柏面沉如水,周身散发骇人的气息,仿佛在那一刻,周遭一切,均冰封三尺,无法动弹。他的眼神可怕,仿佛内藏利刃寒光,闪烁之间,几可无声无息,切入血肉,剖心拉肠,片刻便能令你血溅当场,痛不欲生。

我不知道非洲草原上的猎食动物如何震慑猎物,令它们恐惧到忘记逃生,但我在这一刻,清晰地感觉,自己便如同那惶惶无措的猎物一般,在那占绝对优势的强者爪下,眼光一扫,便已断了生机。

我还是怕他。

不管他对名为简逸的这个人再好,再体贴入微,再刻意温柔,再迁就妥协,都无法抹煞,他对名为林世东的那个人连串逼迫,致命打击。这种对他的恐惧已经深入骨髓,所以,无论他怎么对我,或者我怎么说服自己面对他,都很难改变这点,很难让我,在这样噬人的目光下坦然应对,很难让我不手脚发冷,微微颤抖。

握着我的那双手更为用力,我转过头,却见身边的这个男人温柔和煦,如春风拂面,向我展露鼓励的微笑。他在不为人知的地方紧紧握了我的手一下,仿佛给我鼓劲一般,轻声用法语说:“别怕。我来应付。”

我微微摇头,直觉知道,如果这样后果更糟。我深吸了一口气,迎视夏兆柏,颤声说:“夏先生,你来得正好,我有话想对你说。”

夏兆柏冷冷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微闭上眼,随即睁开,快速地说:“我这次的医药费,不想再麻烦你,已经麻烦得够多了,我想做人该,该懂得适可而止。”

夏兆柏仍是一言不发,他身后有人想上前说什么,被他举手止住。

我撇过头,继续说下去:“这么久以来,一直麻烦你,我很感谢,也很抱歉,但我想,自己能解决的事情,还是自己解决的好,尤其是关系到经济纠葛,说出去,会引起不必要的猜测和疑虑,当然,主要是会给您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简简,你不擅长这个,还是我来吧,”陈成涵轻叹一声,打断我,拍拍我的手背,站起来,风度优雅地伸出手,用标准的国语说:“夏兆柏总裁,久仰大名。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下,敝人陈成涵,很高兴见到您。”

夏兆柏冷冷地打量他,一动不动。

陈成涵微楞,在这种情况下,他应该缩回手,随便说点什么化解尴尬,可他却不知为何,固执地举着手,略带嘲讽地问:“先生?您介意握手吗?”

夏兆柏仿佛才发现有他这个人存在一样,淡淡地说:“确实,我厌恶一切形式的繁文缛节。”他越过陈成涵,直接向我走来,我心跳加速,微微往里缩了缩,夏兆柏面无表情,在我身边坐下,一把抓起我的手,不顾我的挣扎,头也不回地吩咐说:“给我拿块湿毛巾。”

“是,先生。”门外他的保镖忙应了一声,走进这间病房附带的盥洗室,拧了一条毛巾过来,夏兆柏夺了过来,相当仔细地替我擦每根手指头。他手劲太大,弄得我皮肤生疼,而且动作执拗,蕴藏着怒气。我有些恼火,问:“你干嘛?”

“我不喜欢你的手被别人碰过。”他冷冷地说。

我哑然,继而愠怒,看向陈成涵,他也是目光森冷,大概从未被人如此当面奚落过。我非常尴尬,脱口而出道:“放开!我同样也不喜欢……”

我的话在接触到他眼中的寒光后自动消音,垂下头,颇具挫败感地任他如同擦拭看不见的污渍那般用力。在这一刻,我能感到他的愤怒、焦躁、甚至痛楚。弄了好一会,他才停下,我的手已经被搓得通红,他低声长叹,细细抚摩每根手指,相当轻柔,宛若对待心爱之物,缓和了口吻,哑声说:“好了,今天的事到此为止,你好好休息。”

我睁大眼看着他,不敢相信他会如此息事宁人。我见他要站起身走,忙说:“你等等,我们还是谈谈。”

“小逸,”夏兆柏眼神骤然变冷,说:“你刚刚有句话说的很好,做人要懂得适可而止。”

“夏先生,您这有点强人所难吧。”陈成涵插进来说:“简简的意思其实很简单,他希望不再麻烦您,如此而已……”

“不麻烦我?难道要麻烦你吗?”夏兆柏猛然转身,朝陈成涵大步走去,冷冷地说:“陈三公子,我夏某人的家务事,你不觉得,管得太多了?”

“您的家务事我自然无权过问,”陈成涵冷笑说:“但事关敝人,我却明知夏先生举足轻重,地位不凡,却也要说上一说。”

“关你的事?”夏兆柏仿佛听到很好笑的笑话一般呵呵低笑起来,说:“如果我没记错,你认识我们家小逸,未超出半年,你凭什么,说他的事与你有关?”

“我们现在不是十九世纪吧?”陈成涵忽然冷笑说。

夏兆柏一下脸色变黑,他身边的保镖却是个草包,接嘴说:“废话。”

“是废话吗?据我所知,只有在封建落后,野蛮未开化的地方,才会有这样的观念,认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享有占有权。”陈成涵讥讽地对夏兆柏说:“夏先生博古通今,自然不会有这些诟病,况且敝人在欧洲就常听闻港岛是如何进步,讲求法律的一座大都市。如今看来,确实言过其实,怎么好像刚刚,我就听见有人连一个男孩子被别人碰过手都不能介怀。我孤陋寡闻,倒要请教一下夏先生,这算什么?奴隶制复兴吗?还是公然买卖人口?无论哪一样,我们都可以报警求助的吧?”

我暗叫不妙,陈成涵如此刻薄针砭夏兆柏,只怕要激怒夏兆柏。果然,夏兆柏眼里愈加冰冷,脸上却笑得更加礼貌和煦,点点头说:“三少正论,夏某获益良多,夏某人书虽读得少,不清楚你所说的这个制那个制,但道理却还明白几分,我以前住乡下,邻里间互通有无,都讲求个‘仁义’两字。简单来说,就是不是自家的东西不要惦记,不是自己该得的,不要随便去招惹。我们那果农不用设篱笆,养家畜基本都丢在后山自由活动,为什么?因为大家都明白,那不是自己的,那是别人家的,你若是起了贪念,那就是小偷,明白吗?是下三滥的贼。”

陈成涵脸色大变,铁青着脸说:“夏先生果然好口才,只是敝人还是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算一件东西?怎么能跟东西相提并论?莫非在您心目里,只顾自己的意愿,却罔顾别人的意愿吗?”

“你们这些洋鬼子二代就是麻烦。”夏兆柏嗤之以鼻:“好好一件乐事,非得扯上这些不相干的。话我也说得很明白,要怎么做,就看三少了。”他微眯双眼,阴狠地说:“我今天看在小逸要动手术的份上,你撺掇他做什么,也就不跟你计较,如果再来纠结夏某人的家务事,别怪我不给你们陈家面子!”

陈成涵似乎有些气馁,却踏上一步,握拳说:“这正是敝人不明白的地方,夏先生口口声声家务事,却不知家在何处?务在何方?这里面我只看到强迫威胁,简简家贫胆小,您不觉得,如此依仗权势,逼迫一个人,算不上手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