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兆柏的办事效率一流,不过三日,便将简妈安排做这附近某著名牌子的住宅区小型超级商店店长。底下管着七八个年轻的店员,铺头面积不大,却五脏俱全,精致异常,工作环境不错,员工素质也颇高。简妈心里高兴,却很忐忑不安,觉得靠上了我的裙带关系,生怕人家说我们一家现有的都是她“卖仔”所得,她犹豫来犹豫去,竟然想拒绝这样好的机会。我不能理解,跟她怎么说也说不通,俩母子差点为这个争吵起来。夏兆柏那天正巧过来看我,一进门见简师奶面色不善,对他懒得应酬,砰的一声摔门进房间生闷气;又看到我又急又气,以为我被简妈责骂,忙过来安抚我。我将事情原委一说,夏兆柏微微一笑,拍拍我的肩膀,低声说:“我来,五分钟搞定。”

我诧异地看着他转身敲了房门,进去与简妈密谈了一会,果然不到一会,他就脸上带笑出来,跟我做了ok的手势。我惊奇地发现简妈随后出来,白了我们一眼,转身进厨房做饭,一会厨房里菜刀声碗碟声乒乒乓乓,似乎很气不顺的模样,我低声问夏兆柏:“这就是你说的搞定?”

他神秘一笑,冲我说:“看着吧,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们正嘀嘀咕咕,突然厨房里传来简妈高分贝的声音:“简逸,过来同我择菜,别一副少爷款,你妈不惯着你!”

我乖乖进去帮厨,只觉简妈的火气没有低下,反倒有越烧越旺的趋势,也不知夏兆柏到底跟她说了什么。那天吃饭,凡是简妈做的,都多了一勺盐,我尝了一筷子,只好吃我做的那几样。夏兆柏却面不改色,大快朵颐,看得我胆颤心惊,只觉他与简妈之间暗流涌动,却不知为何如此。终于吃到尾声,简妈啪的一声放下筷子,喝道:“简逸,洗碗!”

我不敢怠慢,立即站起来收拾碗筷,夏兆柏好整以暇地说:“小逸身体刚好,我也去帮忙吧。”

“你坐下,我有话说。”简妈气势十足地道。

我冲他做了眼色,夏兆柏微笑着坐了下来,我将东西收拾好了拿进厨房,打开水喉,耳朵却贴着墙听外面动静。却听夏兆柏从容的声音道:“怎么,简太太,考虑好了吗?”

简妈沉默了好一会,才恨恨地说:“算你狠,做就做,怕你么。”

“这就对了。”夏兆柏说:“那我通知他们,你明天上班?”

“好。”简妈咬牙说:“你以后如果够敢对仔仔不好,我会同你死过(拼命)!”

“我不会的。”夏兆柏好笑地说:“你一个,欧阳女士一个,都盯着我,我很大压力,不敢对他不好。”

“知道就好!”简妈募地站起来,蹭蹭走回房间,砰的一下将房门关上。

我忙走出来,没好气地问:“兆柏,你到底跟她说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很简单给她算了一笔帐。”夏兆柏笑着说:“你上大学的费用,我问她是要自己出,还是我出。如果她自己出,那么以她能打到的工,最多只能完成三成,而我给她的工作,却能筹到这笔钱。”

他一摊手,无辜地说:“怎么选,是个人都知道啦。”

我摇摇头,好笑又好气地说:“谁告诉你们我上大学的钱要你们出了?我自己不能赚吗?你这么说,知不知道很hurt一个母亲的心?”

他笑了,站起来环抱住我,低头看着我的眼睛,柔声说:“我当然知道我的宝贝很厉害,学费算什么。但对一个妈咪来说,这却是一件不能推卸的责任。她一定会选为你好的路子,这也合了你的心意不是吗?”

我靠在他胸前,叹了口气说:“我就怕她生气。”

“没事的,”夏兆柏柔声说:“她是生自己的气,觉得自己没用,但简太太那么坚强,一下就会看开的,相信我,她很快就能在新工作中找到自信和乐趣。”

夏兆柏所言非虚,简妈上班没几日,就开始生机盎然,整个人容光焕发,俱是神采。她回来后也多与我谈及工作,说到小超市每日的流水账,经营范围,橱柜摆设,员工轮班安排,都说得头头是道。我毕竟做过多年管理,也会为她提一些中肯意见,简妈回去实验,一成功便越发高兴,晚上那一餐,就要加料庆祝。

这大概是这位出生寒苦,劳碌半世的女人做得最开心的一份工作。因为她不是为了养家糊口,没有沉甸甸的,关于儿子的医药,生活的压迫横在心头,她是为了自己的乐趣去做,也第一次在工作中尝到了成就感的甜头,并以她的泼辣和魅力赢得应有的尊重。在捱苦捱了二十几年,为家人奉献了二十几年后,我的妈妈,真正有了属于自己的人生。

为了让她更好工作,我本欲包揽家务,不让她操心。但因为我身体并未完全康复,而且平日里也要温书,此举夏兆柏绝不赞同。也不知他回去跟七婆说了什么,七婆隔日便气势汹汹上门,与简妈展开单方面对话,把简妈数落得面红耳赤,紧接着不由分说地每日带着那边宅子的两个工人过来,或收拾屋子或买菜做饭。我整个人清闲无事,骨子里的少爷习性就上来了,每日里看看书散散步,也没感觉什么不自在。晚餐时分分外热闹,夏兆柏这段时间推掉所有应酬,每日里如上班打卡一样准时出现在我家里,有时候连美人黎笙也会造访,加上七婆简妈,一屋子人围坐吃家常菜,虽然大家观点南辕北辙,有时难免发生口角,但屋里却因此显得热闹非凡。唯一令我难受的,是七婆热衷又炖又熬,实验了许多补品,吃得我心里发毛。

时间转入深秋,我的身体一天天好转,夹杂在这么多人的关爱中,想不好都很难。其间我也有想到过陈成涵,虽有歉疚,却没有后悔那天晚上拒绝他。人的一生能付出的情感其实很有限,反正我感觉自己是将大部分的感情都在那十余年的单恋当中挥霍一空,到现在只剩下一点半点的心动和感激,根本无法回应谁殷切的期盼。我就像一个已经烧空了的壁炉,只余下灰烬上的火星,早已发不了光和热。跟我这样的人在一起,只能不断地往那壁炉里塞火炭燃料,可问题在于,谁能受得住只往外掏心掏肺却不一定捂得热的感情?

想来想去,这世界之大,能这么对我的,却大抵只剩下一个夏兆柏。

天气渐渐变冷,港岛却下起淅淅沥沥的秋雨,我的关节隐隐作痛,能出去的日子并不太多。好容易有一天放晴,天气好转。我立即穿上厚风衣,围上围巾,打扮得像个爱斯基摩人出门散步。这几日七婆也身体不好,卧床休息。我心里挂念她,便一个人出了门,坐了两站公车后,便顺着通往林宅的林荫山路慢慢走去探望七婆。这段路我当林公子的时候走过多少遍,熟悉得不得了,但看林木依旧,我却不再是我。这世上多有物是人非之事,单单感慨万分,已是不必。这一带是著名旧式富人区,走着走着,时不时身边有限量版豪华车呼啸而过。我走得有些热了,略喘了口气,身边一辆银色奔驰开了过去,却又一个紧急刹车,在我身前不过十米的地方停下。我正觉得奇怪,却见车门打开,一个身材高大的英俊男孩从车上跳了下来,顷刻间奔到我眼前,迟疑地问:“简逸?你是简逸吗?”

我从围巾里抬起脸,吃了一惊,说:“Alen!你怎么又出现在港岛,英国学校现在又是假期吗?”

“阿逸,”他一把将我狠狠抱入怀中,颤抖着声音说:“我终于找到你了,担心死我了,你没有被陈家的人抓去太好了,别怕,我会保护你,他们谁也伤害不了你。”

我听得一头雾水,这男孩牛高马大,硕壮结实,抱得我险些透不过气来。我锤他的肩膀,困难地说:“Alen,你在说什么?你能不能先放开我,你这样,我快呼吸不上……”

他立即不好意思地放开我,却恋恋不舍地握着我的双肩,眼圈有些发红,却更多的是坚决和毅力:“好了,找到你就好了,你立即跟我走,我把你藏起来,保管谁也找不到你。放心,有我在,你谁也不用怕。”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困惑地问:“我有置身什么危险吗?我,我怎么不知道?”

第60章

李世钦脸上狐疑,脱口而出道:“你不知道,外面都为你闹翻天了,你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我心里一惊,抬头看他,急切地问:“你这么说什么意思?”

李世钦欲言又止,却仔细地端详我一番,忽然一笑,揽住我的肩膀,半环着我,轻松地说:“不知道算了,没事,我们这么久没见了,你想不想我?对了,我去你原先住的地方找过你,怎么说你们退了公屋了?现在住哪?电话也换了号码吗?我怎么都打不通。”

我用力挣开他,薄怒道:“李世钦,说话不要讲一半,要么你就别告诉我,要么你就全部讲出来,你选一样。”

李世钦为难地看着我,伸出手来试图拉我,被我侧身避开,他浓眉一拧,毕竟是养尊处优,横行霸道惯了的少爷,立即有些脾气上来,说:“阿逸,我都是为你好,知那么多干嘛?你没听过知得越多,死得越早吗?”

我心里一阵纷乱,忽然联想到自出院以来一个多月风平浪静的日子,渐渐察觉出不对劲的地方来。我朝他点点头,说:“好,你不讲是吗,我自有办法知道。”

我从口袋里掏出行动电话,点开通讯录,正想拨给陈成涵,直觉告诉我,正在发生的事情与陈成涵有莫大关系,但奇怪的是,那个电话拨过去竟然是“您所拨打的号码不存在。”我心里越发惊疑,又拨了几次,回答我的仍然是那个女声重复:“您所拨打的号码不存在。”我抓着电话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一个从未想过的念头突如其来,竟让我感到一些暗藏的莫名的恐惧和愤怒。我看着李世钦,喃喃地问:“你刚刚说,打不通我的电话?”

“是啊,我从在英国就一直打不通。”他说:“你换了号码吗?”

我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Alen,你的电话多少,我打给你。”

李世钦表情奇怪地看着我,迟疑了一下,报出一串号码。

我按着按键打过去,他的电话响了,拿起来一看,笑着说:“好了,我有你的新号码了,现在不用担心找不到你。”

我不自觉地冷笑了一下,说:“介意我看一下我的新号码吗?”

李世钦诧异地将手机递给我,我扫了一眼上面的数字,心里一片冰凉。

“怎么啦?”李世钦关切地问,他凑过头来看,随口道:“啊,你这个新号码选得挺好的,还挺容易记……”

我咬牙说:“是啊,真是个靓number,若我一直都不知道,岂不可惜了。”

“不是吧,”李世钦笑了起来:“你个大头虾,怎会连自己的号码都记不住?”

我沉下脸不言不语,他终于察觉不对,笑容僵硬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阿逸,发生什么事?”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没事,只是被人当白痴耍了一道而已。”

“谁敢耍你?告诉我,我替你出头!”他年轻的脸登时愤怒起来。

“Alen,”我心里纷乱,抬眼看他,口气中带了哀求说:“这次你一定要帮我,好不好?”

“我本来就是来帮你的。”李世钦立即点头,试探着问:“你,知道发生什么了?”

我苦笑了一下,一种悲哀涌上心头,说:“大概,能猜得到。但我需要你的帮助,你先告诉我,陈家酒店业,现在怎么样了?”

李世钦一下脸色变得不好看,呐呐地说:“什么啊,它怎么样也不关你的事……”

“Alen,”我厉声问:“我当你是信得过的朋友,麻烦你老老实实,告诉我,陈氏到底现在怎么样了?!”

李世钦为难地扒扒头发,说:“还能怎么样?股票暴跌,金融版到处都是他们家经营不善,面临亏损倒闭的报道。”他偷偷看了我一眼,改口说:“哎呀,我都不是很清楚,你问来干嘛,他们家的事,你也帮不上忙……”

“如果真是那样,你又何必说要找到我,把我藏起来?”我看着他的眼睛,严厉地问:“你必然是觉得我很危险,所以才要从英国赶回来帮我。你担心我,我想知道理由。”

“你也知道我常常瞎操心啦,”他顾左右而言他说:“没见你这么久,你好像面色变好了……”

“别岔开话题。”我冷笑起来,问:“你也不想我有天横尸街头,到死都不知道为什么没命吧?”

“呸呸呸,边度(哪里)有人把口对自己咁毒!”他啐了我一口,说:“怕了你了,哪,跟我上车。”

我迟疑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信我啦,好不好?”他嚷嚷起来。

我跟他上了车,坐在副驾驶位。他从后座的杂志报纸中翻出一些,堆给我说:“自己看啦。”

那些都是本港有名的财经杂志和报纸,我略微翻翻,即被那些醒目的标题吓住,一页一页看下去,越看越胆战心惊,越看越愧疚难当,终于啪的一声合上所有,以手掩面,一股难言的悲伤笼罩过来。

那上面长篇累牍,讲的都是一个华人酒店王国濒临倒闭的事,陈家三代经营,扎根美国,拓展亚洲的连锁酒店业,在短短一个多月内,爆出陈成涵的两位兄长行贿漏税,被美国警方拘留立案,紧接着,他们家族业众多经营弊病被人一夜之间曝光天下,从本港辐射出去的几家连锁酒店被查出存在各种问题,导致陈氏股票狂泻,大厦将倾。

一摸一样的路数,从丑闻开始,恶性竞争中节节败退,董事局内讧,列强环伺一旁趁机瓜分一杯羹,幕后黑手等着接收全盘生意。骤然之间,我仿佛看到当年被逼入绝境的林世东,一个人孤零零从办公室往下看,一心想着若能就此一跃而下,那于己于人,都将是一件幸事。

我猛然间想到,上帝啊,陈成涵联络不到我,又身陷困境当中,万一他也这么想,那该怎么办?

我被这个想法吓得差点惊跳起来,抓住李世钦的手,颤抖着说:“快,带我去星级酒店,带我去见陈成涵……”

“你疯了,别人避都来不及,你反而自己上门?”李世钦怒道:“我不理你跟他什么关系,反正我不会让你见他,不会!”

“那算了,我自己找去。”我揉揉额角,伸手去开车门,却听见啪的一声,李世钦将车门上锁。我回头怒瞪他道:“开门!”

“不行!”李世钦吼道:“你知道不知道到处都在传陈三公子与夏总裁抢爱人,夏总裁冲冠一怒,进而耍手段搞垮陈氏啊?你都被人传成祸水了,陈家的人背地里都要花钱买你的命了,你还敢上门去找陈成涵?”

“荒,荒谬,”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着反驳他,心底却仿佛有块地方崩塌成一个漩涡,不断飞速旋转,将这段时间以来我以为确定无疑的东西都拖进去摧毁搅碎,为了抵抗这种恐惧,我摇着头,说给他听,也说给自己听:“兆柏是成熟的商人,他,他应该不会这么做……”

李世钦冲我翻了白眼,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不耐地说:“你个脑进水了?夏兆柏出了名的阴狠毒辣,什么事做不出来?而且这么大手笔地出击,这么快速啃下一块硬骨头,还打得对方没有还手之力,整个港岛,除了夏兆柏,谁能做得到?谁能做得这么狠?说实话,我也很欣赏他,不愧是商界后生一辈的一哥,他肯定是早就看中陈氏这块肥猪肉,借你的名来过桥,不然师出无名啊。不过他这一仗赢得真是精彩,你也别那么介意啦,商场无父子,他们这些人都这样的。现在最紧要的,是不能让陈家人找到你,不然就麻烦……”

我脑子里一片轰鸣,仿佛有听不见的锐利之声在划破耳膜一般。我摇着头,否认李世钦说的一切,但在我心底,却止不住地怀疑着。夏兆柏肯定早就部署好,肯定早就伺机蠢蠢欲动。那就怪不得他要神不知鬼不觉换掉我的电话号码,怪不得要私自改动我电话中储藏的陈成涵的号码,他大概还是有点良心,觉得要切断我与陈成涵的联系,但也不排除,他怕我一跟陈成涵联系,就会坏了他的事。这么多天来,他的体贴温柔,深情厚谊,应该不是作假,而且也没必要作假,但是感情对这种人来说天生就只占据很小一部分,为了更大部分的利益驱动,他又一次,把感情的事压着以后再说。

我心里宛如被狠狠遭遇重锤一样,痛得我眼前浮上一层雾气。是的,他又一次选择了把我置之脑后。上一次也是这样,这一次也是这样,夏兆柏从来都没有变,永远都是那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商界奇才,也只有我,以为我不是林世东的同时,他也不是原先那个夏兆柏。

我忽然呵呵笑了起来,笑得泪流满面,笑得李世钦一脸惶恐,不知如何是好。然后,我默默擦掉眼泪,低头平复心情,随后,我抬起头,平静地对李世钦说:“带我去找陈成涵,我必须找到他。”

“阿逸,我刚刚说的,你难道没听懂……”他着急地反对我。

“我听得很明白,”我打断他,淡淡地说:“我现在是以朋友的身份请求你帮忙,如果你不帮,那么我就自己去,你阻止不了我。”

第61章

“我听得很明白,”我打断他,淡淡地说:“我现在是以朋友的身份请求你帮忙,如果你不帮,那么我就自己去,你阻止不了我。”

李世钦脸上现出薄怒,狠狠地盯着我,最终猛击了一下方向盘,骂道:“Shit!”

“怎样?你选择帮我,还是不帮?”我紧逼着问。

“帮!”他咬住下唇,猛地一下踩了油门,车子飞驰而出,他咬牙切齿地说:“难道看着你去死吗?讲啦,那个衰人在哪?”

我闭上眼,心里隐约作痛之余,脑子里却越来越清明,冷静地说:“去上次你生日吃饭的星级酒店,法国餐那家。”

李世钦恼怒地说:“行!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找人的事交给我,你乖乖坐在车里不要出去,ok?”

“好。”

电话突然响起,和弦旋律,是许多年前的好莱坞电影主题曲《雪绒花》。这首歌现在记得的人很少,可夏兆柏坚持用它作为我的铃声,因为那是他童年时期,唯一全家看过的一部电影,至今印象深刻。我如临大敌地盯着那个手机,心中宛若被刀子仔细凌迟,夏兆柏,夏兆柏,那个男人对我毋庸置疑的好,那双凌厉深沉的眼眸看着我时,毫无疑问的温柔满溢,这段时间以来,每个仔细呵护,犹如对待挚爱珍宝的细节,那荒原一样的心境逐渐逐渐,开始孕育生机和希望的过程……这点点滴滴,对那个男人而言,到底意味什么?我难以自持地颤抖起来,正要碰那个电话,那铃声却嘎然而止,李世钦看了我一眼,说:“点解(为何)不接电话?”

我摇摇头,不知如何作答,却在此时,电话铃声再度锲而不舍响起,我的手在我脑子还没做出反应之时,已经一把抓起来,按下接听键。夏兆柏醇厚低沉的声音响起:“小逸,在哪呢?刚刚怎么不接电话?”

“兆柏……”我低低喊了一声。

“怎么啦?”他立即察觉我声音中的异样,提高声调说:“发生什么事了?”

我深吸一口气,竭力犹如平时那般说:“只是遇到一个旧同学,谁?哦,你好像也遇到过,有次在xx酒店顶层吃法国餐,对,就是那一位。”

“他为难你了?”夏兆柏的声音骤然冷硬起来:“真是不知死活的东西。现在在哪?我派人过去接你。”

“没有,你想哪去了。”我迟疑了一下,说:“他其实也是个好孩子。放心,我知道怎么做,恩,没事,我会照顾好自己。”

夏兆柏断然说:“不要累到了,不许喝酒,海鲜什么的也不能吃。两小时后我派人去接你。”他口气一缓,问:“今天有点冷,穿了什么出来?”

“七婆给我买的厚风衣。”我抬头望天,深吸了一口气,说:“不多说了,我挂了。”

“等等,”夏兆柏柔声问:“想我吗?”

“兆柏……”我心里一阵难过。

“听到了。”他呵呵低笑起来:“知道这是你的极限了。好了,我去开会。玩得开心点,如果不喜欢就早点回来。”

“好。”

李世钦阴沉着脸,猛地一打方向盘,车子驶向路边,又一踩刹车,停了下来,冲我吼道:“兆柏?你跟姓夏的在一起了?”

我默然看他。

“说话啊,你就那么迫不及待爬上富豪的床吗?”他失控地大声嚷嚷:“枉我一路从英国飞回来,担心你担心到要死,原来我不在这段时间,你已经被人金屋藏娇了?怪不得我找极都找不到你在哪,现在搬出公屋开心啦?他给你多少钱啊?你卖了多少钱?”

我揉揉隐隐作痛的额头,蹙眉说:“Alen,别那么大声好不好,我头疼。”

“你!”他用力抓紧我的胳膊,使劲摇晃,咬牙切齿地骂:“算我看错你,你原来也是明码标价的。说,你价位多少?我出!那些阿叔阿伯满足得了你吗?要不要换一个后生点的试下?”

我被他晃得眼前发黑,今早所受的刺激连同心底那些痛楚和失落猛然间都涌了上来,我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他,用国语吼道:“我去你妈的!你了解我多少啊?我们很熟吗?你他妈第一天知道我是gay啊?我不跟男人,难道跟女人吗?”

他一下哑然,看着我,目光痛苦,满是挣扎,颤抖着唇问:“我,我不行吗?”

“什么?”

他忽然一把抱住我,用力将我勒在胸前,似乎在恼怒,又有豁出去的坚决:“不要作践自己,阿逸,如果你一定要跟男人,那,那就跟我!我会对你好,他们能买给你什么我也可以,迟些,迟些时候,我掌管爹地的公司就好了。等我,小逸,我绝不会欺负你,我们好好在一起,拍拖,好不好?”

我大脑一片空白,被他勒在胸前过了几秒,才突然醒悟他在说什么。一时间只觉头大如斗,说道:“你放开我。”

“不要!”这孩子语气坚决地拒绝我,恨恨地说:“我在英国这几个月日想夜想,已经想得很透彻了。上一次是我傻,我没有明白内心真正的想法,但我现在知道了,跟我在一起吧,阿逸,我会对你好的。”

“放开我先。”我挣脱他,注视到他诚挚的眼神,那些脱口而出的劝诫话语,就不能随便说出来。我微微叹了口气,说:“Alen,你并不是gay。”

“是不是都好啦,我就想跟你在一起。”

“你不明白。”我扶着额头,困难地说:“同性恋的生活,没有你想的那么美好,我们不是只靠有情就能饮水饱的。你要发展,要前途,要好的机遇和人际脉络,就必须符合这个社会的主流价值观。相信我,就算全世界都在高唱我们不歧视同性恋,但事实上,我们还是生活在一个异性恋的社会里。”

“我不管那些……”

“现在可以不管,难道一世人都不管吗?”我严厉地问:“你屋企人(家里人)可以不管吗?你老豆老母的心愿可以不管吗?你们家供你去英国读书,不是要你回来说我搞基(做同性恋)我不理你们就完了的!你也知道要掌管你老豆的公司才有话事权,那我问你,你拿什么掌管那家公司?一个基佬的身份?只怕你没坐稳那个位,就先被人轰下去!”

“我不会那么差……”

“这不是差的问题,是游戏规则。”我叹了口气,温言说:“你还小,性向这样大的事情,不要这么草草决定。我可以当今天什么都没听到……”

“话已经说出来,怎么可以当没听到!”他发狠吼道:“你拒绝我,是不是因为喜欢第二个?谁?那个陈公子?怪不得你心急火燎要去找他……”

“你说到重点了。”我淡淡地说:“我并不喜欢你,不,应该说,我也喜欢你,却只是朋友的那种喜欢。至于我为什么非找陈公子,那是因为,他在这整件事中最无辜。你要知道,等你到陈成涵的年龄,未必比他能力好,但即使是他,也因为基佬的身份弄成现在这样。你有信心一定强得过他吗?”

李世钦抿紧嘴唇,我心下一软,拍拍他的肩膀说:“我真是为了你好。”

“不!”他狠狠地说:“你是因为钟意其他人,承认这点很难吗?”他冷笑说:“你这么年轻,为什么尽学那些老嘢(老家伙)的说话方式?感情的事,你说不喜欢,难道我还能逼着你喜欢?为什么要扯上那么多听起来好为我着想,实际上根本就是好自私的话?”

我愕然看着他,李世钦一言不发发动车子,目光狠狠盯着前方,过了一会,抛出一句说:“我刚刚说错了,以你的做事方式,大概也是不喜欢那个陈公子对不对?你不喜欢人家,却觉得他无辜要跑过去见他,这算什么?他难道就想你过去跟他道歉?跟着呢?你想怎样?抛开一切跟着他捱苦,说明自己有多伟大?笑话!”

我仿佛被人冷冷打了一巴掌那样,心里那纷乱的情绪,却渐渐开始清明起来,他说得对,我到底想怎样?就算见到陈成涵,难道我就想跟他道歉?但我凭什么去跟他道歉?夏兆柏做下的事,本来就是一个成熟商业大鳄做惯的,这如果也算错,那么我期待他能做什么?因为喜欢我,变成君子之师?

我只觉背上冷汗涔涔,忽然间就醒悟过来,自己活了三十几年,竟然没有一个毛头小子看得通透。耳边又响起李世钦冷嘲热讽的话:“怎么?说中你了?拜托你做人诚实点好不好?钟意谁就干脆点,就算要卖,最少也卖得心安理得……”

“停车。”我说。

“呃?”李世钦诧异地问。

“停车。”我提高声调,说:“你说得对,我没立场去见陈三少,我不去见他。送我去另一个地方吧。”

李世钦静静地看着我。

我沉吟了一会,说:“去夏氏。我确实,也该对自己诚实一点。”我微微一笑,对他说:“谢谢你,你点醒了我。”

李世钦翻了翻白眼,一言不发,发动了车子,淡淡地说:“事实上,你也点醒了我。”

“什么?”

“是不是gay有什么所谓,”他冷笑着说:“是不是话事那个才是最紧要的。”

第62章

夏氏总部,四五十层的商业大厦,多年以前我曾来过一次,那时夏兆柏的公司只是租用这栋大厦的其中两层而已。现在早已拥有整栋楼,从里到外重新装修了一遍,整面的玻璃墙镶嵌着,阳光下仰望几乎要为之折腰倾倒,炫目的反光从头到尾闪烁着。

我看着阳光下这栋金光闪闪的建筑,深吸了一口气,侧过脸对李世钦说:“谢谢你。我要进去了。”

李世钦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我叹了口气,打开安全带扣子,正要开车门,李世钦一把攥住我的手,我回头,年轻人清澈的眼底有明明白白的受伤和不甘。

“我,你真的不考虑下?”他热切地盯着我。

“对不起。”我抿紧嘴唇,说:“我这辈子,或许从上辈子算起,就只总想着怎么面面俱到,谁也不得罪,谁也不伤害。结果却谁都得罪了,谁都被我伤害。”我黯然一笑,手轻轻搭在他手背上,慢慢地,一点点褪出自己的手指,轻声说:“我不可以再那样下去,所以我要,很坚定地说,我们没有可能。”

李世钦半天什么也没说,一味沉默地盯着我。半响,才慢慢松开手指,说:“我不甘心。”