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面面相觑,终于还是鱼贯退出,这个空间骤然清净下来,我只觉心痛欲裂,一呼一吸间俱是痛感,我又叫了一声:“夏兆柏。”

“在,我一直都在,”他轻手轻脚上了床,将我连被子卷在一起抱入怀中,亲吻我的额角,柔声说:“永远都在。”

“夏兆柏……”这个名字犹如止痛片一样,我贴着他的胸膛,上瘾一般唤着,那说不出来的痛和伤害,那让我不知所措的丑陋和不堪,仿佛都能借着这个熟悉的名字,借着呼唤出这两个简单的音节得以舒缓。

“夏兆柏,兆柏……”我喃喃地说着,更深地偎依进他的怀中,近乎本能地贪求他的体温,贪求此时此刻,熟悉而无害的所在,“夏兆柏,夏兆柏……”我声音哽咽,颤抖得厉害,终于情不自禁抓紧他的衣襟,在他怀里泣不成声。

他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嘴里翻来覆去说着笨拙而毫无意义的安慰话语。但他的怀抱却分外令人心安,仿佛从脚趾头到头顶的毛孔都从绷紧状态中慢慢放松,那些层层压抑的悲恸和委屈,痛苦和哀伤,在此刻都被和缓地疏导出来,通过泪腺,痛快敞开,畅快淋漓地表达出来。夏兆柏的抚慰虽然缺乏技巧,却奇迹般地起到令人安宁的作用,我仿佛在此呆了许久,久到连自己都快要遗忘,久到,我的身体内部,那占据不去的寒冷,被慢慢稀释开去,暖意自他的肌肤传达到我的,令灵魂舒展。我略动了动,这才发现,他的衬衫已经被我弄湿一大块。

奇怪的是,此时此刻,我却没有觉得尴尬,仿佛他就该如此,仿佛他的怀抱就该为我敞开,我若流泪,就该躲在此处,就该在他面前无需顾及自尊,无需考虑会不会为他人造成不好印象,甚至于无暇想到,会不会因为我哭泣,而令对方有了不必要的负担。这些我下意识的惯性思维,在这一刻,仿佛都离我远去。我通过这场哭泣,仿佛将体内一直深深掩饰着的不安和伤痛,重生以来的忐忑和忧虑,我面对对夏兆柏这个人的怯弱和畏惧,都排除了出去。

夏兆柏察觉到我平静了下来,拍拍我的后背,宠溺地问:“要喝水吗?”

我微微点了点头,他一手维持着抱我的姿势,一手端过水杯,凑到我唇边,我低头喝了一大口,他掏出手绢,将我脸上残留的泪痕拭去,微笑着说:“好了,这场哭可比洪涝灾害,起码我的衬衫是报销了。”

我脸上一热,哑着声音说:“对不起,我赔好了。”

他脸上笑容加深,抱住我轻轻犹如婴儿一般摇了摇,问:“你如果愿意送我东西,我不会拒绝,但这件衣服,我要留着做纪念。”

我抬起头,横了他一眼,闷闷地说:“纪念我一把年纪了还像个小孩一样哭得稀里哗啦?”

夏兆柏呵呵低笑,吻了我的额角一下,正色说:“是纪念,这么长的路,我一个人走了太久,终于开始有点盼头了。”

我呐呐地说:“我,我只是……”

夏兆柏拥紧了我,笑着说:“你只是情难自禁,一时发泄,需要找个人?没事,不用说,我都知道。认识你这么久,我要再不习惯你给一颗糖再来一棒子的风格,我就白受你那么多欺负了。”

我诧异地反驳道:“夏兆柏,我有可能欺负你吗?”

“别赖了呀,上一次谁摸我的脸还没摸完,下一句就让我滚?”夏兆柏恨恨地说:“再上一次,是谁难得给个好脸色让我陪着散步,结果是要跟我断绝来往的?还有上上次,在咱们那栋房子里,是谁压着我的胳膊当枕头,害我一晚上不敢动一动,可醒来第一件事就骂我,说我色狼的?”

我脸上燥热难当,虽知他有断章取义的嫌疑,但这么听来,我对夏兆柏,确实从未客气过。他以前虽说有种种不是,但我与他却心知肚明,造成当年林世东不想活下去的最直接原因,却并非破产这等事,而且猥亵男童的丑闻。林家家教,上流社会的潜规则,我自己固有的价值观念,都无法再有颜面,顶着那样的一个丑闻苟且偷生。再加上丑闻爆发之后,我百口莫辩,被俊清视为恶心变态,当时一生深爱所系,却鄙夷唾弃于你,这等苦楚,远较被人诬陷进那样的不堪境地要深得多。再加上公司崩盘再即,大厦将倾,我已回天乏力,林林总总,加在一起,这才令我生无可恋。

但此刻时过境迁,冷静一想,这种种原因,夏兆柏要负责任,可我难道不需要负更大的责任吗?我也是男人,难道不能担当自己的失败,正视性格中的缺陷和弱点吗?我恨了夏兆柏好几年,可在那仇恨当中,又何尝不是在推诿我自己的失误和无能?因为他一直秉承掠夺者的强势姿态,所以我就该心安理得扮演被侮辱和被损害的角色吗?我从未对夏兆柏给过好脸色,在如此幼稚行径的同时,又何尝不是在逃避,原该归属于我的过错?

死过一次,我原该比别人更明白,生命如白驹过隙,须臾即逝,我还纠结着这些恩怨做什么?我还,要恩怨到什么地步,才算到头?

我忽然微笑了起来,夏兆柏柔声问:“是不是忽然想通了?”

“有一点。”我含笑点头,说:“兆柏,我忽然想起,你从从前就说过,我该过的不是那样的生活,这话什么意思?”

夏兆柏微笑着看我,拨开我前额的头发,微笑说:“意思就是,你该做你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不要管其他乱七八糟的人或事情。宝贝,以前我没法替你挡着,也不知道对别人好该怎么做,但现在不同了。我不会说话,但你只要明白一点,你可以信任我,依靠我,然后尽情做你想做的,其他我来安排。”

我挑起眉毛,说:“包括安排我的情感和人生?”

夏兆柏深深地看着我,说:“我的性格,不可能学那些花言巧语的公子哥儿张嘴就来大段大段的酸话。有些话糙,可理不糙。我要你,这是怎么都不会改变的,我既然认定了你,就会竭尽所能,好好保护你照顾你,不会结婚,不会找其他人,一辈子都只对你一个人好。”他顿了顿,继续说:“这个世界,有你想不到的复杂和险恶,因此,我首先考虑的,是怎么样才能让你平安顺利,其次才是怎样让你高兴。我知道,我们对很多问题看法不一致,但我相信,我的考虑总会比你看得远和准。”他大概看到我皱起眉头,于是生硬地加了句说:“当然,我会学着,跟你解释我的考虑。”

这一次,我没有如往常那样痛骂他,而是认真地听了他的话。我明白这个男人的强势和霸道之下,其实并不是非理性和不讲道理,相反,他有他一套行之有效的规则,而且在某种程度上,他的规则,要比我的认知管用得多。我轻声叹了口气,靠在他怀里,疲倦地说:“那先跟我说说,萨琳娜你怎么办吧。”

“你呀,一想通,肯定就心软了。”他亲吻着我的耳廓,带笑说:“都听你的,好吗?”

“我其实很想惩罚她。”我更深地偎依进他怀里,有点困,闭上眼睛说:“我一直对她那么好,她怎么可以这样。”

“她疯了。”夏兆柏说。

“为什么呢?”我睁开眼睛,说:“为了什么要这样害我?”

“这个你直接问她。”夏兆柏轻声说:“现在你先睡,折腾了一晚上,累坏了吧。”

我又合上眼,含糊地说:“我为什么这么遭人恨?兆柏?你也恨我吗?”

“不,”他柔声说,轻轻吻了我的眼睑,“我爱你,从很久以前,就一直爱你。”

我勾起嘴角,迷迷糊糊地说:“别以为这么说,我就原谅你。你欠我的多了去了。”

“所以,我现在来还了。”他低沉的声音轻轻飘在耳际。

第58章

我在他怀里毫无防备地睡着了,在我有限的经验中,少数几次与他同床共枕,都是出于意志模糊或者不自知的状况下发生。但这一次,我在神志清醒的状态下,自愿靠着他安睡,无比自然,仿佛在很久以前,我们便如此相处。我知道该枕着他肩胛骨以下两寸的位置,因为这里最柔软舒适,温暖安宁;我知道他身上从不用任何男用香水,他的味道中夹杂着淡淡的古巴雪茄;我甚至能辨认得出他的心跳声,一动一动之间,与我的心跳,暗然相应。

第二天早上醒来,夏兆柏早已起身,仍旧正装笔挺,背对着我,站在门边与谁交代什么。我这么望过去,只见他一身裁剪得体的西服熨烫线条,犹如刀锋一般锐利,衬着他魁梧的背影,气势傲然凌厉。

他的下属大概永远也想象不出,就是这样一个不怒而威的男人,昨晚却能如受了委屈的孩子,说我欺负他。

我忍不住嘴角一弯,略动了动,他立即转过身来,见我醒了,脸上露出十分满意的笑容,挥手打发他的手下离去,这才三步并作两步过来,微笑着说:“早,醒了?今天可以吃点不一样的早餐,要西式的还是中式的?”

他语调自然轻松,仿佛在此之前,我们已经有过许多个这样的早晨,已经做过许多次,这样的对话。

这是一个初秋的早晨。阳光灿烂,空气已没有夏季那么湿润,却带着静态的温暖。我闭上眼,远处似乎能听见鸟啼人声,如此安详,我深呼吸了一下,慢慢睁开眼,却见夏兆柏就坐在我面前,心满意足地看着我,眼神晶亮,内里有满溢的情感。我微微一笑,把手伸给他,轻声说:“帮我起来。”

他脸上带笑,握住我的手,伸过来搀扶住我腋下,将我像小孩一样抱了过来,我略微皱眉,说:“兆柏,我自己能行。”

夏兆柏却不理我,只是笑,原本极为冷峻的脸,此时却犹如春蕊破土,阳光初露,我看了,揶揄他问:“怎么,股票涨了?公司没赔款就顺利炒了员工?还是,你又把夏氏的地盘扩大了?”

夏兆柏微笑说:“那都不算什么。抱紧了,我带你去盥洗室。”

我微微着急了:“兆柏,我又不是残废。”

他笑着说:“你就当满足我,别废话了。”

我哑然无语,只得任他将我抱进去,放我下来后,他连牙膏都替我挤好,脸帕也是殷勤地绞了递过来。我看他一本正经地做着这些事,竟然与其周身气度,有着奇异的融合。这双手做着这些服侍人的事,倒也与签署上亿合约不相违背。我道了谢,接过东西,尽快弄干净着急,随后回头说:“夏先生今天做护工倒似模似样,小心回头抢了别人的饭碗。”

他心情很好地笑了起来,揉揉我的头发说:“也就只有你能有这个殊荣。”

“不敢,”我摇头说,“那我可雇不起你这样一位钻石领级别的工人。”

他似笑非笑地说:“我倒贴,倒贴还不成吗?”

我没忍住,笑了出来,他拉下脸说:“不许说不成!”

“那说,你倒贴了都没人要可以吗?”我呵呵低笑了起来,忽然腰部一紧,已被他一把搂住,接着唇上一热,夏兆柏已经迫不及待地亲了下来。我微微一愣,他的唇轻轻滑过,见好就收,看着我,拇指擦过我的唇,哑声说:“也不许说我不能吻你,知道吗?”

我偏过脸,没好气地训道:“还不许什么?法西斯,沙文主义!你知不知道这是民主社会?啊?你知不知道要尊重别人啊?告诉你,我还爱干嘛干嘛,你管不着……”

我话音未落,有被他深深吻住,这一次吻得非常霸道,顷刻之间,已经足以令我身子发软,神志迷糊。等他好不容易一吻即毕,我已经在他怀里气喘吁吁,忽然想起自己刚刚说过的话,立即不甘示弱地瞪着他,低喊道:“夏兆柏,我还没原谅你呢!我才是有权说不准的那个!不准你下次一声招呼不打就来这套!”

夏兆柏戏谑地看我,问:“还有呢?”

“不准你动不动说不准这个词。”我被他犹如逗小猫小狗的表情激怒了,愤愤地说:“不答应?很好。我立即出院,咱们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吧,夏先生。”

夏兆柏无奈地笑了,举起手,柔声说:“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别生气,来。”他拥住我的肩膀,说:“早餐有腐竹白果粥、牛奶煎蛋、烤面包,你要哪一样?”

“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很想吃瑶柱白粥浸油炸鬼(油条),”我边走边说:“小时候,我们家早餐桌上全是英式的松饼、培根之流,吃腻了也不敢说,心里不知几羡慕同学家里吃中餐。”

夏兆柏点头听着,说:“知道我小时候吃什么吗?开水泡隔夜饭,就家里腌的萝卜干。”

“听起来,好像也不难吃。”我斟酌着话语。

“你肯定吃不来。”他微笑着说:“萝卜干都是我妈自己晒的,为了好下饭,加了很多盐。单单咬一口,能咸死你。不过现在,就算想吃也没得吃了。”

我一愣,心里莫名一软,抬头朝他调侃道:“那夏先生现在想必燕窝漱口,鱼刺当开胃菜?”

他闻言一笑,半抱住我,爽朗地说:“我在你心目里,还是当年那个喝柠檬水的乡巴佬吧?呵呵。”

“如果那样就好了。”我微笑说:“我也很纳闷,当年那么淳朴可爱的孩子,怎么就长成你现在这样。”

夏兆柏呵呵低笑,低头贴着我的颈项,柔声说:“现在这样不好吗?我可是费了好大劲……”

他一缕花白的头发落到我眼角,我随手抓住又松开,说:“包括白了少年头?你倒前卫……”

他沉默了一会,慢慢地说:“小逸,你不知道,世上有一夜白头这种事吗?”

我心里一震,一种难言的滋味涌了上来,我回头盯住他的眼睛,困难地问:“你,你的头发,不会是因为……”

“没有那么邪乎,”他淡淡地说:“我染的,前卫点也省得被人说古板?你看那些明星……”

我心里惊疑不定,愣愣地喊他:“兆柏……”

“没事,”他笑了起来,伸出手,把紧紧抱入怀中,贴着我的颈项深吸了一口气,喟叹道:“只要还能这么抱住你,而不是抱空气,我还有什么好求的?”

我长久不语,心里明白,这大概是夏兆柏能说出的,最肉麻的话了。

可奇怪的是,我听了却不曾觉得不妥,仿佛他理该如此说,而我也早已知道,他一定会这么说。

而他的拥抱则是这一系列理所当然的事情当中理所当然的一件,我听任他拥我入怀,抱得很紧,像在询问,在确认,而我闭上眼,轻轻地叹了口气,给他我能给与的回应和答案。

我两辈子都没试过与人如此亲近,在此之前,与谁偎依在一起,或者说,依靠谁,闭上眼睛什么也不管,只需要把信任交付谁,这种感觉是几乎无可想象的。做林世东的时候,我是林家当家人,大大小小,一族人老的老少的少,都在靠着我,都在指望着我。做简逸的时候,上面只有一个母亲,且已经为我牺牲甚多,我心里愧疚疼惜尚且来不及,心里常常想的,无非是如何更好地保护这个女人,如何让她过上更好的生活。

活了这么久,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人跟人之间,除去血缘、亲情、责任外,还可以这么亲近。

亲近到,我仿佛可以真正蜕变成稚龄孩童,只需要把头藏在他怀里便好,只需要相信他便好,因为确乎无疑的,他会为我,做好一切。

而我,也仿佛能心安理得的,就这么接受他为我做好的一切。没有疑虑,没有顾忌,没有那些客套和不安,没有那些非要纠根结底的为什么。他对我好,我接受他的好,仿佛我们已经如此相对了许多年,仿佛这样的相处方式,我们早已深入骨血,熟稔于心。

然后,我忽然觉得胆气很足,如果对他不爽,还可以拍桌子训斥,可以发火;偶尔想起以前的事,我也完全不用给这位港岛排名前十的富豪面子,想不甩他就不甩他,想给他脸色看,就给他脸色看。偶尔觉得对他不耐烦了,我也会直接告诉他,请他暂时不要出现在我面前,省得我见多了怨恨恼怒。

我能这么做,是因为我知道,这么做没有关系,如果说我两世为人,对谁这么任性过,这么肆无忌惮,那就只有夏兆柏了。

而夏兆柏就如我知道的那样,对着我这些反应,多数只是无奈地苦笑。

那苦笑中,却也带着欢愉,在我平静下来后,会过来抱着我,轻轻拍我的后背,就如那天晚上,他安慰情绪崩溃的我一样。

这仿佛是我们特有的交流方式,在这个过程中,我逐渐学会了表达自己真实的情绪,而他,我知道也在学习,他在学如何跟那个真正的我相处。

过程不一定顺利,但越相处,我就越发感觉,我与夏兆柏之间,有种奇怪的牵绊,仿佛从我还是林世东的时候就开始。这种牵绊一直维系到现在,纠结着对错恩怨,夹杂着爱恨情仇,早已分不清到底具体是那种感情,可却确乎有一种感情存在。

以及难能可贵的默契。

我不再是那个一厢情愿默默守候着爱人的林世东,他也不再是那个凶猛如野兽,只知获取不懂施与的夏兆柏。生活的境遇,用不失残酷的方式教会了我们,什么叫做孤独,什么叫做相处。

在我们跌跌撞撞的相处之中,我终于出了院,关于我出院后要住哪,我本是随遇而安。但七婆和夏兆柏却难得在这一点上达成共识,一起要我搬回林宅。这两人骨子里一样强势,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可惜我坚决不予同意。最后,不得不各退一步,我托七婆在林宅附近寻了一套二手公寓,因为紧挨富人区,因而那套公寓即便是二手,却也价格不菲,加上税,加上种种杂费,等到公寓写上我的名字,已经花去我卖项链将近三分之二的所得。饶是如此,七婆却仍然不满意,在她眼里,我仿佛还是那个锦衣玉食的林公子,现在身体不好,更加可怜可疼,住这样的“鸽笼”套房,已经万般委屈。我心里暗笑,还好她老人家没去参观我原先住的公屋,不然不定要心疼到什么程度。

关于这套房子,我对夏兆柏和简妈的说辞都是七婆馈赠,简妈那边,我甚至是请了七婆去说,就怕她觉得万分过意不去,坚决不接受,而我又解释不了怎会多了那么大一笔钱。七婆真不愧我们林家出来的,也不知怎么回事,只花了半个钟头,就将简妈说得眼泪涟涟,答应搬家。我事后觉得奇怪,问七婆怎么搞定简妈自尊那么强的女人,七婆叹了口气,摸摸我的头发,语重心长说:“东官啊,你真是积德了,转世都遇到这么好的妈妈。我只是告诉她,旧屋环境不好,你的身体,你的前途,住在那里都会受阻,简太太立即就明白了。比起你的成长,一个母亲的自尊算得了什么?”

我听罢半响无语,心里感动异常,走进屋抱住简妈许久不肯放开,倒惹得她一顿好骂,什么男孩要顶天立地,腻着妈咪没出息之类。未了却抱住我哭着说对不起,阿妈没用,让你从小受苦了。我心里一酸,差点被她勾出眼泪,安慰了好久,又许下无数空泛的诺言,终于哄得她破涕为笑。

夏兆柏得知后,什么也没说,却在我们拿到新屋钥匙之后,开门发现里面家具用品全都一应俱全,且舒适雅致,分明是按着我的喜好布置而成。连着房间的大阳台被改造成阳光充沛的书房,四周书柜一直延续入内,上面满满当当,全是夏兆柏上次在欧洲为我买来的珍贵藏书。因为房间小,放不下所有藏书,因而现在书柜上的,显然经过一番挑选。难得的是,竟然兼顾了我的喜好和目前适合阅读的类型,这一份用意,已不是“有心”两个字能够概括。

新屋太好,好到我和简妈这等住惯了公屋的人情不自禁有些惶恐不安,那第一个晚上,简妈神经质地拿着抹布从头擦拭一遍,我让她歇歇,她竟然说:“借人家房子住,弄脏了就不好。”我心里一酸,上前去轻轻拿下她的工具,拿出原本要藏起来的房契簿,翻出我的名字给她看。简妈看完后,却没有我以为的高兴,而是更加不安,拉住我问:“怎么回事?欧阳太太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好到送层楼给你?”

“她认了我作契仔(干儿子)。我不是白住啊,要给她老人家养老送终的。”我笑着说。

“我听说,欧阳太太也不过是夏先生家的管家而已,怎会这么有钱?”简妈盯着我,说:“仔仔,你老实同阿妈讲,是不是夏先生送你的?他为什么送你?你跟他,你,你是不是……”

我愕然地看着我的母亲,骤然读出她的未尽之意,忙说:“妈咪,这房子确确实实是契妈赠我的,她以前是林家管家,林家少东死的时候给她留了很多钱。她现在在夏先生那里也很受尊重,并不是你想的那么穷啦。”我微笑起来:“她那么疼我,又心疼你不容易,想我过得好点都可以理解,跟夏先生没关系。”

“你不要骗我了,这成间屋的装修,这些家私电器,还有那么多外文书,算起来只怕比这套房子还贵。”简妈叹了口气,拍拍我的手说:“阿妈不是那些食古不化的,你这个样子,老实讲找个人来照顾你好过你去照顾别人,但是做人要讲骨气,讲良心,阿妈不希望你被人养,明白吗?两个男人跟一男一女也一样,一个没收入没工作,就总是在另一个面前抬不起头,久而久之就没晒尊严没晒人格,你明不明啊?”

我笑了起来,说:“妈咪,你放心。我如果,真的要跟夏兆柏在一起,那也绝对不会抬不起头。”

简妈瞪了我一眼,骂道:“这就是阿妈要跟你讲的第二样了。男人都是要哄的,你看你对其他人都好好的,对夏先生却常常没晒耐性,又不讲道理。不要仗着他现在喜欢你,对你好就这么乱来,感情就跟存钱一样,花一点就少一点,你不想着存进去,总有一天会用光积蓄的。”

第59章

简妈的话在我心底留下了印象,虽然我与夏兆柏的情形并不像她揣测的那样,但是,这个朴实的道理,我却很愿意她说给我听,与其说是在这里面受教,倒不如说,是出于对一个母亲人生经验的尊敬。与前世苦苦压抑同性恋身份不同的是,这一辈子,我因为有了如此开明的母亲而无需再欺瞒世人,再做那累人累己,吃力不讨好的事,这让我内心倍感温暖,情不自禁地微笑了起来,我有些不能相信,迟疑着问她:“妈咪,你,你不反对我钟意男仔多点?你以前,不是成日讲说很盼着饮媳妇茶吗?”

“诶,这些怎会由得我想呢?”简妈叹了口气说:“哪,歌仔都有唱的嘛,命里有时终需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她轻轻地哼唱起那旋律,我哑然失笑,这是许冠杰好多年前的粤语老歌,简妈的歌喉略微沙哑,唱起来妩媚动人,不逊旁人,我拍手笑道:“妈咪唱得好好听。”

“咁系啦(当然啦),后生那阵,你阿妈我,是出了名的靓歌喉。”简妈得意地瞥了我一眼,说:“如果不是,你老豆会睇得上我?”

“是啦是啦,”我笑着说:“阿妈是天后级人物。”

简妈微笑了起来,目光柔润,眉底眼里,依稀有当年二八好女儿的影子。我愣愣看着,心中莫名有些酸涩。简妈倒回头好笑地瞪了我一眼,摸摸我的头,说:“哪,别乱想了。你若果像我这样,差点没咗个仔,试过那层味道,你都不会计较那些无谓的东西。”她停了停,目光温柔,宠溺地说:“而且,你一直都好乖,妈咪就算因为这件事恼你,但都会想起你好的地方,最终,都是觉得你乖多点,系个难得的孝顺仔,妈咪知足啦。”

我伸手抱住了她,真挚地说:“对不住,谢谢你,妈咪。”

“乖啦,”她拍拍我的后背,笑着说:“同喜欢的人在一起,天公地道的嘛,不用说多谢。”

我点了点头,抱着我今生的母亲,心下一阵唏嘘感慨,这么好的妈妈,我何其有幸,竟能遇见,竟能在懂得感恩的年纪,来得及珍惜。我抱着她瘦骨嶙峋的背脊,含泪说:“妈咪,无论我跟谁在一起,都会好好孝顺你。”

“知道你乖啦。”她笑着说:“你都系先读好书,考个好学校,嗯?”

“我会的。”我郑重地说。

我们母子正真情流露,气氛温馨之际,她忽然一下推开我跳了起来,大叫说:“死啦,我煲的凉茶……”随即蹬蹬跑开去,大喊:“仔仔啊,都话咗叫你睇火啦,煲干水点算啊(怎么办)!”

我满脸黑线,应道:“我早就熄了火啦,等你老人家想起,火烛(火灾)都有啊。”

“呸呸,细路仔唔识嘢乱讲,”简妈马上啐我,合掌朝天花板拜拜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我们好不容易有的一个文艺又温情的氛围便这样破坏殆尽。我扶额摇头,又好气又好笑,正想着,移动电话却响起,我拿起一看,是夏兆柏。

我微微一笑,按下接听键,道:“喂?”

“还没睡?”电话那端夏兆柏的声音传来,简洁下令道:“收拾了一天该累了吧,早点洗洗上床。”

“你这话逻辑不通啊。”我转入卧房,躺下了说:“如果想我睡,你就不该打电话,如果打了,那就证明你想跟我通话,就不该命令我上床睡觉。”

他被我抢白一通,却呵呵低笑了起来,声音变得低柔,说:“我想你。”

我一愣,随即心里有股暖流慢慢涌了上来,拿着电话,应了一声:“嗯。”

他见好就收,转了话题问:“房子里面还缺什么吗?我明天让助理过去,你开个单子给他就好。”

“不缺,”我看着卧室满墙的书柜,微微一笑,低声说:“谢谢你,兆柏。”

“喜欢?”

“嗯。”我应了,说:“比我想象的好。”

“那就好。”夏兆柏的声音透着高兴,说:“我怕你嫌我多事。”

“是有点,”我坦白地说:“我妈咪都觉得奇怪,问起来了。”

“哦?”夏兆柏来了兴致:“问什么?”

“问我跟你,我们”我咬了咬下唇,踌躇着道:“问我们,是什么关系?”

“我不信她看不出来。”夏兆柏叹了口气说:“我对你的用心,只怕也就是你,才能一直视为无物了。”

“夏兆柏,你现在是秋后算账吗?”我淡淡地问。

“哪里敢,”他忙说:“是我做得不够明显,不关你的事。”

我差点没忍住笑出来:“得了,受气媳妇似的,你就装吧。”

“你呀,”夏兆柏叹了口气,无奈而又宠溺地说:“你就一直没心没肺到底吧。”

我迟疑了一下,说:“兆柏,我跟简妈说了自己是同志的事。她一点都没有不开心,倒反过来安慰我。”

“你有一个很明事理的妈。”夏兆柏语气中透露着欣慰。

“我,我想,”我犹豫着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要我为简太太做什么?”夏兆柏柔声说:“宝贝,你不用觉得有负担,她这么疼你,我只有感激的份。说吧,想让我怎么做?”

“我想让她有份适合的工作。”我说道:“不用什么高职位,关键是,能照顾到她的自尊心和让她能得到成就感。”

“只是这样?”他笑着说:“好,交给我来安排。”

“谢谢。”我小心地问:“会不会为难你?”

“不准跟我说这种见外的话。”夏兆柏口气加重道:“我有我的原则,不会因为她是你的母亲就格外看顾,但安排个下属公司的职位,这不过举手之劳,没必要跟我客气。”他缓和了口气,说:“这件事你向我开口,我很高兴。真的。”

我翻了白眼,说:“反正就交给你,办不好你别来见我了。”

“是是是,”他笑着说:“保证让你和她都开心,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